第4章 天空之夢
- 內心的風景:走進《寐語》和張鮮明的精神世界
- 張筍
- 18085字
- 2022-05-10 14:49:33
一 宇宙之夢
上下四方為宇,宇之表無極;
往來古今是宙,宙之端無窮。
[第1夢]冒充上帝的人坐在那里
這里有很多樹。有一些樹就在我腳下的山谷里。
一個聲音說:“世界是一棵樹,每個樹枝的長度是一百萬年。”
這是什么意思呢?這么想著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站在一棵樹跟前。這棵樹只有普通農家的房檐那么高,卻很古老,跟山一樣古老。它不僅古老,而且每個樹枝都指向一個星座。
我走上去,把四個樹枝系在一起,這樹,就變成了一座屋子。我后退幾步,端詳著,覺得這屋子雖說露著天,卻很有創意,簡直稱得上完美。
這樹枝結成的屋子里,坐著一個人。
他就是冒充上帝的那個人。
這個人,我認識,是我老家的一個風水先生。他長著幾根稀疏的胡須,帶著黑色瓜皮帽,很嚴肅。他看見我,卻不搭理我。我知道他這是裝腔作勢。我走上前去,給他戴上一個花冠。我這樣做,是為了指認他。
做完這些之后,我突然感到無聊,就站到支撐屋子的枝條中的一個上頭,一個縱身,朝著一顆藍色星星彈跳過去。
沒想到,那顆星星突然跑起來。我腳下一空,就要掉下去了。
缺席的上帝
第1夢其實并不復雜,如果我們不去深究,就會把它當作一個主人公耍小聰明揭露偽裝的小游戲,因此會輕易地忽略它的重大意義和價值。
這個夢出現了三個人物——“我”“上帝”(是缺席的)和“風水先生”(他被“我”指認“就是冒充上帝的那個人”)。
第1夢第二行寫道:“一個聲音說:‘世界是一棵樹,每個樹枝的長度是一百萬年。’”
我們的疑問是這“一個聲音”到底是誰發出的呢?是上帝嗎?如果不是上帝,又會是誰?能發出這種聲音的至少是一個神靈,我們姑且把它當作“上帝的聲音”吧。
我們知道“上帝”始終沒有出現。在“風水先生”出場之前,都是“我”的作為——“我”高高在上,山谷在“我”腳下。
“我發現自己站在一棵樹跟前。”
“我走上去,把四個樹枝系在一起,這樹,就變成了一座屋子。”
“我”有些揚揚得意,欣賞自己的杰作:“我后退幾步,端詳著,覺得這屋子雖說露著天,卻很有創意,簡直稱得上完美。”
“我”儼然就是“上帝”。
其實,在這個夢里上帝根本就不存在。上帝是缺席的——正如上帝在當今世界的境遇一樣。上帝只是一個空洞的符號。當上帝缺席時,人人都可以是上帝。上帝是“我”,“我”就是上帝。那第一個說話的人自然就是“我”。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這就是第1夢傳達給世界的信息。
意外發生在第11行:“這樹枝結成的屋子里,坐著一個人。”
“我”隨即做出判斷:“他就是冒充上帝的那個人”(實際上,潛意識卻是在反過來指認——“冒充上帝的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我”)。
“我”為什么反應如此迅速,如此肯定呢?
因為“我”才是那被稱作“上帝”的人。除了“我”,還會有誰呢?
“這個人,我認識,是我老家的一個風水先生。他長著幾根稀疏的胡須,帶著黑色瓜皮帽,很嚴肅。”
提起“風水先生”,他也許是一個民間文化的代言人,但在當今世界他早已過時了。文明世界的人不會相信他那一套迷信的鬼把戲。我一眼就看穿他在故作鎮靜。一個過時的風水先生“裝腔作勢”地坐在由“我”創造的屋子里,接受我贈予的“花冠”和“指認”(贈花冠有祝福之意,可是“我”表面上恭敬,實則不屑并隱含嘲諷的意味)。“我”的優越感是顯而易見的。在“我”與“風水先生”的較量中,“我”穩操勝券。這個“游戲”甚至讓“我”“感到無聊”。
但是,“故事”的結局卻發生了逆轉。
“我突然感到無聊,就站到支撐屋子的枝條中的一個上頭,一個縱身,朝著一顆藍色星星彈跳過去。”
“沒想到,那顆星星突然跑起來。我腳下一空,就要掉下去了。”
有一則猶太諺語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此刻,我們仿佛聽到了上帝的笑聲。
第1夢的結尾重演了一個現代中國版的“伊卡洛斯墜落”的神話故事。
其實,第1夢在《寐語》整部書中占據的應該是核心地位,而且具有結構全書的功能。事實上,所有的夢都會和它發生或近或遠的關聯,因為作為一個夢意象主題——它觸及了我們時代的精神癥候。
榮格說:“我們在夢里應可找到全人類生命中一切具有重要意義的事物。”第1夢大概就是這樣的夢例——它是一個現代文明社會精神狀態的象征——“人格分裂”(人格與統治人的神格分離)。這是“自我”與“本我”、意識與潛意識、現代西方文化與本土文化之間的對峙與沖突。它的意義顯然超出了做夢者個體生活的范圍,從而對于當今時代具有啟示的普遍意義。掌握了這個夢的含義,許多與此相關的夢例自然就會迎刃而解。
[第2夢]世界的構成方式
在被海洋或藍天包圍著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平臺。平臺像蕩漾的漣漪或濺開的云朵,朝四面八方轟然展開,并像向日葵的盤子那樣分出一個一個細密的空間。太陽出來的時候,這里自動形成一個個73平方米的玻璃房子。
這就是我置身其間的那個世界的基本構成方式。
一個個玻璃房子像風中的花蕊,一簇一簇,像水中的珊瑚,搖曳著,飄蕩著。玻璃房子里只有春天,有一種不可言說的溫暖和舒適。只要有一點水,房子的每個角落立馬長滿青苔,風一吹,就干了。
這些玻璃房子連接起來,就是一個綿延的街市。這里人流熙攘,人們或飛翔或游蕩,飄逸,自在。特別是小孩子,他們是一畦一畦嫩生生的蔥秧兒。一個聲音說:“這個年齡段的人,都得住在這里。”它指的是那些嬰兒。難道這是世界的育嬰室?
一個年輕人,帥得像韓劇里的男生,他用意念向我無聲地講述著這里的美妙。在這里,可以聽到各種聲音:鐘表聲、腳步聲、草木的拔節聲,還有蟲鳴,等等,等等。一切聲音都是那樣柔和而清晰。各種聲響隨時傳遞到每一個角落,而每一個角落的音量是相同的。
就在我發出陣陣驚嘆的時候,腳下的平臺突然沿著順時針方向旋轉起來。
我知道,世界,要以一種新的方式重新組合了。
地球人類的克星
在張鮮明的“夢文本”之中,最具宇宙意識的夢是第2夢——《世界的構成方式》。這是一個典型的“宇宙之夢”——世界誕生的神話。但它并不是原型意義上的原始意象,反而是超現代的未來意象——一個空中飛碟式的世界。第2夢絕不可能是從意識自我(理性思維)那里產生的,只能是無意識的杰作——超級科幻的天外飛來之夢。
在這個夢里,雖然出現了現實世界的概念,如:太陽、藍天、海洋、巨大的平臺、73平方米的玻璃房子、風、春天、花蕊、青苔、嫩蔥一樣的孩子、街市,還有各種真實世界里的聲音。但是,它卻置我們所謂的“真實世界”于不顧,另行創立了一種與我們生活在地球的人類截然不同的世界模式。而且其“構成”的方式怪異獨特,變幻的方式又十分迅疾,完全超出了我們人類的想象。這是一種絕對不可能的世界構成,卻不期而遇地出現在一個地球人(張鮮明)的夢里,它仿佛是在告訴這個世界——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這里的空間(超時空體)是不容許人類意識存在的,它根本不給你思考的余地。它是無限的過去,也是無限的未來。它沒有時間,也可以說沒有空間(它的空間隨時可能變幻),它只有瞬間性。因此第2夢又是充滿反叛性與現代性的。我甚至想說,第2夢具有一種核聚變式的巨大威力——它顛覆世界,甚至顛覆我們人類曾經創造過的一切。
“這是世界的育嬰室”——充分說明了這個世界是一個停滯在嬰兒期的世界。到底是誰操控著這個世界,并不允許它長大(老子說:“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
第2夢的重要啟示:我們的世界并不存在一種永恒不變的構成方式,它一直是變動不居的。
二 飛升之夢
夢中的飛行升降屬于精神巫術或“脫體”現象。
[第3夢]飛
屋里有好多人,其中有我哥哥,我們在玩一個游戲。見有一種東西從盤子里往外爬,白色的,是蛆。哥哥說,這是可以吃的。我嘔吐起來,從屋里跑到院子里。
要離開這骯臟的地方,需要練習一種功夫,就是飛。所謂飛,也就是讓身體離開地面。這很好玩。
我向著天空,伸直手臂,突然,離開了地面。
再試試,斜著身子,雙腳用力,手臂一伸,斜斜地,離開了地面。
這不就是飛嗎?哎呀,太奇妙了!
我來到村外。一個坡,緩緩的,像枕頭,這是呼倫貝爾的一個坡。我站在坡頂上。是的,要飛,就需要一個高度,這符合滑翔的原理。我試了一下,手一伸,竟然飛起來了。
我飛得很高。向前飛。很快。
看見幾個人,是年輕人,男人,他們也在飛,跟我保持同一個姿勢。他們說說笑笑從后頭飛過來了。我朝著虛空,猛然一個俯沖,像游泳一樣,很爽。
前頭有樹,很低,我從樹枝間飛過去。我很高興:我竟然有這樣的本事!
來到一個小鎮上。這兒離大海不遠。
下雨了。我握著兩把傘,卻不影響飛翔。
我來到一個地方,那里有許多人,有男人和女人,都是普通人,他們在一片開闊地上,說笑著,很開心。雨絲落到他們的頭頂上,像膠水一樣明亮、有質感。我穿過雨絲,從他們頭頂飛過去。
雨下得更大了。我得避雨。
我停在一個人家的窗臺上。這是一個長形窗子,木窗欞,窗子關著,窗欞剛好能卡住我的身子。我撐開手臂,懸停在那里。窗戶里頭傳來小女孩說話的聲音,很悠揚,像吟唱。如果她們在這個時候打開窗戶,就會看到我;看到我,她們也許會受到驚嚇。
于是,我從那里飛走了。
這是一個土坡。有幾個人看見了我,就議論起來,很驚奇的樣子。
我說:“這是鍛煉出來的。”
我又說:“我本來不會飛,伸了個懶腰,離開地面,慢慢地就會飛了。”
那些人依然很驚訝,瞪著眼看我。
在一個地方,我見到了一位老同學的父親,感覺到他也會飛。
我落在一棵樹上休息,我對那位同學的父親說:“有這樣的本事,想要啥就可以去拿,誰能拿你啥辦法呢?”他說:“不行。那樣的話,你的本事就會失去。”
我一遍一遍地練習飛,每一次都能飛起來。有幾次,飛得有點低,差點兒擦到地面,但每次都能飛起來。這樣一來,我就放心了。
不僅能飛,我還能停在空中,很自由,很舒暢,就像仰泳那樣手腳不動,靜靜地躺在那里。
我大概已經是天使了吧?
我來到的這個地方,是天堂吧?
可是……可是……如果是天堂,怎么還能看見人間的景致和那么多熟人呢?
既然是熟人,我就應該教他們飛。我說:“很容易,真的很容易。手一伸,放松,向上,就行了。”我很納悶,這么簡單的事情,他們怎么就辦不到呢?
我拿著傘,走著走著,又飛起來了。
我回到剛才那個院子里,胳膊一伸,身子就離地了,就像玩雜技一樣,就像在太空艙里一樣。真高興!真高興!看看自己的胳膊,我又疑惑起來:胳膊還是胳膊,又沒有變成翅膀,怎么就會飛了呢?
呃,你看,我是一個介于人與鳥之間的人!
[第4夢]它想到天上去
它苦撐著,努力保持鳥的架勢。它的翅膀在空中飄浮著,做出羽翼豐滿的樣子。可我知道,它只是一張照片。由于像素太低,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張透亮的綿紙,軟塌塌地掛在天上。
天上的鐘聲響起來,一聲,一聲。它很想到天上去,因此顯得很焦急。它一個勁兒地沖我瞪眼,并把自己的心翻出來讓我看。我明白它的意思:讓我幫幫它。我知道它的底細,就不想幫它;再說了,我也幫不了它。我眼睜睜地看著它的心,像鼻涕一樣掛在那里。
我們僵持了許久,彼此都很尷尬。最后,我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你的心是鼻涕而不是鉆石,你趕緊把它收回去。”
[第5夢]靈魂要惹禍
我走出報社家屬院大門,突然看見在沿街的一棵女貞樹下,有一片金黃的樹葉自南向北朝我飄過來。這樹葉,不大,但比較厚,像廣玉蘭的葉子,又像是一縷陽光,具有虛擬的性質。它不是在飄落,而是像魚兒、像蝴蝶那樣做水平狀移動,一閃一閃的,在飛。
多么漂亮的葉子!
“這不是樹葉,而是你的靈魂。”一個聲音對我說。
我感覺到,這個正在飛著的家伙——也就是我的靈魂——將會胡說八道,會給我惹禍。
怎么會是這樣呢?我很吃驚。
那個東西從我面前飛過,故意斜著身子偷窺我。從它的神態看,既鬼鬼祟祟又膽大妄為,一副真的要闖禍的架勢。我明白它的意思:我是風,誰能抓住我?
此刻,它正朝著一個危險的地方飛去。
我很無奈。我管不住它。
[第6夢]懸著
從前,總覺得人不是鳥,怎么能飛呢?不,不是這樣的。你看,我真的會飛。
這么想著的時候,我就懸在半空中了。
這是在老家村子北面的田野里,我遇見兩個人,是兩個老頭,他們穿著臃腫的棉衣,灰頭土臉的,不說話,木呆呆地看著我。為了向他們展示什么(頗有點炫耀的意思),我的身子向上一聳,呃,離地兒了!
我怎么會有這種功夫?!這讓我自己都頗感意外。
為了檢驗我的功夫,我的身體一次一次向上躥動,不是像鳥兒那樣扇動翅膀,也不是像電影上的超人那樣手往前伸,而是直直地向上去,就像踩水那樣。當然,這是要用力的,也就是憋著一口氣,心里默念咒語:“向上,向上,向上。”
我發現,只要人在空中,想往哪兒就能往哪兒。
我朝村子飛去。途中,看到一片墳地,就在我身體下方。突然,我的身體一歪,就像一塊鐵片遇到巨大的磁場,我忽地偏離原來的方向,以極快的速度朝另外的方向飛去。我知道,這是墳地在暗中用力。我感受到一股巨大的鬼氣,冷颼颼的。我害怕起來。好在,很快就恢復到原來的狀態,我繼續向村子的方向飛去。這時候,我發現了一個竅門:穿一件肥大的衣服,把雙手插進口袋里,雙肘向外把衣服撐起來,就能起到翅膀的作用,就足以增加身體的浮力。這符合空氣動力學原理。
來到我家的院子里,我的手插在衣服兜里,一次又一次向上用力。我媽看見我,沒有阻止,也沒有鼓勵。我知道,她暗自替我擔心。
我憋著一口氣,繼續練習飛翔。一開始,并不高,只達到房檐的高度;后來,慢慢地可以達到房脊的高度;再后來,可以達到樹梢的高度。有一瞬間,我突然飆升到云彩的高度。從云端向下看,我家院子的地面上滿是云朵。太高了,太高了,我突然害怕起來。我從高處落下來,腳重重地踏在地上,地上的云朵四散開去,像漣漪一般蕩漾著、蕩漾著。
一直憋著氣,這樣很累,但心里快活。我的心中充滿了優越感:我會飛。人,本來是不會飛的,而我會!
我家院墻東側有許多樹,蔥蘢而幽暗,墻外有一條通向村外河坡的小路。我聽見小路那邊有兩個人在議論我。一個說:“你看張鮮明那個樣子,以為只有他才會飛!”另一個說:“其實,早就有人會飛了,這也不是他的發明。”我看見,他們的臉上露出陰暗、不屑、詭秘的冷笑。
我想走上前去,對他們說:“那你們也飛一個讓我看看!”想想,算了。一來,我們是熟人,我不想讓他們難堪;二來,我不能確定,在這個世界上,除我之外就真的沒有會飛的人了。
這么想著的時候,我又一次離開地面。這一次不是飛,而是高高地懸在空中。此時,我俯瞰大地,聽見一個聲音說:“向上,就是憋氣。”
呃,這是我的經驗,也是我的感悟啊!我想大聲地說出來,可是看不到一個人,就取消了這個想法。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空中,懸著。
[第7夢]石頭要飛
山谷里布滿石頭,是巨型鵝卵石,它們像河流,一望無際。
這個由鵝卵石組成的隊伍,顯現出某種秩序,似乎是在遵照某種指令朝一個方向運動。
突然,一些石頭離開隊伍,一搖一晃地往旁邊的山頭擁去。它們腦袋向上,身體前傾,很像鵝或大雁。看樣子,它們是要飛。感覺到它們還有更大的想法,就是要把山帶到天上去。山上的天,很遠,很藍。
一個意念說:“石頭把大山射向山外。”
也許,這就是這些石頭此行的目的?望著這些石頭,我驚訝地想。
飛行的倫理學
《寐語》有很多夢都有在空中飛升與下降的情節。第3夢《飛》就是一個專業練習飛翔的夢。為什么想要飛呢?這個夢給出的理由是“要離開這骯臟的地方”。
“所謂飛,也就是讓身體離開地面。這很好玩。”
“我向著天空,伸直手臂,突然,離開了地面。”
“這不就是飛嗎?哎呀,太奇妙了!”
“我飛得很高。向前飛。很快。”
夢中的主人公簡直像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聯想到美國大片里的超人、蜘蛛俠,聯想到莊子的《逍遙游》,聯想到孫悟空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這好像又不足為奇。如今最接近夢中飛翔的真實活動,大概是電視上看到的翼裝飛行。而夢中飛行的優勢在于它不借助任何外物,只用“心”飛,甚至比騎掃把的巫師還自如。
即便是在夢中,飛翔的本領也是有技巧的。
“這是鍛煉出來的”。
“我一遍一遍地練習飛,每一次都能飛起來。”
“不僅能飛,我還能停在空中,很自由,很舒暢……”
甚至,“我”幻想自己是一個天使,能飛到天堂那里。
“我是一個介于人與鳥之間的人”。
第3夢因向往自由與純凈的天空而飛行,因此,是我們人人都向往的飛行。
“上升”或者“飛上天”這種事情,首先要有想飛的欲望。但只有欲望還不行,不是什么東西都能飛上天的。即便你有鳥兒一樣的翅膀,或者也不缺想飛的欲望,那也不一定成功。因為真正意義的上升,是要具備一顆真正的心,甚至是一顆鉆石一樣寶貴的心才行。良好的心態才是讓你能夠飛行的前提條件。
第4夢《它想到天上去》給予我們的啟示就是這個道理。
第5夢《靈魂要惹禍》就是一個“脫體”(靈魂出竅)表演的精神巫術。靈魂化作一片樹葉如此“輕浮”,它就像一個怪異客體脫離了本體(樹干)的控制。
理解這個夢的關鍵在于靈魂于夢中所具有的特征。
這是“一片金黃的樹葉”,“……又像是一縷陽光,具有虛擬的性質。它不是在飄落,而是像魚兒、像蝴蝶……一閃一閃的,在飛”。
“金黃”“一縷陽光”“像魚兒”“像蝴蝶”“一閃一閃”“在飛”,都是視覺上的表現,又都具有虛擬的性質,這正是靈魂的基本特征。在我們傳統的觀念中,古人認為“陽精為魂,陰精為魄”,魄藏于肺開竅于口和鼻(主呼吸),魂藏于肝開竅于雙目(主視覺),魂魄飛揚則五臟空虛。據說我們80%以上的感知能力都來自視覺,因此,我們常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而在西方的傳統觀念中,靈魂或精神的本義就有:瞬間、迅速移動、閃爍、蝴蝶,還經常與風、火、呼吸、力量相聯系。這是榮格對“靈魂”概念所做的詞源學上的解釋。
“‘這不是樹葉,而是你的靈魂。’一個聲音對我說。”
第5夢就是一次靈魂在夢中的幻覺表演。
荷馬說:世代如落葉,春發而秋落。
第6夢《懸著》:演示了一種無意義的、虛妄的飛行。
“我”在第3夢的飛翔是有目標、有意義的。為了逃離土地上的骯臟,為了天空的純凈與自由,為了接近理想的“天堂”。但第6夢里的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我”會飛、能飛卻是為了在家鄉人面前“展示”——“頗有點炫耀的意思”。這種心態就像在現實生活里,總有些人喜歡炫富一樣。
“我的心中充滿了優越感:我會飛。人,本來是不會飛的,而我會!”
這樣一種心理特征,不由得讓我們想起前面分析過的第1夢,二者可以說同出一心——狂妄自大,其共同的結局就是懸在半空中。
“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空中,懸著。”
第3、4、6夢(以及第1夢),好像都在講述飛行的意義與無意義——一種飛升的倫理學。但是,在第7夢飛行的意義就完全不同了。因為不是人想飛,而是“石頭要飛”。
“一個意念說:‘石頭把大山射向山外。’”
山石怎么可能像河流一樣移動,甚至像大雁一樣飛上天呢?這是始終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夢。直到有一天我意外地翻看一本書,才豁然明白。
“參照山楷的‘青山常移步’,道元領悟到‘山在邁步’。這是行走著的山脈……他捕捉并展開了山順著時間洪流悠悠前進的這一動勢。”
“道元說山水呈古佛之相。古佛是歷史出現以前就存在于天地間的佛心。”
“所以說山,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其疾如風’。我們可以認為山的移動快如風。”
“這是超越時間的山。”
上面這段話出自日本學者松岡正剛的《山水思想——“負”的想象力》(韓立冬譯,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7年版)。山楷、道元都是古代日本的山水畫家。而類似的觀念在印度神話里早已出現。
由此我們也可以說:第7夢《石頭要飛》是一個超越時間的夢,那是天地未開混沌如雞子的遠古時代自然靈魂主宰的世界。
三 墜落之夢
俗話說:上去的早晚要下來。
[第8夢]讓天坑成為天空
在一個類似河床的地方,有個很大的坑。這是一個天坑。
許多人都知道,我是一個會飛的人。現在,我要在天坑里給大家表演飛翔。我站在坑沿往下看,坑里黑壓壓的,都是人。他們知道我要干什么,就仰著頦看我。
對于我來說,飛,是不怎么費勁的,只需騰空而起,雙手前伸,頭盡量向上抬就行了。飛嘛,對了,向上去、至少是做水平狀運動才叫飛,而這一次是要向下去,到坑里去……我突然感到心虛,對這樣一次飛行表演沒有把握。
我決定找個落差小一點的河溝試驗一下。腳下就是一條河溝,我雙手前伸,縱身一跳。腿軟,身體有點沉。我知道,這樣是飛不起來的。最后,飛是飛起來了,但很低,快要擦到河床了。
人們在天坑里等著,我聽見他們急切的呼喊聲。為了顯示我還行,我就在天坑上頭試了一下,就是憋足了氣,像游泳那樣,跳了下去。
明明是飛,怎么會是跳呢?我自己都感到吃驚。
我的身體猛然一沉,像是掉進了水里。我趕緊抓住坑沿,胳膊用力撐著,讓身體浮了起來。接著,我松開手,身體像一個肥厚的樹葉開始向下飄。快到坑底的時候,我用盡全力想避免身體墜地。我的身體像失速的飛機,像生病的蜻蜓,上半身在空中懸著,下半身向下耷拉,幾乎要擦到地皮了。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這是很丟人的事情。果然,天坑底下的人開始竊竊私語,他們可能是在議論我,甚至是在嘲笑我。
我從坑底上來,又一次站到坑沿上。
在這里,我看到許多坑,其實是想到了許多坑。憑我以前的經驗,我知道坑是可以套疊的,許多個坑套在一起就是天空。我現在需要解決的問題是:把這些套疊的坑搬過來,也就是顛倒一下,讓坑成為天空。我這樣做,是為了解決飛翔的方式問題——既然是飛翔,就必須向上去。
再看腳下的坑,越發的幽深而渾濁。我突然明白,我面對的是天坑而不是水坑,它是空的,這樣的坑是可以用來飛翔的。可是,我心里依然沒底兒:不論怎么說,這個坑還沒有翻過來,它依然是坑而不是天空;這樣一來,所謂飛,還只能是跳。既然是跳,就是向下……那么,我就會摔下去……那么……
就在我反復盤算的時候,坑里的人,已經不見了。
他們都往哪里去了?是不是對我飛翔的本領產生了懷疑,對我的表演喪失了信心?
我得趕緊想辦法,讓他們看到我還行……
尷尬的飛行
無論是上升還是下降,都在精神層面與人的倫理道德產生對應關系,都關系到心性的問題,第8夢也不例外(這個夢與第6夢有銜接的關系)。在這個夢里,飛行表演不是向著上面的天空,而是向著腳下的坑。事實上,這完全可以理解為墜落——這是向著地表下面的天坑飛行。因此,尷尬的局面出現了。
“我的身體像失速的飛機,像生病的蜻蜓,上半身在空中懸著,下半身向下耷拉,幾乎要擦到地皮了。”
雖然“我”十分清楚飛翔的方式——“既然是飛翔,就必須向上去”,但是,即便是在夢中,“我”也仍然無法完成這個顛倒——“讓坑成為天空”。
天坑依然是坑,它不可能翻轉為天空,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第9夢]孩子,孩子啊!
有一個小孩子,他犯事了。這孩子矮而壯,像一個玩偶,但跑起來很靈活。抓他,抓不住。
抓他的時候,他跑,像飛蟲,又像跳蚤。我弄了一種類似橡皮筋的白色繩子去拴他,沒拴住,他跑掉了。我就繼續追,一直追到一個建筑物的頂上。這建筑物,就是一棟大樓,卻高得離譜,就像是在天上一樣。就在我追趕那個孩子的時候,我發現,他是我表哥的兒子。我心疼他。我抓他是為他好,是怕他出事。
我倆之間隔著一個鐵柵欄,他已無處可逃,就馴服地隔著柵欄伸出手指頭讓我拴他。就在我拴他的時候,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突然向后一仰,直直地朝樓下一頭栽了下去。
孩子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像一段樹樁,咚的一聲栽到地上。剛開始,他并沒有倒地,而是直直地戳在地上,過了一會兒他才轟然倒下。他的頭瞬間腫脹得又大又長,整個人就像一只巨型龍蝦,頭部帶著一個巨大的殼兒。那孩子倒地之后,側著身子喊了一句:“哎呀,我的頭啊!”
都怪我,沒照顧好他!我站在那高高的建筑物上,痛不欲生,哭喊著:“孩子,孩子啊!”
墜落的孩子
真正演示一次完整的墜落是第9夢。
“有一個小孩子,他犯事了。這孩子矮而壯……”
“孩子”這個詞在全篇(不足500字)里出現了九次之多。顯然是被重點強調的一個關鍵詞。但是,這孩子“像一個玩偶”,“像飛蟲,又像跳蚤”,極其靈活、好動,你抓不住他。這種描述已不太像人,而更像是一個小動物,野性十足。但他的確是個人,“他犯事了”,正在逃跑,“他是我表哥的兒子”。
怎么來理解這個夢呢?理解“孩子”是關鍵。孩子天性活潑,在心靈上等同于小動物(如小貓小狗),和小動物幾乎沒有太大的分別。要想成為“人”而具有人性,需要訓導和教化。而這個孩子正處在無拘無束、任性自為的狀態,這是最容易犯錯并走上邪路的階段。這個“我”表哥的孩子顯然是疏于管教,“我”有心管他,卻已經來不及了,他最終“墜落”了。
“他的頭瞬間腫脹得又大又長,整個人就像一只巨型龍蝦……”
“剛開始,他并沒有倒地,而是直直地戳在地上,過了一會兒他才轟然倒下。”
這是一個極其聰明,又極其叛逆、野性十足的孩子。或者說這孩子就是人之本性的一種象征。
夢中的“我”痛不欲生,這種惋惜的感受清晰可見。
聯想到當今社會眾多因沉迷于網絡游戲而走上邪路的孩子。這個夢的現實意義十分明確,他最后的直線墜落就象征著精神層面的墮落。
這樣的懲罰對于第1夢和第6夢的主人公都是適用的。如果沒有倫理道德上的意義,上升與墜落就會演變成一種跳上跳下的游戲——“把自己摔成跳蚤”(另一個夢)。
第9夢的警示不言而喻:孩子要聽長輩的話。
四 懸空之夢
懸空即懸心,或拔根。
[第10夢]劃著,劃著
一個梯子,直直地通向天空,就像一條投射在虛空中的光柱。
我沿著梯子一步一步往上去。
蹬著,蹬著,突然,梯子跑了。
我懸在半空中。
舉目四望,天空一片蒼茫,沒有上下,沒有前后,也分不清左右。呃,我竟然……沒有……跌下去!既然這樣,就干脆來一場游戲:我的一條腿直直地站著,另一條腿在虛空里劃過來劃過去,就像一個活動的圓規。
一個聲音說:“動,就是你的翅膀。”
——這大概就是我沒有從空中掉下去的原因吧。于是,我的腿在虛空中不停地劃著,劃著……
[第11夢]卡住了
我在空中飄浮著。
一個巨大的盤子,像算盤珠子,又像飛碟,灰黑色,帶一點淡淡的藍,其質地似塑料又似冰,它卡在我的腰間。將這個東西充足了氣,我就可以在星星和月亮之間游泳。
我想把這個東西帶回去,可是又擔心:腰里卡著這么個東西去上班,會不會把同事們嚇得抱頭鼠竄?
于是,我只好繼續在空中飄浮著。
[第12夢]天上的冰峰
我和一些人站在一個地方緊張地張望。我知道,出大事了。是什么事呢?不知道。
天上懸著一座山峰,很高,半透明,白中透藍,應該是冰峰。從我們所站的地方仰望,感到那懸空的冰峰很神秘,有一種壓迫感。總覺得,說不定啥時候,這冰峰就會突然朝我們砸過來。我盯著冰峰,發現上頭溝壑縱橫,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棵樹,上頭的情況一定很復雜。遠遠望去,這冰峰尖而高聳,像玻璃碴子,像一把豎著的刀。
隱約聽見冰峰上有音樂聲。不是縹緲的仙樂,而是塵世的旋律。那聲音趴伏著,很低,渾濁而詭秘,就像豹子接近獵物的響動。
這音樂聲是危險的信號,它預示著冰峰的某種變化。我一直擔心:萬一那天上的冰峰突然朝我們砸過來,可怎么辦?
恐懼。無奈。
逍遙與無奈
不知為什么要緣梯而上,把自己“懸在半空中”,我們都知道懸空的感覺并不好受。但是這種處境并不是最壞的,還可以接受,至少沒有太大的危險。雖然身體和腿都有一些抽象——變成了“活動的圓規”(與后面第16夢“從月球上跳下來的孩子”的腿一樣)。
在“虛空中……劃著,劃著……”,這是無所事事的自由狀態,雖不及列子御風而行,倒也如莊子般逍遙自在。
第10夢的重要之處在于它標示出一種超越狀態。
“卡住了”雖然不太舒服,但比第10夢里的狀態更自由,更逍遙。這讓我們聯想到第3夢的主人公,或許他們是同一個人,獲得了與地球人類脫離的能力,不能再回來,也無須再回來。從此以后,只能在太空無目的、無意義地游蕩。
第10、11夢:共同的特征就是拔根(這兩個夢關聯到第41夢《天空長滿了草,你能找到根嗎?》,與前者不同,第41夢的主題是尋根。)。
第12夢與第7夢之間很明顯具有因果關系。因為“石頭要飛”,所以天上出現“冰峰”也就順理成章了。但是,“冰峰”卻成了懸在頭上的危險和可能發生的災難,因而使“我”產生了巨大的恐懼。
因此,在我們的先民那里早就孕育了“女媧補天”的神話傳說。后來,還有“杞人憂天”的寓言故事。
第12夢就是一個現代版的“杞人憂天”。
五 脫逃之夢
但凡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人是不會選擇出逃的。
[第13夢]在三十六重天上
追捕我的人,離我已經很近了。這是一隊人馬,滿街都是,他們四處尋找我。我趴伏在一個院子的墻角,一柄巨大的鋼刀穿過墻體劃過我的頭頂,被我成功地躲了過去。
他們知道我就在這一帶,所以就朝這里投擲手雷,想用這種方式把我轟出來。我沒有上當。從我所在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而他們卻看不到我。雖說如此,我覺得還是趕緊離開這個地方為好。
我來到一個山坡上。這山坡其實是一個梯子,我手腳并用地沿著梯子向上爬。我的身體被稠密的樹葉覆蓋,這增加了我的安全感。
就在我爬到一定高度的時候,這梯子突然變成了一部電梯,閃電般把我送到云層之上。如果繼續向上去,就會到達天外;而天外,不是人類的世界,我沒辦法在那里生活。
我用盡全力把電梯向下壓,并用意志力進行操控,終于使電梯一點一點向下運動。我依然擔心回不到地上,就跳到離電梯很近的一個平臺上。這是山體的一部分,也就是一塊巨石。從這里,我看到黑色的天幕上出現了一串閃光的數字,像是一個目錄;細看,這是在顯示梯子的層數。其中,最顯眼的兩個數字是6。這兩個數字不在一個位置上,說明它是一個密碼,其暗含的意思是:三十六重天。也就是說,此刻,我在三十六重天上。
哎呀,我竟然在三十六重天上!在這里,他們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我了。我還是不放心。我覺得,最好是有一些云彩把我裹起來,讓任何人都看不見我。這么一想,我的四周就真的出現了許多白色云朵,這讓我很滿意。
這時候,我突然醒悟過來:這里沒有一個人,我這么躲著,也不是辦法呀!我急忙尋找可以讓我返回地面的梯子。可是,那個梯子,消失了。
[第14夢]空中樓閣
我站在一座三十層高的大樓頂端。樓頂懸著一個閣樓,是一個古銅色的金屬閣樓,像個小廟。
要進入閣樓,必須沿著大樓的某個墻角向上攀爬。這大樓的墻角沒有腳踏,雖說有扶手一樣的護欄,卻怎么也抓不住。
大概是因為觸碰的緣故,大樓搖晃起來,隨時可能傾覆。
我是下不去了。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奮力爬到那個閣樓上;到了那里,我就安全了。
大樓搖晃得厲害,我隨時可能掉下去。
我拼力一搏,朝著閣樓撲過去。
大樓搖晃得更厲害了。不過,我已經抓住了閣樓上的窗欞。葉片狀窗欞,軟軟的。我死死地抓著。從這里,我看到閣樓里頭有一張桌子,室內幽暗而寧靜。
閣樓里有我的母親和愛人。剛才,她倆一定在為某件事情爭執,我能感受到某種緊張的氣氛。我想說點什么,想想,終于沒有開口。
這里很適合寫作,閣樓里的擺設也令我滿意。可我此時已經沒有寫作的心情,一門心思盤算著怎樣下樓。
這的確是一個難題,因為這樓既沒有樓梯又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樓的外墻上只有麻稈箔子。
呃,不知怎么回事,這一次,我說下來就下來了。下來之后,回望高樓,依然心有余悸。我疑惑:這么高的地方,沒有樓梯,也沒有腳窩,我怎么就下來了?
愛人對我能夠下來表示懷疑。我知道她的意思:你很矮,怎么就下得來?
為了表示我是自己下來的,我伸手在麻稈箔子上抓了一下。我抓的那個位置,正是我的頭加上胳膊的高度。母親對我的舉動很欣賞,我也很自豪,愛人也就認同了。
想起閣樓上有一個寫作間,我后悔起來:怎么沒有在里頭寫作呢?這么想著,我抬頭望著大樓,繼續研究腳窩的問題。我記得,小時候,在山里,上山的路都是有腳窩的。那腳窩,其實是一個一個銅制的燈盞,里頭有紅色的辣椒水,上山的時候,腳可以踏上去,還可以吃里頭的東西。
[第15夢]從天上出逃
房子在天上。
我必須從這里逃出去。
可是,門口有人把守,外面每個墻角也都有人把守,我能看見他們的身影。有一個窗戶,那里沒人。看來,我只有一條路:從窗戶里逃出去。
從窗口往下看,發現這里實在是太高了,比山還高,怎么跳下去?
呃,對了,下頭正好是麥田,麥子很高很高,連接著房子和大地。我如果順著麥稈滑下去,就不會摔壞了。
于是,我從那個窗口出來,抱著麥稈,滑下去,滑下去……
逃向天外,或逃向地面
“我”逃到了“三十六重天上”。因為有一隊人馬在追捕“我”,要將我置于死地。可是,“天外,不是人類的世界,我沒辦法在那里生活”。
在三十六重天上“我”保住了性命,避開了來自地面的危險。但是,在那里“我”既無法生存,也無法返回地面。“我”面對的仍然是死路一條。
第13夢演示了一個無法擺脫的困境——絕望!
相比之下,第14、15夢是從空中逃向地面,就顯得心里踏實多了。
“我”站在一座三十層高的大樓頂端,但大樓卻充滿危險——它“搖晃起來,隨時可能傾覆”。
“我”竟然認為樓頂的小閣樓是最安全的,甚至可以在里面寫作。但此時“我”已經沒有心情寫作了,一門心思盤算著怎樣下樓。
心想事成,“這一次,我說下來就下來了”(現實生活中有時就是這樣:下來容易上去難。)。
這里,夢中人有一種矛盾的心情,既想逃離危險的是非之地,又有幾分留戀,舍不得高頂之上的優越感(尤其是樓頂的那個閣樓,有點像詩人的“象牙之塔”。)。但畢竟安全才是第一位的。這個夢的現實意義大概是人要回歸地面——腳踏實地。
關鍵詞:寫作、閣樓、麻稈箔子、腳窩。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關于腳窩的回憶(可聯系第18夢《在腳窩里尖叫》)。
類似于第14夢,想從高樓的困境中出逃的夢還有不少,我們將在“城市之夢”里詳述。下面我們來看第15夢。
房子在天上,“我”必須從這里逃出去(不再像第14夢那樣猶疑)。
“我只有一條路:從窗口逃出去。”
“從窗口往下看,發現這里實在是太高了,比山還高……”
“下頭正好是麥田,麥子很高很高,連接著房子和大地。”
“于是,我從那個窗口出來,抱著麥稈,滑下去,滑下去……”
我們的疑問是:這房子到底有多高?難道沒有地基嗎?麥稈到底有多高?它是怎么長到天上去的?
夢境總有許多不合常理之處,不能推理,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在城市的高樓里住著不接地氣,不符合過去住平房的生活習性,天長日久潛意識里就會萌生回到地面的意念,于是就會做這一類的夢。
關鍵詞:麥稈(房子無根基,但麥子是有根的,麥子扎根于土地,屬于鄉村)。
六 月亮之夢
月夜朦朧的天地之間就如同夢的空間——充滿詩意。
[第16夢]從月球上跳下來的孩子
那個年輕人,大約二十歲,是個男孩。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正站在月球上。從我的角度上,月球是懸在天空的一個巨大的球形玻璃燈罩。我看到的,是月球靠上的那個弧面的局部。那男孩的臉和身體很清晰,皮膚白皙,微胖,眼睛大大的,頭發有點亂,從氣質上看,有點二。
我的身邊,站著表哥,他對我說,這孩子一條腿有點毛病,比圓規還細,在他家打工。他的語氣里,明顯帶著歧視。我們這么說著的時候,那個男孩突然從他站立的地方縱身跳下。表哥不該說那句話,是那句話刺激了男孩,他是為了證明自己身體很好才賭氣跳下來的。
眼前是一個巨大的湖泊,那孩子就落在湖北岸不遠處的水里。
那可是月亮啊,他竟然從那上頭跳了下來!
白茫茫的水,轟然一聲,像爆炸那樣鼓起來,我看見那男孩的大腿和胳膊在水里劃動。他隨即從水中浮起來,露出后腦勺。他并不抬頭換氣,而是將臉扎在水里,像汽艇那樣以很快的速度無聲地游著。一開始,我看見他的腦袋在大幅度晃動著,原來,他頭上戴著一個像木籠一樣的東西。戴著這個東西竟然還能游泳?厲害!
男孩依然在游著。我突然明白過來:他是我的兒子!
“兒子啊,兒子啊,你怎么……你怎么……這么冒失!”我發不出聲音,卻一直不停地喊叫著。
兒子沿著湖岸飛快地游著,真的比汽艇還快,簡直就是在飛!再看,已經不見人了,眼前只有一道飛動的白色水花。我一邊看著那飛奔的水花,一邊抬頭望望月亮。月亮離地球是那么遠,而且不是垂直的,與地球形成一個夾角,那個男孩——我的兒子——怎么就掌握得那么好,不偏不倚,正好落到這個湖里,真是奇妙!我琢磨著這個事情,既驚奇又害怕。
我的兒子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我悲傷起來。
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呃,對了,這是一個夢啊,我現在已經醒了,我要把它記下來。
我打開筆記本電腦,坐在臥室的飄窗上,一邊打著電腦一邊望著月亮。月亮依然白慘慘的,像是一個玻璃器皿,那么高,那么大。這時候,我的身邊出現了一個女人,是一個作家。我跟她講述夢中的見聞,并在一起分析那個男孩,也就是我的兒子,是以什么方式落到地球上的。那女人感慨:“他們這代人啊!”我明白她的意思:這代人其實是鳥類。她說,這一點,書上早就說到了。她翻開一本書讓我看,那一頁其實是白紙,一個字也沒有。顯然,她是在安慰我。
“哎呀,我的兒子!”我突然想起什么,大叫一聲,跑出門去。
眼前只有一片沙漠。望望天,月亮還在原來的地方,還是原來的樣子;而腳下的沙漠,依然保持著湖水沖刷的痕跡,這充分說明,夢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詩人之心
“孩子”這個概念,會使我們聯想到第9夢的孩子——應該是比較小的孩子,大概八九歲或十來歲的樣子,第16夢的“孩子”已經是個“年輕人”了,他是一個“大約二十歲”的男孩。為什么還叫他“孩子”呢?可能與月球有關——他是從月球上下來的。難道他不是地球上的孩子?那他跟地球上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嗎?
其實,他在“我”表哥家打工(一個小人物),只是氣質特別——“有點二”(“二”即是與眾不同的個性)。他從月球上跳下來,降落在一個巨大的湖里,自由地游起來。他好像是在“證明”自己——這個場景充滿詩意,“我”被他感染了——“我突然明白過來:他是我的兒子!”
為什么做夢人要把這個月亮男孩認作自己的兒子呢?這一認同說明了什么?他有與眾不同的氣質,圓規一樣的腿(正直和規矩的象征),頭上卻戴著像木籠一樣的東西(暗示了他卑微或受制于人的身份,還有鬼魂之意),但是,與之相反的則是高傲不羈、不同凡俗、自由超脫、暢游于天地間的詩意盎然。“我”則心有戚戚,為之傾心,移情于他——遂視其為“兒子”(“我”的化身)。
這月亮男孩其實不就是“我”的心嗎?——一顆純潔的詩人之心!
與第9夢的孩子相比,“從月球上跳下來的孩子”截然不同。
另外,第16夢還是一個清明之夢,即做夢人在夢中知道自己在做夢,并且醒來還要把夢記下來。這個夢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關于月亮兒子的;第二階段就是想記夢、分析夢的情景。因此,這是一個十分難得的神奇之夢。
詩仙李太白寫道:“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就讓我們相約忘情于天地之間的逍遙游吧!這大概就是“我突然明白過來”的原因吧。
最后,記夢人還要我們相信:“夢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第17夢]月亮爛了
大山里有一條河,河床是一整塊平坦的石板。我和愛人在這河床上走著。很累,拉不動腿。
看著,看著,月亮落到河上來了,它像一幅正在鋪展的畫,又像一個正在往鏊子上攤放的面餅,慢慢地,攤到河床上。這月亮,有碾盤那么大,灰藍色,粘著一塊一塊云彩。月亮爛了,上頭滿是斑斑水痕,有點臟。
月亮怎么會爛了?說明這個世界要出大事了!
為了躲避即將到來的災難,我們開始逃跑。
一眨眼,我們來到一座山上。這山,陡極了。我們來到山脊上。山脊像刀刃,根本站不住人。為了保持平衡,我將身體耷拉在山峰上。
我們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到山的那一面去。
山的那一面也很陡,陡得什么都看不見。我愛人先下去了。我知道她下去了,卻看不見她。突然聽見什么東西翻滾的聲音,知道她從這山上掉下去了,我傷心地大叫起來。我喊她的名字,沒有聽見回應,只聽見從她下去的那個方向傳來石頭滾落的聲音。這時候,我才想到,她是為了給我探路才掉到山下去的。我哭得更傷心了。
把身體耷拉在山峰上也不是個辦法,我決定往山下去。我知道,從這么陡峭的地方下去,肯定是會摔死的。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
突然想到,大概是因為這山峰太陡、太薄,掛不住月亮,月亮才掉到河灘上了吧。我四下張望,想看看附近還有沒有月亮;如果還有,我可以趴上去,這樣我就不會摔死了。
可是,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有茫茫的虛空。
殘月驚魂
與月亮有關的夢一定充滿詩意。第17夢說月亮就如同一襲殘夢從天而降,仿佛月亮的能量已經消耗殆盡。
“我和愛人在這河床上走著。”
“看著,看著,月亮落到河上來了,它像一幅正在鋪展的畫……這月亮,有碾盤那么大,灰藍色,粘著一塊一塊云彩。月亮爛了,上頭滿是斑斑水痕……”
但此時危險的預感也由心而生,“我”和愛人急于逃難。
“我們”被困在一個“山脊”上——“我將身體耷拉在山峰上”(懸置狀態)。只有越過山脊到達山的“那一面”才能安全,可是從這樣的地方下去本身就很危險。“我愛人先下去了”,但不知后果如何,而“我”仍然懸在那里,無法脫身。
在《寐語》中我們經常會看到夢中人遭遇到這種困境。我們平常可能都做過這一類的夢,但是,無法得知遭遇這種困境到底是什么原因。不過,當事人的心理感受卻是清晰的,那就是:恐懼、焦慮、無奈、茫然,甚至絕望。
第17夢讓我們看到一個明顯對立的世界,一個柔與剛對立的世界。調和內心的矛盾是關鍵。
小結
“天空之夢”具有典型的“夢”特征,“夢”是自由的幻想、理想或逃避現實的烏托邦。在古人的觀念中,天空是一個巨大的穹頂(天圓地方),而在我們現代人的觀念中,天空則從地球的大氣層延伸到浩瀚無際的太空,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的“夢”。
在開篇“宇宙之夢”這一章節里,我只選了兩個最具代表性的夢例,當然也是最神奇、最無限、最自由的夢。做夢的前提是睡眠,也就是無意識、無主體,它是“不由自主”的心理活動,做夢者的身體處于“植物人”式的“假死”狀態。(古希臘人認為睡眠是死亡的兄弟。)因此,在沒有自我意識主導的情況下,夢中出現的幻象大多是模棱兩可的模糊狀態。或者說夢境總是處于一種原始的混沌狀態,這種狀態與意識清醒的日常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和反差。
例如:在這兩個夢中,事情到底發生在什么地方,以及發生在什么時代,都無法確定。既與地球人類有聯系,又好像不在地球之上;既與當今時代有聯系,又好像十分遙遠,遙不可及。夢境總是處于一種似是而非的狀態,它好似在天堂,又似在人間。這里有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如:世界怎么可能是一棵樹?樹枝怎么可能是時間?孩子怎么可能像蔥秧兒一樣一畦一畦地生長?世界怎么可能隨時變換、任意組合?在《寐語》中我們經常會遇上這一類反常的、不合常理的事情。但有一點是確定的——不論何時何地都與人有關,在“我”“一個聲音”或“一個意念”的背后潛伏著一個靈魂或心靈。這顆心即便是擁有齊天大圣孫悟空那樣七十二般變化的法力,天馬行空,無拘無束,也不過是“心猿意馬”——所謂“心動魔生”。
《西游記》上說:“歷代人人皆屬此,稱王稱圣任縱橫。”我們在這個“宇宙之夢”里,仿佛也看到了(被如來佛降伏之前的)齊天大圣孫悟空的影子。孫悟空的心聲是: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第1夢主角的潛臺詞則是:人人皆上帝。夢使我們看到了那最初的本心或心源,這一點正與《西游記》開篇的故事相吻合。自然的心靈在人類文化史演化的過程中無一例外地都會被正統視為異端。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到馬爾克斯,許多著名的小說家都在試驗著這個命題。當尼采宣布“上帝死了”,這無疑預示了西方文化思想領域正在發生的異常裂變。擁有現代意識的人類精神,不知是否真如尼采所預示的那樣,已經進入了永恒回歸的軌道。
第1夢或“冒充上帝”仍然是當代很重要的一個哲學問題。
第2夢則絕對是一個非理性的構成方式,它的出現對于擁有現代高科技的人類無疑是莫大的嘲諷。第2夢還會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啟示呢?雖然我們人類憑借強大的技術力量創造了當今世界的輝煌,但是我們卻無法證明自己的世界之構成方式完美無缺、無懈可擊,也許一個小小的疏漏就可能導致自身的毀滅。我們更是無法預知一萬年或一千年,甚至一百年之后,地球人類會變成什么模樣,也許人類的一切在不久的將來都不復存在——毀滅在即。那么,我們今天所創造的一切都只是暫時的,都不具有永恒的意義。那么,無論世界如何構成(理性的或是非理性的)都變得無關緊要了。因此,它完全可以任意構成——按照世界的意志,而不是按照人類的意志。相比之下,也許第2夢的構成方式(比我們當今世界的構成方式)更完美、更無懈可擊、更長久、更符合“世界的意志”。到底誰是誰非?有限的人類不得而知,也許永遠不會知道。
未來世界將會如何構成?未來的人類將會如何生存?這是未來哲學面臨的問題。
解釋“宇宙之夢”的經驗告訴我們:潛意識夢境無疑是人類一切文化(意識、語言、認知)開始的原點。
飛翔、逃跑、懸浮、墜落、困境都是夢中常見的主題。我們認識到這種心理體驗或感受有一定的真實性,但卻不是我們自己的身體在體驗,而是潛意識的想象與模擬。這是為我們的心(或大腦)插上了翅膀,屬于想象空間。黃宗羲說:“盈天地皆心也,變化不測,不能不萬殊。”因此,在夢里我們能夠以夢為馬、天馬行空、上天入地、無所不能。這是人類特有的一種極限體驗。這是靈魂的巫術表演或“脫體”實驗。
夢的研究者安東尼·斯蒂文斯在他的《私密的神話》一書中告訴我們:“上升與下降,‘起’與‘落’的象征意義都含有道德意味。”飛得太高(狂妄之舉)必將跌落(遭受天譴)。人一旦失去立足之地就意味著要栽跟頭(第1夢之所以是重中之重就有這個意思)。但是,飛升與降落又都具有雙重性——正反兩方面的意義。飛升是超越、自由、升華,相反的意義是狂妄、自大、傲慢。降落可能是懲罰、報應,也可能是回歸本源、腳踏實地。
以上談論的這些夢屬于“天空之夢”,與天空對應的自然是大地,下面我們將談論“大地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