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自序:“自然夢”與“健康文學”
- 內心的風景:走進《寐語》和張鮮明的精神世界
- 張筍
- 2877字
- 2022-05-10 14:49:33
文學是什么?法國哲學家德勒茲說:“文學是一種健康狀態。”所謂健康,指的是靈魂或精神而非肉體,因此文學具有靈魂上的自我療愈意義。當代作家老藤在作品中寫道:“沒有夢,就是病,靈魂是死蚌。”夢與文學的關系在這里不言自明,二者都代表著靈魂的指向。文學是一種自我言說,如同精神在內部進行的一場自我分析活動,文學與心理學的關系在這里得到了充分體現。
兩年前,正是帶著這種“健康文學”的理念,我開始閱讀張鮮明的夢文本《寐語》。《寐語》是一部對個人“自然夢”(必須強調這不是文學虛構的所謂的主觀夢)的客觀記錄。其價值首先在心理學意義上,其次才在文學意義上。記夢與文學一樣,都觸及靈魂。在解析這些夢文本的過程中,我認識到“記夢”是最純粹、最原始的文學形式,我稱之為“文學的原點”。這里必須聲明的是,《寐語》談論的是關于靈魂的文學,是最純粹、最本質的文學。
靈魂是什么?這是從事文學寫作的人們必然要觸及的問題。“文”在古漢語中曾是人在死亡之后靈魂升天的意象,“夢”指人的靈魂脫離肉體與神靈交流,因此自然夢就是人類靈魂的活化石。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靈魂,都會做夢,因此每一個人都與文學息息相通。
做文學或者做夢就是意識自我與靈魂(一個他者、一個自我的無意識人格)的會晤、對話、交流。靈魂對我們的意識自我來說是陌生的,我們對靈魂的認識還遠遠不夠,這是現代人靈魂匱乏和迷失的重大問題。
關于靈魂問題——這是深入認識文學以及夢境的一個焦點問題,是與每一個人休戚相關的問題,而且還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問題。這里,我想借助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的《遺失的靈魂》,來闡釋一下現代人的靈魂問題,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文學,同時也更深入地理解《寐語》和張鮮明的精神世界。
曾經有這樣一個人,他總是忙碌而辛勞地工作著。從很久以前開始,他的靈魂就他被遠遠地丟在了身后。沒了靈魂,他竟還是過得很好——他睡覺、吃飯、工作、開車,甚至還打網球。然而有時候,他會覺得四周空空如也,覺得自己就像行走在數學筆記本里一張光滑的紙上……而更不幸的是,他忘記了自己姓甚名誰……
第二天,他去見了一位年邁而睿智的女醫生,醫生說:
“如果有人能從高處俯瞰我們,他會看到,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行色匆匆、汗流浹背、疲憊不堪的人,以及他們姍姍來遲、不翼而飛的靈魂,它們追不上自己的主人。巨大的混亂由此而生——靈魂失去了頭腦,而人沒有了心。靈魂知道它們跟丟了主人,人們卻時常沒有意識到,他們遺失了自己的靈魂。”
這樣的診斷令他大驚失色。
他問:“這怎么可能呢,我也弄丟了自己的靈魂嗎?”
睿智的醫生回答他:
“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靈魂的移動速度遠落后于身體的移動速度。在宇宙大爆炸后的那遙遠的時光里,靈魂一同出世。當這宇宙還未如此步履匆匆時,它總是能夠在鏡中清晰地看見自己。你必須找一個地方,心平氣和地坐在那里,等待你的靈魂……”
這個男人照做了。他在城市的邊緣為自己尋了一座小屋,每天坐在椅子上等待著,其他什么事也不做。就這樣持續了很多天,很多個星期,很多個月……直到很久之后的某個下午,門被敲開了。他丟失的靈魂站在那里,疲憊不堪,風塵仆仆,傷痕累累。
“終于——”它氣喘吁吁地說。
從那以后,他真正過上了快樂的生活,為了讓靈魂能夠跟上他,他有意識的放慢了生活的節奏……
其實,這個簡短的寓言故事適用于每個人。我們可能都像那個行色匆忙、疲憊不堪的男人一樣,遺失掉了自己的靈魂而不知。
只有理解了什么是靈魂,我們才有可能理解什么是文學,才有可能理解什么是夢境,以及文學、夢境、靈魂三者的關系。這是一個常識性問題。張鮮明的“夢文本”就是與靈魂接洽、對話、交流的真實記錄,這是關于靈魂的文學。
西方現代文學的成就以及精神分析學的研究成果,包含諸多關于靈魂活動的知識與成果。我的解讀文字同樣遵循這一原理。因此,文學寫作與精神分析(解夢)都是具有自我治療與靈魂健康意義的精神活動。
夢境與幻想,按照精神分析學說的觀點,比我們的清醒意識更能揭示內心的真相。這是無意識夢境能夠進入文學藝術領域的一個前提條件。西方超現實主義的實驗文學曾經直接把無意識夢境移入創作——表現為詩或小說。中國古代,記夢一類的超自然文本一般被視作志怪小說而歸入雜記一類。到了現代,像《寐語》這樣純粹記夢的文本,一般被歸入精神分析學名下。因為這些夢文本首先是不可多得的心理學研究資料,其次才會顯現其文學方面的價值。
要想正確地理解夢,首先要明確“無意識”這一概念。因為夢是無意識狀態(睡眠狀態)下的心理幻覺。“無意識”是相對于清醒意識而言的,當自覺的清醒意識不能自主的時候,無意識就產生了,比如在意識渙散、睡眠、昏迷等狀況下。睡眠是正常的無意識狀態,也是夢境產生的前提條件,我們可以用白天和黑夜來大致區分。其次,區分意識與無意識的方法是記憶與遺忘,遺忘時就表示我們處于“無意識”狀態。因此,意識與無意識是不可分離的整體,如同白天和黑夜、記憶和遺忘、現在和過去,這是我們真實的生存狀態。
日常生活中,清醒的自主意識總是占據著主導地位,理性、意志、理想甚至夢想都要依靠清醒意識來完成。但是,意識不是絕對的,意外狀況隨時都可能發生。“無意識”是被遺忘的一個領域,它是一個空白,是“無”或“不存在”。為了實現我們眼前的現實目標,無意識的產物(夢境、幻覺)帶來的困擾都要被理性排除在外。因此,“無意識”是被我們長期忽視的另一半存在。精神分析學說的劃時代意義就在于恢復了“無意識”存在的地位。但事實上,直到現在“無意識”存在的地位仍然岌岌可危。
一檔關于人腦研究的電視節目透露,一位俄羅斯企業家計劃在2035年實現一個科學奇跡——復制出他的大腦,作為他的替身繼續工作。他想依靠這種思維復制的形式獲得長生不死。顯然,這個沒有肉體生命的復制品——一臺個性定制的高級計算機,能夠替代的僅僅是他的抽象思維功能。而作為人的感覺、記憶、遺忘、經驗等都不可能被復制和替代,更不要說做夢了,因為它沒有“無意識”。無意識所包含的全部精神因素都被現代科技排除在外,這一現象足以說明當今世界人類“意識與無意識”不可逆轉的分裂趨勢。事實上,現代人始終處于自我精神的分裂狀態,這也是西方精神分析學說應運而生的根本原因。
意識與無意識是精神的二元,如同陰陽,此消彼長,相互轉化。中國古代的哲人早就認識了這個道理。
要想理解夢,還要明確“無意識”和“靈魂”之間的關系問題。奧爾加通過《遺失的靈魂》告訴我們:靈魂相對于清醒意識具有“滯后性”。它們并不是同步的,只有當意識不在場的時候,靈魂才會出場。因此,我們說靈魂是“無意識”的產物。然而只有當我們的意識返回,與靈魂接洽,才能發現靈魂的存在。張鮮明對“自然夢”的回憶與記錄,正是對靈魂接洽現場的再現。
靈魂是無意識內在的主體,它代表著我們的過去,榮格的分析心理學把它叫作“無意識心靈”。可以說,老子的“絕圣棄智”“渾渾噩噩”,莊子的“齊物論”“蝴蝶夢”,都是為靈魂出場所做的準備和演示。
最后我想說的是,要想理解《寐語》,我們必須認識到,它不是作者的主觀意識想象或創造的作品,它是無意識的產物,是自然夢境的真實再現,同時又是靈魂的潛影,是個人的“私密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