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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細浪

  • 河畔
  • 陳宏偉
  • 10452字
  • 2022-05-10 14:49:45

1

但凡隸屬于政府的老牌酒店,都喜歡用名山大川作為名字,似乎這樣才顯得正統(tǒng)、高雅。我們叫淮河飯店,自然意思就是說處于淮河之濱。某一天,我們收到一張大紅燙金請柬,是黃河飯店寄來的。無疑,他們地處黃河之畔。不消說,我們兩家飯店是友好單位。無論雙方飯店的老總怎么更迭,這種天然的情感一直割舍不斷,如同山脈相連,水系相通。請柬上說,黃河飯店即將舉行成立四十周年慶典活動,邀請我們淮河飯店阮總撥冗參加。阮總平時收到的請?zhí)芏?,一般是飯店職工婚喪嫁娶之類,雖然說禮金他會出,但人基本上都不會親自光臨。這次不一樣,阮總幾乎想都沒有想,他用手指輕輕一彈那張請柬,說,這回必須得去給黃河飯店站臺,也和廣東珠江飯店、湖北漢江飯店、江蘇揚子江飯店、安徽黃山飯店、四川峨眉飯店的幾位老哥們兒聚一聚,他們肯定也會到場。

我們兩家飯店相距三百公里,阮總決定驅(qū)車前往。他喜歡將煙、酒和茶葉,甚至賭資放在汽車后備箱,隨時取用,乘火車不便攜帶。阮總欽定此行共三個人,除了他,還有我和樊露,我兼任司機。彼時我剛拿到駕照不久,還沒買車,平時很少有機會摸方向盤練手,對阮總的信任誠惶誠恐。正日子是九月八日,阮總說六日下午出發(fā)。樊露有點疑惑,但她沒有問阮總為什么,我更不敢吱聲。

樊露原來是飯店的餐廳服務(wù)員,臨時工,她是擺臺能手,一張餐巾能折出二十八種花樣,蝴蝶、郵件、大風(fēng)車、晚禮服、圣誕樹、白天鵝……代表淮河飯店獲過X市餐飲服務(wù)大賽的金杯。她長我五歲,五官標致,皮膚白凈,身材勻稱,尤其是穿上淮河飯店餐廳服務(wù)員的工作服,白T恤配紅色短裙,顯出纖細的腰身,看上去乖巧可人。阮總愛看古裝宮斗電視劇,喜歡一個名叫燕子的女演員,經(jīng)常在辦公室說樊露跟燕子長得很像,贊嘆她是優(yōu)秀服務(wù)員的標準版。很多女服務(wù)員為了轉(zhuǎn)正,與阮總鬧出各種緋聞,搞得飯店里盡人皆知。樊露則沒有,她比較潔身自好。

給樊露轉(zhuǎn)正,阮總似乎也是被逼的。他情緒好的時候會在辦公室里跟我聊起當時的情形,顯得無辜而坦蕩。某天夜晚,樊露推開阮總辦公室的門。飯店的人都知道,阮總向來以店為家,夜晚住在辦公室的套間里。他睡覺前先會側(cè)躺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看一會兒電視,門虛掩著。餐廳的女服務(wù)員夜晚下班回寢室,會路過阮總辦公室門口,透過門縫看見里面熒屏閃爍,往往會嬉笑著、腳步歡快地跑過去。她們彼此心照不宣,像不懷好意地猜出阮總在等某個想轉(zhuǎn)正的女服務(wù)員去敲門。那晚樊露有些莽撞地推門進去,站在阮總面前,一句話不說,噘著嘴巴,很痛苦、很受傷的神情。樊妮子,咋的啦?阮總笑瞇瞇地問。他以為樊露在餐廳受了客人的欺負,或者是和其他服務(wù)員鬧別扭,這在飯店都不算稀奇事。樊露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胸部一起一伏,像是憋著天大的委屈。阮總從沙發(fā)上坐起來,用腳找地上的皮鞋。他總是將皮鞋當拖鞋穿,已經(jīng)轉(zhuǎn)正的女服務(wù)員江思雅給他買了好幾雙皮鞋,后幫全被踩塌了。樊妮子,你到底咋的啦?阮總發(fā)現(xiàn)樊露眼睛里竟然噙著淚珠。我、我要辭職……樊露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原來X市的東亞商場在招工,新錄用的女售貨員只要干滿兩年,就可以轉(zhuǎn)正。東亞商場是市商業(yè)局下屬的大型國企,轉(zhuǎn)正就意味著端個鐵飯碗,無疑對樊露這樣的飯店臨時工充滿誘惑力。樊露抽抽搭搭地將事情講完,無比委屈地說,我家里、我爸爸讓我來找你辭職……阮總聽明白她的來意后,哈哈大笑,站起來在辦公室來回踱了幾步,點著她的腦袋瓜說,我以為多大個事兒,回去跟你爸爸說,你的辭職我不批準!樊露停止了哭泣,用手擦拭臉上的淚水,不肯離開,欲言又止。阮總用手一撩耳邊的幾綹頭發(fā),像是看透了樊露的心思,說,我今天給你咬個牙印,明年淮河飯店也給你轉(zhuǎn)正!樊露你記著,跟著我阮大珍干,肯定比投奔李大頭強!李大頭是東亞商場老總的綽號,他名字叫李發(fā)圖,跟阮總是1970年代末期同一批下放的知青,兩人是交往幾十年的把兄弟。樊露聽了,這才破涕為笑,安心留在了淮河飯店。

其他女服務(wù)員說起樊露轉(zhuǎn)正,明里暗里譏諷她的指標是哭鼻子哭來的,羨慕嫉妒恨之余,也很佩服她的手段。因為普通女服務(wù)員假若真想辭職,跟餐廳經(jīng)理說一聲就行,然后去財務(wù)室結(jié)算工資走人,根本不用驚動阮總。樊露哭這一場,其實是向阮總?cè)鰦桑艳o職搞成了一種行為藝術(shù)。后來樊露從服務(wù)員干到領(lǐng)班,又升至餐廳經(jīng)理。等我到淮河飯店入職的時候,她已被提拔到辦公室當副主任。我們倆的辦公桌臉對臉,相處日久,對她很有好感。她溫柔恬靜,是個淑女型的大姐姐,像個可以依戀的人,所以我對阮總那個晚上的描述有點半信半疑。

2

約好下午三點出發(fā),直到三點半樊露才拖著拉桿箱匆匆趕到飯店。阮總坐在車內(nèi)不停地看表,幾次想發(fā)作。然而當看到樊露的時候,他的怒氣瞬間煙消云散。我瞥了一眼樊露,她原來去做了頭發(fā),燙了個波浪卷,看上去俏皮而時尚,顯然是專為此行做的造型。更要命的是,她穿的鏤空T恤太短了,時不時露出腰部的細肉,還飄散著一種濃郁的香水味。我隱隱感到有點不安,阮總是個出名的風(fēng)流老總,我擔(dān)心樊露會吃他的虧。人的本能有時候不好控制,我們倆僅僅是辦公室的同事,不對,樊露是我的領(lǐng)導(dǎo)。我總想要保護她,這很荒誕。他倆并排坐在后面,我偷偷瞄一眼后視鏡,感覺心跳得有點加快,口干舌燥。

阮總說,小陳,不上高速,我們走省道,去逍遙鎮(zhèn)。逍遙鎮(zhèn)?我們?nèi)ツ莾焊墒裁矗糠都庵ぷ訂枴K掷镂罩恢环酆?,時不時對著粉盒里的鏡子照照,像看口紅是否變形,又像是打量自己的發(fā)型。我們?nèi)タ刺J葦。阮總淡淡地說,還可以品嘗地道的胡辣湯。喝胡辣湯,主意不錯哈!樊露說話的時候眼睛仍盯著鏡子。

阮總這句話貌似跟樊露說的,其實也像說給我聽的。我們辦公室的窗戶對著飯店院子綠地上的幾簇郁金香,有一次我曾跟阮總提建議,X市位于淮河之畔,我們飯店也叫淮河飯店,應(yīng)該種與淮河有關(guān)聯(lián)的植物或花草。阮總問,那應(yīng)該種什么?我說,蘆葦。阮總眨眨眼,眼神很含糊。我又說,蘆葦是淮河土生土長的標志性植物,況且它也很美,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阮總微微一笑,仍然不置可否,轉(zhuǎn)身在褲兜里摸鑰匙去開自己辦公室的門,此后再未談起這事。

車子駛出市區(qū),繞過城郊的寶月湖水庫,穿過一大片樹林,沿著濕地邊的小路往前開,我們嘗到了偏離高速公路的樂趣,田野和丘陵像為我們打開了一扇又一扇窗口,吹進來的風(fēng)帶著水草的腥氣和莊稼地的清香。我的情緒慢慢放松下來,參加黃河飯店的慶典儀式其實如同參加朋友的party,約等于盡情玩耍,這樣的出差機會并不多。看,那有一片蘆葦!樊露忽然沖濕地邊的一叢綠色植物喊道。阮總看了一眼,說,不是蘆葦,它們叫蘆荻。真的假的?怎么區(qū)分?樊露撒嬌似的問。蘆荻看上去像茅草,葉子邊緣有鋸齒,蘆葦比蘆荻長得粗,葉子邊緣是光滑的。阮總從兜里摳出一支煙,邊吸邊以自豪的口吻說,辨認淮河兩岸的蘆葦,我捂住眼睛,用手摸都可以摸出來。你確定沒有吹牛?樊露揶揄道。

阮總煙癮很大,每天兩包,如果打牌就沒譜了。他不喜歡用煙灰缸,經(jīng)常將吸兩口的煙隨手放在手機上擱著,煙頭懸空,免得燒到桌面,但往往因其他事情分神,手機就被燃盡的煙頭燙傷,久而久之他的手機就千瘡百孔。不過我很欣賞阮總這種隨性而為的性格,他對身外物似乎都滿不在乎。阮總微微一笑,樊露,我跟你說的事情,你考慮得怎么樣了?唔……還沒想好,不過……樊露欲言又止,臉上浮出很痛苦的表情。我緊握著方向盤,心里微微一動,雖然不知他倆說的什么事情,但樊露對我在旁邊顯然有所顧忌,阮總則好像完全不設(shè)防。

小陳,我跟你講,樊露在餐廳工作的時候,對自助餐提出一個顛覆性的建議,讓頭灶廚師做成本低的菜,讓學(xué)徒做成本高的菜,使餐廳的營收增長立竿見影。阮總以一種講故事的腔調(diào)說。為什么呢?我假裝好奇,不怕學(xué)徒把高價菜做壞了嗎?阮總和樊露默契地相視一笑,像是早猜出我無法理解其中的奧秘。自助餐要把蒸鱸魚、蒸基圍蝦等高成本的菜隨便搞搞,沒什么味道,客人不喜歡吃,剛好擺在餐臺上充樣子。要把魚香肉絲、蘿卜炒肉片、雞扒豆腐這樣低成本的菜,還有揚州炒飯、蒸鹵面等主食用心用意做好,吸引客人吃這些家常飯菜。反正要讓每個客人吃飽,不吃飽客人肯定不會罷休。如果蘿卜肉片吃完了,再炒一鍋,成本低廉,如果基圍蝦吃完了,還得蒸一屜,成本就上去了。這些小門道,其實是大智慧,曉得吧?阮總講起飯店的管理經(jīng),精神頭十足,煙灰抖落在腿上都渾然不知。

樊姐厲害。我回過頭說,真是個金點子!搞飯店管理,還是要多琢磨、多用心才行。阮總嘆口氣說,我想讓樊露回餐飲部任經(jīng)理,把飯店最重的擔(dān)子挑起來……阮總,人常說好馬不吃回頭草。樊露嘻嘻哈哈地打斷阮總的話。媽的。阮總無奈地嘟囔道。

我開著車,神思縹緲。說心里話,我不認同樊露那個降低自助餐成本的辦法,耍小伎倆而已,真和她當初鬧辭職的聰明勁兒如出一轍。做餐飲的正途,難道不是應(yīng)該把端給客人的每道菜品都做好嗎?阮總何其聰明的人,竟也有大腦短路的時候。

淮河上游最重要的兩條支流是沙河和潁河,逍遙鎮(zhèn)處在沙河和潁河交匯地帶,它們匯合后稱為沙潁河,往東注入淮河。太陽西沉,熱風(fēng)開始涼下來的時候,我們抵達逍遙鎮(zhèn)。樊露向附近村民打聽過河的橋在哪里,村民說舊橋拆了,新橋還未建,附近有渡船,可以把我們的車子渡過去。好,我們坐船。阮總興奮道。

按著村民的指引在羊腸小徑上往前行駛了十分鐘,一條寬闊的河流出現(xiàn)在眼前。河水清澈,微波蕩漾。河邊停著一只平板貨船,一個老漢坐在船尾,旁邊站個小女孩,看見我們的車子,老漢立刻朝我們招手,示意往船上開。我猛地踩住剎車,河堤的斜坡太陡峭,往下看一眼,兩腿就不由得有點發(fā)軟,對我而言開車上船的難度和駕駛戰(zhàn)斗機往航空母艦上降落差不多。你們下車,我來開。阮總說。像是為了故意炫技,阮總開車下坡時竟然還加了油門,車子轟鳴兩聲,輪胎摩擦河坡上的碎石揚起一團灰塵,車子躥上貨船,眼看要失控栽入河中,但行至甲板中央,車身輕輕一顫,穩(wěn)穩(wěn)地停住。

我和樊露往船上走,她自言自語似的說,姜還是老的辣。我心想,這話阮總肯定愛聽,可惜他沒有聽見。我低聲問,你以前參加過這種同行業(yè)酒店的活動嗎?跟你一樣,我也是第一次。樊露沖我眨眨眼,俏皮地說,以前阮總出差喜歡帶餐飲部的人,個個喝酒海量,一瓶不醉,兩瓶不倒!

船尾掛著一臺柴油機,老漢按下啟動鍵,冒出一股黑煙,船就“嘭嘭嘭”地劃向河心。河水倒映著傍晚天空的顏色,呈淡淡的藍,水面上一波一波的細浪。假如盯著河面看,水流又仿佛是靜止的,如我們飯店綢緞臺布上的花紋。這條河叫什么名字?樊露問劃船的老漢,他上身的灰色舊短袖敞開著,露出干瘦而黝黑的胸脯。

潁河。那個小女孩脆生生地答道。她七八歲,頭發(fā)扎得有點亂,黑眼珠大而明亮。是嗎?這條河真美。樊露笑著問小女孩,這條船是你爺爺?shù)膶??是的。小女孩點點頭。你怎么不上學(xué)?樊露哈著腰逗小女孩,哦,今天是周末,你來給爺爺幫忙對吧?小女孩羞澀地笑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樊露忽然指著河畔的一叢高大的禾草說,看,那絕對是蘆葦!阮總瞅了瞅,鼻子“哼”了一聲,說,那絕對不是蘆葦,它們是蘆竹,稈上有分枝,蘆葦?shù)亩捝蠜]有分枝。樊露嗲聲說,你認得就那么準?別是蒙我的吧!阮總用手指著遠處的黃昏中的田野說,前面是黃泛區(qū),二十多年前我在這兒插隊,經(jīng)常跑到河邊割蘆葦,回去插在舞臺上作為布景,營造出蘆葦蕩的效果,排演樣板戲《沙家浜》,我們身著軍服在蘆葦中穿行,真跟新四軍似的。看著阮總陶醉于往事的樣子,我說,那是火紅的年代啊!阮總沉吟道,小陳建議在飯店院內(nèi)的綠地上種一片蘆葦,我覺得這主意還真不錯。樊露看了看我,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阮總的手機響了,他站在船頭,接著電話,一只手在空中不停地揮舞,向?qū)Ψ矫枋鑫覀冋诔舜^潁河,和對方約好等會兒見。

潁河是淮河最大的支流。我說。樊露瞇著眼朝下游看去,河面在往前不遠處拐個彎消失在樹叢之中,看上去像個湖泊。難怪這么寬闊,真美。樊露說,你說沿著河一直往東走,會不會看見大海?我嘿嘿一笑,應(yīng)該可以,前提是你別迷路,淮河流入洪澤湖,然后一半向東入黃海,一半向南入長江。

船到河岸,樊露問老漢,要多少錢?十塊。老頭豎起一根手指,又補充說,要零的,我沒錢找。天啊,太便宜啦!樊露驚嘆的語調(diào)很夸張。我們和阮總一塊兒出差,她自然負責(zé)財務(wù),所有開銷都由她埋單,回去再報銷。然而她拉開自己的豹紋坤包翻了翻,卻叫嚷道,我只有銀行卡,還沒取錢呢,沒現(xiàn)金咋辦?我兜里帶有一千多塊錢,可全是一百元面額的,就遲疑著要不要掏出來。沒想到老頭擺擺手說,你們回來時再給,跑不了。小女孩昂頭沖樊露說,回來一共要付二十。好!阮總笑著說,回頭再給船錢,跟當年我在這兒插隊時一樣。樊露笑瞇瞇地摸了下小女孩的臉說,行,我跟你拉鉤吧,回來二十。

3

車過逍遙鎮(zhèn),阮總自己當起了司機。窗外夜色漸濃,影影綽綽的玉米地,一閃而過的樹木,很難判定我們的位置和方向。阮總車速很快,像是進入他駕輕就熟的道路,要把前面被我磨蹭耽誤的時間追回來。行駛了二十多分鐘,車子穿過一條兩邊栽滿蘋果樹的通道,停在了一座花園別墅前。從車上下來,我才看清別墅前的草地上臥著一塊石頭,刻有“潁河印象博物館”幾個字。一個身材略顯肥胖的中年人站在門前的臺階上,見到阮總揮手大喊,老阮!老阮!

阮總緊走幾步和胖子握手,回頭給我們介紹說,這是劉館長,我當年下放時的農(nóng)友,現(xiàn)在是著名企業(yè)家、收藏家。胖子哈哈笑著,從襯衣兜里掏出名片,遞給我和樊露,說,先到我的工作室喝會兒茶,等會兒在黃泛區(qū)迎賓館吃飯。樊露說,劉館長……胖子面帶微笑,眼神入木三分似的看著樊露,說,幸會,你可以叫我劉先生。

工作室在博物館的二樓,陳設(shè)的是仿古的紅木家具,一張像是用參天古樹鋸成的大桌案,上面擺著各式茶具,我們圍桌而坐。劉先生一邊燒水一邊找茶葉,問喝老班章還是武夷山肉桂,又從身后的柜子里扯出一條中華煙,撕開封口扔在桌子上,很闊綽很有派頭的樣子。阮總坐在明式圈椅上,蹺著二郎腿,卻兀自從褲兜里摳出一支煙來抽,臉上笑瞇瞇的。阮總對女人比較花心,但抽煙向來專一,幾十年只抽玉溪。X市有句俚語:混得次毛,抽個帝豪;混得牛逼,抽個玉溪。阮總倒不是迎合這句俚語而抽玉溪,他是喜歡玉溪的口味。我從襯衣兜里掏出劉先生的名片,方知他叫劉寶印,潁河印象博物館創(chuàng)始人。樊露面前有個紫檀木座,上面臥著一只玉獸,她就伸手摸了摸,問,這是什么寶貝?劉先生一笑,說,老阮,你還沒跟我介紹呢,這位小姐貴姓啊?阮總說,她是我們飯店餐飲部的樊經(jīng)理。樊露聽了,裝著惱怒的樣子瞪了阮總一眼,嘴巴還氣鼓鼓地噘了噘。阮總跟沒看見似的,指了指我,這是辦公室的……陳主任。我覺得腦子里嗡嗡直響,有點頭暈的感覺,到淮河飯店工作以來第一次被人稱作陳主任,而且出自飯店總經(jīng)理之口。當然,我明白這是阮總在外人面前說著玩的。

劉先生的眼神先落在樊露的手上,又無意間瞄向她腰上露出的白肉,說,樊小姐摸的是和田玉貔貅,這是羊脂玉級別的,可用你的玉手跟它比比哪個更細嫩。樊露驚嘆道,哇,羊脂玉,很昂貴吧?劉先生洗著茶,淡淡地說,一臺寶馬吧。我面前有一只青花瓷筆筒,就忍不住指著它問,這個是什么年代的呢?劉先生說,崇禎青花市井人物筆筒,人們都知道康熙青花很牛對不?它是康熙青花的老師。樊露眼睛瞪得圓溜溜的,那它值多少錢呢?劉先生用公道杯將茶水沏進幾只茶盞里面,又用茶夾分別推至我們面前,說,可以換臺奔馳吧。我們看了看桌案,還有唐三彩駱駝俑、明代宣德香薰爐、清代八臂觀音造像、民國龍泉窯的筆洗……樊露裝著頓悟的神情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了,劉先生您這張桌子上等于停了十多臺奔馳和寶馬,對不?劉先生哈哈大笑,不置可否。阮總一直淡淡地笑,時不時看看腕上手表的時間,那是一塊迷人的勞力士,像是靜靜地看著劉寶印裝逼,說,厲害啊,自己辦個博物館,每件藏品都價值連城!劉先生端起一盞茶在面前輕輕地搖晃,說,不能跟老阮你比啊,你手里捏一大把小妞,我手里捏的全是這些古董。你玩的是活物,我玩的是靜物,真羨慕你??!阮總嗓子眼一嗆,剛?cè)肟诘牟杷铧c兒全噴了出來,罵道,你個熊貨,瞎掰個啥啊,我這個飯店老總,說白了就是伺候人的!就算如你所說,我也覺得活物是短暫的,而靜物是永恒的,所以靜物更好。樊露臉上笑嘻嘻的表情慢慢消失,她像是沒有聽懂劉先生的話似的,入神地看著那只玉貔貅。

劉先生嘿嘿一笑,忽然拍著腦門說,我倒想起來了,老阮,你電話里說李大頭的事,是真的嗎?現(xiàn)在怎么樣了?阮總說,東亞商場改制,他被卷了進去,還沒放出來。劉先生嘆了口氣,說,我真想去看看他,不說別的,燒雞扒鴨子,給他帶幾只。阮總搖頭道,我都不知他被關(guān)在哪里。事兒嚴重嗎?劉先生問。阮總遲疑片刻,說,股權(quán)轉(zhuǎn)讓的事兒,職工告狀比較兇,我到黃河飯店參加個活動,你最好能跟我一塊兒去趟省城。說到這兒,阮總聲音猛一低,像是不想讓我和樊露聽見似的,找找當年“沙家浜”的那些老弟兄,能幫多少算多少吧。劉先生沉默不語,重新泡好一壺茶,潷入公道杯。阮總又掏出煙來抽,說,其實我很理解李大頭,他有時也身不由己。劉先生把茶壺放下,輕輕拍了拍桌面,說,都是錢財惹的禍,看到?jīng)],還是喜歡活物好,靜物害人不淺。阮總笑著說,我們好像在談藝術(shù)和人生似的,其實我覺得你對那些藝術(shù)品也不一定真喜歡,多半是附庸風(fēng)雅。劉先生眼睛瞪得溜圓,遭受誣蔑似的脫口而出道,錯!我創(chuàng)辦這家博物館,把自己的珍藏品展示出來,是因為信奉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不像你手里捏一大把小妞,喜歡獨樂樂。樊露嘴唇緊抿著,像是厭煩劉先生的調(diào)侃之語,但不好表現(xiàn)出來,就悄悄放下茶盞,面無表情地起身尋找衛(wèi)生間??粗谋秤?,那黑色短裙緊裹著臀部,走路時略微顯得有點緊,劉先生贊嘆說,樊小姐真是美人胚子啊,老阮你用人好有眼光咧!阮總用手指著劉先生說,你若當酒店老總,比我壞多了。他說話的時候,臉上有一種自豪的光暈閃過。聽劉先生說話的意思,仿佛阮總和樊露有一腿,已是半公開的秘密,而在那種輕狂而放任的氛圍里,阮總大概也算是默認,只有我比較迷茫。我和樊露就像面前的兩杯茶水,而我對她的了解只是輕掠過水面,還沒有浸入水面之下的世界。不管樊露和阮總有沒有那些事,我感覺她身邊盤繞著一種說不清的危險。劉先生看著阮總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突然放下茶盞,說,老阮你不會在那個商場入股了吧?阮總先用眼角瞟了我一眼,繼而向他做了個暫停的手勢。

有個年輕人推門進來,手里提著兩瓶茅臺酒,哈著腰說,劉先生……那邊可以了。劉先生站起身來說,我們?nèi)コ燥?,今晚在隔壁的黃泛區(qū)迎賓館訂的全魚宴,讓你們嘗嘗潁河的特色風(fēng)味。我壓著步子拖在后面,直到看見樊露從衛(wèi)生間里小碎步跑出來。真要命。她從椅子上抓過自己的坤包低聲說,感覺阮總不應(yīng)該來這兒。我說,夜晚還得住在這里。樊露說,我不會。我看著她,她忽然搖搖頭笑起來。

坐進包廂,劉先生讓服務(wù)員介紹全魚宴的菜品,鱖魚、青魚、鳡魚、刀魚、銀魚、鳑鲏……阮總卻看著那兩瓶茅臺酒說,酒就不開了吧,醫(yī)生讓我一個星期只喝一次,本周已經(jīng)三次了。劉先生說,你把喝酒搞得跟干壞事似的。樊露反駁了一句,我們都不會喝酒。劉先生笑嘻嘻地說,樊小姐,在飯店工作不會喝酒可不行,我可以教你。我站起身想攔住正在開酒的年輕人,說,不要打開!正在拉扯的時候,劉先生說,這酒開過瓶的,喝多少算多少吧。年輕人從茅臺酒紙盒里掏出酒瓶,果然輕輕一擰,瓶蓋就打開了,里面剩多少酒不得而知。阮總態(tài)度含糊不明,臉上蕩著微笑。第一杯酒入肚,我的嗓子眼留下火辣辣的一道線。我原本就無法分辨茅臺酒的真?zhèn)?,覺得開過瓶的更加可疑。劉先生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說,我招待客人喝茅臺,從來都是開過瓶的,因為我要先嘗一下,像鑒定文物一樣,確認是真品茅臺才行,如果在酒桌上當場打開一瓶贗品茅臺,可就丟人啦!樊露臉上帶著一本正經(jīng)又有些不快的神態(tài),時不時轉(zhuǎn)過臉去,端詳包廂墻壁上掛的一幅山水畫。

4

夜宿黃泛區(qū)迎賓館,對我這樣的飯店從業(yè)人員來說,隨便掃幾眼就判斷出這大約是黃泛區(qū)農(nóng)場的招待所,都是相似的格局和面孔。仿佛有一種職業(yè)病,見到同行業(yè)的賓館,我總是忍不住拿它與淮河飯店做比較。它坐落在潁河之畔的一片柳蔭之中,偏僻而幽靜。我們并排住在臨著院子的三間客房,從亮起的燈光看,大概整個賓館就入住了我們?nèi)齻€客人。洗完澡,我去開窗戶,看到樊露腳步匆匆走出賓館的大門,消失在昏暗的柳蔭之中。這無疑有點詭異,我連忙給她發(fā)了條短信,你去哪兒?過一會兒,她回復(fù),別擔(dān)心,有阮總呢!我心想,你曉得什么,我最提心的就是阮總,但這話根本沒法說出口。我又發(fā)信息過去,你們出去干什么?樊露再沒理會我,如同消失了。

我躺到床上,可能是傍晚喝的茶太濃,完全沒有睡意。我一直忍不住猜測阮總和樊露出去的原因,忍不住浮想聯(lián)翩。明天還得驅(qū)車趕路,我越急于入睡,越覺得渾身不得勁。這幾乎是從未有過的事情,老婆羅蘭向來說我瞌睡大,躺下就打呼嚕,一覺到天明。直到凌晨三點多鐘,我手機嘀了一聲,睜開眼,是樊露發(fā)來的短信,阮總說早上六點我們準時出發(fā),趕到黃河飯店吃早餐。我回復(fù)兩個字,你們……我故意點了個省略號。樊露很快發(fā)來一行字,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覺得她說話也真夠冒失的,我也沒說什么,她就武斷地認為自己知道我想說什么。

早上六點鐘,我準時收拾行李下樓,樊露正在前臺辦理退房。劉先生竟也在賓館門口,旁邊停著一輛白色豐田,阮總靠在車旁抽煙。我將車子發(fā)動以后,沒想到阮總和樊露卻坐上了劉先生的豐田。劉先生搖下車窗,笑著對我說,陳主任,你跟著我走,這里離黃河飯店不遠,踩一腳油門就到了。阮總沖我點了點頭,很放心、盡在不言中的樣子。我才醒悟劉先生是要跟我們一起走,他真能胡咧咧,一百六十多公里,如何能叫踩一腳油門就到。

每到岔路口轉(zhuǎn)彎時,劉先生的豐田車都在前面減速等我一會兒。盡管如此,跟著劉先生的車子也比我自己開車累得多。八點一刻,我們到達黃河飯店。阮總直接去了自助餐廳,讓我和樊露去登記房間。樊露見縫插針地對我說,今天阮總讓我跟他一塊兒出去辦事,你待在黃河飯店就好。我問,除了參加黃河飯店的慶?;顒?,你們還有其他事嗎?樊露說,今天是報到日,慶?;顒釉诿魈?。我怔了怔,想問她昨晚出去是不是也與今天要辦的事有關(guān),但樊露蹙著眉頭,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就忍住了。

等我走進自助餐廳,阮總已經(jīng)吃完早餐,他一邊用餐巾紙擦嘴,一邊對我說,小陳,今天會來很多全國各地的飯店同行,你可以跟他們互相認識一下。樊露沖我擠擠眼,笑著說,你也可以出去走走,或者看個電影。我故作輕松地說,不出去了,外面對我來說是盲區(qū),我覺得黃河飯店可學(xué)習(xí)之處很多。劉先生站在阮總身后,聽完我的話,沖我豎了個大拇指。

看著他們?nèi)穗x去的背影,我想起阮總似乎還未與黃河飯店的老總見面,他帶我和樊露提前兩天從X市出發(fā)的用意,原來是要留出一天的時間出去辦事。大堂里扯滿了慶祝的條幅和彩帶,還搭建了一個演出舞臺,帷幕上繡著十個大字:輝煌四十載,誠信贏天下。但這些好像都被阮總忽略了。我回到房間睡覺,可能是昨夜沒睡好,竟一覺睡到了下午三點多,錯過了午餐。

我吃了房間配的兩根香蕉和幾顆大棗,挨到下午六點鐘,走到宴會廳,那里正在舉辦歡迎晚宴,每個人按席簽就座。我找到自己位置,身邊坐著南腔北調(diào)的飯店業(yè)同行,我一個也不認識,也沒心情喝酒,無法融入別人的喧鬧。我悄悄退出來,走到自助餐廳里,盛了一碗揚州炒飯,咀嚼著米粒,感覺如同淮河灘上的河沙似的。

晚宴結(jié)束,舞臺上開始表演節(jié)目。我尋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心不在焉地觀看,時不時看下時間,阮總和樊露他們一整天沒有消息。舞臺上有個年輕帥哥在唱歌,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原本熟悉的歌詞,聽起來卻完全變了味道。我看了看節(jié)目單,唱歌的年輕人來自黃河飯店的動力部,就向旁邊的女服務(wù)員打聽動力部是個什么部門。女服務(wù)員笑容可掬地回答說是鍋爐房。我頓覺無聊,就起身回房間。

往床上一趴,快睡著的時候,我給樊露發(fā)了條短信,又夜不歸宿哈!不知道過了多久,樊露回復(fù)信息,你的確有盲區(qū)。

5

早晨起來,我特意看了看日期,確認是九月八日,黃河飯店成立四十周年慶典活動的正日子,我感覺阮總來參加黃河飯店的慶祝活動只是個由頭,并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這令我對黃河飯店的活動也產(chǎn)生懈怠之感。吃早餐的時候,我在餐廳里見到了阮總和劉先生,還有樊露。他們坐在相鄰的兩張桌旁,樊露嘴角咬著一根吸管,慢吞吞地吸著一杯檸檬汁似的飲料,臉上的表情有點冷漠。阮總已經(jīng)吃完早餐,像是專門在餐廳等我。他沖我招招手,我緊走幾步過去。阮總先從頭到腳看了我一遍,像是看我著裝是否得體,然后才說,北洋,我們?nèi)齻€等會兒提前回去,那邊有點急事處理……你留在黃河飯店,代表我把活動參加完。我有點發(fā)愣,也談不上吃驚,不過更加印證了我的判斷,阮總根本不在意黃河飯店的慶祝活動,也沒想過要去會他的一幫飯店同行朋友,他在圍繞另外一件事情周旋。我怎么回去?我問了句有點傻的話。阮總說,乘火車,黃河飯店會給你訂票。樊露眼睛一直目不斜視地看著餐廳門外,像是在想著我無法捉摸的心事??赡苁前l(fā)現(xiàn)我看她,她突然站起身離開餐廳。

我想起一件事,就問阮總,你們從哪條路線回去?阮總說,從京珠高速上走。我說,不行,你們得從原路返回,我們過潁河時還欠著渡船人十塊錢。阮總眉頭一皺,擺擺手說,這叫什么事嘛,十塊錢有什么要緊的。我小心翼翼地反駁說,要緊的,那個小女孩在等著我們,不能失信于她。劉先生直著眼睛看我,他大概沒想到我敢跟阮總辯理。阮總拉下臉說,不是失信,是沒有必要為了還那十塊錢繞許多冤枉路。我說,這理由好像不成立。阮總狠狠看了我一眼,像是要重新認識我,怔了一會兒,他語氣又緩和下來,說,北洋,我們這樣想,假如那十塊錢對小女孩非常重要,那么我們就必須繞路去還她。假如那十塊錢對她來說,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重要,尤其是今天這個時代,我們?nèi)巳硕疾徊钍畨K錢,那么我們就不必繞許多路,大張旗鼓地去找她還錢,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搖了搖頭,眼前揮之不去的是那個小女孩閃亮的眼睛,我固執(zhí)地相信她還在潁河上等待我們返程。阮總也搖了搖頭,沖劉先生嘆氣道,你看我們淮河飯店的年輕人,個個都是死腦筋,還需要好好歷練??!劉先生笑呵呵地說,不然,我看小陳可做你的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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