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秦嶺記
- 賈平凹
- 2063字
- 2022-05-09 11:50:16
草花山的頂上是片草甸子,有兩個碗大的泉,日夜發著噗噗聲,積怨宿憤似的往出吐水泡。兩個泉也就相距幾十丈,卻一個泉的水往南流下山,是了長江流域,一個泉的水往北流下山,是了黃河流域。草甸子上還有四間房的一個屋院,從中分開了,各有各門,住著姓鐘和姓段兩家人。其實這是同母異父的兩兄弟,姓鐘的年紀輕,有媳婦,也生了兒子,姓段的已經四十五歲了,還是一人。
四十年前,五歲的段凱隨娘改嫁來的鐘家,他堅持了生父的姓。那時鐘家在山下的村子,繼父在草甸子上給公社放牛,常常太晚了,或者刮風下雨,就住在草甸子搭就的草棚里。為了一家人能在一起,繼父把他和他娘也接了來。過了十二年,娘就在草棚子里生下了鐘銘。后來,公社取消,各家自主,他們把草棚蓋成了四間瓦房,再不養牛了,開墾荒地,就一直住下來。
段凱皮膚黑,長了個圓頭,因為家里沒個女人,便不注意收檢,喜歡蜷腳,隨時隨地就躺在地上,不避骯臟污垢。但他會做各種農活,舍得出力,一天到黑都忙在地里。而鐘銘一對小眼睛總是眨巴,耽于想象,自作聰明,孩子才周歲,就跟了山下村子里的一些人到城市務工。他是出去三個月就回來一次,回來了帶著收音機呀、手電筒呀,或是手搖壓面機和縫紉機。第三年秋天,回來自己掏錢從山下村里往草甸子上拉電線,家里有了電燈,就買了電視機。他給段凱也接上電線,段凱不要。
段凱給镢頭新安了镢把,用瓷片倒刮過無數遍了,坐在院門口吃煙,雙手還是在镢把上來回地搓。他就愛他的那些農具,鋤、锨、筢子、砍刀,甚至笸籃、簸箕、土筐子,每次用過了就擦拭,件件光滑锃亮。鐘銘走過去,說:哥,你還是不拉電燈?段凱說:天一晚就睡了,睡就睡在黑里么。鐘銘說:那你要看電視了,就到我那兒去。段凱說:我不看,也看不懂。鐘銘說:啊你得把你生活搞好。段凱說:好著哩,有米有面的。鐘銘說:不光是米面,要吃些肉呀菜呀水果,再回來我給你捎些麥乳精和蛋白粉。段凱說:不捎,吃啥還不是拉一泡屎。鐘銘不知道再說什么,段凱卻說:你那塊紅薯地也該翻蔓子拔草了。
鐘銘又一次回來,買了燒水壺、洗衣機,這一天,坐在院子里喝茶,突然看著房子想,這梁上搭椽,分兩邊流水,最早是咋設計出來的呢?門是兩扇,上下有軸,一推就開,一合就閉,門閂子上就能掛鎖?有門了還要有窗,廂房里是方窗,門腦上是斜窗,山墻上還是吉字窗?窗上為什么有欞有格,還刀刻了圖案?刀是誰第一個做出來的?那柜子、箱子、桌子、桌子上的茶壺,哦,有了茶壺又有了茶盤、茶杯、茶盅?還有茶,咋種的?有茶了煮茶,那灶、風箱、水桶、火鉗,灶臺的鍋盆碗盞、勺子、鏟子以及孩子吹的氣球,媳婦的發卡,手指上的頂針,爹留下來的煙袋、掏耳勺、老花鏡,世上的東西太多了,不說城市里的,就僅家里這一切,都是如何發明的?鐘銘就覺得自己一直生活在了別人的創造中,竟在這以前渾然不覺,習以為常。
太陽把院墻的影子挪了位,鐘銘被曬著,他端了凳子又移坐到樹蔭下,院外是一陣一陣鳥叫和蟲鳴,煩囂像空中起了風波,他腦袋嗡嗡的。
他開始琢磨自己也應該給這世上添些什么呀!比如,把搟面杖插在土里能不能開花呢?在枕頭上鋪一張紙,會不會就印出夢呢?到山坡上的田地里去送糞,到后山林子里去采蘑菇,或者去山下的村子,路太遠了,能不能呼來一朵云,坐在云上,說去就去了呢?
鐘銘興奮起來了,渾身膨脹,大聲地叫他媳婦。他媳婦在廚房的案板上切南瓜,刀和案板碰得咣咣響,沒有回應。他便想,有什么辦法我不張口,心里的意思她就知道呢?媳婦切完了南瓜卻走出來,說:你在院里發啥呆的?我熬南瓜呀,甕里沒水了,你到泉里擔水去。鐘銘說:又讓擔水,泉那么遠的。哎,幾時我買些皮管子,把水從泉里接過來。媳婦說:這頓飯就沒水。鐘銘說:南瓜不熬了,咱炒著吃。媳婦說:你就是懶!鐘銘還說著:懶人才創造呀!媳婦把兩只空桶咚地放在了他面前。
這時候的段凱正在地里挖土豆。今年的雨水厚,土豆結得特別多,每棵蔓子下都是三四個,有拳頭大的,甚至還有碗大的。他早晨起來沒有洗臉,因為那個搪瓷臉盆底爛了,盛不成水,現在挖了半畦土豆,一身的汗,手在臉上搓癢,搓出了垢甲。那不是垢甲,是土撮撮。人是土變的么,越搓土撮撮越多。肚子咕咕叫起來,是飯時了,想著回家也是一個人做飯,不如就在地里燒土豆吃吧。他放下镢頭,在地塄上掏出一土洞,把地頭的柴草塞進去點著,火燃紅了,再放進去五個土豆,土豆上又再塞上柴草,然后就把土坷垃壘上。讓土豆慢慢去煨熟吧,他將挖出來的土豆堆在一起,就坐土豆堆跟前吃煙。地頭上壅了一行蔥,蔥長勢好。那三排用竹棍兒撐著的西紅柿枝上,結著的柿子還沒有紅,卻一顆上面有了蟲眼。他便自言自語起做了個夢,自己也是個蛀蟲,竟然鉆在了一個蘋果里,但他見過蘋果并沒有吃過蘋果,怎么就夢蘋果呢?
鐘銘到底還是擔了桶往泉里去,他的兒子攆著他,手里拿著一嘟嚕氣球,媳婦在喊:拿好拿好,小心飛了。鐘銘卻對兒子說:給我兩個,系在桶梁上了,或者擔著輕。他和兒子經過那片土豆地,地塄上有煙,聞見了一股土豆煨熟的香氣,卻見段凱靠著土豆堆,嘴里還噙著煙鍋子,睡著了。睡著了的段凱,頭和土豆一個顏色,那頭就是一個大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