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老五與我們一樣也饑渴地盼望著自己的春天，周末也與我們一起行進在“拈花惹草”的路途中，但老五在學習上從來沒有松懈過，老五一直是勤奮上進的好學生，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一直都是。

好學生老五上課非常認真，基本不缺課，不像我們，天一冷就懶得起床，說一聲“老五幫忙點個卯”就繼續睡下去。老五每次都盡職盡責地幫答“到”，遇上較真的老師還要捏著鼻子變換個聲音。老師們都喜歡老五，有時候也會開他的玩笑。

有一次教文論的老師點完名，頭都沒抬，說道：“武修德，這次替八個人答的‘到’吧？”

“沒有呀，都在呢，都在呢。”老五裝出一臉無辜的樣子。

“都在？都在哪里？你指給我看看，別以為捏著鼻子我就聽不出你那大悶腔？”老師當場就戳穿了老五的鬼把戲。

老五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一緊張就“我……我……我”的老五了，老五也開老師的玩笑，說：“那也是七個呀，至少還有一個是貨真價實的吧。”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老五不光負責答“到”，還負責幫我們做作業，有的老師喜歡在課堂上臨時考個試，不來的就沒辦法答題，老五答應幫忙就會幫到底，答上好幾份卷子，寫上別人的名字交上去，有一次竟然忘了自己，虧得老師還算厚道，說：

“舍己為人固然可嘉，但合伙瞞騙老師就算不上仗義了。”

“不仗義”的老五還有一手拿手絕活，那就是記筆記。

老五能邊聽課邊把筆記整理得條理清晰、層次分明，而且整整齊齊、井然有序。下了課，無論男生女生都喜歡搶老五的筆記來抄，只要把老五的筆記瀏覽兩遍，考試基本能過關。連一向目空一切、睥睨全班的“公主”，看到老五的筆記都點評了句：

“是夠詳細的，連老師咳嗽、打噴嚏都照單全收了。”

別覺得這話不中聽，這樣的話能從“公主”嘴里說出來那就是表揚了。公主是誰呀？那可是真正的學霸。

現在動不動就用“學霸”這個詞，以為學習好就是學霸，這充其量只是理解了這個詞義的一半，光學習好，沒有點目空一切的霸氣，怎敢妄稱“學霸”呢？

要說公主，也是一副楚楚可人的美人坯子，個子雖不很高，卻也眉清目秀、文文靜靜，笑起來也會綽約多姿、儀態萬千，但公主笑的時候少呀。我們平時所見都是公主乜斜著眼睛，目使頤令、傲睨自若、居高臨下、咄咄逼人。公主的簡傲絕俗、孤芳自賞是根植在骨子里的，絕不是現在演藝圈子里那種故作深沉、拿腔作態。

第一次同學見面會時，公主就把我們全鎮趴在那里了，讓我們知道了什么是底氣，什么是差距。

公主介紹自己叫蘇禹，字畫州，名字取自《左傳》的“茫茫禹跡，畫為九州”。看看，不光名字講究，通著典故，人家還有自己的字，這讓我們這些武修德、孫繼祖、張根寶之輩情何以堪呀？

蘇禹說自己平時只愛看書：“浮生哪得長無事，愿讀平生未讀書。”

她的理想就是成為陳寅恪、錢鍾書那樣學貫中西、博古通今的大學者。那個時候錢鍾書剛熱起來，大家還略微知道這個博聞強記的“學界大神”，陳寅恪的名字我們當時連聽都沒聽說過。

老五當時在同學面前說話都緊張得語無倫次，又道“再見”又說“晚安”的，可人家公主不僅氣定神閑地談了自己的理想，而且毫不客氣地說：“有緣，我們成為同學；不幸，你們與我同班。你們為爭奪亞軍而努力吧。”溫文爾雅的小姑娘說出這樣一段不知天高地厚、霸氣十足的話，讓我們這些號稱“天之驕子”的重點大學的新生們個個憤憤不平。

“幼稚、任性、狂妄”，見多識廣的老大還沒評論完，就被她的高中同學拉著做了注腳：“她可真沒吹牛，以她的平時成績，考北大清華玩兒一樣，我們可是全國重點中學，全年級連續三年的第一名，那可不是蓋的，人家父母是省里的大領導，舍不得讓她遠行，才保送到咱們學校呢。否則，想跟人家做同學都沒機會，以后就等著被‘碾壓’吧。”

老大到底不是愛沖動的老二，也就乜斜了眼睛，陰陽怪氣地說：“喲，省里的大領導，這敢情還是位公主呢！”

那位同學知道老大話里有話，也就笑笑，說：“等著瞧吧。”

老大的評價也有幾分道理，后來我們也知道了，公主確實“幼稚”“任性”，跟不食人間煙火似的，據說連東西都不會買，每天除了讀書還是讀書，典型的書呆子。也許就因為這原因吧，父母才舍不得她到外地。其實蘇禹的父親就是省里的一個廳長，按說也不是多大的官兒，但在省城里，這就不得了了，出來進去的都有轎車坐，加上她又是獨生女，自然被父母當作寶貝，連學校都沒有住，寢室的床鋪一直空著，成了同寢室的女孩們公用的地方。

我們上大學是奔著畢業證去的，老五比較貪婪，他不光想要畢業證，還惦記著一等獎學金。一等獎學金每年評一次，獎金高達三百元，但全年級只有一個，不論其他，只看成績，總分成績第一名的自然獲得。

三百元在當時可正經是筆巨款，那時候剛畢業的大學生一個月收入還不到一百元。

老五給人家做一次家教，來回騎車要一個半小時，加上兩個小時的講課時間，還要時不時地備備課，遲到了還經常被學生家長夾槍帶棒地搶白幾句，就這樣含辛茹苦忍辱負重，每次收費才五塊錢，你想想，這三百元的獎學金對老五來說有多大的誘惑力呀。

老五的家境似乎不咋好，他連個裝衣服的箱子都沒有，背了床被子就來上大學了。我們從來沒見過老五家里往學校匯過錢，信都寫得很少。我們只知道老五上了大學沒多久就開始做家教，每到休息日就四處借自行車，也不知道他在外面攬了多少活兒。

蘇禹上大學是為了圓她的學者夢，既不在乎獎學金，也不在乎畢業證，但蘇禹在乎第一名，在乎她在學習上不可撼動的地位。蘇禹在入學時的同學見面會上把話滿滿地說出去了，“公主”怎么能食言呢？何況蘇禹不僅自信，而且任性，很任性。

傲慢而任性的公主怎么也沒有想到她在大學第一年真就栽了個跟頭。

學年末所有成績出來，一統計，公主總分竟然只得了第二名。

雖然所有人包括各科老師都承認，公主絕對是我們班以至我們整個系讀書最多、學問最好的學生，可偏偏分數就擺在那里，得了第一名的，竟是那個每天只會兢兢業業上課抄筆記、公主根本就不屑一顧的武修德。

這真是奇恥大辱。

得知自己成績排在了武修德后面，公主愣了半天都沒緩過勁來，臉蛋兒漲得通紅，高聳的胸脯起伏了半天，竟猛然沖到老五面前，嚇得老五慌忙站起來，一不小心還把鉛筆盒劃拉到地上，鋼筆、鉛筆散亂一地。

公主怒氣沖沖沖過來，我們都等著看好戲，公主用練過鋼琴的手指頭指著老五都要流出汗的鼻子尖，指了好一會兒，才一字一句地說：“武修德，好樣的，咱倆這就算下戰書了，看下學年我怎樣讓你折戟沉沙。”說罷，腳一跺，屁股一扭，揚長而去。

這應該是同學一年來，公主與老五說的第一句話。

愣在那里的老五不知所措，扭捏得很，想解釋又不知道說什么好，連筆盒都忘了去撿。

這時候，老大竟然帶頭鼓起了掌。這掌當然要鼓，因為我們知道老五在學習上是多么刻苦，付出了多少辛苦。而且，雖然我們都很佩服公主的淵博，但也憤懣她的自信和傲慢。第一學年，讓老五搶了第一，大家都覺得很解氣，舒坦哪！況且老五的人緣一貫不錯，謙虛平和憨厚實在。老大一起頭，同學們也都嘩嘩地為老五鼓起掌來。掌聲響起，老五更加不知所措，緊張的毛病又犯了，呆站在那里，大張著嘴，支吾半天，竟然又悶頭悶腦地冒出來一句：“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