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兒在我的身邊回旋，
雨水在我的手上滴濺，
我吹奏起平穩(wěn)的樂聲，
以此音安慰我的不安。
泥濘的地面承載我的腳步，
翻騰的河水托起我的軀干，
我將珍藏的竹笛捂在胸前，
讓它捧起我的心聲，漸行漸遠(yuǎn)。
……
冥冥之中像是有人在耳畔低語，聲線平穩(wěn)而動聽，其中夾雜著難以言明的某些情緒。
阿金用力睜開眼睛，但當(dāng)他稍微攝入一絲光明時，在耳邊跳動的語聲突然消失了，他努力放大自己的聽覺，仍然沒能找到剛才那種特殊的感覺。他再次閉上眼，這一次他聽見的，是時起時伏的水聲，那種從無邊無際的天上降下來的、清脆的浪花翻騰聲；以及略顯急迫的風(fēng)聲，響亮，但并不刺耳。他能觸摸到風(fēng)在臉頰上短暫的停留，還能嗅到潮濕的水汽，鼻子癢癢的，惹得他輕輕打了個噴嚏，終于睜大了雙眼。
“唔……”
頭有點疼痛，他揉著后腦勺，掙扎著坐起身，環(huán)顧四周。
這里并不是他熟悉的景色，現(xiàn)在他正處于一片濕土，周圍雜亂生長著幾棵高大彎曲的不知名的樹木。再往前幾步，原本稀疏的綠色背景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烏黑的石頭、深褐色的泥土，以及遠(yuǎn)處一條長長的像絲帶一樣鋪在地上的藍(lán)白色河流。
“這里又是哪兒……”
他突然想起來天虹橋——那一條橫跨在天上的七色橋梁。他抬頭向上看去，但天上光禿禿的，連一片云朵都沒有，更不用說天虹那樣鮮艷的色彩。四下足夠清楚，但天上也看不到太陽。
“我……我從天虹橋上摔了下來？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呀！”
他趕緊翻開自己的衣兜，最后在夾縫里捕捉到一點閃亮的金色，與外界環(huán)境格格不入。他小心地將那一點金色取出，蝴蝶似乎正在休憩，觸角嘗到風(fēng)中挾裹的濕氣和冷氣，迅速蜷曲起來。阿金將手掌拊在一起，輕輕對里面哈著熱氣，又將蝴蝶送到衣兜里面。
“沒事就好……真不可思議?！?
他開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
無數(shù)的信息潮水一般涌入自己的腦海里，充斥著頭腦中每一個角落，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讓他很不適應(yīng)。他用雙手拍打著兩側(cè)臉頰，想讓自己變得清醒一些?，F(xiàn)在并不想去仔細(xì)回憶任何事情，但他的大腦開始不受控制地去復(fù)現(xiàn)種種情節(jié)——七色、天虹、誕生于海洋的蝴蝶、老人與衰敗的院落……不論是他見過還是沒有見過的事物，此刻都拼命在擴(kuò)張，難以遏制。阿金每一步都伴隨著大喘氣，一方面是因為四肢腫脹酸痛，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心中對于未知的緊張感。
我曾與微風(fēng)有過約定，
期待未來在山頂再見，
盡管我并無捷徑可前，
也相信風(fēng)在半山等待。
……
那種熟悉的聲音再次傳來，準(zhǔn)確地被男孩的耳朵攔住。阿金駐足仔細(xì)傾聽，周圍的環(huán)境似乎開始隨著音律變化，阿金感覺自己面前屹立著一個巨人，正在伸出巨大的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頭。聲音是從右前方傳來的，他遲疑了一秒，終于下定決心改變方向。
僅僅是一剎那的邂逅，
也足夠清凈灼熱的心，
向著姍姍來遲的風(fēng)兒，
孤獨的我又何去何從？
……
這并不像是歌聲。男孩有意放輕了腳步，不讓腳下的樹葉和雜草發(fā)出擾人的沙沙聲。他意識到那并不是歌聲，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聽到一句準(zhǔn)確的歌詞，那悠揚(yáng)的聲音是墨水，并不經(jīng)過他的耳道，而是在他的身上直接紋出了聲音的來源所想要表達(dá)的意思。
在這里。
聲音仿佛在說。
在這里，來到這里。
沿著這條路，兩邊的景色開始漸變，聞著潮濕的海風(fēng)，阿金意識到他距離那條河流越來越近了。同時，耳邊傳來的聲音訊息也越來越清晰。
我洗下身上因行走在路上而沾染的灰塵，
我也曾夢想著無牽無掛地升上純凈天空，
到那時我要盡情去吹奏自己最愛的短曲，
要將眼中的一切用笛聲的音符寫在夢中。
……
阿金用手撥開遮擋視線的植物，腳步開始加快。他一個箭步，沖出了最后的幾層屏障，來到了長河的岸邊。從衣兜里傳來一陣悸動，蝴蝶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開始瑟瑟發(fā)抖。阿金趕緊將手捂在衣兜外面，輕輕摩挲著。他四下看去，卻并沒有找到聲音的來源。有的只是幾大塊光禿禿的石頭，橫七豎八排在岸邊。像堅定的衛(wèi)士，守護(hù)著身后浪花飛濺、一塵不染的滌水河。
要用聽的，用耳朵去傾聽，用心去傾聽。
阿金聽話地閉上眼。
……
我不得不向我自己勞累的身體妥協(xié)，
短暫停下奔波的腳步和顫動的思緒，
此刻我只想靜靜地為自己吹奏一曲，
讓音符將心中的陰郁和不足意吹去。
在永不熄滅的驕陽下卻并不感溫暖，
在荒蕪的河岸邊被咸腥的濕氣裹緊，
此刻能洗凈萬物塵埃的滌水長河啊，
請為我降臨一場清澈的熱切的水浴……
……
在滌水河岸邊最顯眼的兩塊巨石之間，一個身影躺在那里，手中握著一只看不出什么顏色的笛子。所有聲音在阿金目光注意到這里時戛然而止。那個身影高高舉著笛子，夸張地伸了一個懶腰。
“咿——呀！”
她剛剛坐起來，就在這時，滌水河的平面出現(xiàn)了不平和的波動，一個不大不小的浪花快速形成，對準(zhǔn)這兩塊巨石飛過來。
“喂！”阿金喊道，“快躲開?。 ?
還是晚了一步，浪花打在石頭上，四處飛濺的水珠到處都是。吹奏笛子的人猝不及防，被徹頭徹尾地淋濕。嘩啦啦的水聲之后伴隨的是一陣清脆如鈴鐺的笑聲。
“啊呀呀，真涼快！整個人立刻就精神了！”
她將笛子放在不知什么地方，從石頭上翻身一躍，就這樣出現(xiàn)在阿金的面前。阿金驚奇地打量著面前這個身高比他矮一點點的女孩，剛剛明明被海浪澆透全身，現(xiàn)在她的衣服卻并沒有水跡，利落的短發(fā)上也并沒有往下垂落水珠。
他問道，“為什么，你剛剛不是被淋濕了嗎？”
女孩看了看自己身上，調(diào)皮地笑了笑，“不會啊。滌水并不會打濕衣服，它只會幫我把衣服上的塵土洗干凈。”
“……真奇怪?！卑⒔疣止镜?。
待到女孩確定自己身上并沒有一分污漬時，她才抬起頭，笑著跟阿金打招呼。
“你終于醒了！看見你在那邊的地上躺著，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不敢擅自把你喊醒。就在滌水岸邊吹笛子，看來是笛音成功把你喊醒啦?！?
“嗯，謝謝你。用笛子吹奏的音樂很好聽。”
“真的嗎？”她眨著大眼睛，“謝謝夸獎！……啊，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亦心，一個人在萬夢里四處旅游，喜歡吹笛子給自己聽。說起來，你也應(yīng)該知道，我們現(xiàn)在都是在夢中吧？”
“當(dāng)然知道。”阿金應(yīng)道，“我叫阿金。”
“阿金……嗯，真是個‘珍貴’的名字！”亦心臉上的笑容好像從來不消失一樣?！鞍⒔?，阿金……可以告訴我，你為什么會暈倒在地上嗎？”
阿金皺著眉頭仔細(xì)回憶了一會兒，腦子亂作一團(tuán)。他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恢復(fù)體力，難以用完整的語言來傳達(dá)自己的一系列遭遇?？吹矫媲斑@個略顯狼狽的男孩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亦心還以為是戳到了對方什么難言之隱，慌忙道歉。
“對不起，如果你很介意的話，那就假裝我剛剛什么話都沒有說吧！”
“沒，沒事……沒關(guān)系?！卑⒔鹫f道，“我是一時半會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我原本是想要去一個叫作‘花岸’的地方……”
“花岸？”亦心想了想，“我好像也聽說過，是萬夢中傳說的那一片有著無數(shù)美麗花朵盛開的秘境嗎？”
阿金點了點頭。
“那真是湊巧！從這里，這條寬闊的、一眼望不到邊的滌水河上渡過去，就能抵達(dá)你要去的地方啦！”亦心伸展開雙臂，比劃了一個好大的樣子?！暗悄氵@樣沒問題嗎？我看你還暈暈乎乎的，渡過滌水河是一件相當(dāng)困難的事，你自己可不容易辦到?！?
“我不知道。”阿金搖晃著腦袋，表現(xiàn)出一副茫然的樣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滌水河。”
亦心低頭揣著下巴，忽然想出來一個點子。
“嘿，你倒是提醒了我。也許我也應(yīng)該去花岸看看，見識一下大家口中盛贊的美麗花景到底是不是名副其實。說不定會給我?guī)硎裁挫`感呢！”
“靈感？”
“啊，忘了說明白，我一直在萬夢中尋找，想要尋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聲音。”亦心很是自豪地昂著頭，“我想譜寫一首真正讓自己滿意的曲子，然后尋找到一個永遠(yuǎn)不會有別人打攪的地方，靜靜吹奏給自己聽。這樣我的夢就圓滿啦，我就可以高高興興、毫無掛念地醒來了?！?
“聽上去真是一個美麗的計劃。那你現(xiàn)在完成多少了呢？”
“還差得早，嘿嘿?！币嘈耐铝送律囝^，“還在積累素材的階段，不過我想我馬上就能觸摸到那支書寫曲調(diào)的筆了，我有預(yù)感，如果去花岸的話，一定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阿金看著面前笑得燦爛的女孩，心想還是不要打攪她的興致為好。
“那我們怎么過去？”他再一次沿著河岸細(xì)細(xì)打量?！斑@里連一只船都沒有！”
亦心突然表現(xiàn)出一臉神秘感，手指立在嘴前，“噓”，示意讓他不要說話。阿金乖乖屏息凝神，只見女孩掏出她的長笛，輕輕放在嘴邊，用著極其認(rèn)真嚴(yán)肅的神態(tài)，讓悠遠(yuǎn)的笛聲散布開來。阿金閉上雙眼，自己的神態(tài)隨著樂聲徹底放松下來，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在漂浮——那種永遠(yuǎn)不會沉下去，也不會從水面上突起來的浮游感。這種感受如此強(qiáng)烈，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變得無力，有什么牽制住了他的四肢，是水。他想，就是水這種無形的物質(zhì)，侵襲了他身體的每一寸神經(jīng)，控制了他每一分肌肉。他不能喊叫，不能掙扎，任由自己的身軀漂浮在沒有邊際的水平面上。
就像一只沒有乘客的船一樣，無法控制方向，無法控制速度，無法控制去留。
笛聲時而驟起，時而低沉，阿金感覺自己的身體也在水面上隨之起伏。那女孩的笛聲竟然有如此魔力，他開始懷疑女孩的真實身份。但轉(zhuǎn)念一想，這是夢，在夢中什么樣不可思議的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阿金自嘲似的笑了笑，剛剛繃起的神經(jīng)也放松下來。
讓身軀像船一樣在水面上浮游……
“鏘鏘，一只小船！”
阿金揉著雙眼，十分錯愕。一只漆黑的小船，真的就這樣憑空出現(xiàn)在滌水河岸邊。亦心正站在船上，收攏著綁在小船桅桿上的粗繩子。她看起來很吃力的樣子，阿金趕緊上去幫忙，兩人用力將繩子解開，弄成一團(tuán)。亦心的臉累的紅紅的，一個勁地道謝。
阿金踩了踩，腳下確實是結(jié)實的木板。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實在忍不住想問這個問題。亦心倒是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情緒，她坐在一邊，倚靠著船沿，盤著雙腿在休息，看來剛剛確實累壞了。她用平靜的語氣回答道：
“我聽說，當(dāng)一個人在滌水河畔流露出強(qiáng)烈的想要渡河的愿望時，讓滌水河聽到，河水會回應(yīng)他的心聲。剛剛你沒有注意到吧？這只船是從水中的倒影浮上來的，它一定是聽到了我的笛聲，了解到我的心意，所以才給了我們渡河的機(jī)會吧。“
“你知道的可真多！”阿金莫名生出一陣欽佩。
“啊啊，謝謝夸獎！不過我也不確定吹奏笛子是否可行，只是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嘛。沒想到真的成功了！”亦心止不住心中的興奮，“那準(zhǔn)備好了嗎？我們要啟程出發(fā)咯！目標(biāo)是花岸，繁花盛開的彼岸！”
“等等！”阿金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沒有船帆，沒有船槳，我們怎么辦才能讓船前進(jìn)??？”
女孩將她的笛子舉過頭頂，笛子的孔洞傳來簌簌的聲音。她又把手伸下去，托起一掌水，讓水沿著手指縫流下去。接著她抬起頭，滿心歡喜地說道：
“不用著急。風(fēng)兒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做我們的船帆，河水也非常愿意充當(dāng)我們的船槳，它們會把我們平安送向我們想去的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