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稱希格萊特的女人翻身從高高的椰子樹上輕盈躍下,雙腳穩穩踏地。斯默克正在驚訝于對方身手了得,環顧自身,又吃了一驚——周邊的環境正在快速消失,他再熟悉不過的草地、灌木、屬于熱帶的獨有景象,全部在像是涂了油畫的布料一樣被燃燒,一點一點消耗殆盡。他費盡心思要去尋找離開這場印象剪影的路途,到頭來竟遇到了聞所未聞的情況。斯默克用自己那雙大手揉了揉眼,當他回過神來時,他確定自己已經完全擺脫了剪影的約束。不遠處吹來清涼的海風,時刻提醒著他目前的所在位置。
“我們……就這么出來了?”
但他現在遇到了新的突發事件,沒錯,一個足夠引起他興趣的人,一個在他眼中非常稀奇的人,此刻正站在他的面前。希格萊特雙手叉腰,重心移在左腳上。她身著紫色的上衣和鮮艷的牛仔褲,戴著一副皮手套。斯默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上移,最后停到她那一頭打著卷的棕色頭發上。她的頭發卷曲地十分夸張,但并不顯得蓬松,一陣陣潮濕的海風完全無法將其擾亂分毫。
“哦,非常抱歉,女士。只是你的卷發吸引了我的目光罷了。”
希格萊特始終保持著鄙夷的眼神。她抬起手,假裝在欣賞自己的指甲。那上面涂了薄薄一層粉紅油彩。
“怎么全是廢話!我倒是希望你的下一句話可以包含一些值得我聽的內容,……斯默克?隨便你叫什么奇怪的名字,無所謂。”希格萊特一臉不屑。
“好吧,希格萊特小姐。念在你給我留了一個椰子讓我免于渴死的情分上,我不介意跟你聊聊。”斯默克站起身來,努力使自己看著沒那么不自然(天啊,那么卷曲的頭發!)。
女人瞇起雙眼,“你剛剛喊我什么?”
“啊,啊……您自己提到的,稱呼什么的無所謂,對吧,小姐?”
“呵,我現在已經開始后悔剛剛的椰子沒有砸開你的腦袋,我非常想看一看里面是不是裝滿了汽油之類的東西,讓你變得這么油嘴滑舌,讓人生膩。”
“既然如此,那我閉嘴。換你來發問,如何?”斯默克裝模做樣地大大鞠了一躬,擺出一副“女士優先”的神態。他這一舉動幾乎使站在對面的女人笑出聲來,但希格萊特竭力讓自己的嘴角保持在合適的高度。她要保持自己對那個男人的嘲弄態度。
“我說,斯默克……啊,真不想再說這個名字第二次。你,”女人手指著斯默克的鼻子,“誠實地告訴我,你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這里是什么難以找到的地方嗎?”斯默克裝作認真地眨巴著眼,“印象剪影什么的到處都是,偶然間闖進去一兩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有誰會因為沒事干專門來造訪同一個剪影四次!我們可是在萬夢之中,你不會認為自己的時間非常充裕吧,嗯?”
斯默克愣了一下,目光一下子變得陰沉。“你怎么知道……”
“有一個喜歡自言自語的傻瓜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兜圈子,聲音特別吵!哈哈哈哈哈……拜托,我還是很有好奇心的。”希格萊特攤開雙手。“所以你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第四次?”
“我么……我只是單純喜歡罷了。”斯默克撓了撓頭。
“什么意思?”
“我就是喜歡在萬夢里面隨意游歷,喜歡尋找前人留下的印象剪影。”斯默克說道,“就像看電影一樣,不,比電影更有身臨其境的體驗。我喜歡作為一個‘云游客’去經歷我的夢,而不是在規定好的軌道上充當無法自由轉向的列車。這個回答你還滿意嗎,希格萊特小姐?”
“哈!哈!哈!”希格萊特笑得前仰后合。“難以置信,你的這個回答簡直沒有一點可信度。但這些話如果是從一個喜歡自言自語的什么‘云游客’口中說出來,那我即使相信了也不會帶來什么損失吧!”
斯默克也跟著應和地笑了笑。
“所以你出現在這里是有什么目的么,小姐?……你的名字也過于拗口了點。”
“如果我說,我和你也算是一類人,也像一個所謂的‘云游客’,喜歡在萬夢中隨心所欲地游玩,你會對這個回答滿意嗎,先——生?”
希格萊特的眉毛一挑一挑,眼睛瞇成一條縫,從里面流露出難以解讀的訊息。
“那還真是稀奇。”斯默克回答道,“像我這樣傻的人真的很難找到第二個。”
話音剛落,出人意料地,希格萊特猛然跨出一大步,跟斯默克間距不到半米。她的動作快得根本看不清,斯默克只嗅到了一絲濃烈的香水氣息,下一秒,一雙像尖刀一般犀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瞄準著他的頸部。那頭卷發差點就碰到他的下巴。
“你……!”
“別動。”希格萊特探出兩根手指,“勸你最好別動。”
當斯默克強行按壓住自己幾乎從喉嚨里跳出來的心臟后,他下意識去撫摸自己右耳那個并不算隱秘的角落,他的手并沒有觸摸到預料之中的東西。斯默克瞪大了雙眼,倒吸一口涼氣,那一只香煙——潔白的煙身,淡黃色的煙嘴,此刻正在那個不講禮貌的女人的修長的手指間,被擺弄得毫無尊嚴,透體發著詭異的光。
“干什么!?”
希格萊特讓手中的香煙像風車一樣飛速旋轉。
“還給我。”斯默克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啊,不要著急,斯默克先生。請先容許我解釋一番,好么?你可千萬別為此對我有什么偏見,先生。”希格萊特臉上的笑容變得有恃無恐起來,捏住香煙的手暗中發力,仿佛是在扼住一個人質的喉嚨,這讓斯默克不敢往前踏出一步。“聽我說,我倒是非常想多了解一些關于一個所謂‘云游客’的故事,但是他的嘴巴像鐵門一樣堅硬,用語言引誘是撬不開門閂的,還容易被里面拉弓射出的謊話所中傷——啊呀,這可讓我很是難辦,我很討厭說謊這種低劣的行徑的。”
“我憑什么要和你坦白我的秘密?”斯默克捏緊了拳頭。“把那只煙還給我。”
“哈哈哈哈……誒呀,斯默克先生,你知道現在你的表現像什么嘛?……像一只被鉤子鉤住嘴唇的小魚!努力撲騰著想要掙脫,可無論怎么扭動尾巴,都無濟于事,除了嘴唇那里的疼痛越來越重——殊不知,想要逃離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乖乖等釣客把你取下來,再把你丟回湖里。可是對于那些濺了自己一身臭水的魚兒,釣客會怎么處理呢?結局肯定不遂人意吧,哈哈哈哈……”
別上她的當,別進了她的圈套,斯默克。趁她分心把你的香煙搶過來,然后狠狠教訓她一頓——不,還是立刻走掉最好,免得被她沾染上一身怨氣。斯默克做了一次深呼吸,眼睛仍然死盯著那只白皙的手。
“不說話?為什么你們都習慣于保持沉默?我真不理解,逃避可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把煙還給我。”斯默克重復道,“把煙還給我,然后隨便你問任何問題,我都會如實回答。”
希格萊特將香煙捧到眼前,細細端詳著,像是在品鑒一件藝術品。
“你不吸煙,對么?”她問道。
“……?”
“你并不吸煙,斯默克先生,這一點就不用你來解釋或者搪塞了。你開口并沒有那些煙鬼們特有的嗆味兒,牙齒還沒有發黃,一口氣說很多話還能保持聲音洪亮不停頓,也不會被咳嗽聲打斷。你的手雖然很粗糙,但是指尖還是正常的顏色——”
“我不吸煙。”斯默克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我不吸煙,然后呢?”
這句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不,他早就應該預料到這一點。這個話題被提起過無數次,又被他拼命撲滅了無數次,終于幾乎要被人們遺忘掉。但在今天,這個幽靈又復活了,開始向他提起挑戰,以他無法拒絕的方式,從面前這個目前為止最讓他感到不可理喻的人口中沖鋒而出。
“那我很好奇呵,這個東西為什么會長時間在你耳朵那里呆著,你似乎還很珍惜它的樣子?”希格萊特用兩根手指夾住煙身,擋住右眼。
……
……
“……怎么,還想逃避我的好奇心嗎?不聽話的魚兒可是不能回到湖中的哦……”
“還!給!我!”
斯默克怒吼一聲,直接向前面撲過去,左手伸出去老遠,像是刀刃一樣要割開囚禁他的寶貝的牢籠,右手捏成鐵錘一般大小的拳頭,準備狠狠轟擊在那個讓人生厭的嘴巴上,讓它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希格萊特猛地后退一步,小幅下蹲,看準時機,飛起一腳踹在對方的下巴上,強大的反沖力讓她失掉平衡,翻倒在地上,紫色的上衣沾滿了臟兮兮的泥土。斯默克已經因為疼痛和狂怒喪失了理智,雙手撐地,從牙縫里不停傳來嘶嘶的聲音,讓人懷疑下一秒他魁梧的身軀會整個爆炸開來。
“嘖。”希格萊特臉上寫滿了不屑。
“還給我……”斯默克感覺自己的下巴已經完全脫臼。
“呀!我的衣服被弄臟了……”希格萊特故作驚訝的樣子,“干得不錯,這位先生。我還沒有怎么對待你的寶貝,我的寶貝上衣反而先被你玷污了!我給你留下一個椰子讓你解渴,還把你從那炎熱的剪影里帶出來,你就這么報答我?張牙舞爪地攻擊我,還弄臟了我的衣服?不……你應當為之作出補償。我說,這筆帳應該好好算一算。”
希格萊特撫摸著香煙,臉上浮現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得了,我也不會過多為難你,斯默克先生。既然你不吸煙,那這根香煙就讓我享受了吧!”
還沒等斯默克反應過來,女人從她的衣兜里抖出一根火柴,不知道做了什么動作,竄起的火苗就點燃了香煙。女人僅僅是吸了一口,臉上就浮現出陶醉的神情,那根香煙竟然瞬間被火焰燒灼殆盡。
“嗯,美味,一口就讓人心曠神怡。”
斯默克的眼眶幾乎裂開。
“感謝你的款待,斯默克先生。香煙的味道真不錯,我敢說還沒有其他香煙能夠比得上這一根。既然它已經消失了,我也無需再好奇它的來歷了,煙是好煙,這就夠了。我對你的補償表示滿意。”
斯默克仍然沒有動靜。
“不吸煙的人永遠體會不到這種快感,這么好的香煙在你的手上做擺設,真是暴殄天物。”
斯默克的臉變得蒼白。
“……沒了?”
“嗯?“
“就這樣沒了?你……你就這樣把它毀掉了?“
“用詞不當,先生。香煙的宿命就是在嘴邊化作一陣煙。“希格萊特幸災樂禍地說道。
“我要殺了你……不,我的香煙,你給我還回來。你拿你的命來換……我的香煙。我要殺了你!你毀了它,我要殺了你!!”
斯默克歇斯底里地吼道,再一次向她沖過去,雙手直抵對方的喉嚨。但他在憤怒中已經無法控制身體的平衡,腳下一個不穩,重重摔在地上,整個臉陷進泥土里。他掙扎著爬起來,希格萊特對準他的小腿輕輕一踢,斯默克再一次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它沒了……它沒了,它被你毀了。它沒了!”
“嗯,對,它沒了,它再也回不來了!”女人繼續幸災樂禍。
“還給我,我要拿你的命來換……我要殺了你,你這個該死的混蛋,你毀了它,我要殺了你!”
希格萊特饒有興致地看著泥地上的男人像蠕蟲一樣爬行的狼狽模樣,再也忍不住,爆發出放肆的笑聲。
“魚兒上鉤啦!”
看到斯默克快要喪失意識,希格萊特俯下身,托起那張骯臟不堪,夾雜著泥土、眼淚和鼻涕的大花臉,瞄準稍微干凈一點的部位,狠狠打了一個耳光。“啪”!這一個耳光讓斯默克的意識重新蘇醒,眼中寫滿了不解和怨氣。
“看來你的腦袋里裝的不是汽油,是漿糊,不,是空氣。無可救藥。”希格萊特瞇著眼,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小物件,一把摁進斯默克的嘴里。斯默克把它噴在地上,定睛一看,這正是那根原原本本屬于他的寶貝香煙。
“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果然沒有高估你的智商,先生。不會有人傻到連自己的寶貝都認不出來吧?”希格萊特把煙拾起來,夾在他的耳朵上。“要我評價,你這根香煙一看就是下等貨,白送我我也嫌棄。這種低劣產品還是留給你這種把它看成寶貝的人來享用吧!”
“……滾!”
“這可不應該是面對女士時應有的措辭,斯默克先生。我寧愿去聽你剛剛那種油嘴滑舌的腔調。”希格萊特咯咯笑個不停。她站起身來,隨手拍打著紫色上衣沾上的泥土。卷曲無比的頭發略顯凌亂,她又重新攏了攏。斯默克用手用力撐起身體,仰頭看著女人,不發一言。他從耳邊取下香煙,摩挲個遍,激動地快要哭出來。
“為什么你們都表現得像是生離死別一樣……罷了,我也懶得刨根問底。太無聊了。”
希格萊特不知從什么地方掏出一個水瓶,丟給地上的男人。
“洗洗你那張大花臉,每次瞥到都讓我感覺不適。這可是從滌水河取來的水,絕對能把你的臉洗的像紙一樣白。”
斯默克抬起頭,“你去過滌水河?”
“別把人瞧扁了,斯默克先生!我好歹也是一個所謂的‘云游客’,去過那種地方不是很正常的么?”
……
“看來在這里我也獲得不了我想要的東西,我不能去欺負一個傻子。”希格萊特注意到斯默克對她翻著白眼,“該走啦,不能再跟你浪費時間了,我還有事情要辦。”
她說完,就頭也不回地往一個方向走去。全然不顧身后的斯默克,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似的。斯默克費了好大力氣才扳正自己的下巴,疼的咬牙切齒。他突然想問一句,但看到對方毫不遲疑的腳步,似乎像個真正的“云游客”一般隨心所欲,他又把話咽了回去。
女人突然停下來。
“等一下。”她說,“你欠了我多少?我想想,我給了你一個椰子,把你從剪影里帶出來,還給你一瓶水——而你攻擊我,弄臟我的衣服,對我出言不遜……好家伙,看來你需要很多補償才能滿足我。這些我會好好記住的,哼。”
斯默克呆愣在原地,這個人怎么這么糾纏不休!
“給你個機會,斯默克。等我回到啟點,我要喝個盡興——”希格萊特說道,“你應該跟你那位朋友提前說一聲,就說,有一位口干舌燥的客人要去拜訪他,讓他準備好飲料恭候光臨,哈哈。希望你們不會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