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點。
外界正是黃昏之時,天邊的太陽將自己的光芒漸收,讓僅存的幾縷柔和的絲線隨意飄散開來,向四方揮灑而去。總會有那么幾點幸運的光輝不會和光禿禿的大地融為一體,而是落在某一行者的肩頭、帽檐、或是背包上,得以延長自己自由的時光。當所有光芒盡數(shù)消失,太陽便會進行一次新生,重振精神,讓自己的周身迸發(fā)出尤其火熱的力量,這種燃盡一切的氣概會將幾乎整個萬夢合圍,向有生命或是無生命的萬物發(fā)出統(tǒng)一的宣告,昭示著新的一天的降臨。這個間隔過于短促,如果定眼去看,只能捕捉到太陽爆燃時那最為壯觀的一刻——無數(shù)白色流體從內(nèi)部崩毀,如同密集的彈雨,對著環(huán)繞太陽的空氣進行一番不客氣的洗禮。當然,真要這么觀察,雙目一定會被灼傷到難以忍受。
萬夢無夜晚。有一種奇妙的說法是,只有在深夜入睡的人才可能有資格進入萬夢,萬夢的締造者為了和夢以外的世界加以區(qū)分,就將永晝賜予萬夢的環(huán)境,讓太陽永無休止的延續(xù)下去,讓在名為現(xiàn)實的外界中身處黑暗靜謐的人們能夠在夢中盡情沐浴光芒。但這種說法多少過于浪漫和美麗了些,萬夢并不是一個童話故事,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太陽的美,還是有不容忽略的一部分人群,面對太陽時想到的是炎熱與干渴,同時飽受著炙烤的折磨。當然,他們的呼聲,永遠不會得到回應。這樣看來那位萬夢的締造者多少有些不近人情,也有些過于天真了。“他”永遠不能滿足所有人的要求,也許想到了這一點,正因如此,“他”便肆意地按照自己的性子和喜好來作出規(guī)則,制定框架,徹徹底底讓自己與外人的意見隔絕開來。
現(xiàn)在,啟點的酒保,身著他一貫會穿的服裝,整潔的夾克與襯衫幾乎能照的清人臉。他靜靜站在窗邊,雙手交叉合在胸前,合著眼,仿佛在認真聆聽什么。窗簾是敞開的,窗戶的玻璃還是一如既往模糊不清,斑駁的花紋更像是用刀子劃拉的傷痕,毫無美感。不時有從身邊傳來的沙沙聲,但外面的風不可能吹到酒屋內(nèi)部。酒保相信,那一定是空氣中漂浮的微塵在伴隨自己的呼吸做規(guī)則的律動。
安靜地站立一會兒后,他臉上又浮現(xiàn)出清新的笑容,就像是久睡初醒的人用清水拂面后那種濕潤而爽快的樣子。他揉了揉眼睛,轉(zhuǎn)身回到吧臺內(nèi)坐下,順手拾起旁邊整齊躺臥的一只筆。他托著下巴,筆在右手的手指間快速旋動。
“算了。”他又把筆放下,大大伸了個懶腰。“今天也許會有客人,最好提前做好準備工作。”
剛剛的冥想時間將腦海中遺留的疲倦和不安一掃而空,酒保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異常輕盈,平日里千篇一律的枯燥工作做起來也顯得那么令人舒坦。他伸展右臂,張開右手,輕聲喚道:“掃把。”于是一把不那么新、但仍然結實耐用的大號掃把便從空間里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飛出,穩(wěn)穩(wěn)落在他的手上。酒保哼著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歌曲,聲音小的幾乎自己也聽不見,一手托住掃把,另一手擺出翩翩起舞的姿勢,拉著他不會說話的舞伴,在酒屋狹小的空間里不停地旋轉(zhuǎn),挪移。撇起的灰塵像是霧一樣彌漫在周圍,卻并不刺激鼻息讓人想要打噴嚏。伴隨著他口中的樂曲和腳上的節(jié)拍愈加激烈,酒屋里的氛圍也越來越熱鬧,窗簾、桌椅、酒具紛紛伴隨著旋律開始扭動著堅硬的身軀,加入到這一人舞會的行列中。
“一、二、三、四……”酒保的興致愈加高昂,身邊專屬于無生命體的語聲愈加響亮。
“滴、滴、答、答……”
外界聽不見,酒屋內(nèi)是如此激烈而快樂,聚光燈照耀下,一個人在肆意舞動,拼命的想要遺忘孤獨感,和落寞作對、同沮喪決裂。酒保的身影越來越快,越來越模糊,酒屋里的全體物件像是接通了電流,不斷作著夸張的、近乎痙攣的抖動。如果它們能夠發(fā)出人聲,那酒屋里將充斥著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和歡呼聲。就在這場優(yōu)雅的無言狂歡進行到最高潮時,酒保突然從旋轉(zhuǎn)中脫身,一只腳穩(wěn)穩(wěn)著地,拖把溫婉地依靠在他的身上。
“咔!”
一曲終了,酒保興奮地喘著氣,低頭望著干凈的地面,笑著把拖把放在墻邊。
“好了,把我的舞伴送走吧——順便將掃到角落的灰塵收拾掉,多謝。”
話音剛落,拖把就已經(jīng)消失不見,最后一抹骯臟的灰塵也如同水一般蒸發(fā)掉,地面終于煥然一新。酒保沒來得及用眼神送他親愛的舞伴最后一程,它消失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人眼幾乎難以捕捉到,它并非是從一個位置被牽扯到另一個位置,只是簡簡單單的消失,就像完全沒有存在過一樣。這種不可思議的事,在酒屋每天都會上演。只需要酒保一聲需求,他的大部分心愿都會輕易滿足。現(xiàn)在他盯著掃把最后倚靠過的墻角,眼中充滿了復雜的情感。說不上是多么高興或是不舍,他的眼中蕩漾著懷疑。
“有緣再會。”
他拋下這樣一句話,回到了吧臺以內(nèi)。
作為伴舞的角色,吧臺上的瓶瓶罐罐都紛紛出來露臉,早已自發(fā)在合適的位置站好,省的酒保耗費心力去規(guī)整它們,這自然是值得欣喜的。但酒保臉上并沒有體現(xiàn)多少愉悅感,或者說,他現(xiàn)在的心情,跟剛剛打掃地面時大相徑庭。不過他僅僅維持了這個樣子半分鐘,緊接著便舒展眉頭,長長地深呼吸,讓身體盡可能的放輕松開來。
他在吧臺內(nèi)立正,雙手非常謙遜地擺在身前,對著無人的空間說道:“開始營業(yè)。”
……
在閑暇時刻,或者說無人造訪時,酒保會定時清點后備的用以制取飲品的原材料,以確保隨時都能滿足來客的各種需求。在漫長的調(diào)酒生涯中,他已經(jīng)熟記了酒屋中銷量最高的某幾樣飲品——“綻放”、“破碎之冰”、“朝日的使者”……這些飲品大都是由他主動推薦,然后贏得了廣泛好評。有一位身材魁梧的客人曾經(jīng)專門點評過“綻放”這一飲品,稱贊它“在舌尖上賜予花朵第二次生命”,并大力向同飲的人員引薦,一度使所有以花瓣為原材料的飲品斷貨,那可真不是一段愉快的經(jīng)歷。所以酒保養(yǎng)成了經(jīng)常清點原材料的習慣,畢竟,對于整個萬夢,“啟點”是獨一無二的,他必須負起為客人解除焦渴、舒坦身心這一重任。
酒保連續(xù)打開幾個密封的壇壇罐罐,里面花花綠綠的各種東西,幾乎要從眼中溢出來。他滿意的點點頭,隨機挑出幾片花瓣,用手輕輕捏一捏,細細端詳著,看起來品質(zhì)尚可,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用再尋求新材料了,他舒了口氣。把所有擺在外面比較明顯的容器都檢查一遍后,他小心地將它們規(guī)整完畢,重新放到原位。
“等等,還有一樣。”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蹲下身來,在吧臺某個狹間最隱秘的地方,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捧出一個造型獨特的小瓶子。瓶子是透明的,從這一邊望去能看得到握住瓶子的手,但里面確實是盛著有色的內(nèi)容物,究竟是為什么瓶子將里面的顏色屏蔽掉,酒保也說不明白。他像是抱著寶貝一樣把它擺在吧臺上,旋開塞子,仔細看著里面的東西。
——是空的。
“……最關鍵的材料缺少了。”他喃喃自語,“沒辦法,只能再麻煩你一次了。畢竟這是你親手交給我的責任,你當然不能置之不理,對吧?哼……”
他雙手捧著瓶子,舉在半空中,用洪亮的聲音喊道:
“萬夢的七種奠基之色!”
沒有收到他預料的回應,他習慣性地抬起頭,這才意識到,半空中懸著一雙眼睛,那眼睛不屬于任何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