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當酒保回過神,他發現自己身處于一個巨大的白色空間,早已不在啟點酒屋以內。那雙熟悉的眼睛,眼睫毛短而細密,眼睛微微張開,瞇成一條線,正在細細打量著自己。酒保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舉到眼前,不住地擺弄。漸漸的,在他面前升起一陣煙霧,霧的形狀隨之發生改變,凝聚出一雙和他一模一樣的手,一樣的寬闊,一樣的粗糙。
“這可不像你一貫的樣子。你總是習慣將自己隱藏起來,和萬夢的一切劃清界限,一個人在不為所知的地方享受獨處的美好時光……我說的對不對?你不會輕易選擇亮明身份,更何況是在酒屋這種隨時都會有外人前來的地方。”
酒保抱住雙臂鞠在胸前,歪著頭,用一種戲謔的模樣看著面前正在發生的情況。在他的視角,眼前的霧氣再一次聚攏、化形,凝聚出非常明顯的人的軀干、四肢、衣著,緊接著是更為詳細的五官以及其他體態特征。酒保饒有興致地注視著“他”。
“所以……既然你在這里,那就表明你有非常重要的、不得不向我當面說明的事情。而且不論你的意見為何,我都沒有反駁的余地,也絲毫沒有反抗的能力。你不惜離開你所親密的無上之地,冒著被其他人發現的危險親自現形在我面前,看來是下了非常大的決心啊!”
酒保越說越興奮,渾身的肌肉開始膨脹,心臟砰砰直跳,就像是即將要和巨大的獵物決一死戰。隨著最后一絲霧氣沉淀下來,一個完美的人形浮現出來。“他”身穿醒目的夾克衫,著裝非常得體而奢華,褲子恰到好處地貼住雙腿,五官俊朗,四肢修長,渾身散發著謙遜而成熟的氣息。
酒保看著眼前的人,伸長了脖子,陰陽怪氣地喊叫道:“瞧瞧啊,多么惹人注目的模樣!距離上次我們碰見經過了多長時間?你還是這個樣子,一點變化都沒有!”
人形將雙臂挽在胸前,也一樣歪著頭,用平靜的口氣說道:“別來無恙,身居‘啟點’的酒保先生。“
“你敢學我?……啊,不對,你學的不錯,因為你本來就是我!你根本就不用刻意學任何行為習慣就能表現得和我一樣!我是酒保?……不,不是!你才是,你才是啟點真正的那個‘酒保’!”
面對酒保的苛責,“酒保”并沒有辯駁什么,只是習慣性地聳聳肩。
“身居啟點的酒保先生,”他緩緩說道,“我想您應當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立場。在這種場合下作出類似的發言,于我個人評判,這并不是一個明智的舉動。您更應該做的,或者說您一直傾向于做的,應該是先冷靜下來,聆聽我的言語,思考我的意圖,然后在恰當的時刻表達出您的理解與贊同,并為我們成功達成一致的目標而努力有所作為。這樣才是一位具有優秀素質的酒保應盡的責任,不知您以為如何?”
這一番評論直接讓剛剛還急躁難安的人不出一聲,就像一只被捏住后脖頸的小貓一樣束手無策。酒保感覺到自己無法再次積蓄力量發泄他積攢已久的怒火,對方的話語看似彬彬有禮,實則暗藏刀槍,硬生生把他的脾氣按壓下去,給他好不容易燃燒起來的全身潑了一盆零度的冰水,讓他不由自主地發抖。
畢竟,一方是行刑者,一方是階下囚。
“很好,明智之舉。看來您能夠認清當下的形式,酒保先生。”面前這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勾起嘴角,非常優雅地鼓掌。“那么,請問您是否做好準備,洗耳恭聽我的言論了呢?”
“你說。”酒保有氣無力地應道。
“很好。”人形輕撫自己的手掌,雙眼炯炯有神。
“首先我需要說明的一點是,非常抱歉,酒保先生。”人形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認為您在某種程度上食言了,這并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我很失望。”
“什么意思?”
“我們作過約定,哦——我希望您不會輕易忘記它,因為這個約定對于我個人而言至關重要,它所牽扯的內容太過于龐雜,要我仔細地一絲不茍地去說明未免太苛刻了些。但即使是輕飄飄的一句話,甚至幾個字,但凡是從我的口中走出,那在我這里都是不容違抗的。我并不喜歡它被遺忘,我想您也應該知道這一點。”人形面帶微笑地看著面前不住發抖的可憐人,就像是打量著砧板上的魚。
“所以,您還能想起我們的約定嗎?”
“我能。”酒保慢悠悠地緩過神來,“我可以一字不差地復述出來,那是……”
他像被石頭噎住了嗓子。
“是什么?”
“……輔助萬人萬夢的啟程,奠定……奠定七色之一的背景。這就是,你命令我做的事。”
人形拍著手,笑著回答道:“酒保先生,我想您弄錯了一件事——哦不,是兩件事。放心,我一向對無心之錯展示包容,但我還是認為需要向您當面指出來。第一,我很不理解為什么您要把我們的約定當作我對您單方面的命令,這種言論幾乎是在抹黑我的名聲,我已經非常努力地去表現得不那么像一個獨裁者、一個暴君,我以為自己的言行足夠寬厚,但您把‘命令‘這兩個字強加在從我口中流出的語言之上,那多少有些不盡情誼,這一點大大傷害了我的感情。至于第二……”人形笑得更夸張了些,“第二,酒保先生,非常可惜呢,您回答的并不是我想聽到的答案。”
酒保感覺面前的人形隨時都能不改顏色地抹殺掉自己,盡管后背冷如負冰,他還是硬著頭皮回答道:“既然這里只有你我二人,那我們也不用再賣關子了,耽誤時間總是不好的,對不對?如果你是在與我開玩笑,那我認為大可不必,我們不妨更加坦誠一些,直接進行到解決問題這一步;如果你是認真的,那我已經給出了我僅有的答案,無論你是否滿意,我也沒有辦法猜測到你真正期待的我的回應。我能說的僅此而已。”
說完這些,酒保強迫自己的雙眼直視對方,自己的手腳已經喪失了知覺。有那么一剎那,他的胸中充滿了自豪,像是一個視死如歸的戰士,大步無悔地踏向有去無回的戰場一樣偉大而悲壯——然而這種精神氣概僅僅持續了不到十秒鐘,就被對方有恃無恐的大笑聲無情打斷掉。
“哈!哈!哈!……應當說,您也是一點變化也沒有呢,還是和我們第一次相遇時那樣,言語和外貌都這么……咄咄逼人。”人形將雙臂架住,一只腳踮起來,整個人透露出一種明顯的輕蔑。“沒關系,沒關系!應該說您的這番解釋并沒有說錯,正相反,非常正確,非常具有可取之處!因為我也不喜歡浪費時間。那么,我就單刀直入了。如果接下來我的言語有什么不恰當的地方或是對您有所沖突的話,還望您不要介意——”
逃過一劫,酒保喃喃自語,逃過一劫。殊不知他細微的神態變化早已一點兒不剩地被對方捕捉到。
“身居啟點的酒保先生,當然,即使您無法從啟點離開,想必您也能或多或少地了解到外界的某些動靜——我想您一定明白,萬夢正在發生一些我們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您應該不會試圖掩蓋或是否認吧?”
“我不否認。”
“那很好。所以令我不滿的是,酒保先生,您,還有所有進出萬夢的人,大家沒能阻止類似的事件發生。您永遠也想象不到,當我看到從我手中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的藝術品,我畢生的心血,我全部的投入——萬夢,當它變成這樣一潭死水,變得失調,變得堵塞,變得毫無美感可言時,我是多么的心痛!……我開始反思我自己,在痛苦中反思,為什么它會變成這個樣子?但我立刻改變了我的思路,我開始想另一個更可能收獲我想要的答案的問題——為什么你們放任它變成這個樣子?”
“……你是在指責我們?”
“哦,不,當然不是。我只是保持最低限度的懷疑罷了,畢竟我向來不喜歡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別人。但涉及到萬夢的病癥上,如果不是所有進出萬夢的人影響了它,哪還會是誰呢?是夢醒以后另一個世界里的人么?還是說——是你呢?”
人形猛然湊近,雙眼直勾勾盯著酒保的臉,好像一把尖刀朝他的面門捅去,酒保感覺自己的臉火辣辣的疼。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摸了一下,有粘稠的流體在往下流淌。
“當然不是我。”酒保昂起頭,血從額頭上淌開一條線,“當然不是我,不然,剛剛我就不可能還穩穩地站在這里了,憑你的本事,你有無數種讓我痛不欲生的法子,對么?”
“說的很對,我盡有上千種讓你跪倒在地的辦法。”人形走近一步,“但這有什么用呢?這能讓你開口告訴我,我最珍愛的萬夢,它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還是能告訴我,你們已經找到什么能夠挽救它的辦法?不,都不會。你不能使我滿意,酒保。”
酒保回答:“但我們之中已經有人意識到了這一點,如果你相信我們,遲早我們可以憑借自己的能力解決問題,盡快。”
“你們?哈哈哈哈哈……我怎么能指望你們!啊,不對,酒保先生,您確實言中了,一開始我確實只是欣賞著你們自己面對萬夢中出現問題的表現,但是你們是怎么做的?我是否應該自責我對大家的期望太高了?還是說這得怪我性子太急了?——我可等不下去!”
酒保小心翼翼地問道:“您要親自解決問題?”
“當然,我已經休息的夠久了,或者說,一直看著我的萬夢無法恢復秩序,這種亂糟糟的情況嚴重影響了我的休息!”
“那可真的是太好了!”酒保開心地喊了一聲,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隨著緊張的神情一下子放松,眼角松軟地垂下來,掛著一分若有若無的淚花。他無時無刻不在考慮著聯系到那位真正能夠左右局勢的存在,能夠成功地將所有人挽救回來——而現在“他”就在面前,雖然過程有些不愉快,但至少結局是好的,萬夢終于能夠迎來重塑,所有踏入萬夢的人也終于能夠獲得他們所期待的歸宿……
人形只是淺淺一笑,并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意圖。
“您要怎么做?啊啊,您要做的事我們一定沒有辦法理解,但我相信它一定會是相當有效的。您是萬夢的締造者,當然對萬夢的情況了如指掌。老實說我一直都期待著您的主動出現,沒有辦法,在這件事上只有您才是所有人真正的救世主……”
人形抬起手,示意讓他停下。
“那個語言咄咄逼人的酒保去哪里了?那個不甘居人下的勇士去哪里了?那個號稱拓荒者,突然出現在我面前,風塵仆仆而目光堅定的游客去哪里了?”
“抱歉,我太激動了……但如果您真的能拯救所有人,我……值得,一切都值得!”
人形看著喜極而泣、因情緒激動而無法保持平衡,單腿跪地支撐起身子的酒保,低矮又渺小。
他的右嘴角是一直揚起的,“酒保先生,您又搞錯了兩件事,真遺憾。第一,我只想著要解決問題,但我這里急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可能與你、與在萬夢中滯留的人所面對的都不一樣;第二,您可能過分地看重自己和其他人了,我所要挽救的,只是單純的萬夢本身,我所心心念念,恨不得擁抱住再也不放手的萬夢本身。”
酒保抬起僵硬的脖子,向上看著他。
“我的目的是,規整萬夢的秩序,實現萬夢的重生;我的辦法是,將所有仍然滯留在萬夢中無法離開的人們,盡數剔除,一個不留。”人形低下頭,向下看著蜷縮在地上的酒保,臉上掛著如同太陽般燦爛的模樣。
“怎么樣,我這么說,你們有辦法理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