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影響您休息嗎？”
“……我休息的夠久了，孩子。過來吧，過來，坐下來。”
老人的面容變得慈祥了許多，他指了指屋外，示意男孩把外面的小板凳搬進來。貓咪躡手躡腳鉆進來，蹲在一邊，一邊舔著爪子，一邊不時偷偷對著男孩瞟幾眼。男孩不再說什么，乖乖把小板凳放在老人的搖椅旁邊，聽候吩咐。
“你餓嗎？不用客氣，看看箱子里有什么好吃的，就拿著吃吧……好多東西我都咬不動咯。”老人張了張嘴，里面只剩幾顆半截不全的牙齒，黑的黃的顏色分明。男孩原本想擺擺手搪塞過去，可當他抬頭看到老人渾濁的左眼傳達出的某種強烈的、說不出來的訊息，他打消了這個念頭，而是非常聽話的過去在紙箱子里翻了翻，掏出了半袋子封口的餅干。
“確實有點餓了……”他這樣說著，老人滿足地笑了。
“我還記得，那袋子餅干是我吃剩了一半。時間太久了，我都忘了它是什么味道啦。你代替我嘗嘗，喜歡吃就都拿去吃吧。我是沒有口福了。”
男孩心里咯噔一下，但在他重新緩過神來時，他的右手已經不受控制地撕開了包裝袋——喀嚓一聲，用力過猛，里面的形狀各異的餅干灑了一地。貓睡得很淺，被掉落的餅干和碎屑砸得暈頭轉向，喵喵叫了幾聲表示抗議。
老人拍了拍搖椅的扶手示意讓貓過來，但貓無動于衷，把腦袋別到另一邊，只給兩人留下一個灰撲撲的背影。
“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男孩抽抽巴巴地道歉。但他心中卻很是緊張，自打他走進這間屋子，自己的一切行為就像是中了魔，不管他的意愿究竟如何，他的行為就像是部分脫離了自己的控制一樣，無法挽回地向一個方向墜落。
他抓出一把餅干，餅干的造型各式各樣。他仔細觀察一番，發現這些都是小孩子們都喜歡的動物頭像形狀，但是時間太久了，餅干受潮嚴重，已經難以辨識出其中絕大部分的樣子。男孩取出一個已經被磨損的面目全非的餅干，吹了吹上面也許會有的塵土，放在嘴邊。
他沒有立即吃下去，他抬頭看著老人，像是正在期許搖椅之上老人的恩準。老人微笑地點了點頭，但一直是閉著眼的。
為什么……
他把餅干干脆地扔進嘴里，幾乎沒怎么咀嚼，餅干就化成碎渣，消失的無影無蹤。
“好吃嗎？”老人問道。
他努力地去探尋口腔的每一個角落，妄圖去細究餅干在口中剎那消失前留下的細微氣息。他的眼球轉動個不停，這表示他有一部分心思放在了構建接下來要說出來的語句上。他在思考此時此刻什么樣的回答是合適的——
“有一點點甜。”
“沒有發霉吧——密封著應該保存的好好的。”
“沒有……謝謝！”男孩擠出一點笑容。不知為何，他的心中好像有一塊石頭落了地，變得輕松了許多，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難以言明的空落落的感覺。他很不習慣。
“甜的……唉，我也想嘗嘗什么味道是甜的……”老人絮絮叨叨的，“那半袋子餅干，我都忘了我吃的是什么味道的——我老啦，記性和味覺都退化的太厲害了。”
“您都是一個人在這里生活嗎？”男孩試探性地問道。
“生活……什么是生活？我是一個人，但是只是在這里呆著。”老人歪了歪頭，搖椅緩緩地搖晃。“你要問我生活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每天都在這里呆著，僅此而已。“
“您為什么要在這里，老爺爺？您的親人呢？他們……“
老人擺動搖椅的幅度略微大了些。
“你問的太多了，好孩子。你問的這些問題我都沒辦法回答……我在這里沒什么緣由，就像是本該如此，我一直在這里，但我連這里具體是哪兒都沒辦法跟你解釋清楚。我只能說，這里是我的家——”老人連續說了很多話，嗓子里吭哧吭哧傳來數聲雜音。
“至于你說的親人……什么親人，我也不知道我有沒有親人，我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等等，我有親人。”老人的臉上慢慢涌現出喜悅，”啊，真不好意思，我怎么會忘了你們呢。我的好貓咪，我的老狗，還有那幾只小羊羔——圈養的畜生們。它們就是我的親人們。”
這時，屋外的院子里傳來一聲哭號。那聲音是如此的凄厲，像是一支冷箭自背后射來。男孩一驚，下意識想要回頭看，卻被老人制止了。
“好孩子別害怕，不用看了，那一定是我的老長毛——它就喜歡在院子里杵著，幫我看家護院，雖然我這里基本沒有人來。”老人的聲音仿佛有無窮的魔力，籠罩在整個屋子里，讓屋內的萬物都不得違抗其意愿。他咳嗽了一聲，用沙啞的聲音吼道：“老狗，別叫喚了！你嚇到我們的客人了！”
外面再也沒有出現第二聲響。男孩回頭望了望，只看見圍成羊圈的柵欄里幾只羊在小心地踱步，沒有看見那只發出聲響的老長毛狗。
“這老東西。”老人呵呵地笑了出來。
男孩看著眼前的老人，心中有說不出的難受。他很想為老人做點什么，但他又徒生一種無力感——他只是這里的客人，但在他周身的一切事物，很明顯，都只與老人有著關聯，就像蛛網一樣粘合。他更像是蛛網上掙扎的小昆蟲，他的心思，他的活動，都沿著蛛絲的振動傳遞出去，被潛藏在這一切背后的某些存在所捕捉……
“老爺爺，您要不要吃點東西？”他突然問道。
……
老人被這突兀的發問整的有些不知所以，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好孩子，你還惦記著我啊。”他回答道，“但是我什么東西也吃不下，你看到啦，我的牙口不行了，嚼不爛食物了。唉，你這么一問，我還真有些饑餓。真懷念當初還能咀嚼的那些日子，那么多味道我都沒有印象啦……”
“有辦法的。”
男孩站起身來，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喚一樣。他徑直走向屋子角落的大衣柜，拉開最底層，里面赫然出現一個水壺和一個碗。他像是原本就預料到一樣，輕車熟路地拔開水壺的塞子，把水倒進碗里，端了出來。他用手試了試水溫。
根本不用試，他知道，水溫……
“溫度剛好。”他這樣回答著，盡管根本沒人問他問題。老人在后面躺在搖椅上，饒有興趣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好孩子，你這是要干什么？”老人問道。
“老爺爺，我真想讓您也嘗一嘗餅干的甜味。”男孩說，“把餅干掰碎了泡在水里，這樣就不用咀嚼了。”
他把所有沒掉在地上的餅干都拿出來，細細端詳著。上面的圖案依舊清晰的一共有七枚。他把它們一個一個掰碎放到碗里，面無表情。就在放一個帶貓咪圖案的餅干時，突然“嗷嗚“一聲，一道黑影閃過，男孩的手背上多了一道長長的血口子。
“啊！”
老人破口大罵：“壞貓，挨打！壞貓！”
但男孩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疼痛感，他回頭看去，在地上被摔成兩半的餅干，沾了灰塵已經徹底無法吃了。那只貓弓著背，尾巴直直豎起來，毛發像針一樣，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貓……？”
又是一聲恐怖的叫喚，貓把地上餅干的殘軀踩得粉碎。之后伸著脖子瞪著男孩，擺出一副瘋狂的要拼命的樣子。男孩不敢再往前，戰戰兢兢地回去，把所有剩下的餅干一股腦地碾碎丟進碗里。
怎么回事？
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他不敢表現出來。
就像是注定的步驟……
就像是，一切循規蹈矩……
……
老人哈哈大笑：“可以吃餅干嘍！”
男孩凝視著老人抖動不停的喉嚨，生怕它會從脖子那里薄弱的皮膚中掉出來。他目不轉睛看著老人捧著碗，大口大口往里灌，他發現氛圍過于安靜了些。貓咪不知鉆到了何處，老人吞咽的聲音本應該很大才對，但是他聽不見。他回過頭看向屋外，驚訝地發現，屋外的原本各自活動的活物，此刻全部匍匐下去，肚皮和頭顱緊緊貼著地面，像是在向某物祈禱，又像是面對既定命運的到來而變得無比柔順和屈服。小綿羊緊閉著眼睛，吐露著舌頭，戀戀不舍地舔著地面的土；山羊的脖子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彎曲著，頭上的角深深地刨進土里；那只老長毛狗，毛發已經全部被沙土掩埋，屬于它的時鐘似乎早已不知何時完全停擺……
“好！好！甜味啊！”
剩下的半碗流食灑在地上，老人張大著嘴哈哈笑著。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老人激動地語無倫次，這讓男孩反而有些不適應。“謝謝你，好孩子。啊，原來餅干是這樣的味道……啊，我真高興，謝謝你讓我這個老家伙還能嘗到我也許再也嘗不到的味道……我要好好表揚你！你真是個好孩子！哎喲……”
貓再一次像幽靈一樣出現，竄進老人的懷里，緊緊貼著老人的胸膛，臥了下來。
“哈哈哈，你去哪里了，我的好貓咪？啊……剛才應該也給你嘗嘗的，你陪了我這么久，不給你留一口多少有點過意不去，啊呀，真抱歉喲……”
老人的手是那么溫柔，是那么溫暖，撫摸在貓咪的身上，舒服的讓貓咪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呼嚕。
“啊……”老人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這才意識到他口中的“好孩子”還在面前站立著。
“孩子，再幫我把我的煙斗拿來吧。”他說，“不知道為什么，我現在是真的困了，讓我好好抽一口我的煙斗，然后讓我好好睡一覺吧。”
男孩像是收到命令的機器人一樣照辦了，當他把煙斗遞出去時，他發現煙口那里根本沒有一點點煙草燒灼的痕跡。他有些驚慌，不知道怎么該跟老人解釋，但當他看見老人仍舊像之前那樣享受地含住煙斗，把頭歪到一邊，平靜的入睡時，他終于放下了心。
“這次看來是真的要睡覺了。”男孩輕輕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準備往外走，“晚安，未知的老爺爺。”
這一次，身后沒有再傳來聲音。屋內的光線已經不夠亮。他沒有看見，老人的眉毛和頭發以難以追及的速度變得煞白，臉上和手背的皺紋愈加鋒利，嘴邊掛著的微笑卻始終沒有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