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把酒和捂熱的碗重新遞給了他。
她不知道,到了白樺林,這酒能不能喝完。
她不知道,過了白樺林,他是不是還能活著喝酒。
她已經知道了他的打算,用秘密交換秘密。
這是獲得百解丹的唯一途徑。
當然,這條途徑,也是解【勿忘】之毒的。
【勿忘】毒發,還有二十四個時辰。
杜千機知道。
所以他很自信,自信唐冷心一定會殺了沐黑。
唐冷心也知道,所以他一定不會讓杜千機失望。
百解丹只有一枚。
兩個人都需要。
當秘密不再是秘密,便是死亡降臨的時候。
對于唐冷心而言,也是一樣的道理。
唯一存在的疑問,便是誰先誰后。
白晝說服不了自己相信沐黑可以后死。
她寧愿相信,唐冷心的飛刀,不會那么無情。
她知道,她的相信,只不過是一廂情愿。
無情刀如果多情了,怎么會叫無情刀呢?
白晝把復雜的目光投向了沐黑。
他的臉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的眼睛平靜的像一潭死水。
他的人一動不動,就像一尊雕塑,似乎永遠都不會累。
還有那只按在漆黑刀柄上的手,好像已經和刀長成了一體。
挫敗感從她心里升起,她再怎么用力,也無法通過他冰冷的臉上,窺測到他內心的想法。
“白樺林還有多遠?”
白晝問道。
她等的心煩意亂,她現在什么也做不了。
雖然柳葉劍就在身邊,伸手便可握住。
“很遠。”
沐黑已經閉上了眼睛,回答的聲音,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很遠是多遠?”
白晝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覺得自己很傻。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沐黑睜開了眼,冰冷的目光,似乎透過車廂,射到了很遠的地方。
白晝把貂皮車簾撩開,天際交白之處,一眼望不到邊的白樺林,平鋪在蒼莽的原野上。
白晝笑了,并不是她明白了他的那句話,而是他錯了。
他錯在哪里呢?
白樺林也在天邊,也在眼前。
他沒錯。
錯就錯在白樺林的邊上有一個人。
這一片白樺林,又不是誰的,為什么不能有人呢?
白樺林當然可以有人,但這個人不是別人。
一條腿像木樁一樣,穩穩的扎在雪白的土地上,空蕩蕩的褲腿,在呼嘯的北風下,不停的搖擺。
他就像雕塑一樣,似乎在那里了很久。
沐黑說過,他要在白樺林等唐冷心。
結果現在卻是唐冷心在等他。
“你說錯了。”
白晝笑道,笑的有點勉強,笑的有點心慌。
她以為沐黑掌握著主動。
現在看來,并不是。
高手過招,怎么可能讓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呢。
唐冷心是個高手,他久入江湖,有過無數次的決斗,自然知道天時地利人和的重要性。
他現在已經牢牢占據了有利的地形,他甚至依托地形,把地勢和攻勢結合的很完美。
很明顯,地利已被他占去了。
她中了毒,柳葉快劍再快,也成了擺設。
沐黑的刀,連同他的劍,似乎也是擺設,他空有一雙很快的眼睛,又有什么用呢?
再快的刀,再利的劍,待在鞘中,終究是殺不了人。
唐冷心的無情刀卻是從未失手,江湖上,更沒有人見他射出第二把飛刀。
人和,唐冷心也占了。
現在只剩天時。
天時在不在沐黑這邊呢?
或許在吧。
他就像一粒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珰珰的銅豌豆。
不論怎樣,他都是他,他就是那樣拖著瘸腳,以一種極其怪異的方式,一路走來。
他的運氣說不上很好,也說不上很壞。
白晝開始希望沐黑不要去做那個交易,保留住那個秘密。
至少這樣,他還可以再活二十四個時辰。
但她又希望他能夠把毒解掉,做完該做的事,等他帶著自己去看看這個江湖。
她很矛盾。
她快瘋了。
她抓住他的手,放了又抓,抓了又放。
她看到了柳葉劍。
柳葉劍就在她的腳下。
她握住了柳葉劍的劍柄,它是那么的熟悉而又陌生。
她挑開馬車的貂皮車簾,跳了下去。
她要用畢生的力氣,與他在一起。
哪怕只有一瞬。
“你干什么?”
沐黑冷冷的聲音從馬車里傳來。
“我要和你死在一起。”
“我死也要和你在一起。”
“我和你一起去死。”
一句話,白晝說了三遍,換了三種方式,每一種方式,都是那么的無助,卻又都是那么的堅定。
“你就那么的不相信我?”
沐黑按在漆黑刀柄上的手,因為握的太緊,整個指節,都泛著青白色。
“我信。”
“我怎么不信!”
“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
“我怕的是,縱是我死了,在你的心里,也留不下一絲的痕跡。”
“縱是這樣,我現在也不怕了。能和你死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了。”
白晝的身軀劇烈的顫抖,青色的衣裳,在呼嘯的北風之中,凄涼的飄蕩,和那個空蕩蕩的褲腿,遙相呼應。
她扭頭望著馬車,裘萬山像個石頭,坐在那里不動。
車里的人,硬的更像是一根木頭。
她沒有再說話,壓抑的情緒,化作冰涼的淚珠,從蒼白的玉臉上滑落。
她希望他能從馬車上下來,給她一個擁抱。
沐黑下來了,拖著腿,朝著唐冷心,艱難的走去,從白晝的身邊飄過,就像一陣風一樣。
希望不過是奢望。
白晝停了片刻,擦干眼淚,提著柳葉劍趕了上去,牽住了沐黑的手。
月近中天。
兩個人。
兩個影。
“我不會安慰人。”
沐黑輕輕的說道。
“你這便是安慰。”
白晝望著地上的影子。
明月在后,看著這一切。
唐冷心就在前面。
他背后是一片白樺林,像是堅實的后盾,默默的支持著他。
無情刀,已經在他的手中。
刀鋒上的冰霜,清晰可見,每一道紋路,似乎都刻著兩個字:
死亡。
白晝沒了走下去的勇氣,但她不得不鼓起勇氣走下去。
沐黑堅定的走著,她怕一松手,便再也跟不上他的步伐。
十丈。
五丈。
一丈。
白晝不知道怎么走過來的,似乎是一條堅韌的臂膀,把她拖過來的。
不論怎樣,她現在和他在一起,直面眼前無情的人。
沐黑沒有說話,他靜靜的看著一丈之外的唐冷心。
“誰會先把秘密說出來呢?”
白晝心里暗道。
她沒有說話,柳葉劍在手,即便是無法使出快劍,她的心也安定不少。
交手,在沐黑停下的時候,便開始了。
唐冷心的斗笠壓的很低,現在連他的嘴也看不到了。
沐黑幽深的眼眸冒著別樣的光,按在漆黑刀柄上的手,不停的松握,泛白的指節,因此而變的通紅。
氣氛凝滯,寒風,也停了呼嘯。
天上明月,似乎不忍看見這一幕,也隱了烏黑的云下。
唐冷心的無情刀,依然在手,薄如蟬翼的刀鋒,泛著明亮的光,在黑夜里,就像一輪玄月。
“他死了。”
沐黑冰冷的話突然響起,讓神經緊繃的白晝有點眩暈。
“死了?”
白晝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
無情刀仍然在唐冷心的手中。
他已經死了。
沐黑的刀,拔出來了嗎?
白晝不知道。
“我現在才知道,你的刀比他的無情刀要快。”
白晝苦笑。
唐冷心手中的刀,甚至沒有發出來。
但她看出了要發之勢。
發之未發之際,他便死了。
好快的刀。
她甚至都沒看清楚,沐黑是怎么拔刀怎么出刀的。
“怪不得司馬然和杜千機沒有貿然出手。”
“原來他們沒有信心可以在他拔刀之前殺了他。”
白晝心里嘆道,起伏著胸脯,扭過頭,望著那張冰冷的臉。
隨后她發現了一個問題:
唐冷心死了,代價的秘密又是什么呢?
“他不是我殺的。”
沐黑的話,印證了她腦子里剛剛冒出來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