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愚蠢
- 鵝絨鎖(郝富申、胡亦瑤主演《鵝絨雪》原著)
- 春眠藥水
- 5273字
- 2022-04-28 17:09:37
英賢混沌地“嗯”了一下。
上周突然降溫,她不小心著涼。剛開始只是鼻塞、頭疼,她沒放在心上,照常工作,終于把小感冒拖成了發高燒。
傅城面色微沉,眸底浮現出幾許懊惱。他將有氣無力的女人抱起來,替她整理好衣服:“我送你去醫院。”
他的聲音有些啞,但是手很規矩,只是攏著她,再無其他動作。
英賢軟綿綿地趴在他肩上,吸著鼻子說:“不用,看過醫生了。”
“醫生怎么說?”
“吃藥,多喝水,多休息。”嗓子太干,她選擇用最簡短的句子回答。
“藥在哪里?”
“吃過了,晚上睡覺之前再吃一次就好。”
沉默半晌,傅城問:“想喝水嗎?”
英賢撲哧笑了,摟住他的脖子,鼻尖碰觸著他頸上的汗珠:“傅城,我知道你的責任感很強,但是也不用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攬。你來之前我就發燒了,不是被你親的。”
傅城不語。
他知道,他也不是因為害怕擔責任才問的。
夕陽的余暉傾斜著打在英賢臉上,刺得她睜不開眼,又有點兒暖洋洋的感覺。她闔上眼睛,沉浸在這昏黃的溫暖中,呼吸慢慢平緩下去。
兩人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相擁,氣氛溫馨得有些詭異。
英賢不是沒感覺到,但她今天太難受了,四肢酸痛,腦袋也昏漲,她沒有多余的精力去警覺了,于是放任自己沉溺其中。
她說:“我想喝水。”
“好。”
傅城輕柔地把她從自己的大腿上移開,起身去倒水。
英賢喝得很慢,喉嚨干痛,每一次吞咽都是折磨,喝完最后一口,她疲憊地垂下手臂。
傅城第一時間接過杯子,輕聲問:“要躺下嗎?”
英賢點頭,抬了一下手。
傅城抓起她的手臂,幫她纏住自己的脖子,然后將人抱起來,送進臥室。
他放下她的時候,動作很小心。
英賢驀地貪戀起來,在他離去之前,抓住了那只手。她想說話,但是喉嚨太澀,想說的話變成了從鼻子里哼出的一聲模糊悶哼。
她的手也燙,像團火灼著他的皮膚。
傅城猶豫了一下,掀開被子躺進去,將那滾燙的人抱入自己懷中。
這個時候的他,不像男人,更不像玩具,他像一個父親,她年少無知時幻想過的父親。
蔣家很大,大到能舉辦上百人的宴會;蔣家也很小,小到容不下一個軟弱的人。
英賢吐出一口濁氣,順勢縮進他懷里。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臨近午夜,冷汗淋漓地醒過來。她的身上全是汗,鬢角都是濕的,但她不覺熱,反而覺得冷。
她難受地喘出一口氣,身旁立刻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要不要喝水?”
英賢點頭。
身側驟然一空,冷空氣侵襲著英賢的身體,她打了個寒戰,下意識地希望他早點兒回來。
很快,傅城帶著水和退燒藥回來,扶她坐直身體。
干涸的身體得到了滋潤,雖然還在出汗,但是感覺好多了,英賢啞聲道:“謝謝。”
許是因為睡過一覺,這一次,英賢躺了很久仍沒有睡意。
她試著叫了一聲:“傅城。”
“嗯。”
知道他也醒著,英賢莫名放松下來,安靜了幾分鐘,忽然翻身貼住他。
傅城攥住她的手腕,制止她的動作。
英賢掙扎了一下,反被他攥得更緊了。
“別鬧。”他的語氣聽上去有些無奈,看向她的目光中又帶著點兒不易察覺的縱容,“你發燒了,不行。”
他那么一本正經,英賢突然什么心思都沒有了,沉寂了幾秒,悶悶地說:“我睡不著。”
小孩子一樣的話。
黑暗中,傅城撐起身體看她。
他替她撥開黏在額頭上的濕發,問:“那怎么辦?”
哄小孩一樣的話。
英賢隨口說:“講個故事吧。”
傅城隔了一會兒才回答:“我不會講故事。”
英賢不知道怎的,很想笑:間隔這么久才回答,他是在腦海中搜刮故事嗎?
她好脾氣地說:“那就說說你自己的事。”
又是一陣沉默,他問:“你想聽什么?”
英賢當真想了想,說:“說說你去過的最漂亮的地方。”
房間再次安靜了。英賢聽著掛鐘秒針走動的聲音出神,就在她以為他不想說時,他開口了:“是一個不知道名字的沙漠。”
“嗯。”
“我的小隊當時在追蹤一伙反政府軍。”
“嗯。”
“那天,我和一個隊員正進行日常巡邏,在一個區民區里發現了其中一個小首領的行蹤。我們就直接跟了上去。”
“嗯。”
“他很快發現了我們,開車逃進沙漠,我們也追了進去,在追蹤的過程中,被他打爆了車胎。”
“當時沒覺得怎么樣,等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周圍已經沒有路了,電話也沒有信號。”
“我們身上有定位器,但是當時也不能確定定位器還有沒有用。因為不熟悉地形,不敢隨便深入沙漠,我們決定在原地等待一晚,等天亮再說。”
“沙漠的夜晚很冷,車座都是冰的。因為怕睡著后身體失溫陷入昏迷,我們兩個人輪流值夜,每次只有一個人休息,另一個人負責站崗。”
“快天亮的那一班是我值崗。我看見了太陽從地平線升起來的全過程。”
“剛開始的時候,陽光是橘紅色的,照得整個沙漠也變成了橘色,沙丘看上去像海浪一樣。”
英賢一直沒有出聲,她第一次聽見他說這么多話。
他的聲音平靜而溫和,不同于平日的冷淡。
她閉著眼睛,思緒飄浮在半空中,在腦中繪制出那瑰麗的畫面。
傅城以為她睡著了,沒想到閉著眼睛的女人開口說道:“為什么不反擊?”
“什么?”
“他開槍打爆了你們的車胎,你們為什么不反擊?”
“維和部隊在當地沒有執法權,除非生命受到直接威脅,否則不能開槍。”
英賢問:“你不覺得不公平嗎?”為了所謂的正義,以身涉險。
傅城沒想到她會這么問,頓了片刻,照實說:“我沒想過。”
英賢一怔,默默翹起嘴角。
可以,這很傅城。
她說:“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傅城從回憶中抽離出來,笑了一下,自言自語般低喃:“很愚蠢,是嗎?”
“是很愚蠢。”
愚蠢的理想主義。
英賢覺得自己病糊涂了,所以才會囈語:“聰明人太多了……多一點兒蠢人,或許這個世界也能好一點兒。”
雖然她知道這不可能,因為總有她這樣的人攪渾水。只是,此時此刻,身體的虛弱讓神經也變得柔軟起來,所以她愿意為了那橘紅色的沙漠也愚蠢片刻。
黑暗中,傅城靜靜地凝視著女人的側臉,看得走了神。
他的夜視能力很好,能看見她的眼球在眼皮下不安地轉動,干熱的嘴唇微微分開,吐出一團團熱氣。
這張溫柔又殘酷的臉,看上去如此脆弱。
他魔怔似的低頭,吻她汗濕的額頭:“睡吧。”
英賢睫毛一抖,心口發軟。幸好她一直閉著眼睛,所以心事不會被發現。
第二天,英賢來月經了。
發燒加上來了大姨媽,足以擊垮任何鐵人。她不得已打電話給柯蕊,說自己今天不去公司了,但是有事必須電話聯系她,不論時間。交代完工作,她倒回床上,背對傅城說:“你走吧,門會自動上鎖。”
她感覺不太自在,因為昨晚那么依賴他。
傅城沒說什么,離開臥室,關好門后,他先給老李打電話,然后又給徐正海打電話請假。徐正海痛快地批了假,還說這段時間辛苦他了,如果身體不舒服就多休息兩天。
徐正海是個心胸寬厚的儒商,可惜慈母多敗兒,慈父也一樣,他的孩子一個比一個不省心。
反倒是蔣震這樣的,子女暗地里鉤心斗角,卻都不會太差,就連沖動莽撞的蔣英齊也憑自己實力考上了還不錯的大學,英慎更是和英賢一樣,拿到了哈佛的offer,但他最后沒去,選擇留在國內上學。
子女緣這種事,沒道理可講。
等了一會兒,沒聽見聲響,英賢當傅城已經離開,拖著酸痛的身體下床吃藥,結果一推開門,就看見他在廚房。
英賢看了看他,安靜地走過去,自顧自倒水。
藥片落進掌心,被傅城按住手腕阻攔:“吃完飯再吃。”
英賢輕輕推他:“沒事。”
傅城直接將藥片拿走,道:“聽話,吃完飯再吃。”
傅芝身體弱,小時候沒少生病,病起來比英賢鬧騰一百倍,又哭又鬧地不肯吃藥。那時候他也是個半大孩子,不知道怎么哄人,最常說的就是“聽話”。剛剛看她空腹就要吃藥,自然而然就說出這句話。
說完了,自己也覺得不自在,轉過身去攪拌鍋里的粥,但是藥還握在手里,并不打算給她。
英賢被他哄小孩的語氣弄得一怔,看著男人挺拔的背影,抿了一下嘴唇,沒有再堅持,回臥室躺下。
她冰箱里的東西不多,傅城煮了白粥,外加一顆水煮蛋。等她吃完,才送上水和藥。
藥效發揮,英賢斷斷續續睡到傍晚,要不是中間還要起來處理大姨媽,她能躺在床上一整天不翻身。
傅城幫她量過兩次體溫,確認體溫在緩慢下降后才放心。
睡了一整天,英賢的精神好了許多,可是看見傅城端過來的白粥和水煮蛋,眉毛還是一下子皺起來。
她小時候羨慕同學生病了有媽媽煮白粥,現在她知道了,什么飯都禁不住連吃三頓。
吃了兩口,英賢放下勺子:“我不想吃。”
她不僅發愁,還有點兒生氣似的看著他,神情十分幼稚,看得傅城想笑。
但他面上沒有顯露出來,只平靜地問:“那你想吃什么?”
英賢想了想,說:“麻辣香鍋。”她嘴里淡得了無生趣,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想要重口味。
“不行。”
英賢想說“為什么不行”,話到嘴邊,覺得如此對話實在幼稚,即使生病也不該這么幼稚,于是又把它硬生生咽下去。
她拿起勺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白粥,就是不肯吃。過了一會兒,她說:“那你喂我。”
傅城抬眼看她,伸手接過勺子,舀起一勺白粥送到她的嘴邊。
英賢微微側頭躲過去,目光沉沉地看著他說:“不是這么喂。”
那怎么喂?他稍微一想就明白過來。
沉默了一會兒,他說:“我去買麻辣香鍋。”
說完,大步離開臥室。
英賢坐在床上,手指撫摸著殘留著他體溫的毯子,在聽見關門聲的那一刻,終于憋不住,撲通一下躺了回去,笑出了聲。
傅城走后沒多久,枕邊鈴聲大作,嚇了英賢一跳。
她怕自己睡著了錯過柯蕊的電話,因而將鈴聲調到最大,沒想到這么響。
打來電話的不是柯蕊,是沈東揚。
“喂。”
“是我,聽說你病了?”
“嗯,有點兒不舒服。”
沈東揚想,能讓她請假不去公司的肯定不止“有點兒不舒服”,于是問:“找醫生看了沒有?要不要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謝謝,不用。前兩天看過了,小問題。”英賢公事公辦地問,“找我有事?”
“不是什么要緊事。”頓了片刻,沈東揚問,“有什么想吃的嗎?給你送過去。”
“不用了,沒什么胃口。”
“行,那你好好休息吧。”
“謝謝。”
掛斷電話,沈東揚又在車上坐了一會兒,拎著副駕駛座上的塑料袋下車。
他其實就在英賢住的小區門口。今天他打電話去公司找她,才知道她病了。他隨口問了句“她在家呢”,柯蕊的模糊搪塞引起了他的注意。
柯蕊怎么可能玩得過他?一不留神就被他套出大概地址,雖然只有小區名字,沒有具體門牌號。柯蕊知道自己說漏了嘴,一下子警覺起來,半個字都不肯多透露。
沈東揚也是心血來潮,買了些好消化的廣式點心送過來。車到附近,想到她不愿意讓人知道這處私人領地,這才打電話探口風,也不提自己就在附近。
結果被干脆地拒絕了。
沈東揚搖頭笑了笑,將那滿滿一袋子的聚福樓點心直接扔進垃圾桶。
狡兔三窟,可以理解。他自己的地方就不少,有些她也不知道。他不是故意瞞她,沒必要瞞,她不會搞突襲,之所以不說,是因為她從來沒問過。
他不是那種手機密碼、工資卡全部上交的男人,她不問,他就不說。
沈東揚從小到大沒怎么追過女人,所謂追也就是搭個話,送個花,花還都是助理買的。
今天來送吃的已經是非常反常的行為了,再多,他不會,也懶得學。
扔完東西,他站在垃圾桶旁邊抽煙,看著小區門口人來人往,心里想著她家會是什么樣子。
思緒越飄越遠,他想起兩人第一次說話的場景。
是他主動搭話的。
那次搭話之前,他已經見過她好幾次。那時候她剛畢業,蔣震也還沒娶杜悅,遇到需要女伴的活動,蔣震都是帶她出席,話里話外沒少夸耀這個得意女兒。
后來是在一個什么主席的銀婚宴上,他煙癮犯了,躲去陽臺抽煙,不想她也在。
他抽出一根遞給她:“抽嗎?”
她看了一眼才微笑著搖頭:“謝謝,不抽。”
那眼神分明是想抽。
他問她:“你不累嗎?”這話其實有點兒諷刺的意思。
她不以為意地笑了,說:“人活著不就是受累的嗎?”
一句話反過來把他給噎死了。
一回憶往事,時間就過得快,一根煙不知不覺抽完了。沈東揚按滅煙頭,走向自己的車子,最后抬頭掃了一眼街對面的小區大門,看見一個高個子的平頭男人。
他覺得有點兒眼熟,但沒放在心上。
等車開出去幾個紅綠燈遠,沈東揚突然想起自己確實見過那人。徐亞薇說英賢作弄她的那次,那男人也在,好像是徐亞薇的保鏢。他那天還替英賢擋了一身酒。
電光火石之間,沈東揚仿佛意識到什么,念頭一閃而過,既不合理,也不合情,怎么想都不可能,但他就是忍不住想。
“嘀——”
尖銳的鳴笛聲打斷了他的思路,抬頭一看,早就變綠燈了。
沈東揚踩下油門,飛馳出去。
算了,難不成為了個不著調的懷疑掉頭回去搜她的公寓?他做不出這么掉價的事。
出于職業敏感,傅城對見過、聽過的人都很留意。因此,雖然只看見沈東揚的背影,他也大概認出七八分,可到底沒看見臉,他不能確定。
回到公寓后,她還躺在床上,門口的鞋子也和他離開時一樣,不像有人來過。
英賢不知道兩人的偶遇,看見傅城手里的打包盒,眼睛都亮了。
結果傅城給她點了不辣的,回來后還第一時間用純凈水沖洗了一遍。
英賢看著那一碗既健康又養生的不麻不辣不香鍋,神色古怪卻無話可說。
自己點的菜,還能怎么辦?怪就怪她低估了傅城。
以前怎么沒發現他這么難搞。
飯后,英賢沒再提讓他走,傅城也沒主動說要走。他的去留,仿佛不可觸碰的真空,兩人默契地視而不見。
另一個真空,是沈東揚。
入夜,兩人相擁而眠,英賢老老實實躺在傅城懷里,沒有任何點火意圖。
她的身體一向很好,極少生病,也沒有痛經的困擾。然而當男人的手掌貼上她的小腹時,英賢什么都沒說,放任身體享受著它并不需要的溫熱。
傅城也是同樣緘默。他終究沒有問出口那個男人是誰。過往經驗告訴他,就算問了,她也不見得會答,大概率只會反問:“傅城,我問你這種問題了嗎?”
而且,更重要的一點是,他要以什么立場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