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人類:君子
- 風流猶拍古人肩:《古典的中國》講義
- 嚴凌君
- 7778字
- 2022-04-27 11:28:13
理想的人類是怎樣的?
科學在不斷發展,人類是否也在不斷進步呢?如果進化論在社會學上也適用的話,天演天擇,人類往何處去?如果人類可以自由選擇,人類可以進化出來的最理想的樣子應該是怎樣的?
許多哲人對此有過思考,幾乎基于一個共同的前提:人類活成現在這個樣子是出錯了,必須重新來一遍創世記。
按照英國作家斯威夫特借用馬的口吻對人類的評價:你的大多數同胞是造物主容忍在地球表面爬行的小害蟲中最丑陋、最惡毒的一類。
德國哲人——瘋狂的尼采呼喚“超人”的出現:進化的目標并不是人而是超人。人只是超人與動物之間過渡的一條繩索,超人高于人猶如人高于動物。這個全新的物種大概是這樣的:
超人是人類生物進化的頂點,是天生的統治者,是宇宙的精華。上帝由于過分慈悲而死掉了,超人就是新的上帝。
超人是天才,有極大的權力欲,獨立、勇敢,以冒險為樂,愷撒大帝、拿破侖就是超人的雛形。
超人占有一切,統治一切,他們無所顧忌,超出善惡觀念之上,不受良心的責備。
超人是真理與道德的化身,他們為人類立法,他們的意志、言論就是法律;他們的道德標準是“我能做”,而不存在“我應當做”的東西。
超人是絕對自由、自足而又自私的。超人傲視一切,遠離群眾,決不像燕雀那樣結隊飛翔,而是像雄鷹那樣,張牙舞爪,獨來獨往,馳騁逍遙,沒有任何朋友。
最痛苦的天才最有希望成為超人。
聽出什么了嗎?其一,超人不是所有人類的未來,只是人類未來統治者的樣子,是強權者。其二,超人其實是不在乎全人類的,人類有退化為動物的危險——希特勒利用了超人哲學,對猶太人種族滅絕。其三,超人不過是瘋子尼采的夫子自道。
文明社會發展這么多年,總是用各種各樣的標準來給人分類。比如按國籍、按民族、按膚色、按地域、按性別、按年齡、按財富、按等級等,大都是按照外在的標準來劃分,跟一個人的內在品質沒有關系。你不能說有權有勢有錢的人就一定是一個聰明高尚的人。一切以外在標準來評價人的機制,都是存在缺陷的。
按照社會制度劃分,二戰后,以美蘇為中心,世界形成了北約、華約兩大陣營,冷戰出現。按照宗教信仰劃分,各種宗教各自劃地為王,沖突不斷,是所謂“文明的沖突”。孰優孰劣,各執一端,最好的結果是多元共存,誰也別想滅了對方。
人類問題重重,總該有所改變吧。那么,有沒有一種可以屬于全人類的理想的進化模式,沒有侵略性、統治欲,不論政治制度與宗教信仰,不限國籍與種族,而是把關注點回到人,回到人的內在品質上,這樣一種進化是否有可能呢?有,那就是:君子。
君子的模樣
中國第一教師,孔夫子,在兩千多年前,提出了一種全新的人類評價標準:君子和小人。這原本指貴族與庶民。孔子轉換了這一組詞匯的含義,專門指向人的品德。我認為這是孔夫子對人類發展的一個偉大發明。他的這種對人的評價,只關注人的內在品質,跟一個人所有的外在標簽毫不相關,把社會附加在人身上的外在東西全都拋開,不管他是一個怎樣身份地位地域性別年齡的人,他都可以是一個君子,或者一個小人。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公平、最正義的對人的劃分方式。君子,最初是孔子對自己的學生提出的成才標準,是理想中的中國書生最好的樣子,然后,這些人進入社會普及教化,天下人也有可能成為君子。試想,蕓蕓眾生皆成為君子,人類的未來就有點意思了。
我們看看孔夫子心目中的君子大概是個什么樣的。君子原是一些普通人,通過努力可以企及的優秀的人的模樣。
君子不器。器,器具。從小到大你的所謂理想,要做一個科學家,一個作家,一個老板,你為自己未來的人生畫了一個圈,實際上這都是器。你沒想過讓自己做一個健全的人,而是首先向往在哪個框框里面討生活。不器,不局限自己。一個君子不是只有某種具體的作用,他應該有能力應對復雜的社會需求,當環境需要,他可以堪當大任,做任何有益之事。就算做儒生吧,也要作“君子儒”(不器,有擔當),而不是“小人儒”(器用,祭祀官)。最初的儒是一種職業,主管祭祀,而君子是人格指向。小人儒是怎樣的?交給你什么事情就做什么事情,沒有獨立人格,沒有更多的追求。今天的很多大學生,用非所學,實際的工作并非自己所學的專業,但他們在別的領域也能好好做下來,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君子不器的新證明。如此看來,孔夫子是否很有眼光?這就是超前意識,時髦的詞叫全人教育。
文質彬彬。別人是否喜歡你,你很在乎,其實,你更應該在乎的是:你自己是否喜歡自己。一個人的本性如果沒有被修養兜住,就會粗野無禮,成為莽漢一個;如果一個人修養“太好了”,天天“與時俱進”,口吐圣賢之言,好到連你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文過飾非,不見真心,虛浮虛偽,這叫“偽君子”。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說的是內外和諧,言行一致,以真面目示人,不撕裂自己,既不違背本性,也不拋棄良知,你所受的教育正好能夠發揮你的天性,成就你自己,這才是一個正常的君子。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這是君子三問。每個人從小到大學了那么多好東西,學過以后就扔掉了,考過以后就扔掉了,這種學習是愚蠢的。好的學習應該是把學到的東西變成你的生活,學而時習之,習可以理解為實踐,不單單是指復習——誰能夠在天天復習舊知識中得到快樂呢?習變成復習,就成了記憶術了。習者,小鳥兒扇動翅膀學飛也,用學到的知識改變你的生活,天天向上,不亦樂乎?
有朋自遠方來,朋,古人認為的朋友可不是一般的見面熟的那種人。古人對朋友的定義很苛刻:志同道合的人才可以成為朋友,最好的朋友是高山流水的知音級的人物。跟你有相同志向的人,不遠千里來找你,共同切磋學問,交流共鳴,這才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啊。
你的一生是為你自己活著,還是為別人活著呢?你是不是學成文武藝,就一定要進入帝王家呢?如果你一輩子也沒把自己的學問賣出去,你是否自我圓滿,自足自信?即使不能進朝廷做官,不能把自己的學問用于這個世界,你也可以做一個人格高尚的隱士,做一個有品質的老百姓。如此,人不知而不慍,即便懷才不遇也不恨天怨地,不亦君子乎?
日常生活中君子是什么樣子的?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續小兒語》有類似的句子:男兒事業,經綸天下,識見要高,規模要大。意念深沉,言辭安定,難大獨當,聲色不動。民間俗語有云:沒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面對任何困難,先不要驚慌失措;碰到任何事情,冷靜面對。一整套文化體系里面都在說要做一個坦坦蕩蕩的人,不要碰到一點小事就愁眉苦臉,甚至跳樓自殺。沒有人格韌度的人是脆弱的,他不懂得怎樣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君子和別人的關系,有個簡單的標準: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成人之美的事情做起來是不容易的,看見別人在做一件好事,你愿幫助他、成就他,這需要大襟懷。如今號稱是競爭時代,你在班上每次考試比某個同學少兩分,你都恨得他牙癢癢的,你這叫成人之美嗎?不是,你是不小心就成了一個小人,成人之惡,希望他比你少十分才好。有一種競爭是:你好,我想方設法不讓你好,這是小人之爭;君子之爭是:你好,我也要好,見賢思齊,甚至,我努力做得比你更好,這是良性競爭。
鄉愿,德之賊也。鄉愿,如果世上每個人都說你好,你實際上可能不是一個好人,是個偽君子。因為世上各色人等,都認為你好,那你這個人肯定有問題。因為正直的人可能會喜歡正直的人,那些不良之人也喜歡你,說明你在偽裝,和稀泥,一個老好人是有問題的。巧言,令色,足恭。這就是鄉愿的基本表現。專說漂亮話,一臉假笑,對別人總說恭維的話。恭維人,不是真心贊美人,其目的,就是為了把別人踩在腳下。我恭維你,你不就恭敬我了嗎?就把別人給降服了。一味說好話的人,經常如魚得水,卻沒有人格底線。無原則地說好話就是在收買人心,我對這種人感到很羞恥。如果真有什么怨恨卻隱藏起來,有不滿卻不敢表現,然后表面上還對他很恭敬很親近,這不是坦蕩蕩地做人,這種行為也是可恥的。
交友,有三種好朋友:正直,寬容,見多識廣。這種朋友交起來對你有益。有三種朋友交下去對你有害:走歪門邪道的,善于阿諛奉承的,一貫花言巧語的。西方有句話,只要看一個人所結交的朋友,就可以看出這個人的品性如何。因為朋友就是你的鏡子。以此來對照,孔夫子給我們設立了六面哈哈鏡,正反各三面。
仁者與智者,是君子的升級版,最高境界。兩者趨向不同。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山水類比人格。水是動的,像智者一樣,生機活潑,快樂無憂,有生命力有創造力,給世界提供新鮮的活力。山是靜的,博大厚重,厚德載物,宅心仁厚,是襟懷天下的仁者的象征。一個君子的人生做到極致,就是一個仁者或者一個智者,當然還有一個更好的樣子是成為圣人。一般的人做不到圣人,孔夫子也沒說自己是圣人,只是我們后代的儒生給他戴了這個高帽子。人家孔夫子自認是一條喪家之犬,他到處推銷自己的學問,窮盡一生都沒有真正推銷出去,沒有變成現實的政治力量,卻不失為一個偉人,因為他的學說影響中國幾千年,他的學生就是今天的你我的模樣。
有關君子的認定,我的感覺,孔夫子當時生活在亂世,他就曾經在想,這個世界被貴族把持著,而許多貴族既不聰明,也不仁厚,這種人把持著各個諸侯國的政權,顯然是一種禍害。孔夫子是一個死硬的理想主義者,他周游列國,在外面碰得頭破血流,他想到了回去的一個理由就是:我得回去,還有許多故國學子等著我去教育。他在學生身上寄托了偉大的理想,他要培養新的人類來改變世界,他希望貴族變成君子,更希望平民百姓里能出一批君子,有教無類——這個類指的是階層,然后,由堂堂君子來掌管國家。
《論語》記載了孔夫子在不同的場合、對不同的弟子反反復復兜兜轉轉定義君子這個觀念,其良苦用心何在?說“上帝死了”的那個19世紀哲學家尼采,與早他兩千年呼喚“君子誕生”這個概念的孔夫子,我覺得他們兩個用心是一樣的,就是想改造人類。尼采偏激,超人無法落地;孔子中庸,君子具有可操作性。世界這樣子是不合理的,這樣下去是沒前途的,我們應該在世人中培養一批君子:精通六藝、品德高尚、人格堅定、有公德心、以天下為己任。這套標準被后來一代代知識分子傳承下來,成了中國文化的久遠的記憶,是我們身上的一個遺傳密碼,你現在雖然不提不學了,說不定哪天就在你身上又喚醒了。總之,我覺得孔夫子的一個偉大理想就是培養君子,再造人類。
治國平天下不過是一些小事
儒家為歷代書生鋪設了一條人生路徑:格物致知—修身養性—齊家—治國—平天下。前兩項是養成一名君子,后三項是為家國效力。一個書生,如何能夠擔當如此重任:治國平天下。是金戈鐵馬血灑沙場嗎?是位高權重一言九鼎嗎?是登高一呼改朝換代嗎?不是。所謂治國平天下,對于絕大多數書生來說,不過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凡你的初心是善的,利國利民的,這些小事有時候也會驚天動地。
渤海郡在渤海灣一帶,漢代的時候,這里的人民還過著原始的生活:刀耕火種,游獵維生。太守龔遂上任伊始,就發布了一個諭民公告:種地養蠶才是先進的生活方式,你們要改變落后的生活方式。百姓身佩刀劍,相當于佩戴一頭耕牛,請賣掉刀劍,買回牛犢。你們的身份,要從飽暖不定的獵人變成踏實有保障的農民。這樣一則太守令,移風易俗,善莫大焉。所謂“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說的就是這種當仁不讓的責任感。
貴州遵義原本不產絲綢,直到清朝一個叫陳德榮的官員上任。這位原籍山東歷城的書生,他的老家是盛產絲綢的,來到遵義為官,當時茅臺鎮的酒還沒現在這么有名,百姓生活貧苦,有一種檞樹,家家當柴燒。這種樹在我的老家叫青萊樹,是養蠶用的啊,陳市長大喜過望:我找到了富民之策了。于是從老家買來山蠶種,請來蠶師,試驗了五年,終于大獲成功。遵義絲綢名揚天下。這就是所謂: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北宋的某一年,剛剛上任的江西虔州(今贛州)知軍劉彝碰到一件事情:鬧饑荒。古人靠天吃飯,一旦年成不好,就很難養活兒女。歷史上經常發生這種事情,一旦養不活的時候,就把孩子遺棄掉。古人不懂得計劃生育,也沒有避孕的條件,有孩子就生,一家常常就會有很多孩子,養不活就丟掉幾個。劉知軍一上任就面對著滿大街的棄嬰,怎么辦?當時也沒有孤兒院。這個知府就想了一個辦法,在街上貼公告,招募平民百姓來收養街上的棄嬰,每天打開公倉給他們公糧,每收養一個棄嬰就給二升米。這樣一來,街上的棄嬰很快就給人收養完了。這是怎么回事?因為這些人家都沒有吃的,現在收養一個孩子以后,每個月可以領到二升米,那不就可以救濟家人了嗎?問題來了:收養了一個棄嬰,如果這份糧食沒有給這個孩子吃,這家人把它分了,怎么辦?官府想了一個對策:每個月把孩子抱到官府里驗看一次,看他是不是被這家人餓得面黃肌瘦,或者生病了或者不在了。巧妙的一招后手,收養者就不敢偷奸耍滑了,辦法很簡單,所費又不多,很快就解決了贛州境內的棄嬰問題。這么一件小事說明什么呢?如果劉知軍不做這件事,他依舊可以安然無恙地做官。是什么促使他做這件事,而且做得如此到位,如此聰明?那不就是君子的人格加上從政的智慧在起作用嗎?什么叫治國平天下?不就是這樣一件一件小事體現了你濟世利民的胸懷嗎?任何一個有為的書生都可以治國平天下的,孔夫子要培養的就是這樣的君子。
劉彝任虔州知軍的時候還做了一件事:修建全城下水道——福壽溝。因兩條水溝的走向形似篆體的福壽二字而得名,全長12.6公里,它是罕見的成熟、精密的古代城市排水系統。最奇妙的是,這個排水系統至今仍然運行正常,承載著贛州10萬老城區居民的排污功能。每次洪水暴發,贛州城都能逃過一劫,就是這套排水系統在發揮作用。據此,后人稱劉彝市長為水利工程專家。古代沒有學校教這個,也不知道他從哪里學到的知識。
北宋有個宰相叫呂蒙正,做這么大的官,肯定有人要給他送禮。有一天,他的弟弟就受人之托轉來一件禮物。這個禮物不一般:一般的銅鏡只能照出人的臉而已,這個銅鏡據說能照到兩百里之外。呂蒙正拿著這個銅鏡,說了這樣一句話:我的臉大不過一個碟子,哪里用得上一面照兩百里的鏡子呢?照妖鏡嗎?對我有什么用呢?說得多好!這么一個簡單的道理為什么現在中國的官員都不懂啊?貪官們動輒幾千萬的貪腐,貪這么多的錢用來干什么呢?他用得完嗎?他們貪的不是必需的東西,而是根本用不著的東西。呂蒙正的話,現在的官員幾個人聽得懂?這就是君子與小人的一個區別,對人世間有沒有一種很坦誠的認識:我不需要的干嗎要伸手去拿?權力是公器,公器不屬于個人,不可私用。
一個君子,每到一處,有意無意都會對一地民風產生影響。廣東民風,就被兩個文學大家改造過:韓愈,被貶官潮州,影響一方的教化,至今有個韓山師范學院。蘇東坡被貶官惠州,傳說發明了一種女子專用斗笠:當地婦女原本戴斗笠,東坡改制,在斗笠周圍加一圈綢帛,擋風蔽日,效果良好,沿用至今。
君子原本是凡人所能達到的理想模樣,不是什么天生的超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每一個有所作為的中國人,都可以參與治國平天下。
順便說一句:今天的中國夢是治國,一帶一路就是平天下。那些在一帶一路上勤勉工作的普通的中國人,就是今天治國平天下的君子。
史官的威力——對時間的敬畏
古代中國有兩種官員,權位不高,作用極大,備受西方歷史學家的贊賞:諫官,史官。
諫官之“諫”,專門針對君主,“諫朝政之得失”。進諫的方式:在朝廷當面向君主直言,叫“廷諍”;書面向君主提意見,稱“上封事”。君主制下,君王擁有絕對權力,諫官相當于剎車裝置,制衡君權。稱職的諫官犯顏直諫,乃至死諫,相當悲壯。如果這個位置上是阿諛逢迎之徒,就會破壞這種彌補機制,加劇專制的危機。
史官,一個更古老的官職,夏朝就有了。中國人似乎有文字癖,許多事情都“有文為證”,尤其是帝王的事情。史官主要有兩類,一是史館史官,專門編纂前代王朝的歷史;另一種很有意思:起居注史官,天天跟在皇帝身邊,君舉必書,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記錄皇帝的言行與政務得失,皇帝卻不能閱讀這些記錄。這一類史官,對于皇帝來說,是否“壓力山大”?
諫官與史官要稱職,一個要口硬,有錯必糾;一個要手硬,秉筆直書。從帝王的私心來說,自然是希望掩惡揚善,文過飾非,而史官職責所在,必須直書其事,不掩其瑕。帝王與起居注史官,經常是一對天敵。
唐太宗李世民有賢君之名,一日,他有點忐忑地問褚遂良:你記錄我的起居,我可以看嗎?褚答:從來沒有聽說過一個天子要看自己的日常言行記錄的。言下之意,你說了什么做了什么,自己還不清楚嗎?又問:朕有不善,卿必記邪?答:君舉必書,這是我的職責。守官就是守道。旁邊的大臣幫腔:如果遂良膽敢不記,天下人也會記的。唐太宗反應機敏,立即表態:我做皇帝還是有原則的,力求不出差錯,讓史官沒機會記錄我的惡行。
宋太祖趙匡胤,行伍出身,文化程度不高。那天他在御花園用彈弓打鳥,有個大臣趕來,說有急事要稟報。趙匡胤正玩得高興,不理他,這位大臣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要稟報,所說的不過是尋常事務,趙匡胤不耐煩了,怪他掃興。官員說:國家事情再小,也比打鳥要緊。皇帝勃然大怒,拿起長柄斧子,用斧柄掃過去,一下把官員的兩顆牙齒打掉了。這個大臣的表現很有意思,他慢慢地彎下腰把打落的兩顆門牙撿起來仔細地揣進懷里。這是干什么?這不是向皇帝示威嗎?皇帝罵道:你想干什么?你難道想收集證據告我的狀嗎?我是誰啊?這個大臣的回答是:我當然不能告陛下的狀,但是史官會記載的。可憐的宋太祖,聞言臉色一變,在司馬光的筆下,是這樣寫的:“上悅,賜金帛慰勞之。”司馬光在這里用了曲筆,為尊者諱。這個悅字肯定用錯了,應該是懼。聽到史官要記錄,皇上馬上害怕了,然后賜予金帛,不是慰勞,是堵嘴。可惜的是,言事的官員或許閉嘴了,旁邊的史官還是把這事記錄下來了,讓我們今天還能讀到。
皇帝為什么會怕史官呢?皇帝不是至高無上嗎?不是無所畏懼的天子嗎?問題是,還有一個老天爺在。古人再壞,也懂得心懷畏懼,抬頭三尺有神明。而和老天爺相通的那股力量掌握在誰的手里?就掌握在史官的手里,因為史官記錄下任何一件事情,都是告訴你,皇權是厲害的,但是更厲害的是:時間。時間就是神,因為你這么一個人納入時間的滔滔洪流中的時候,你只不過是一個有限的生命,你活過這短暫的一生之后,后人怎樣評價你,你是掌控不了的。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評說。所以皇上如此畏懼,史官如此堅持,這是我們古代中國的傳統。
高于皇權的東西
頭上有神明,心中有道義,手頭有作為,這就是君子美好的樣子。孟子有云:民貴君輕。在一些關鍵時刻,這可以是真的。
南宋末年,元軍南侵,朝廷已無可用之兵,文天祥一腔熱血,回到家鄉江西吉安臨時招募義軍,家鄉豪杰萬余人應召,他們明知敵強我弱,卻甘愿雞蛋碰石頭,以身殉國。有心殺賊,卻無力回天,皇帝都投降了,文天祥面對蒼天高喊:君降,臣不降。轉戰抵抗。有一個理想叫作:社稷為重君為輕。這是高于皇權的良知和道義。文天祥在廣東被俘,被押解到大都北京的一路上,他的得意弟子,在千里長途上張貼布告:大丞相可死矣。催逼老師速死全節。這是一種集體英雄主義的悲壯展示。文天祥慷慨赴死,人們在他的衣帶上發現了遺言: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
文天祥是南宋最后一根鐵脊梁,像他這一類書生,在許多朝代許多場合都會以不同的形式冒出來,他們在自己人生的關鍵時刻,高風亮節,堂堂一生做君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留取丹心照汗青。這就是孔夫子希望的理想的人類,我們可以接著渴望,渴望這樣子的人會成為未來人類的普遍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