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為奴,不如逃離
奔途漫漫,月黑風高,截殺重重。戰(zhàn)馬嘯兮破殘夜,五更霜劍會鋒刀。
一
《遼史·地理志》載:“可汗州,清平軍,唐媯州,五代奚號可汗州,太祖(耶律阿保機)因之。統(tǒng)縣一:懷來。”《隆慶志》曰:“媯州,五代時奚王所據(jù),號可汗州。”
隱于山坳,鑿石而居,青山環(huán)圍,湖濱相望。京西河北省懷來縣天皇山麓石窟群,據(jù)說這里就是遼代之前奚人可汗州州府的所在了。
說起可汗州,我們還得從中國北方古代的一個民族——奚族講起。奚族原來叫庫莫奚族,庫莫奚一詞源于鮮卑語音譯,在蒙古語中意為“沙”“沙粒”“沙漠”。據(jù)此推測,他們的生長地可能多是沙漠。庫莫奚族源出東胡,為鮮卑宇文部之后,他與后來建立大遼王朝的契丹本是同族異部,在北魏登國年間“分背”后,才各自形成一族。到了6世紀下半葉,也就是隋朝時期,省去庫莫,此后單一的“奚”字便成了族稱。
4世紀中葉至7世紀初,庫莫奚人生活在東北地區(qū)的老哈河流域,過著“善射獵”“隨逐水草”的狩獵、游牧生活。到了7世初至9世紀中葉,庫莫奚族逐漸發(fā)展壯大。在這一階段,其軍事實力已經(jīng)與契丹旗鼓相當,龐大的部落形成了五個大部,即阿會部、處和部、奧失部、度稽部、元俟折部,有數(shù)十萬之眾。奚人的戰(zhàn)馬已經(jīng)踏出老哈河,其活動地域拓展到東達今遼寧省阜新市附近,西到內蒙古自治區(qū)克什克騰旗以南的廣大地區(qū)。
由于民族相對弱小,庫莫奚人一直小心謹慎地處理著與中原王朝的關系。從北魏到隋朝,奚族就常依附遣使朝貢,僅北魏時期派遣自己的使臣到平城、洛陽先后就多達三十余次。
歷史上奚人與中原王朝的“蜜月期”發(fā)生在唐朝。唐貞觀二十二年(648),奚酋可度者率眾內附,一代明君唐太宗李世民深諳懷柔之道,對其大加封賞,在奚地置饒樂都督府,拜其為饒樂府都督,封樓煩縣公,還賜姓李氏;唐玄宗時期更是以海納百川的姿態(tài),對請降的奚酋李大酺既往不咎,封其為饒樂郡王、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饒樂府都督,并將固安公主嫁給他。唐王朝如此厚愛奚人,也從一個側面證明這個民族不容小覷的實力。
然而弱小的民族總是生存在夾縫里,況且部族首領多粗莽好斗,急功近利,缺乏長遠的政治韜略和歷史眼光,其實自可度者之后的歷代奚酋就已經(jīng)開始游離依附于唐、契丹、突厥之間,左顧右盼,章法全無。
二
“度娘”喋喋不休的介紹,讓我們誤認為這天皇山是個開放的景區(qū),這可苦了“志玲”(語音導航),也苦了“白馬”(采訪車),導來導去,兜兜轉轉,哪里尋得見山口?最后到達的竟是一個高檔別墅區(qū)的大門口。停車問詢保安,才知道天皇山幾年前就不對外開放了。“許是已被打包出售,成為小區(qū)業(yè)主的后花園了吧?”我們這樣思忖。可是不管是不是后花園,這片子還是要拍的,它畢竟是“永定行”選題策劃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不可或缺。況且無法涉足的“禁地”更能成就受眾的好奇。
梁文向站崗戒備的小區(qū)保安詳細說明來意,保安并不怠慢,告訴我們一個手機號碼,說這事需請示領導。電話打過去,對方說需繼續(xù)向上請示,就這樣等了約半個小時。再打過去,人家以上司不同意為由,委婉謝絕。細思其意,恐是顧慮我們醉翁之意不在酒,“若是曝光本小區(qū)某方面不足,可如何是好?”對方這種想法的確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大家素不相識嘛。不過對于我們,此地若不能拍攝只能徒增嘆惋了。
記者這行需要干勁,更需要耐心和韌勁,困難再大也不能輕易言棄。“桑干行”一路拍攝下來讓我們深諳此理。怎么辦?繼續(xù)求助各方吧!我突然想起剛為我們在官廳湖畔拍攝給予大力支持的懷來縣電視臺領導,于是急忙聯(lián)系,人家又輾轉聯(lián)系到屬地黨政部門的負責同志,由這位同志出面聯(lián)絡,幾經(jīng)周折,到中午時分方才搞定。
七月的京郊大地,熱毒的太陽肆意炙烤,天與地構成一個巨大的蒸籠,我們都是被關在籠屜里撲閃翅膀的鳥兒,飛不高也飛不動。可以想象,要在這烈日當頭的午時爬山是多么的讓人頭疼。沒辦法,對方已經(jīng)回復得很清楚,這是一次限時限地的拍攝。兩小時內必須完成,而且這全程是需要保安“陪同”的。事后想想,我們倒是很慶幸有保安的引路,不然我們在這別墅區(qū)里就算左沖右突大半天,也不見得能尋到天皇山的山口的。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不過即使走到天皇山的腳下,我們還是無法一睹石窟的真容,它半遮半掩在周遭的山巒里,就像襁褓里的嬰兒,等著你去探望。
車停山下,想著外面灼熱的天氣,我們緊皺眉頭推開車門,一股熱浪連車帶人瞬間淹沒。“盡量省些人力吧,能不上山就不要上了。”我這樣想著。軍軍是主攝像,小樂要現(xiàn)場出鏡,是必須去的。我倒是可以不上去的,不過我是“領頭雁”,怎么也得起到示范作用,是吧?于是,盡管梁文和小許執(zhí)意要同甘共苦,我還是行使了否決權。我們三個人全副武裝,大檐的遮陽帽、墨鏡、口罩、防曬衣,把渾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上山!
前山勢緩矮灌橫生,中嶺挺拔陡徑通幽,這大概就是天皇山麓的特征吧。踏過荒徑,依山勢而筑的水泥石階小路倒是還能接受,不過走上一段,我們也是汗流浹背了。這幾天連續(xù)的跋山涉水,小樂的腳跟早已磨出了血泡,她只能趿拉著一只鞋子向上攀爬,也是拼了!此時半山腰上修葺亭臺的工人已經(jīng)吃了干糧,正倒在林蔭下的木板上呼呼大睡,根本沒察覺我們幾位“游客”的到訪,我想即使驚覺了也會疑惑:“大熱天,這幾個人怎么會連晌登山?”
爬過一段坡,再繞一道彎……如此重復。我不斷利用大喘氣的間隙抬頭仰望尋覓,仍不見石窟所在,好在中間這段路途茂林雜樹,綠蔭遮蔽,倒不至于暑熱難耐。
事情往往在你體力不支依靠信念加持的時候突然柳暗花明,一個小時后果然峰回路轉,走在最前面的我猛一抬頭,只見樹叢里兩間石室若隱若現(xiàn)。“總算是到了!”我緊走幾步奔向石窟仔細觀瞧,只是這石窟也未免太淺了,進深不過半米,看起來像是鑿至中途因故廢棄的。
此時,小樂在一棵樹下歇息,落在后面的軍軍還在奮力登高,他可不是體力不支,而是扛著三腳架、攝像機在負重前行,因為他要在沿途不斷選點拍攝。我讓小樂邊休息邊候等軍軍,自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踩著天皇山的裙角,沿著小徑去探訪崖壁之下第一座較大的石窟了。不過進入這座石窟真是讓我心驚肉跳!里面竟然端坐著三個“活人”!這驚嚇一是因為我根本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二是石窟太小,泥塑人像也太大、太形象了,同我相距不過咫尺,全然沒有了距離產(chǎn)生的美感,著實滲人啊!局促對視心里慌然,我趕忙退至洞口處,等回過神來才遠遠端詳。
我想這里供奉的大概是三位神仙吧?只見這三尊彩繪泥塑依次排列,眼眉含笑,莊嚴慈祥,造像逼真;再仔細觀察,只見邊側一隅的小窟內竟然還有三尊乳白色塑像,貌似佛、道、儒三教教首,不過這造像小了太多。那么那三尊大的塑像又是何方神圣呢?我一片茫然,不過這并非此行探究的主題。此時,軍軍和小樂已經(jīng)上來,我便急急走出窟外一起另尋他窟。
因環(huán)繞這些石窟腳下的是條僅可容一人通過的石徑,旁側山勢又很陡峭,所以我們是無法看清整座石窟的總體架構的。我們只能沿著右手邊粗糙原始的石階繼續(xù)向上。攀過十余階,便又見一洞口,由于此地近年已鮮有訪客,況且剛受了驚嚇,所以再入門洞時,領頭的我就更加小心翼翼了,哈哈!我倒不是怕再遇什么活人神仙,而是擔心這洞里荒僻日久,恐已成了蛇蝎的領地。
踱進石窟,穿過兩三米長封閉陰暗的洞廊,眼前逐漸明亮,一處四五平方米大小的石窟便映入眼簾,這窟高約兩米,并無前壁,抬眼望去,對面便是一席青山,滿眼疊翠,白云悠然。右側石壁之上嵌有坑穴,大約是古人放置燈盞之處吧?除此之外,此間壁上再無任何雕鑿,看樣子極似會客廳。我仔細查看角角落落,見無蛇蝎亦無走獸禽羽遺留痕跡,方暫時心安。
我們穿過“客廳”,再進平行套間,這“套間”里的內容可是足夠豐富,一幅古人飲食起居的生活畫圖似乎生動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只見窟內石炕、灶臺、煙道、儲水槽、壁櫥一應俱全,炕內鑿有火槽連接灶臺和煙道,石炕上鋪有石板,炕側鑿有明窗,尤其是炕壁上有明顯煙熏火燎的痕跡,難道這是奚人的經(jīng)年煙炊所致?
據(jù)說此處共有大小石窟24座。那么,一千多年以前,奚人又為什么會來到這里呢?這還得從奚族和契丹這兩兄弟之間的關系說起。
三
從歷史淵源來看,奚族與契丹同出一族,雙方雖然在“營州反唐”起事上有過短暫的合作,但終是兄弟鬩墻,時常兵戎相見。特別是到了9世紀中葉以后,奚族的軍事實力已經(jīng)無法與契丹相抗衡。唐末契丹首領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主政時期,奚被舉族役屬,也就是在這時,奚人不堪苛虐,被迫逃亡,由今河北承德、遼寧凌源一帶西徙媯州(今河北省懷來縣)。
戰(zhàn)馬嘯兮破殘夜,刀影寒光飛濺血。月黑風高,奔途漫漫。奚人突破重重截殺終于來到媯水河畔,隱秘幽深的天皇山麓接納了這批宜民則民、宜軍則軍、食不果腹、衣著襤褸的逃亡者。他們在這里鑿石為屋,掘井而飲,開始了半軍事化的射獵生活,并將這一片區(qū)域稱為可汗州。
宋歐陽修撰《新五代史》載:“奚王去諸為契丹守界上,苦契丹苛虐,引別部西徙媯州,依北山射獵……其族至數(shù)千帳,是為西奚。”正是對這一歷史事件的描述。
我們沿著第二層石窟內半邊露天的甬道走出,再由石磴登攀向上,極力向石窟的高處仰望,恰好瞥見第三層石窟斜斜的一角,再往西去,終于轉出石窟群。站在花崗巖結構的山體上,半遮半掩的石窟群也總算是能夠看清其架構了。
綜觀整座石窟,正如有關專家所言,其軍事功能是遠遠高于生活功能的,它的軍事防御作用極為明顯。站在山外,很難發(fā)現(xiàn)石窟群落;可進入石窟高處,進山小道及山下的一切又能盡收眼底。據(jù)說這懸崖峭壁之上還鑿有一座石府,那里是可汗州的指揮中心。如果沿著花崗巖結構的山體爬向后山,還有一處奚人的儲糧、納物之所,能容納50多人的大洞——霧云洞。不過此時我們已是饑渴難耐,實在是爬不動了!況且拍攝素材已經(jīng)足夠撐起幾分鐘的片長,任務已經(jīng)完成。
話題再轉回來,如果我們認可此處為奚人部落所居的事實,那么奚人在這里住了多久?又是在什么時候離開這里?又為什么要離開呢?
史籍記載,西奚王進入媯州后,常以麝香、人參取悅幽州劉守光(911年自立為大燕皇帝),得到劉的庇護,后又投靠后唐莊宗即晉王李存勖,先后歷經(jīng)去諸、掃剌(李紹威)、拽剌3代。直到公元937年,第三代西奚王拽剌在新州(涿鹿)被迫迎降契丹。聯(lián)系上述歷史可知,奚人在此地居住大約30余年,他們的首領拽剌投降后,“奚畏契丹之虐,多叛逃”(《新五代史》)。逃離的正是駐在這里的奚人。
關于奚族的消失時間,查閱史書典籍可知。12世紀后期,奚人迅速被女真人同化,與漢族融合。金代以后,再不見有奚人活動的記載。元初尚有奚之名字,后再不見于史冊。
站在高坡上,只見大大小小的石室、石窟呈不規(guī)則的蜂窩狀,鑲嵌在這花崗巖山包之上,由此極望,宛如明鏡的官廳湖煙波浩渺。在這滾燙的山巖砂礫上駐足,我們也只能望湖生些涼意了。此時,軍軍褐色的旅游帽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
《新五代史》說:“去諸之族,頗知耕種,歲借邊民荒地種粟(粟,黍之不黏者,即糜子),秋熟則來獲,窖之山下,人莫知其處。”可見奚人在這里雖不富庶,卻也能自給自足,御抵饑寒,安居樂業(yè)。這對于一個游牧民族來說,能夠通曉耕作之術已經(jīng)實屬不易了。可惜在那個弱肉強食的年代,一旦被視為異族另類,顛沛流離、輾轉逃生便成為常態(tài)和宿命,最后只剩下這座他們用智慧和心力雕鑿出的空城供世人揣摩,徒留千年一嘆。
其實與天皇山相距僅1公里之地,還有另外一處石窟群,也是京西著名的風景區(qū)——延慶區(qū)古崖居。它們形制相同,規(guī)模各異,有學者認為古崖居是西奚王王帳的所在。我不知道“州府”和“王帳“有什么區(qū)分,不過倘是拋開學術層面,古崖居亦為可汗州之轄域范圍當是不爭的事實吧。
古崖居,盡管它以開放的姿態(tài)經(jīng)營多年為世人熟稔,但由于沒有考古方面的實證和史籍文獻的確切記載,景區(qū)給出的仍是“千古之謎”的說法。不過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要去拜訪的。因為它和天皇山具有同樣古樸幽深的氣質和神秘莫測的魅力,是我們相看不厭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