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雪泥鴻爪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我們是歸去來兮的鴻雁,踩著永定河的裙角,輕捷地俯飛。我們亮羽在神秘的州城、絢麗的古建、讀不懂的舉人村。看到了迷惘的致遠、隔空的徽宗……
難眠的月夜,風里多少嗚咽
“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成為她逃亡路上最“優雅”的陳述。
她是這驛城里最尊貴、卻又是最狼狽的客人。風雨飄搖的永定河畔,驛城,不過是一葉孤舟。載不動、太多愁。
時至今日,雞鳴驛并不以她為榮。百余年前的往事如一面鏡子。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
——題記
月黑風高,和平的夜平和,戰爭的夜忐忑。
公元1900年8月20日(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六日),雞鳴山驛,京西第一驛站。此刻,燈火通明的城上戒備森嚴,人頭攢動,亮如白晝。一隊隊清兵在城墻的馬道上來回穿梭巡邏,不敢有絲毫懈怠。秋夜的蚊蟲、飛蛾也似乎很難適應這緊張悶憋的空氣,一團團、一簇簇,蜂擁著,肆虐地狂舞回旋在燈球火把間。
雞鳴山驛,明永樂十八年(1420)置驛,十七年筑堡,經明清兩朝不斷修繕,終成周回1800多米,占地22萬平方米的京西重驛。不過早在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山驛已經脫離軍管,裁去了最后一名驛卒。而今夜的城上卻突然多了這些表情僵硬的神機營官兵,一個個正緊繃著臉,不停地張望、瞭望。也難怪他們緊張,因為今夜,他們追隨護衛的主子住進了驛城內的賀家大院,他們必須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來為這個女人守夜。
幾天來,從北京驚恐逃亡,慌不擇路、饑寒交迫。此刻疲憊不堪的他們甚至顧不得想想守護這樣的女人還值不值得?只是在心里將雙手默默合十,虔誠祈禱。希望今夜“毛子”不會追來,刺客不會襲擾,一切平平安安。
夜色凄迷,秋風嗚咽。此刻,驛城內最闊氣的宅院——賀家大院西廂房里,布衣椎髻的長臉女人絲毫沒有睡意,剛剛冷月撥云斜照窗欞又轉瞬遁去,亦如她片刻安穩后又重新發酵的心緒。國破、奔逃、茍安,前路未卜……想到這些,她眉頭緊鎖,臉色愈加陰郁。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出逃了。第一次出逃是在40年前,她才25歲,論身份,僅僅是皇宮里的懿貴妃。
那一年,兩萬多英法聯軍虎視眈眈進逼皇城,大清朝的頂梁柱、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率軍先后在大沽口、八里橋與聯軍苦戰,卻是敗多勝少,尤其是八里橋一役,參戰的清兵全軍覆沒,京師門戶大開。
面對危局,她腿軟的丈夫咸豐皇帝在群臣的一片反對聲浪中,仍舊一意孤行,以“巡幸木蘭”為由,到圓明園安佑宮先帝遺像前匆匆行禮后,便帶著她等一眾從圓明園后門匆忙逃往承德。
那一年,她花信年華,腔血尚熱。當時,聽到丈夫要出逃的消息,她冒著被砍頭的風險力勸夫君,慷慨陳詞:“皇上在京可以震懾一切,圣駕若行,則恐宗廟無主,恐為夷人蹋毀。昔周室東遷,天子蒙塵,永為世人之羞。今若棄京城而去,辱沒甚焉。”這勸誡可謂至情至理,豪氣干云。
40年后的今天,她雖弗如丈夫的根純苗正,卻也權傾天下,尊號慈禧,垂簾聽政,成了比皇上更大的腕兒。可她卻又重蹈了丈夫的覆轍。是巧合?是宿命?還是必然?如果說彼時的承德之逃只是舟車勞頓的話,那么這次她可是遭了大罪。
半個多月來,危如累卵的大清又遭到了重創。8月4日,八國聯軍由天津進犯北京,一路長驅直入,幾乎沒有受到像樣的抵抗,13日已逼至北京城下,朝陽門、東直門先后告急。英軍率先由廣渠門竄入,14日,城破!8月15日清晨6點,在得知聯軍已經攻下東華門后,驚慌失措,已經65歲的她帶著光緒皇帝及大阿哥溥俊等拋下淪陷的京城倉皇出逃。
逃,總不能說逃跑吧?怎么也須得找個名正言順的托詞,一可糊弄子民,二莫讓歷史污了“清白”。其實這些在她心里早有盤算,就效仿丈夫繼續打獵吧,不過這次換個方向,西狩,到西邊打獵去!
她也想過去東北,畢竟那里是先祖發家的地方。可是此時的鄰居“大鼻子”已不地道,除參加八國聯軍外,還單獨出兵,調集18萬軍隊,分六路大舉入侵東北,現在正向著大清的龍興之地——盛京進發。她亦想過逃往富庶的江浙湖廣,可是那里是漢人的天下,而此時南方的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兩廣總督李鴻章、閩浙總督許應骙、四川總督奎俊、鐵路大臣盛宣懷、山東巡撫袁世凱已經不聽號令,還悄悄地與各個參戰國達成了互不侵犯的“東南互保”協議,你說氣人不氣人?這樣她更不敢向南方逃了。所以,她無從選擇,只能西逃。西安畢竟有堅固的城墻和眾多滿人組成的強大保皇派,跑到那里,心里還算踏實。
夜深了,輾轉反側的慈禧仍毫無睡意,又坐了起來,她看見對面廂房內人影憧憧,想來她的外甥,光緒帝也沒有入睡。就在出逃前,她處死了自己最討厭卻是光緒帝最寵愛的珍妃,不知道這位皇帝一旦親政,她這個老太婆會是怎樣的下場?想到這些,她心里突然一緊。過一會兒她又想起了這幾天食不果腹、急不擇途的逃難生活,原本松弛的嘴角更加下撇,又是一陣心酸。
自出逃以來,她先是被一場大雨淋成了落湯雞,后又被馬車顛簸得近乎散了架。連日風餐露宿,所過之處,百姓逃難,商鋪閉戶。他們只能住破廟、睡土炕,狼狽不堪。生活物資更是匱乏,沒有被子,連一件換洗的衣物都沒有,就連吃飯也成了問題。沒有食物也就罷了,喝水也成了困難,終于尋到水井了卻沒有取水工具,甚至井里還浮著個人頭。沒辦法,他們只能嚼些田里的玉米稈子解渴。甚至有一天晚上只覓得一板凳,她和皇帝貼背而坐,仰望達旦。真叫一個慘!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在榆林堡他們遇上了前來接駕的懷來知縣、曾國藩的孫女婿吳永,這小子還真是忠義可嘉,她再也忍不住一腔的委屈,涕淚交加地哭訴起來:“予與皇帝連日歷行數百里,竟不見一百姓,官吏更絕跡無睹。今至爾懷來縣,爾尚衣冠來此迎駕,可稱我之忠臣,我不料大局壞到如此。”今天聽來,落魄到如此程度,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喝了吳永好不容易搞來的小米綠豆粥和雞蛋,腸胃總算熨帖許多。而今夜她又住進了這雕梁畫棟的五進連環院里,也算是出京以來最優越的“行宮”了。想到這里,她必須強迫自己趕快入睡了,明天還得趕往宣化府,繼續自己的逃亡之路。
嵯峨雞鳴山,悠悠永定河,空曠的荒野蕩起秋涼。晨風鉆進山林,刺破逃難百姓襤褸的衣裳。與此相隔逾百公里的北京城里,王朝氣象幻成如血殘陽。意猶未盡的八國聯軍從廢墟中醒來,用沾滿血腥味的大手揉著惺忪的藍眼睛,又開始策劃邪惡的劫掠計劃……
天放亮了,慢慢洞開的城門吱呀呀作響。歪歪斜斜的隊伍又要出發。上谷干道上,塵土開始飛揚。這條古道,曾經是那樣的壯懷激烈,虎賁突進,勢如破竹。公元前129年冬,西漢車騎將軍衛青從這里出兵,出長城七百里,直搗匈奴龍城(一說是現今內蒙古赤峰市附近、一說是今蒙古國中部地區);唐貞觀四年(630),唐太宗李世民令李靖、尉遲恭從長安出師塞北經這里出擊突厥大獲全勝;也是在這條干道上,大清的先帝爺康熙率兵幾十萬揮師北上,三次親征噶爾丹,噶爾丹戰敗死去,準噶爾汗國的實力也遭受重創。如今,誰又能想到這條曾經王旗獵獵,戰馬嘶鳴,兵車轔轔的古道上,頹然而行的是落荒的“佛爺”和皇上。
她丟下了滿目瘡痍、支離破碎的京華,拋下了流離失所的百姓和那些不知所措卻忠貞猶在,以身許國的臣下,逃得決絕,令國人失望。古道漫漫,而前面等待她的又會是什么呢?
“還能再回來嗎?”慈禧掀起轎簾回首東望,頹然長嘆。
翻開歷史,“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成為她這次逃亡路上最“優雅”的總結和陳述。
王朝落魄,日暮途窮。嗚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