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很脆弱的東西,就像花一樣脆弱,容易被毀壞,男人就要守護(hù)她們,一定要珍惜。
——《幸福的黃手帕》
雨田走后我感到異常安心,工作也好,對一個人的惦記也罷,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洗一洗躺在床上,很快眼皮就沉沉地合上。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一個地震的夢給嚇醒了。醒了之后,發(fā)現(xiàn)整個房間真的在搖,這是怎么了?睡得懵懵的,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自己在哪里。等終于弄明白是在一艘輪船上的時候,就安慰自己說應(yīng)該是風(fēng)浪來了,從圓圓的小窗往外看去,天有一點蒙蒙亮,一切都還正常,船上的人們也很安靜,看起來問題不大。我把燈打開,不想待在黑暗里,這時,我看到門口地上有一片白白的東西,走過去一看,是一張對折的紙,打開一看,上面有幾行字,寫的很是瀟灑,落款是雨田。上面寫著:剛剛是一點風(fēng)浪,不要怕。但是預(yù)報說明天的風(fēng)浪會更大一些,但是不要怕,一切都在可控范圍。
這個雨田不用睡覺嗎?我看著紙條不禁笑起來,被一個人這樣關(guān)心和惦記,是如此甜蜜的事,我仔細(xì)品嘗著這份甜蜜,嘴角不自覺地一直上揚著。把紙條貼在胸口躺倒在床上,心里小鹿亂撞,肯定是睡不著了。輪船忽忽悠悠晃著,我卻不再緊張,因為有一個人他也在船上,跟我在一起,卻不料太安心了,天亮之后又睡著了一會兒,起床是在九點左右,去餐廳買了一個熱狗帶回房間,吃完之后感覺很有力量,我以前從來沒有嘗試過,因為心里有一個人,或者感到被一個人牽掛,而給自己帶來的力量感。循著這份力量帶來的溫度,我制定了今天的計劃:先去app上再投一些簡歷和作品,然后做手工。
拿出之前買的當(dāng)?shù)仄恋牟剂虾脱蛎€,看看可以做一點什么,每當(dāng)把具有誘惑力的原材料攤在桌子上擺弄起來,我的創(chuàng)作欲就會飆升。
先把不喜歡的事情做完,比如投送簡歷,然后就可以安安心心坐在餐桌前的小沙發(fā)上,做最喜歡的手工。今天風(fēng)大,不能去甲板上放風(fēng),而且自從這個房間跟雨田有了連接,它就讓我覺得很親切,連旁邊的馬達(dá)聲好像都不那么吵了。我擺弄一會兒羊毛線,又?jǐn)[弄一會兒布料,最后決定裁一些布條、配兩顆同色系琉璃珠,用方形結(jié)編一個發(fā)帶,因為工具不夠齊全,最適合的方式就是手編了。
用手機(jī)外放音樂,很快就投入到編織中,外面的風(fēng)浪還是有點大,這是我在船上航行幾天來,第一次遇到大的風(fēng)浪,我繼續(xù)安靜地編織,盡量讓自己表現(xiàn)得淡定一點,雖然心里面還是很緊張的。我注意到有時候海水甚至已經(jīng)拍打到我的小窗上,走廊里開始有人說話,我聽不懂在說什么,但是聽得出語氣很急促,弄得我更加緊張。
就這樣用手工抵制著緊張的心緒,一直到下午兩點多的時候,風(fēng)浪才小了一點,我去餐廳簡單吃了一點東西,喝了一杯馬黛茶提神,雨田不在那里。
回到房間,趁著風(fēng)平浪靜,睡了一會兒,起來時天已經(jīng)很黑,嚇了一跳,怎么睡了這么久?看看表也不過五點多鐘,坐在窗邊向外看,外面的天昏昏沉沉的,遠(yuǎn)處的云,像用蘸飽了墨汁的筆畫下來的。想著回到陸地上之后,再也看不到這樣的風(fēng)景,我決定就好好坐在這里,認(rèn)認(rèn)真真、好好看看外面。把耳機(jī)塞進(jìn)耳朵里,讓《鴿子歌》的呢喃聲,蓋過外面的風(fēng)浪聲,發(fā)呆想心事,手卻本能的抓著沙發(fā)扶手,手心里都是汗,因為大風(fēng)浪又來了,誰知我越是緊張,船仿佛晃的越厲害,漸漸地竟感覺隨時會被從沙發(fā)上甩下來,這時候真的開始慌了,雖然雨田早晨塞進(jìn)來的紙條給我很多安慰,但是此刻在一個幽暗的小房間里面,越來越劇烈的晃著,我已經(jīng)嚇得忍不住要小聲叫起來。
這樣不知道晃了多久,巴西歌手[1]的聲音也撫慰不了我了,我扯下耳機(jī),不知道該用什么姿勢站著或者坐著,正手足無措的時候,我聽見急急的敲門聲,雨田的聲音在門外喊:“阿星,是我,你慢慢過來給我開門,不要慌”,聽到這個聲音,我眼窩一熱,半跪半爬地到了門口。
門一打開雨田就抱住我,“不怕不怕,我在呢我在呢”。他幫我移動到小沙發(fā)上坐好,變戲法一樣,從椅背上拉出一根安全帶,扣好之后,見我害怕地說不出話,他就一條腿跪在那里,伸出長長的手臂,把沙發(fā)整個攬住,把我安全的圈在里面,然后才說:“房間里的沙發(fā)、桌子和床,都是固定在地面上的,你坐在上面很安全。不管再大的風(fēng)暴,都會過去,而且風(fēng)暴越大就越快過去,別害怕,我就在這兒陪著你。”我拼命止住眼淚,點點頭,不安地問:“你沒有安全帶怎么辦?”他笑起來,“沒事啊,小姑娘,這個沙發(fā)固定得很牢,我也很安全哪。”看他在這個時候還笑得出來,我放松了很多,而且被他牢牢的圈住,被他保護(hù)著,感到安全極了。
“給你講個故事呀”,屋里面已經(jīng)很黑了,雨田溫柔的聲音,從離我耳朵很近的地方傳來:“有一天,小兔子媽媽回到家時發(fā)現(xiàn)……”
“哈哈,什么呀”,我終于也笑出來,“我是二十三歲,不是三歲,什么小兔子故事啊。”
“哈哈,那給你講講剛才我們搶救東西的故事吧,剛才可激烈了,雖然昨天預(yù)報出來,我們就做足準(zhǔn)備了,不過還是有幾個物品沒放好,在貨倉里面滑來滑去的,跟電影里演的一樣,怎么樣?刺激吧。那種時候,我們不但要自己站住、站得穩(wěn),還得趕緊把那些東西給固定好,你看我們有多厲害,不像有些小姑娘吧,給嚇的呀……”
“哈哈,停!這個故事我也不要聽”,我一邊說一邊仰著頭,笑到停不下來,雨田就那樣仰頭看著我,等我笑完了低下頭,正撞見他黑暗中閃閃發(fā)亮的眼睛,黑暗給了我膽量,我終于敢直視他的眼睛,貨輪在搖啊搖,我的心也隨之蕩漾。
真的像雨田所說的,風(fēng)暴總會過去,連我都可以明顯感到,貨輪越來越平靜,真希望時間可以停在這一刻,這種小學(xué)作文里的句子,正是在那個傍晚,我由衷希望的。但是船,最終回到了穩(wěn)如平地的狀態(tài)。
雨田站起來,費力地動了動腿,為我解開安全帶,“一切都過去了,之后都是風(fēng)平浪靜了。走,吃飯去,小姑娘給餓著了吧。”
我收拾了一下自己的狼狽,披肩帽子,統(tǒng)統(tǒng)戴好,對雨田笑一笑說,謝謝你!他什么都不說,只是笑瞇瞇看著我。
“可是今天風(fēng)浪這么大,廚房的人怎么準(zhǔn)備晚飯呢?”一出門,我就向雨田發(fā)問,“你可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小姑娘,不用擔(dān)心,南美人晚飯吃的很晚”,“那我們現(xiàn)在去干嘛?晚飯還沒準(zhǔn)備好。”
雨田一副笑笑的樣子,神秘得很,“還記得那棵樹嗎?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去看看它。”
“對啊,這場風(fēng)暴過后,很想知道它怎么樣了。”我恍然大悟。
等一下,我去下面拿一點東西,雨田再回來時,揚了揚手上拿的一包東西,“這是我們的晚飯”,他神秘依舊。
外面已經(jīng)全黑了,暴風(fēng)之后,天氣異常柔和,連夜晚都不那么涼,最醒目的是天上的星星,自從去到上海,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星星了。
見我仰著頭也不看路,雨田跑過來,晃了我一下,“哎,小姑娘,小心掉到海里去。等坐下來好好看。你都不知道,大海上的星空有多漂亮,你在船上的這幾天,今天晚上是最晴朗的,讓你看個夠!”太好了,我高興起來,走得蹦蹦跳跳的。
很快就到了種樹的小院子,經(jīng)過一場風(fēng)暴,那棵紅樹依然從容挺立,雨田走過去,摸摸樹干、檢查檢查樹杈,再把周圍的斷枝碎葉收集在一起,我默默走過去幫他,收拾完之后,雨田去弄了一大桶海水,還不忘把給我的粉色小桶也裝滿水,我們很有儀式感地把水澆完。
“冷不冷?”雨田問我,我搖搖頭,雨田又說:“走,跟我搬東西去。”我跟著雨田走到放水桶的小屋,雨田從里面拿出一個煤油爐、一桶淡水、幾個盆盆碗碗,還有兩雙筷子,又拖出一塊油布,我們兩個走到樹下,把油布鋪在地上,雨田把煤油爐點上,放一個小盆在上面,再倒一點水進(jìn)去。
“哦,原來你說的晚飯是……在這呀。”
“你可以反應(yīng)再慢一點”,雨田笑話我道。聽他這樣說,我笑嘻嘻地往地上一坐,甩手掌柜一樣,有滋有味地看著他把一條鮮魚放進(jìn)盆子里,再用手捏一點鹽撒進(jìn)去。“這是最新鮮、最鮮嫩的鱈魚,什么調(diào)料都不用,只要一點鹽,今天我要讓小星星喝到最鮮美的魚湯。”他用另一個盆子把魚蓋上,又把煤油爐的火調(diào)小。我們坐在那兒,靜靜地聽著魚湯咕嘟咕嘟翻滾的聲音,鮮味兒很快飄出來,湯汁在鍋里翻滾的聲音,大概是世上最溫暖的聲音了吧。
“你的老板怎么這么好?可以讓員工在船上種樹,還可以在船上野餐呢。”
“對呀,因為我是優(yōu)秀員工嘛。當(dāng)然被老板優(yōu)待啦。”他一旦臭屁起來,我就無言以對,只有任他在那里得意。我把披肩鋪在地上,躺下來,打算好好看看星星。我看著仿佛一伸手就能觸摸的鉆星銀月,像是鋪著深色桌布、擺著晶瑩杯盞的盛宴,我想象自己伸出手,一把扯下桌布,那多種物件碎地的聲音比星月還要脆亮,我渾身一陣酥麻,在太過靜謐、夜涼如水的夜,在漫天星斗多得快要流下來的夜。
星辰大海果然讓人遠(yuǎn)離世俗,臣服在這樣的星空之下,跟沉浸在動人心魄的音樂里一樣,會讓人莫可名狀地神游起來。我相信人是有靈魂的,在這種時刻,又怎能不相信靈魂是存在的。
雨田靜靜地在一旁坐著,他總是懂得,在我放空入定的時候安靜下來,他是多么貼心和優(yōu)雅的一個人啊。
“星星喜歡看星星”,見我走出神游,雨田叫道,一邊盛了一碗魚湯端給我。“快試試”,魚湯熱乎乎的,我端著這個比我臉還大的碗,喝了一小口,“天哪!眉毛要給鮮掉了!”我放下碗抬頭瞅著雨田喊道。這個家伙幸福之情溢于言表,給自己也盛了一碗湯,我端著大碗,一邊吹一邊喝,很快把一大碗魚湯喝完。雨田又挑了幾塊魚肉給我,“試一試這些部位的魚肉,刺少肥美”,我不客氣地甩開膀子吃起來,一邊吃一邊歡呼,惹得雨田近乎慈祥地看著我。我想,如果我媽媽做了好吃的給我,看著我大呼小叫美美地吃,一定也是這種表情吧。
等雨田也吃完了,我爭著要洗碗,雨田拗不過我,就去提一些海水來,跟我一起洗,洗好之后用桶里的淡水沖一沖。之后坐下來,雨田問:“今晚也有宵禁嗎?”
“嗯?”我瞪大眼睛看著他,表示不解。“現(xiàn)在是八點,一個半小時之后你必須回去睡了,是不是?”
啊,我把頭埋進(jìn)膝蓋,吃吃笑起來。笑到渾身顫抖,停不下來。
笑夠了,我清清嗓子說:“今天不用啦。”
“得,你高興就好”,說完他站起身。
“干嘛去?”
“我去拿一點柴火,小心等下會冷起來哦。”
在干樹枝上澆了一點煤油,雨田架起了一個小型火堆,空氣變得暖融融的,火光的暖色調(diào)子,照著雨田堅毅的臉孔,這張臉,已經(jīng)開始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了,我不敢看得太久,后天早晨就要下船了。
雨田似乎看透我的心,他默默看了我一會兒不說話,好半天之后,他問道:“你跟我講過嗎,為什么你的名字叫‘星’?”
“星星嘛……星星……晶瑩又不奪目……我想我媽媽是這么想的。”
“你想?你媽媽是這么想的?是說……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阿星,你是個很特別的小姑娘,我必須得說,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一個人,你對我來說是一個謎,我總是想問你,又怕你不喜歡,今天你不用宵禁,跟我好好說說吧!”雨田總是這樣,說著說著又沒正形了。
嗯,這個故事太長了,我從來沒跟人說起過,今晚,在銀色的星空下,在溫暖的篝火旁,在比篝火更暖的雨田面前,我有一種訴說的沖動,想把我年輕卻略感沉重的故事,說給眼前這個人聽。
我把披肩裹在身上,整個人縮在里面,眼睛盯著溫柔的火光,從爸爸媽媽的愛情故事講起,講在親戚屋檐下的童年和少年,講十八歲的逃離,講上海的亭子間,講孫姐對我的愛,講告別上海、來到南美,講我未知的下一站。
雨田沉靜地聽著,他的小眼睛里寫滿憂傷,他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長嘆一聲、一言不發(fā)。
“哈,不要入戲太深嘛”,我打破雨田的沉默,“輪到你啦,該講講你的故事啦!”
雨田再一次陷入長長的沉默,抬頭看著星空,好一會才開口:“阿星,對不起,我的故事不可以今天講給你。我希望有一天,有一個像今天這樣的晚上,我可以好好講給你聽,真的,希望有這么一天!”他的語氣真誠得讓人心疼。
注釋
[1]指巴西歌手Caetano Veloso,《鴿子歌》演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