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伴隨著猛烈的撞擊聲,ER[1]的雙開門像被炮彈炸開一樣打開了,兩扇門猛地撞到左右兩側的墻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原來是擔架床猛地撞到門上,將門撞開了。在神色倉皇的急救隊員的推動下,一張擔架床沖了進來。在灰色水泥地面上發出吱吱的腳輪聲,急促的喘息聲在冷森森的空間里回蕩。
擔架床上躺著的女患者不斷發出的呻吟聲,時而化作凄厲的悲鳴。那聲音在擔架床粗暴地撞到急救室的床上時戛然而止。
就在此時,忽然有什么東西從擔架床上飛了出來,滾落到地上。那是一只蘋果。綠色的蘋果向屋子的角落滾去,撞到墻壁停住了。
一位護士以間不容發之勢撲到急救室的床上,擺出跪坐的姿勢,身體向前傾,伸手去拿床單。
包含醫生在內的急救隊員全都沖到擔架床周圍,把床單往上一卷,異口同聲地大喊道:
“一、二、三!”
大家合力將患者連同床單一起抬到了急救室的床上。為了救回垂危病人的生命,他們必須分秒必爭,刻不容緩。
滿身鮮血的女患者身旁,“嗖”地圍上了一群護士。
一個人打開患者胸口的衣服,將心電圖電極端貼在她胸口的三個地方。
另外一個人在她的手腕上纏上袖帶,開始測量血壓。
貼好電極的護士大聲讀著生命體征指數。
另一個護士把裝著生理鹽水的藥瓶掛起來,推上點滴,然后沖過來,以最快的速度給患者鮮血淋漓的手腕內側消毒并扎上針,確保輸液管暢通,然后連上點滴瓶。
醫生大叫:
“升壓劑,快!”
“是!”護士應道。
此時,絲永遙忽然睜開眼睛,左右環視,她看到的是一片朦朧的景象,仿佛戰場。
在急救室的強光下,白衣醫生和護士圍著她不停忙碌。
“雅人……雅人……”
她低聲嘟噥著,再次失去了意識。
2
“啊,遙,你醒了?”
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絲永遙睜開眼睛,清晨的光線照射進來。這是一個她從未來過的地方。她轉動頸部,將視線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這時,她看到窗外的光線從一個懸掛著的點滴瓶的后方射過來。朝陽的光芒穿透瓶里的液體,使點滴瓶中心部位白得刺眼,整瓶液體散發出金黃琥珀般的光芒。
點滴瓶的旁邊依然被陰影籠罩的地方,有一張女人的臉。那張臉像一個形狀奇怪的黑洞,遙既看不清她的長相,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嗯……”遙有氣無力地回應道。
“太好啦!”陌生女人說道。
“她是醫生嗎?”遙想,“我醒來,她發自內心地松了一口氣,那樣子讓人感覺不出有任何虛假的成分,應該是個可以信賴的人吧。”
“請問,這是哪里啊?”遙禮貌地問道。
能看出來,她似乎是在醫院。可這是哪里的醫院呢?她大概給醫護人員添了不少麻煩吧。他們救了她,她必須要道謝。說不定還要道歉。然而,無論她怎么絞盡腦汁,也回憶不起自己這兩天到底發生了什么,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這里是ICU[2],是吉祥寺醫科大學醫院的重癥監護室。”女人用很隨意的口吻說道。
遙倒吸了一口涼氣:“果然如此。”雖然她有所察覺,但是聽女人這么一說,還是有點震驚。遙覺得自己好像正處于一個大悲劇之中。她希望造成這個悲劇的責任不在自己,至少責任不要太大。
“聽說二九九號線和沿新青梅路線的醫院急救室碰巧都滿了。可把我嚇壞了!聽說你被抬進大學醫院的急救室,我就飛奔過來了。”
女人一邊說,一邊輕輕走動。光照在她的臉上,遙能看清她的表情了。遙的視力也逐漸恢復過來,可那是一個記憶中沒有的人。
遙盯著女人的臉,問道:
“請問,這里是……”
聽到問話,女人大笑一聲。
女人的舉動讓遙感到一種近乎絕望的自卑。那種粗獷且爽朗的笑聲,讓遙感到一股無論如何也模仿不來的強大能量。
“你怎么了?這里是你所在大學的醫院啊!”她的聲音里夾雜著剛才的笑意。
“我所在大學的……醫院……”遙斷斷續續地嘟噥道。
“我所在的大學?我是大學生嗎?大學的醫院?這所大學是醫科大學嗎?我是打算當醫生還是當護士呢?”一連串的疑問縈繞著遙,可惜無論她多么努力,也無法從腦海中找到答案。
女人仿佛沒有聽到遙的嘟噥。遙又稍稍加大音量,用盡所有力氣問道:
“您是醫生?是醫生嗎?”
聞聽此言,女人笑意頓消,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用焦急的聲音問道:
“不會吧?遙,你不認識我了?”
沒辦法,遙依然不知道她是誰。遙無言以對,因為完全不認識她,若是實話實說,一定會傷到她的感情。遙覺得她好像比自己年長一些。
沉默了一會兒,遙感覺有必要改變一下話題,便將此時占據腦海的事脫口而出了。她到底是沒能忍住。
“雅人呢?雅人……”
遙條件反射地想要站起來。女人慌忙彎下腰,扶住遙的雙肩制止她。女人的身體不小心碰到了掛點滴瓶的桿子,桿子及上面懸掛的點滴瓶搖晃起來。
女人用強硬的口吻責備道:
“不行啊,遙,你正在打點滴呢!你渾身多處骨折啊!左手和左腳,還有肋骨,都受傷了。你可是重傷啊!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地待著吧!”
骨折?這話出乎遙的意料,差點兒讓她陷入恐慌。為什么會骨折呢?她明明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我怎么了?”遙情緒激動地問,“請問為什么我會身受重傷呢?”
女人也情緒化起來,她生氣地說:
“不要用那么見外的口氣跟我說話好不好!我不是你的醫生啊!”
遙一直盯著對方的眼睛,等著她后面的話。直覺告訴遙:保持沉默才能盡快得到更多自己想了解的信息。
“是交通事故啊!車從懸崖上掉落下來……”
“啊!”
遙啞然失聲。
“掉進河里了,你不記得了嗎?”
遙輕輕搖了搖頭。怎么回事呢?頭只能輕輕搖動。她嘟噥道:
“為什么會發生那樣的事呢?”
“我還想問你呢!到底為什么呢?”
女人彎下身子,將雙手放到遙的雙肩上,定睛凝視著遙的眼睛。
這是一個遙回答不了的問題,她對此完全沒有概念。
“雅人呢?不在這里嗎?”遙不死心,又竭力問道。
她的腦海中,只剩下這一個名字了。
見女人搖了搖頭,遙又追問道:
“不在嗎?他不在嗎?”
“是的,不在這里。”女人說道。
“在哪里?請問他在哪里?”
“我可不知道!”她回答,“現在先不要管這些,好好休息,恢復體力要緊!”
但是遙無視她的話,嘴里開始嘟噥:
“雅人、雅人……”
“你還記得雅人?那么你知道你自己是誰嗎?”女人問道。
遙停止嘟噥,失神不語了。
女人的表情嚴肅起來,她似乎覺察到事情要比自己想象的嚴重,問道:
“說說你自己的名字,你叫什么?”
女人急切的心情溢于言表。但是,遙無法回答她,只是呆呆地看著她。
“不記得了嗎?名字,你自己的名字啊!你只記得雅人的名字嗎?”女人追問道。
遙連點頭都不會了。她的身體突然劇烈顫抖起來,顫抖愈演愈烈,很快遍及全身。
遙咬緊牙關,顫抖演變為痙攣。女人慌亂地彎腰按住遙的身體,大聲喊起來:
“護士!護士!”
ICU里沒有門,床位之間用墻壁分割開來,一個護士繞過分割空間的墻壁,沖了進來。
“出什么事了?”護士問道。
女人一邊按住遙的身體,一邊大喊道:
“快喊醫生來!痙攣!她開始痙攣了!”
“痙攣!”護士也跟著驚叫起來。
受到身旁兩個女人喊叫的刺激,遙也發出尖叫聲,狂躁起來。護士的腳步聲隨即遠去。
女人大聲對遙喊道:
“遙!振作!你要振作啊!想不起我是誰了嗎?不記得名字了嗎?喂,你振作一點啊!”
聞訊趕來的醫生,開始準備注射器。
3
遙瞪大了雙眼,完全無法入眠。深夜,遙躺在HCU[3]的病床上。
劇烈的疼痛開始了,疼痛遍及全身,遙甚至無法確定具體是哪里在疼。她想翻個身,卻疼得無法動彈。點滴正滴答地淌著。她的頭根本無法轉動。
劇烈的疼痛無法抑制,不知不覺地讓她發出呻吟,淚水肆虐地溢流不止。那淚水似乎并不只是源自疼痛。思考已經不能正常進行了,她的腦袋不正常了。
她閉上眼睛,被淚水扭曲的視野里,出現了清晰的景象,那些景象開始急速變化。
風景像閃光燈一樣時亮時滅,將遙的精神世界照得煌煌如晝,但是并沒有將她的內心照亮。它照亮的只是原因不明的罪惡感,顯示其存在的重要性。遙被趕往那個如同白晝里的沙漠一樣亮得讓人痛徹心扉的世界。她的情緒亢奮起來,意識逐漸狂亂。
森林、山路、水池、天空、白云、河流、紅葉、神社——風景如同靜止的一張張畫片一般,又像是被剛剛洗過的撲克牌,亂無章法地浮現在她的眼前。她第一次體驗這樣的感覺。
遙不記得見過這些風景,但是那種陌生感就跟人們沒見過自己的內臟構造類似。遙本能地感覺到,這些陌生的風景都來自她的記憶。
正是它們給她帶來了錐心的疼痛。陌生的風景不斷地穿梭變換,傾訴著它們壓倒性的存在感,讓人忍不住想大聲叫喊。
4
遙躺在病床上,護士用遙控器將她的床頭部分抬了起來。
在護士的幫助下坐起來的遙,因為睡眠不好,下眼瞼處眼袋明顯。這個護士看上去比遙大十歲左右。她瞅了一眼遙的眼袋,唇上瞬間閃過一絲笑意。
遙迷糊的神情依然沒有變化,頭疼還在繼續,一直覺得不舒服,沒有力氣跟人說話。
護士將附著在床上的細長小桌旋轉90度,在遙的面前停了下來,在上面擺上了早飯。
“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護士問遙時的開心似乎有些莫名其妙。
“嗯。”
遙雖然覺得麻煩,但還是簡短地回應了一下。
“這里是普通病房啊。因為你的傷現在只有骨折和皮外傷,所以被轉移到這里了。你可真是幸運啊!正好有一個單間空房。你看,還有電視呢。”護士指著電視跟遙說。
遙卻覺得有沒有電視都無所謂。
“要打開電視嗎?”護士問道。
遙忽然回過神兒來:
“啊……好。”
之所以這樣回答,是因為她覺得這樣回答會比較好。護士走到電視那里,打開電源開關后走出了病房。
遙愣愣地呆坐著,盯著盤子里的炒蛋看了一會兒,目光并沒有轉向電視。但是,讓人覺得煩躁的音樂一直響個不停,她便忽然看向電視畫面。
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一輛汽車正疾馳而下。一人獨坐的遙,用勺子舀了一小勺湯,一邊往嘴里送,一邊看著電視畫面。
畫面從遠景轉向汽車內部,從疾馳的駕駛室里展開去。前窗玻璃處固定著一個攝像機,右側是從對面高速逼近、接二連三地疾馳而過的車輛。
司機握著方向盤的手在鏡頭中閃現,能看出來,車速在不斷提升,前方撲面而來的景色正以越來越快的速度映入眼簾。
突然,尖叫聲撕裂寧靜。遙自己還沒有察覺,尖叫聲已從喉嚨里迸發而出,完全停不下來。她的腦袋好像被一條濕淋淋的毛巾“吧嗒”一下蓋住了一樣,受到一種毫無緣由的劇烈的精神沖擊。那沖擊一浪接一浪地襲來,持續不斷。
遙的視野陡然變暗,無力感使她無法抗爭,上身順勢癱倒在桌上。沙拉、湯汁、裝滿食品的塑料容器全都飛散出去。器皿滾落到地上,發出很大的聲響。遙哭喊著,又開始全身痙攣。
聽到遙的哭喊聲,護士沖進病房。她看到眼前的情形也跟著大叫起來,并按住遙的身體。遙大聲哭喊,全身哆嗦個不停。
幾個小時之后,遙坐起來,身體倚在床頭被抬高的病床上,耷拉著腦袋,躺在宮澤教授的面前。她的左手打著石膏,吊在脖子上,上半身和左腳也打著石膏。
“我是神經學專業的宮澤,認識我嗎?”
“嗯,給您添麻煩了。”
“我對你有印象啊,你上過我的課吧?”
遙的腦袋耷拉下來: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沒有印象了啊!”
“是的,沒有。”
“你是醫科大學的學生這一點,還記得嗎?”
“嗯,模模糊糊地記得。”
“被抬到這里時的記憶還有嗎?”
“完全沒有。”
“醒來時的記憶呢?”
遙想了一會兒,答道:
“沒有。”
“是嗎?病情發作期間沒有記憶啊。”教授點頭道。
“睡不著嗎?”教授繼續問道。
“是的,完全睡不著。”遙小聲答道。
“還沒有恢復一些記憶嗎?特別是值得紀念的記憶。”教授問道。
“值得紀念的記憶……”
“不是那種像自己的名字啦、自己是醫大的學生啦、汽車的駕駛方法啦、交通信號燈顏色所表示的意思啦之類的記憶,而是今年的某個月去過哪些值得紀念的地方之類的記憶。”
“嗯,那種記憶完全沒有。”
“沒有恢復?”
“嗯,沒有恢復。”
遙微微點頭。因為脖子疼,她無法做大幅度的動作。
“你自己的名字呢?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
“能想起來的只有那個跟你交往過的男人的名字?”
被教授這么一問,遙不禁陷入沉思。
“我感覺應該是曾經交往過的……”
“這點也搞不清楚?你們是否是戀人關系也不確定嗎?”
“是的。”遙點了點頭。
“但是,名字從腦海里冒出來了吧?”
“是的。”
一陣沉默之后,一種強烈的不安感突然涌上遙的心頭。
“請問,我的記憶……我是不是已經失憶了?”
教授搖搖頭,回答道:
“不會的,我認為是暫時的遺忘。”
遙的眼前似乎又開始變暗了。
“大概是因為受到了巨大的驚嚇。人遭遇巨大的悲傷后,變成這樣的例子很多,所以,有關記憶的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過一段時間記憶就回來了。”
“是這樣啊。”
教授輕輕點點頭,說道:
“不過,如果一直這樣下去,記憶無法恢復的話,就要懷疑腦部是否受到損傷了。有必要用MRI[4]觀察一下大腦是否有損傷、是否有動脈硬化等癥狀,在那之前不能妄下斷言。你看到剛才電視里的汽車覺得很難過,是吧?”
“是的,身體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你的傷是交通事故造成的吧?”
“是的……我想是這個原因吧。”
教授點頭,接著說道:
“不過,一般的交通事故是不會造成這么大傷害的,又不是死亡事故。”
宮澤教授說得很隨意,而遙卻覺得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忽然用力揪住了一般,說不出話來。
“不是死亡事故嗎?”遙用很小的聲音嘀咕道。
她多么希望那不是死亡事故啊。
宮澤教授好像沒有聽到,繼續很隨意地說道:
“當然,這東西是有個人差異的。當時是你男朋友開著車,還是你自己開著車呢?”
遙低頭沉思,過了好一會兒,說:
“我不記得了。”
這個回答一出口,她的脊柱嗖嗖發冷,心跳加速。駕駛,如果當時是她自己駕駛著車輛的話……
如果是那樣的話,她是不是剝奪了一個男人的人生?那樣前途光明的他,她能擔得起這樣的責任嗎?
“事故發生時的情況還記得嗎?”
遙默默無語。這些事情,她哪里能回答上來?
“如果當時開車的是我,即使記得,也無法說出口吧。”她心想。
“不記得了嗎?”
“是的,完全不記得了……”遙有氣無力地回答道。
“到底是發生了怎樣的事故呢?想不起來嗎?”
“是的……”
“那么關于男朋友的事呢?”
“不知道,都已經消失了……”
“消失了?”教授眉頭一皺。
“是的,不知道去了哪里。”
“你不知道嗎?”
“是的。”
“住處什么的呢?應該知道吧?”
遙默默搖頭。
“不知道嗎?”
“也想不起來了。”
“長相還記得嗎?”
遙沉思起來,然后答道:
“不太記得了……”
“是在事故中看到了非同尋常的可怕的東西了吧?”教授問道。
沉思中的遙聽教授那么一說,頓覺毛骨悚然,可最終還是一個問題都沒回答上來。
“受到了打擊啊,非同小可的沉重打擊。”教授說。
遙默默點頭。
“難道是初期的PTSD[5]嗎?”宮澤教授嘟噥道。
“還是再接受一下MRI檢查比較好,我想給你查一查腦部有沒有其他外傷。”
“好的……”
“川端醫生那里,我跟他說一下。”
教授說罷,站起身來。
“那么,你好好休息吧。”他最后說道。
5
遙失神地坐在病床上。她伸出右手抓起拐杖,將身體倚靠在拐杖上,慢慢站立起來,笨拙地使用著尚未用慣的鋁制拐杖,一點點地蹭到窗邊,只挪動了一兩米的距離,就花費了好長時間。
遙把拐杖夾在腋下,抬起右手,把窗簾拉開了一道小縫,看向窗外,雖然有點疼,但只有右手是能動的。
窗外一片黑暗,夜幕已經降臨。
“太陽落山了啊,沒注意呢。”遙小聲嘀咕道。
從這里向外看,看到的盡是醫大地界的邊緣。因為附近沒有路燈,只有從窗子里傾瀉出去的微光,外面看起來黑魆魆的,水泥地面上,孤單地停放著一輛汽車。
她的視線被正面的樹叢擋住了。這些樹叢起著圍墻的作用,其中不只有低矮的灌木,中間也有幾棵較高的樹。不過它們都已經葉落殆盡。
它的對面貌似是公交車道。從枯枝的縫隙之間能看到一輛像是公交車的大型車輛,正亮著燈緩緩前行。公交車后方,私家車和出租車等小型汽車如串珠一般緊跟其后。雖然路上汽車數量不多,但是每當公交車出現,它的后方必定會有其他汽車排隊隨行。
遙從長長的縫隙里往外看了一會兒,獨腳站立漸漸吃不消了。雖然左腳填滿了石膏支撐,但她也沒有勇氣將身體重心往左腳上壓。她的身體只要稍稍往左邊一偏,劇痛馬上就會襲來。
剛想回到床上,她忽然發現床邊桌上的小抽屜微微彈出了一點。
迄今為止,她還沒有注意過這樣的事情,想都沒有想過。也許是因為從入院到現在已經兩天,疼痛也減輕了一些,精神也稍稍安定下來的緣故,她開始注意周圍的事物了。
遙剛要把抽屜推進去,手卻停了下來。原來她從開了僅有五毫米的縫隙中,看到里面放著一件東西。
她俯視了一會兒,一種不祥的預感凍住了右手,一時動彈不得。
就這樣猶豫了一會兒,她緩緩地將右手的指尖伸進那個縫隙,一點點地拉開了抽屜。
一塊有裂縫的厚玻璃出現在眼前,她索性猛地拉開抽屜看去,那是一只男表。
她伸手拿起那只手表,放到眼前,發現完全沒有印象。不是她自己的東西。
秒針已經停止走動。她把它拿到耳旁仔細聽,沒有聲音,完全壞掉了。
她的心跳加速。手表指針指向九點十九分。九點十九分,那可能正是事故發生的時間。
她左思右想,卻依然想不起任何事情。
她將表拿得更近一些,一直凝視著它,突然覺得后腦勺像是被人敲了一下。因為她注意到一道白色裂紋的旁邊,零星點綴著幾個褐色的小點。
遙條件反射地立刻把表從自己眼前拿開,她意識到了那是血,甚至能聞到一絲血腥。她的臉扭曲了。
血痕。
她趕緊把手表放回抽屜,用腰部將抽屜頂了回去。
她徐徐走近床邊,緩緩坐下來。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明明想把拐杖靠在床邊,卻只聽見“嘩啦”一聲,拐杖倒在地上。
手表,男表,還有血痕,是誰的血痕?
是雅人。那是雅人的東西。
雅人,雅人……
她冥思苦想良久,依然回憶不起他的樣子。但是從醫生的談話和迄今為止的各種片段可以推知,她有一個名叫雅人的戀人。可是,他已經不見蹤影了。
他和我一起去兜風,然后我身受重傷,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
是交通事故嗎?
還有這只濺上血跡的手表……也就是說,他也身負重傷。看來事故相當嚴重。
然而,他在哪里?
不知道。
是什么事故呢?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那樣嚴重的事故呢?
事故是在哪里發生的呢?車是在十字路口還是在一般車道上,與對面車相撞?
遙右手按住腦袋,手指插入頭發中,指甲使勁兒掐頭皮,想讓疼痛刺激自己,勾起記憶。可是記憶完全沒有復蘇的跡象,她什么也想不起來。
既然如此,為何會這般恐懼呢?一往這方面想,她就感覺到那種使身體忍不住發抖的恐懼。那是已經超乎顫抖、幾近痙攣的恐懼。
她抬起頭,從床上又開始盯著窗的方向看。剛才拉開的窗簾縫隙里,可以看到黢黑的玻璃。
玻璃上,映出她半邊蒼白的臉。她久久凝視著它。
“絲永小姐。”
一個女人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回頭一看,護士站在門口。
“量體溫的時間到了。”說完,她走了過來。
于是遙慢慢地在床上躺下。
“那只手表……”護士給她量體溫時,遙試著說道。
“啊。”護士得意地說,“那個啊,那是只男式手表啊。”
她果然知道啊。
聽她一說,遙也在考慮。男式手表——從別人口里說出來的那個詞語果然具有意想不到的新鮮效果,然而,無論把它放在腦海里怎么搜尋,還是想不起任何事。
“那只表為什么會在這里呢?”她戰戰兢兢地問道。
“好像是你被抬進急救室的時候,握在手里的。”護士冷冷地說。
遙又一次感受到無聲的沖擊。
這并非完全出乎意料,有一點點在意料之中。她把表握在手里。是的,表是她一直握在手里的。
“你呀……”比遙年長的護士好像挺愉快地說道。
她看起來似乎很享受遙的悲劇,是因為遙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嗎?
“你手里緊握著手表和蘋果,還記得嗎?”
“蘋果?”遙吃了一驚。
“是呀,綠色的蘋果,看樣子還沒怎么熟的那種。”
“蘋果,綠色的……”遙輕輕念叨。
這完全在她的預料之外。她的腦海里完全沒有這只蘋果。
“是手表和蘋果,好奇怪的組合啊。為什么會拿著那兩樣東西呢?你想不起來嗎?那可是你自己做的啊。”護士說道。
遙茫然失神,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知道。”
6
遙躺在MRI的床上,川端醫生正在旁邊的房間里通過監測器觀察她的腦部。他一邊看一邊對站在旁邊的彩說:
“大腦沒有異常,沒有什么外傷。”
“嗯。”
“也沒有動脈硬化的癥狀。”
“太好了。”
兩人站起來,走進隔壁的器材室。
“可以起來了。”醫生對遙說。
彩走了過來,彎腰把遙從MRI的床上扶起來,然后遞給她拐杖,半抱著她滿是石膏的身體,扶她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我叫川端,放射科醫生,也是教授。”
醫生一邊在眼前的椅子上坐下,一邊介紹自己。
“嗯,對不起醫生,我叫絲永,給您添麻煩了。”
遙用她吊著左臂傷肢的不自由之軀,向醫生行了個禮。川端教授的助手正在收拾床和其他器械。
“嗯,我也負責MRI。怎么樣?你認識她嗎?”
醫生用手示意站在一旁的人,就是那個遙在重癥監護室的床上剛蘇醒時見到的女人。她也緩緩地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是的,在重癥監護室里見過。”遙答道。
“哦,在重癥監護室啊。她的名字是什么呢?”
“名字是……”
“不記得了嗎?”
遙緊鎖眉頭,想了好久,搖了搖頭。
“不記得了,對不起。”遙說著低下了頭。
“佐佐木彩,你的好朋友呀!”彩有點兒生氣地說,“我們是大學里最親密的朋友啊!”
“佐佐木彩……啊!”遙用迷迷糊糊的語氣重復著,抬頭看向彩。
“想起來了嗎?”彩問道。
“嗯,印象有點兒模糊。”
“遙真不靠譜啊!好閨蜜也不過如此啊!”
“佐佐木同學,不要責備她。”
“嗯。”
“一旦給患者心理造成很大負擔,就會引發患者的恐慌。”
“啊,知道了。”彩乖乖地點了點頭。
醫生轉身對遙說:
“你的大腦沒有異常,沒有事故帶來的外傷。”
“啊,是嗎?太好了。”遙點點頭。
“你真的想起她是誰了嗎?”醫生問道。
“是的,模模糊糊地有點印象。”
“具體想起來什么了?”醫生問道。
“具體……”
“我們經常一起在吉祥寺的街上走啊。”看她想得那么艱難,彩提醒她道。
遙默默地思考著,然后輕輕地點了點頭,用迷迷糊糊的語氣嘟噥道:
“PARCO[6]百貨……”
“是的,PARCO百貨!我們一起去過!”
“近江屋……”
“對,是近江屋!有咖啡館、玻璃墻的近江屋。我們經常一起去那里吃蛋糕,一邊看著外面路上的行人一邊吃,你想起來了啊!”
“嗯,模模糊糊有印象。”
“太好啦!”
“絲永同學,家人的名字能說出來嗎?”醫生問。
遙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說:
“能。爸爸叫浩一,媽媽叫德子。”
“浩一和德子……怎么樣?對嗎?”醫生轉向彩問道。
“浩一和德子,對。我以前聽她說過,這是她父母的名字。”“狀態不錯啊,絲永小姐。”醫生說。
“遙,你還有個弟弟吧?”彩問道。
“弟弟……”
“是的,你弟弟啊。”
“弟弟……叫太一。”
“答對啦!遙,你的老家在哪里?”
“青森縣。”
“正確。太厲害了,你想起來了?”
“事故發生時的情況呢?”醫生直觸核心。
“事故發生時……”
“你是在哪里遭遇事故的?”
醫生這一問,讓遙陷入了沉默。
“當時和誰在一起?”
“和誰……”遙重復了一遍,語塞了。
“一起坐在車里的人呢?”
“一起……”
醫生輕輕嘆了口氣:
“想不起來?”
“是的。”遙點點頭。
“大概是事故的打擊造成的暫時性記憶障礙啊。一般來說,等身體康復了,記憶也就自然而然地恢復了。”
“宮澤教授說過,這叫一過性全面性遺忘。”
“對,就是那個。所謂一過性全面性遺忘是哈佛大學名譽教授費舍爾和亞當兩人命名的一種記憶障礙。”
“嗯。”
“你們是醫科大學的學生,就給你們講解一下吧。這種記憶障礙的特征,就是對發作時正在經歷的事沒有任何記憶。”
“啊。”遙點點頭。在急救室發生的事情她完全沒有記憶。
“并且有情景記憶缺失的傾向。”
“情景記憶……”彩皺眉道。
“就是所謂的回憶啊。個人的一些經歷,包括事件的時間、地點之類的記憶。比如去某地旅行、某月某日在某條街的某個店里買了哪件衣服、看了某部電影之類的記憶。”
“嗯。”兩個女生一起點頭應道。
“人類的記憶通常可以分為三種,情景記憶[7]、程序記憶[8]和語義記憶[9]。情景記憶就是像剛才所說的關于回憶的記憶。程序記憶指的是用身體記住的技術,如駕駛汽車、騎自行車、游泳,對醫生而言,就是做手術的技能。語義記憶就是交通信號燈不同顏色的含義、自己和父母的名字以及其他生活所需的一些社會常識之類的記憶。”
兩人不約而同地點頭。
“老師……”遙低聲道。
“有什么問題嗎?”
“有關戀人和戀人名字的記憶,該怎么分類呢?”
“嗯,不是這樣理解的,分類是從結果來看的。最初,任何記憶都是情景記憶。但是,如果這些記憶一次又一次高頻率地進入海馬體的話,腦就會得出這些記憶很重要的判斷,就會將其挪移到合適的記憶中樞,存儲起來。”
“海馬體里……”
“準確一點說,視覺和聽覺等感覺器官帶到腦里的經歷會經由頂葉、顳葉、扣帶回,進入腦下方的海馬體,并且在這里作為情景記憶形成記憶。海馬體里的情景記憶一般會保存兩年左右。”“嗯。”
“也就是說,海馬體里的記憶也可以認為是暫時性保存階段的記憶。這個就是情景記憶。不過,經由剛才所說的路徑進入海馬體這個過程不斷重復的話,腦就會判斷這些是重要信息,就會將它們從海馬體導出送到大腦皮層和小腦,將其升格為語義記憶和程序記憶以便長久保存。
“所以,認識時間不長的話,也可以認為它們或許還處于海馬體的情景記憶階段,也說不定是處在情景記憶和程序記憶的過渡之中。夫妻結婚幾十年的話,對方的信息就會變成等同于自己名字的那種語義記憶。”
“啊,這樣啊。”遙點點頭。
“也就是說,一過性全面性遺忘是存留在海馬體里面的記憶消失的現象,它的保存期限是兩年以內。”
“嗯,是的。”
“不過,你現在正處于一會兒記起來、一會兒又忘記的混沌階段,所以不要太把它放在心上,首先是要好好休息,明白嗎?上課之類的事,現在也不要擔心。”
“嗯,對不起。”遙說著低下了頭。
“佐佐木同學,我還有課先走了,你把她送回病房吧。”
“好的,知道了。”
“好,那我得趕緊走了。”
川端教授站起來,和助手一起離開了器材室。
“謝謝您。”兩個女生異口同聲地說,她們互看了一眼,會心地笑了。
“遙,太好啦,你想起我來啦!”彩高興地說,屋里只剩下她們兩個了。
“嗯,對不起啊!”遙說。
“太好啦!遙回來啦!”
“嗯,但是還沒有完全恢復記憶。”
“明白,不用著急。以后每天想起來一點兒就好了。”
“是啊。”
“連我都想起來了,那雅人呢?能想起關于雅人的事嗎?”
“雅人……”
“是的,雅人,記得吧?”
遙沉思良久無語。
“遙,不會吧,想不起來嗎?”彩驚訝地問道。
“你說的……是誰呀?”
“遙,你忘了嗎?在ICU剛醒過來的時候,遙唯一記得的名字就是雅人啊。雅人、雅人,你一直念叨著呢。”
“真的嗎?”
“我和雅人,你只能記住一個嗎?想起我,就把雅人忘記了?你可是一個勁兒地問我:‘雅人在哪兒?雅人呢?’”
遙默然。
“果然就像川端老師說的啊,一會兒記起來,一會兒又忘記。”“還處在情景記憶階段啊……也就是說,我們才認識不久?”“是的,還不到兩年呢。”
“啊。”遙點點頭。
“那樣的話,大概就是情景記憶了吧。”遙想。
“那部分記憶就像罩上了一層霧靄一樣嗎?”
“霧靄……”
“模模糊糊的嗎?就像在霧里?”
遙搖了搖頭。
“不是模糊的問題,是感覺完全不存在,空落落的……”
“不記得了?”
“嗯。”
“唉!”彩長嘆一聲。
“我和誰?去哪里?為何遭遇了事故?”遙茫然地問。
“和雅人同學啊。”彩耐心地答道,“你和雅人同學一起去看演唱會的時候,出了交通事故。地點在哪里我不清楚。再具體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雅人……”
“是的,雅人,你不知道嗎?”
遙沉默不語。
“你想起的不是雅人同學,而是我,這一點倒是讓我有點兒開心。我已經成為程序記憶了嗎?”
“嗯,不過也可能是在海馬體階段……”
“可雅人同學是你的男朋友啊!好可憐,竟然被忘記了。”
“嗯,太對不住了,忘記他了。”遙平靜地說。
“模樣和體型什么的,還記得嗎?”
“模樣……”
“是個大帥哥呀!個子也很高。”
遙臉上露出笑容,歪頭冥思苦想起來,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不動,也不說話。
“想起來了嗎?是個值得驕傲的男朋友吧?”
遙聽后無聲地笑了。
“我說,照你這個狀態,家人的情況能回憶起來嗎?”
“嗯……”遙思索著,很沒有信心的樣子,臉上依然帶著苦笑。
“你父母的名字是什么?”彩笑著給她出題。
“爸爸叫浩一。”
“正確。你媽媽呢?”
“德子。”
“嗯,因為是語義記憶了啊。那么,你們家是干什么的呢?”
“干什么的……”
“對,是干什么的?”彩笑著重復道。
遙左思右想,無言以對。
“不知道嗎?”
遙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來告訴你吧。是經營蘋果園的。”
聞聽此言,遙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蘋果園……哎?怎么了?”
遙用能自由活動的右手按住腦袋,慢慢低下頭來。
“遙,頭疼嗎?”
遙的臉很快扭曲變形,臉上滿是痛苦的表情,淚流不止。
“遙,你不要緊吧?”彩從椅子上站起來,大聲喊道,“對不起啊,我不該說蘋果園嗎?”
但是,遙像是從彩的兩只手里滑落下來似的,癱倒在椅子旁邊。她哭著,身子在地板上哆嗦起來,痙攣又發作了。她的整個身體癱在地上,動彈不得。
彩也趕緊蹲下來,抱起遙的上半身,哭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遙!”彩喊道。
“我不該給你施加過多壓力,對不起!我不該加重你的精神負擔,對不起呀,遙!”
在她的喊聲中,遙的痙攣越發嚴重起來。彩朝身后的走廊大聲喊道:
“有人嗎?有沒有人?快救人呀!開始痙攣了!快來人呀!”
7
遙坐著輪椅來到院子里,發出了一聲呻吟。
“喂!絲永小姐!你沒事吧?”推著輪椅的高平護士擔心地問遙。
入院已經一個星期了,遙的臉色十分憔悴,臉頰消瘦。
“到底是誰啊?”遙突然口氣強硬地嚷道。
“哎?”
“雅人到底是誰啊?”
護士沉默不語。
“請回答我,高平護士!我給大學里打過電話,他們說神原雅人這個人沒有去學校。那么,這個雅人現在究竟在哪里呢?”
遙渾身顫抖。
“絲永小姐!”
遙想抓住護士的手臂,但護士沒有讓她抓,她很生氣,揮舞著能自由活動的右手,躁狂地喊:
“什么嘛!”
“絲永小姐,冷靜!”
護士從后面按住遙瘋狂搖動的上半身,在她耳邊說: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撒謊!”遙喊道,“你們大家一起騙我!”
“你多慮了,絲永小姐!”
“遙!”
遠處傳來一聲呼喚,只見彩穿過花壇旁邊的小道,正往這邊跑來。
遙坐在花壇旁邊,神情落寞地默默望著天空。彩坐在她旁邊的長椅上。高平護士已將坐在輪椅上的遙交給了彩,自己回病房去了。
陽光很好,沒有風。除了遙和彩,院子里還有幾個患者正在曬太陽。
遙取出手機。一位陌生的男性患者坐著輪椅從遙的輪椅旁邊經過,擦肩而過之際,他跟遙打招呼道:
“你好!”
“你好。”
遙心不在焉地回應了他。男患者漸漸遠去,進入病房大樓。
遙一直盯著有很多碎紋、看不太清楚的手機液晶屏。她打開照片文件夾,正在尋找著什么。
彩從長椅上站起身,慢慢走近輪椅。
“遙,冷不冷?”
“不要緊。曬著太陽很暖和。”遙回答。
“你突然歇斯底里地發作,把高平護士嚇了一跳啊。”
“雅人……死了嗎?”遙“嗖”地轉過頭,看著彩問道。
“啊。”彩驚訝地呆立不語。
遙接著說道:
“我給學校打電話,問關于他的事,學校說他沒來。從十一月八號事故發生那天起,他就沒再去過學校。”
“你打電話了?”彩驚訝地問。
“是呀,所以你告訴我嘛。”遙一臉嚴肅地逼問。
“告訴你……我說的是……”
遙的視線突然嚴厲起來。
“怎么回事?你說的是什么意思?”遙驚訝地問。
彩被追問得啞口無言。
瞅了彩一會兒,遙慢慢地說:
“我們不是朋友嗎?不是好朋友嗎?”
“正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啊!遙,我并不了解詳細情況,不敢隨便亂說!”
“那么誰知道詳細情況呢?”
“你呀,遙!只有你知道!你要自己想起來才行!”
聽彩一說,遙垂下頭,盯著地面沉默不語。
“因為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對吧?”
遙沉思了許久,然后拿起放在腿上的手機,用手遮住光線看,屏幕上顯示出一張照片。
“這位和我一起合影的是……”
“是雅人同學吧?肯定是。給我看看。”彩說罷靠了過來,將臉湊近遙的手機。
她使勁兒盯著手機屏看:
“哇!液晶屏碎成這樣,完全看不出來啊。”
遙臉色凝重,盯著眼前的彩的側臉。
“遙,你真的記不起來了嗎?”彩回頭問道。
“記不起來什么?”
“雅人同學的長相啊。”
“嗯……”遙無力地點了點頭。
“真的嗎?”
遙又點了點頭:
“我發生事故那天,是和他在一起的,對嗎?”
“嗯,對呀!”彩回答道。
遙盯著地面,沉默許久,然后說道:
“我……也許只有我一個人生還,他已經……”
彩也很長時間沒有說話,然后嘆了口氣:
“你現在管好你自己的身體就好,知道了嗎?一切等到身體康復了再說。現在不管你怎么煩惱,已經發生的事情也無法改變了。”
“告訴我,彩!”遙突然喊道,“雅人死了嗎?”
彩往后倒退了幾步,呆呆立著。
“告訴我,彩!只有我活過來,而雅人,我的男朋友,他已經死了,是嗎?”
遙拼命地用手扶著右面的車輪,向彩的方向前進。彩又后退了幾步,腳后跟碰到了花壇的石頭上。
“大家覺得如果我知道這些就會受到打擊,所以你們都瞞著我,故意不說,是這樣吧?是這樣吧?你說啊!彩!告訴我!是這樣吧!”
“你冷靜點兒!遙!不要恐慌!免得再痙攣!”
“我也想冷靜啊!所以請你告訴我啊!”
“遙!你也理解一下我的心情。我不想成為讓你失控的導火索啊!”
“導火索?失控?什么意思?你是說我會歇斯底里嗎?”
“不是那個意思!”
“彩,你一定知道一些事的。”
“不知道,我可不知道啊。”
“不可能不知道啊。雅人也是你的朋友吧?你們好像關系很親密吧?”
“親密什么啊!是通過你……”
“至少現在,你和他的關系比我和他的關系要親密,比現在這個我。”
彩沉默了。
“你和雅人,比起我這個沒有了記憶、連他長什么樣都想不起來的我要親密。”
遙的淚水簌簌直流。
“雅人同學、雅人同學,叫得那么親……”
“不是很熟啊!只是通過你認識了,說過幾次話而已。”彩辯解道。
“明白了!我已經明白了!”
“啊?”
“大家都想瞞著我,都覺得我知道了真相會情緒失控。我一問,你們就說‘不知道、不知道,我是局外人不了解’。彩,連你也這么說!你可不是局外人啊!”
“和雅人同學談戀愛的是你呀!我就是局外人啊,對嗎?”
“夠了!我已經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他死了,對吧?”
“哎?”
“雅人已經死了,是吧?如果他還活著,就應該來這里啊。就連我,都能像這樣坐著輪椅來院子里散步了呢。”
“也許是在別的醫院……”
“那也能取得聯系。我的手機里有通訊錄,有神原雅人的名字。可是我怎么打電話給他也沒人接。人已經不在了啊!”
“是嗎?”
“雅人死了。大家都在瞞著我。”
“遙……”
“死了,死了,他死了。我做過什么啊?我對他做過什么?責任在我,是嗎?我該承擔多大責任?”
“遙,我們進病房吧。”
“不要!”遙哭喊道。
“告訴我啊,彩!我都已經知道這么多了,再多告訴我點兒也是一樣的!”
“我真的不知道啊,遙。”彩緩緩說道。
“又說你不知道?”
“真的啊,遙。”
彩的眼淚也慢慢地流了下來。
8
“絲永小姐,宮澤教授的問診時間到了。我們去教授的研究室吧。”
高平護士邊說邊走進病房,遙卻沒有回應。
“絲永小姐!”護士又喊了一聲。
“對不起,我動彈不了。”遙用有氣無力的聲音答道。
“我們坐輪椅去吧,我推著你。”
護士回答著這個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女孩的問話,她的聲音似乎略帶不悅。她轉到遙的枕邊,遙再無回話。
“怎么了?”護士盯著遙的臉看。
“心情不好。”遙緩緩地說。
“心情不好?”
“是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流,一直流,完全停不下來。心情很糟糕,下不了床。心臟撲通撲通亂跳,感覺外面很恐怖,心情特別糟糕,一直惡心想吐。”
“說起來,你早上沒怎么吃早飯啊。這可不行,不吃飯恢復不了體力。”
“一點也吃不下去。心情一直很糟,惡心,渾身發抖,渾身發冷,后背發冷。害怕看窗外。”
“害怕看窗外?為什么?”
“很痛苦!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無法起身。如果這里是高層的話,很想跳下去。”
“啊?”
高平護士一看,遙裹在被子里的身體正瑟瑟發抖。護士把手往她身上一放,趕緊縮了回來。
“能行嗎?”
“連輪椅也坐不了了。對不起,請您幫幫忙吧,我實在去不了了。”遙依然背對著高平護士說道。
宮澤教授聽到高平護士的報告后,來到病房。但是,遙連把電動床的床頭抬起來都抗拒。因此,他只給她稍稍抬起一點點,進行了問診。
宮澤教授問道:
“聽說你害怕看窗外?”
“是的。”
“怎么個害怕法?”
“我沒法用語言來描述,沒法從這里移動一步,沒法從這個被子里邁出去一步。”
“如果勉強移動會怎樣?”
“我想會吐吧。心情很不好。”
“心情不好?”
“眼淚一個勁兒地往外流,后背發冷,指尖一直發麻,動不了。”“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樣的?”
“從昨天開始。”
“一整天,一直是這樣的癥狀?”
“是的。”
“有沒有覺得早上特別難受?”
遙默默地在被子里想了一會兒,然后說:
“啊,也許是這樣的……是的,早上特別難受,完全起不來。”“到了中午,到了傍晚,是不是會舒服一些呢?”
“嗯……也許是這樣的。”
“早上的時候,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遙想了好久,說:
“感覺自己是個廢人……給周圍的人添了很多麻煩,非常對不住大家,所以……”
“這種想法不斷重復?”
“是的,是這樣。一遍又一遍地想,焦躁不安……”
“這是自責憂慮啊。必須要避免它向慢性化發展。耳鳴、聽力困難、頭暈之類的癥狀有嗎?”
“有,頭暈。”
“看東西時有東西在轉圈的感覺?站著的時候體驗到的?”“是的。”
“那種時候站不住嗎?”
“完全站不住,而且有時候看到的事物也會扭曲……”
“有聽力困難或者耳鳴的癥狀嗎?”
“有時候會有。”
宮澤教授點了點頭。
“還不能轉到一般病房去啊。”
“一般病房?是大房間嗎?”
“是的,六個人一個房間的一般病房。”
“我不要去。對不起,我任性了。”
“但是,轉到一般病房的話,就能去小商店買東西了啊。”
“我才不想去那樣的地方呢。”
“還有其他癥狀嗎?”
聽到問話,遙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道:
“可以說出來嗎?”
“當然要說出來。是什么呢?”
“不知道您能否相信,我看到了一個小孩子。”
“小孩子?”
“是的,好像是一個小女孩。她站在床邊,一直盯著我看。”“女孩。”
“是的。”
“大約多大年紀?”
“十歲左右吧。嚇得我轉身背對她,結果她就來到我的脖子旁邊,向我吹氣。”
“啊……幻覺?”
“是嗎?于是,我就從被子里露出頭來一看,她就在床的周圍走來走去,嗖嗖地。”
“哦……”
“接著,我就頭疼得很厲害……”
“嗯。那么去廁所怎么辦呢?”
“廁所……雖然很不想動,但是忍不住的時候就去。”
“去廁所不害怕嗎?”
“害怕,但是沒有辦法。”
“小女孩沒出來嗎?”
“那時候不出來。但是進了廁所之后,不知為什么,害怕沖水按鈕,不敢正眼看。”
“沖水按鈕?”
“是的。”
“你說的沖水按鈕,是上面寫著大小的不銹鋼按鈕嗎?”
“是的,嚇得我不敢看,非常害怕看它。所以,我就讓眼睛左脧右巡,往天花板或墻壁看,注意不要讓沖水按鈕進入眼簾。”
“這倒有點兒奇怪啊。”
“嗯。”
宮澤教授沉思良久,然后問道:
“你的身體恢復得還不錯啊。”
“嗯。”
“繃帶好像少了很多啊。”
“是的。”
“石膏還沒拆?”
“嗯。”
“疼痛呢?”
“比以前輕多了。”
“記憶呢?恢復了嗎?”
“程序記憶還不行。”
“嗯。不過,包括海馬體在內,沒有任何腦損傷。我之前擔心你在遭遇事故時,腦部受到撞擊發生損傷,不過幸好沒有。腦部也沒有動脈硬化現象。”
“引起記憶障礙的原因主要有這幾個。第一個是外壓產生的腦損傷,這個你沒有。第二個是腦內的動脈硬化,這個你也沒有。還有一個是維生素嚴重缺乏,或者是飲酒過度。這些也不符合你的情況。這么一來,用關掉海馬體開關、拉下閘來進行緊急避難這個解釋就比較講得通了。也就是說,你這是一過性全面性遺忘癥。但是,這個概念解釋起來就有點兒難度了。你沒問題吧?想聽嗎?”
“對不起,現在聽不了。”遙顫抖著答道。
“嗯。關于你的好朋友和你的父母的事已經想起來了吧?”“是的,但只想起了名字。”
“長相之類的呢?”
“那個嘛,嗯,模模糊糊有印象。”
“家鄉的房屋外觀還記得嗎?”
“嗯,那個也模模糊糊地想起來了,這些都是語義記憶吧?”“你男朋友呢?想起來了嗎?”
“那個不行,想不起來。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哦……長相也想不起來嗎?”
“長相也想不起來。我們好像認識不到兩年,所以,還是情景記憶。”
“是這樣啊。事故呢?”
“完全記不起來。”
“那是一場什么樣的事故之類的細節呢?”
“完全沒印象。”
“你自己的名字呢?”
“嗯,那個想起來了。”
“說說看。”
“絲永遙。不過,名字也可能是因為大家都那么叫才知道的。”“你住的公寓呢?”
“也想起來一些。”
“你住在吉祥寺那邊嗎?”
“嗯,是的。不過不是在中心地區,而是在井之頭公園站的站前。”
“從這里能走過去嗎?”
“是的,算是能走過去吧,只是稍微有點兒遠。”
“一個人也能回去嗎?”
“嗯,估計能。”
“你的記憶恢復得很不錯啊。”
“是的。”
“也就是說,精神狀態有點兒奇怪,是嗎?”
“是的。”
“音樂呢?能聽嗎?”
“不行。躺在這里聽音樂,就會感覺天花板慢慢壓過來……怎么說呢?無法用語言很好地表述。感覺眼前出現了討厭的圖案,那東西慢慢擴散開去,感覺特別不舒服。”
“哦……能看電視嗎?”
“不喜歡,不想看。”
“有沒有什么能看的節目?”
“相聲之類的節目偶爾能看,但是不能時間太長,很快就會覺得難受。”
“哦……”
9
遙不再坐輪椅。她拄著鋁制的拐杖,一個人費力地在走廊上走。她的左手已經康復,不用再吊在脖子上了。
她的面色蒼白,始終因痛苦而皺著眉。她因為吃不下飯,所以看起來瘦骨嶙峋。
她進了女廁。這座樓上的廁所只供患者使用,為了應對緊急情況,每個隔斷都沒有門,只掛著白色布簾作為遮擋。
遙走進一個隔斷,大約過了十分鐘,一個護士走了進來。她把每個半掩著的布簾逐一拉開認真檢查了一遍,然后走到遙所在的隔斷前面,因見布簾拉得十分嚴密,便問道:
“有人嗎?”
沒人回答。
護士帶著疑惑的表情,向布簾底下的縫隙看去,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她看到了一條紅線。在白色瓷磚的接縫處出現了一條細細的紅色線狀物,一直從里面蜿蜒出來。護士臉色大變,一把扯開布簾,大聲叫道:
“絲永小姐!”
遙倚靠在蓋著蓋子的坐便器上,兩條腿在瓷磚上隨便地伸著,像是睡著了。
她兩眼緊閉,左手蓋滿石膏,放在胸口和坐便器之間,右手伸到了坐便器對面一側,看不見指尖。護士急忙轉到那邊一看,鮮血正從無力下垂的指尖處一點點地滴落。
坐便器后面的地板上有一小攤鮮紅的血,正是那里的血順著瓷磚縫呈“之”字形流淌出來,在廁所的外面也能看到一些。
“絲永小姐!”
護士再次呼喚她的名字,蹲下來,抬起她的右手。她從白大褂口袋里拽出紗布給她纏上,又用創可貼結結實實地固定住,做好了應急處理。
護士一邊處理一邊觀察,發現坐便器和墻壁之間有一把水果刀落在那里。“從哪里拿到了這樣的東西呢?”她想。她多次進入病房,都沒有看到這樣的東西。
“絲永小姐,站起來!”
護士一邊說,一邊抬起她的右手,搭到自己的肩上,并將握她右手的手挪到她的肘部位置,用左手使勁兒扶著遙的腰部,用力一起身,兩人都站了起來。
她想把遙先扶到剛才在走廊里看到的那一輛孤零零放著的輪椅上。
10
彩和宮澤教授在談話。宮澤教授坐在椅子上,彩站著。宮澤教授神色凝重地說:
“抑郁癥啊,絲永同學患了重度抑郁癥。我已經準備好了帕羅西汀[10]。”
“嗯。”彩點點頭。
“她出現自殺沖動了,剛才在廁所里割腕了。”
“啊!”彩抬起頭來,神情慌亂,打算沖進遙的病房。
“不要緊的。”教授急忙制止她。
“幸好傷口較淺,護士發現及時,做了應急處理,所以沒有大礙。”
“那她……”
“沒有生命危險。不過,現在是護士一個人在看護她,你這個好朋友也要多多關心她。”
“好的,知道了。”
“她好像出現了日內變動啊。”教授若有所思地說。
“日內變動?”
“抑郁癥有這樣一個傾向:一般早上情況比較嚴重,隨著太陽升高,患者會變得越來越輕松。”
“是這樣啊。”彩點點頭。
“她割腕也是在早上。”
“嗯。”彩一臉失落地低下了頭。
“照這樣下去,也許得考慮把她轉到精神科病房去了。”
“老師,關于一過性全面性遺忘癥,之前在進行MRI檢查時,川端醫生也給我們講過。”
“嗯。”
“這個放著不管也沒有關系嗎?”
“這個暫時沒什么問題,畢竟不是因腦結構受到嚴重損傷而產生的癥狀。”
“一過性全面性遺忘癥因何而起呢?”彩作為一個醫大學生向老師問道。
“簡單地說,這是由于海馬體受到損傷而引起的,或者說是患者為了保護自己逃離這種打擊而引起的。”
“嗯,您的意思是……”
“關于情景記憶、程序記憶和語義記憶形成的過程,已經聽川端教授講過了吧?”
“是的。存留在海馬體階段的記憶叫情景記憶,其中重要的信息將被送入大腦皮層和小腦,升級為程序記憶和語義記憶,得以更加深刻、長久地保存……”
“是的,正是如此。”教授點頭道。
“而且,他還說所謂一過性全面性遺忘癥,正是這個海馬體階段的情景記憶發生了缺失……”
“嗯,是這樣的。海馬體里面的內容缺失了,而已經轉移到大腦皮層和小腦的信息沒有缺失。那么,為何海馬體的內容會缺失呢?那是因為作為容器的海馬體受到了某種打擊。說到這里沒問題吧?能聽明白嗎?”
“嗯。”
“問題是海馬體為什么會受到打擊?又是從哪里受到的打擊呢?況且這個打擊還不伴有外傷,不是因為碰撞等外部原因引起的損傷。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MRI和CT掃描[11]都沒有顯示出有外傷,也就是說,是眼睛無法看出損傷的那類東西受到了打擊。”
“嗯,那會是什么呢?”
“擴散性抑制[12]是目前比較普遍的看法。”
“擴散性抑制?”
“嗯,就是海馬體的暫時性功能停止。”
“噢。”
“在海馬體的內部,神經細胞的突觸之間,神經傳達物質處分泌出谷氨酸,這些谷氨酸的傳遞帶來了信息的傳達。然而有的時候,因為受到某些刺激,谷氨酸的分泌就會異常增加。”
“嗯。”
“谷氨酸對記憶來說雖然是不可或缺的物質,但是它又具有容易帶來亢奮的特征。這東西要是分泌過剩,就會過度刺激接受它的神經細胞,對結構造成破壞。如果這些破壞不斷波及更廣范圍,神經細胞就會大量壞死,海馬體這個器官的功能就會永遠無法修復,也就是說,那個人就會永遠無法記憶。為避免這種情況出現,腦里面備有一種與電流斷路器功能類似的安全裝置。
“為了抑制谷氨酸分泌過剩,由別的神經元突觸分泌出一種叫氨基甲酸的物質。氨基甲酸具有抑制谷氨酸異常分泌的性質,這些氨基甲酸傳達到出問題的突觸那里,那里的活動就會暫時停止,這樣就能防止腦細胞壞死。
“但是,可想而知,海馬體的活動會因此出現暫時性麻痹,里面儲存的情景記憶階段的記憶會立刻消失,而且新的情景記憶也無法形成,這就是擴散性抑制。”
“是這樣啊。”
“這跟家庭用電的電流斷路器的原理很相似。如果電的使用量過大,過熱的電路就會起火,我們為了防止起火,就要暫時切斷電流,避免火災的發生。我們可以認為類似的事情在腦里面的海馬體上也在發生。”
“是這么一回事啊!”
“電閘跳了的時候,家電暫時就沒法使用了。海馬體也是一樣。跳閘后,如果合上電閘,家電就又可以使用了。經過一段時間,避開危機之后,海馬體也會重新開始分泌谷氨酸,記憶又成為可能。而且,海馬體上不會留下傷痕。因為它就是為了不留傷痕而發動的安全裝置,所以我之前認為,絲永同學應該沒問題。”
“可是,您現在不那么認為了嗎?”
“像我前面給你講的那樣,絲永同學的腦部既沒有外傷,也沒有動脈硬化現象,既不是維生素缺乏,也沒有其他問題。這種情況下,我覺得可以理解為出現了擴散性抑制現象。但是一般來說,那種現象一天左右就可以恢復,而她的發作時間太長了,或許她是在反復發作……”
“反復發作?”
“一般來說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海馬體的構造會依次形成一種耐性。”
“嗯……”
“為什么絲永同學的海馬體中會產生擴散性抑制現象呢?可以認為是她巨大的情感變化導致海馬體受到了不堪忍受的強烈刺激。但是,這種情感的變化不是我們能預料到的那種程度的東西,那是一種巨大得荒謬絕倫的東西。也許可以這么認為。”
“老師,您說的情感變化是……”
“就是指喜悅、悲傷、不安、憤怒等感情狂瀾。”
“喜悅的感情狂瀾也算?”
“是啊,發生過這樣的例子。這種東西本來就存在很大的個人差異。感性細膩的人受到的刺激也會較大。如此一來,掌管這些感情的腦器官……你知道吧?”
“不知道。”
“是杏仁體啊。人在情感波動的情況下,杏仁體就會受到刺激,增強活性,而且這個杏仁體距離海馬體極近。所以,杏仁體的興奮程度如果過大,就會直接傳輸到海馬體上,并且誘導氨基酸異常分泌,有時候還會迫使這個器官發生功能麻痹,緊急停止工作。”
“啊!”
“絲永同學應該是這種情況。我們可以設想:一般情況下,比平時稍稍強烈一點的情感變化會增強杏仁體的活性。而她遇到的也許完全不是這種程度的狀況,而是一種更大、更強、更致命的杏仁體的極端興奮,像爆發一樣的興奮。因此,她接著又出現了重度的抑郁癥。”
“嗯……”
“那也是極其強大的,強大到使她在一兩天內突然有自殺的沖動。你學過抑郁癥的發病機制嗎?”
“還沒有。”
“它的發病機制也跟剛才給你講過的,因為杏仁體興奮造成海馬體一時停止工作的發病機制類似。關于抑郁癥的發病原因,最主流的觀點是杏仁體的失控。正是它引發了抑郁癥。”
“嗯。”
“杏仁體是維持生命不可欠缺的必要器官。對毒蛇猛獸的恐懼、對掉落懸崖和兇器的恐懼,這些都是人類存活下去不可或缺的。人類對這些東西的恐懼就是從杏仁體中產生的。
“但是,抑郁癥這東西又不存在一個明確的發病原因。杏仁體大量產生強烈的不安和恐懼,可是又找不到可以讓人接納的相應的發病原因。因為沒有原因,所以就是病了。杏仁體無限失控,人們受到原因不明的不安和悲痛的支配,就會形成精神疾病。這就是抑郁癥。”
“嗯,明白。”
“但是杏仁體里面,也具有抑制這種情況、使其適當發揮作用的東西,這就是腦的背外側前額葉皮層(DLPFC)。”
宮澤教授用手指指著自己頭部前額葉的左側。
“這里會抑制杏仁體的活性。也就是說,如果這里的活性降低,人們就很難控制杏仁體的失控,就會陷入抑郁狀態。”
“嗯。”
“絲永同學的病是因為這里的DLPFC發生了故障,還是因為杏仁體過度興奮,連這里這個控制者也難以控制它了呢?這說不準。”
彩聽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11
彩走進遙的病房。床邊放著一把椅子,高平護士正坐在那里看女性雜志。
“高平護士,方便的話,我在這里就行了。一個小時左右交班,如何?”彩對她說道。
高平護士高興地拿著雜志站了起來。
“啊,太好啦。正好我還有點兒別的工作要做。”
“您去忙吧。現在開始一個小時,有我在,沒問題。我有話跟她說。”
“好的,一個小時后我會回來。有事的話,請按護士呼叫按鈕。”
“好的,知道了。”
兩人在遙的病床邊側身擦肩而過。彩坐到椅子上,護士走到外面的走廊上。
一坐到椅子上,彩就聽到了抽泣的聲音。原來她又在哭啊。
“遙,覺得很痛苦嗎?”彩輕輕地問道。
遙沒有回答。她依然背對著坐在窗邊的彩,身上蓋著白色的被子,頭頂上有一個抽紙盒。
“我說,可以聊聊嗎?”
遙沒有回答彩的問題,卻放聲大哭起來。
彩感覺自己被搶先了一步,不再說話。她側身坐在椅子上,將身體靠在椅背上,透過身后的玻璃窗向外面看去。不知是什么原因,外面的樹枝上,麻雀在叫個不停。
“我不知道。”
聽見遙斷斷續續的聲音,彩轉身面向床。
“什么?遙,你剛才說什么?”彩問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
遙依然背對著彩,被子下面傳出她含混不清的聲音。她因為長時間的抽泣,所以說話帶著濃重的鼻音。
“完全想不起來,怎么也想不起來。”
“遙,現在不用勉強自己。”彩安慰她,“慢慢想起來就行了嘛,不要著急。”
遙繼續抽泣著說道:
“我想現在知道。”
“哎?”
“我想現在知道啊,但是我不知道。我想問雅人,雅人一定知道。”
“啊。”彩點點頭。
“但是,大家都覺得我是惡人。”
“沒有啦,遙,你多慮了。”
“沒關系啦!”遙用鼻音說道,“這是事實嘛。但是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故。所以,我想見雅人的幽靈。想見幽靈,詢問真相。”
“遙,你胸口的石膏很快就能取掉了。”
彩打斷遙的話,強行改變了話題,結果遙不說話了。
“肋骨斷折的部位做了手術,用螺栓結結實實地固定住了,本來是不需要石膏的,但是,因為很多地方都有裂縫,好像要錯位似的……”
遙沉默不語。
“她有沒有在聽呢?”彩心中暗想。
“所以才用了石膏。手和腳也是這樣,有裂縫啊。”
遙又開始抽泣了。
“聽說十二月五號,石膏就可以取下來了。住院已經接近一個月啦,不過以你現在的狀態,是很難回到你自己的公寓去的。”彩繼續說道。
“醫生說,即使身體治愈了,如果心理疾病嚴重的話,住院的時間也要延長啊。”彩看著遙的背影說道,“雖然不用著急想起來,但是住院時間長的話,還要考慮是否轉入精神科……我還是希望你能盡快出院啊。”
彩擔心長期服用精神藥物會導致遙身心虛脫,她可受不了自己的好朋友變成那樣。
“你一直沒吃飯,是吧?早飯也不吃,午飯也不吃,就晚上才吃一點點。”
“我吃不下去。老是流淚,根本吃不了飯。”
“心情不好嗎?”
“嗯,不光因為這個。”
“但是,要是一直這樣的話,可是要打點滴的啊。”
沉默片刻,抽泣聲又回來了。
“抑郁癥必須要治療啊,遙。好了的話,我們就可以再一起去近江屋,一起去吃蛋糕。”
“才不想吃那玩意呢!”遙說。
彩低頭想了一會兒,又抬頭說道:
“坦率地說,我不推薦你吃抗抑郁藥。要是吃得少的話還好,看你現在的狀況,可能要加大藥量。
“因為抗抑郁藥引發雙向情感障礙[13]的醫療糾紛,已經屢見不鮮了。我認識的人當中就有這種例子。
“遙的抑郁癥可是重癥啊。這么一來,用藥時間就會延長。萬一過度依賴藥物,離不開了,可就麻煩了。”
然而,遙沒有回應她,一直在抽泣。
“要是真的成了重癥病人,臥床多年,你也會很苦惱吧?”
但是遙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
“遙,聽我說,我有一個提議。”
彩說完,等了一會兒,一直注意聽遙的啜泣聲。
過了好久,傳來遙極其微弱的聲音:
“什么提議?”
彩松了口氣,說道:
“遙,我和宮澤醫生、川端醫生他們都商量過了,你要不要試一試TMS治療[14]呢?”
“TMS治療?”
“是的。”
“那是什么?”
“經顱磁刺激技術治療,就是用電磁刺激左背外側前額葉皮層進行治療。”
“那是什么啊?”
“你不記得了嗎?”
遙雖然不記得,但是似乎很感興趣:
“不記得了。”
“雅人同學一直對這個很感興趣,一直在研究啊。所以,遙應該也從他那里聽說過。這是治療抑郁癥的尖端技術。這個TMS治療設備,目前在日本的大學醫院中,只有我們大學里有。也有人說,很快就會在新宿的精神診療所一下子上十三臺機器。”
遙默默地吸著鼻子。
“你知道抑郁癥的發病機制嗎?”
“不知道。”遙說。
“之前聽川端醫生講的一過性全面性遺忘癥的發病機制,你還記得嗎?”
“嗯。”遙立刻回答道。
“嗯,很棒嘛!還記得就是海馬體的功能恢復了呀。在一過性全面性遺忘癥的發病期,海馬體處于癱瘓狀態,所以就沒有記憶了。”
“哦……”遙發出理解的聲音。
“總之,遙的海馬體癱瘓是因為離它很近的杏仁體異常興奮導致。因為距離太近,所以那種興奮也就傳到了旁邊的海馬體上。”
遙不再回答。彩推測她是因為對腦構造的3D圖像沒有印象,因此想象不出腦內各器官的位置關系。
“所以,海馬體內部的神經元突觸之間,會發生谷氨酸分泌異常現象,就會造成腦細胞大量死亡。于是,腦就會產生一種叫氨基甲酸的抑制物質,來迫使海馬體功能暫停。這就是一過性全面性遺忘癥。”
“哦……”遙應聲道。
抽泣聲聽不到了,但呼吸聲急促。
“所以,遙的海馬體內的記憶信息才完全消失了,但是因為語義記憶和程序記憶之類的信息已經移出了海馬體,進入大腦皮層和小腦中儲存了起來,因此這些是沒有消失的。”
遙又沒有回答,彩接著說道:
“不舒服嗎?能明白我說的嗎?”
“嗯,大體明白。”遙用鼻音答道。
“但是,杏仁體興奮帶來的影響到此還沒有結束。連海馬體都被它搞得異常興奮,眼看就要崩壞了,迫使它用安全裝置使其功能暫停。可事情還沒結束。它在遙的感情中,引起了強烈的不安、巨大的恐懼等情緒,并逐漸失控。”
“哦……”
“遙,你現在有很強的恐懼和不安吧?”
遙像是在體會自己的心情似的,沉默良久,然后說道:
“嗯,有。”
“但是,有那種情緒卻找不出原因,并沒有某種具體理由,因此產生了不安或恐懼。沒法清楚地說明它,這只是一種茫然的恐懼,心里只有恐懼和不安,而且十分強烈。”
“是的。”
“這就是抑郁癥,它是由腦的杏仁體引發的。”
“哦,是這樣啊。”遙依然用鼻音回答。
“現在,遙的杏仁體極度興奮,極度狂暴,它先讓海馬體緊急停止工作,接著又引起了抑郁癥。”
“嗯,明白。”
“但是腦里面也具有抑制杏仁體的機制,它就是背外側前額葉皮層,叫DLPFC的這個地方。這里平時不斷發揮作用,將杏仁體的活躍度控制在合適范圍內。”
“哦……”
“所以,關鍵是這個DLPFC。”
“是嗎?”
“遙的杏仁體失控,有可能是因為這個DLPFC的活動變弱造成的。”
“變弱了?那是為什么呢?”
“這個不清楚,我怎么可能了解呢?”
“是由于打擊或者壓力之類的原因造成的嗎?”
“嗯,很有可能啊。比如經歷過非常糟糕的體驗、看到了非常恐怖的東西……”
“啊,是嗎?好可怕啊!是看到了什么呢?”
“啊!對不起,把剛才的話忘掉吧!”彩趕緊說道。
彩警惕起來,擔心遙會再發生痙攣,但是看到她好像不要緊的樣子,就繼續說道:
“總之,讓這個DLPFC的活動活躍起來是控制抑郁癥的一條捷徑,至少這樣治愈的可能性是很高的。DLPFC的活動活躍了,就會使杏仁體失控的狀況得到緩解。這個道理聽懂了嗎?”
“嗯,基本上懂了。”
“太好啦!所以,直接將電磁對準DLPFC,促進血液流動,使它活躍起來,讓這個地方恢復它本來的作用,這就是TMS治療。明白了嗎?”
“明白了。”遙有點猶豫,“不過,這種療法一定會有效果嗎?”“美國的研究數據顯示,這種療法對七成患者有效,還有一些患抑郁癥多年的重癥患者,經過一周的治療,病情就戲劇性地得到了緩解。”
“不疼嗎?沒有痛苦嗎?”
“聽說是‘哐哐’地敲兩下的感覺,沒有痛苦的。”
“哦……”
“也有人說這是夢境治療,說它是使用任何藥物都不奏效的患者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哦……”
“你不需要依賴藥物,而且它是沒有副作用的。這樣的機會就擺在我們的面前,沒有不用的道理。”
“確實是啊。”
“那就決定做吧。”
遙沉默了一會兒,說道:
“我考慮一下。”
“嗯,就這樣。”彩高興地說。
彩還想說,如果雅人現在在這里的話,他肯定也會這樣勸你的。但是她沒有說,因為她不想讓遙想起雅人的事。
注釋
[1]Emergency Room的縮寫,急救室,急診室。
[2]Intensive Care Unit的縮寫,重癥加強護理病房,又稱重癥監護室。
[3]High Care Unit的縮寫,指特護治療室。
[4]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的縮寫,即我們常說的磁共振成像,是一種利用核磁共振原理的醫學影像技術,對腦、甲狀腺、肝、膽、脾、腎、胰、腎上腺、子宮、卵巢、前列腺等實質器官有絕佳的診斷功能。與其他輔助檢查手段相比,磁共振具有成像參數多、掃描速度快、組織分辨率高和圖像清晰等優點。
[5]創傷后應激障礙的縮寫,是指個體經歷、目睹或遭遇一個或多個涉及自身或他人實際死亡,或受到死亡威脅,或嚴重受傷,或軀體完整性受到威脅的事件后,所導致的個體延遲出現和持續存在的精神障礙。
[6]一家日本百貨公司。
[7]情景記憶,即以時間和空間為坐標對個人親身經歷的、發生于一定時間和地點的事件(情景)的記憶。情景記憶是指記住過去某時某地特定事件的記憶。
[8]程序記憶,即非陳述性記憶,又稱為內隱記憶,指關于技術、過程、某事如何做的記憶。
[9]語義記憶,即通過語言、文字、數字、算法等抽象思維方式形成的對一般知識與概念的記憶。通常由情景記憶發展而來,是一種客觀性的記憶,與個人經驗無關。
[10]治療抑郁癥的藥物。適合治療伴有焦慮癥的抑郁癥患者,見效較快,而且長期療效較好,亦可用于驚恐障礙、社交恐懼癥及強迫癥的治療。
[11]即電子計算機斷層掃描,是用X射線等射線來對人體某部一定厚度的層面進行掃描。
[12]缺血周邊組織發生擴散性抑制樣去極化(spreading depression)是組織損害擴大的其中一個原因。正常腦組織,在遭受各種有害刺激(例如局部使用氯化鉀)后均可以誘發擴散性抑制。
[13]雙向情感障礙屬于心境障礙的一種類型,指既有躁狂發作又有抑郁發作的一類疾病。
[14]經顱磁刺激技術的簡稱,是一種無痛、無創的綠色治療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