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工人新村婦女口述簡史:她們的生命歷程
- 海上凡花:上海工人新村婦女日常生活
- 葉子婷 章羽 劉希
- 17761字
- 2022-04-21 10:09:33
本章主要介紹我們通過口述歷史(Oral history)訪談所搜集到的婦女們的個人經歷(Lived experiences)。
不同于訪問式的一問一答,口述史可以讓婦女們有充分時間回憶自己的過去。本書的研究參與者很多年紀比較大,研究人員在口述訪談中可以聽到她們從幼年到現在發生的故事,從而進入到她們的生命歷程(Life course),在深入了解研究參與者的同時也收集到豐富的數據。因此,本書建議利用口歷述史的方法來為婦女們進行質性研究。
我們將五位阿姨總共十幾萬字的口述資料梳理成五段婦女簡史,以呈現她們生命軌跡里的明暗、甘苦和悲歡。面對生活中的驚濤駭浪,她們堅毅而強大地生活著。從新中國的崛起到上海成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國際大都市,作為社會主義建設下工人新村的居民,她們所分享的日常生活點滴正是大時代發展下的一面鏡子。
奉獻自己,照料他人
H阿姨,1950年出生,家中姐妹四人中排行老小。每次見到她都是神采奕奕的,穿上漂亮的衣服,化上漂亮的妝出現在我們面前或線上視頻中。在她童年的記憶中,生活雖然捉襟見肘,但其樂融融。碰到誰家的鍋底壞了,要去修鍋底沒錢了,或是家里孩子生病了沒錢了,大家互相調劑渡過難關。H阿姨和她大姐的女兒,即自己的外甥女只相差一歲,小時候兩個人還經常吵架拉頭發。因為是家里最小的女兒最受寵,那時父母因為她都沒法好好去看一次電影。難得有一次兩個人想去看個電影,被H阿姨發現后一直跟在后面,父母試著甩開小尾巴,幾次未果,最終放棄兩人一起去看場電影的念想。
1968年初中畢業后她進入紡織廠經紗車間做工人,那時為響應毛主席1966年發表的“六二六”講話,上海開始在各工廠車間抽調表現好的工人去進行半脫產讀書,學習以后得到醫士證書,成為工人醫生。H阿姨被選中成為了工人醫生。成為醫生之后在車間的H阿姨已經是干部編制,但是由于她是工人出身,在車間缺人手的時候還會去上中班或晚班。H阿姨的二姐和二姐夫都是全國勞動模范,H阿姨的二姐還獲得過全國三八紅旗手。家人獲評勞動模范給她更大的是鞭策和鼓勵,H阿姨當年入黨就是沖著“為人民服務”,想的就是自己辛苦一點,能為別人做得更好。這個信念一直影響她到今天。
1.女兒
H阿姨與丈夫1974年結婚,1976年女兒出生,2004年外孫出生。2012年獨生女得了一種罕見病,醫生說維持期在3個月到3年。那幾年女兒插滿了管子,好幾次她自己都準備放棄。作為父母怎么忍心,H阿姨和丈夫不管怎么樣都要治女兒的病。住院期間外孫在讀小學兩年級,特別的懂事,一到放假就整天在醫院陪著媽媽。后來不想去讀書就想在醫院陪著媽媽,因為他知道媽媽要走了,想盡量多陪一天。醫院的醫生護士都很感動,怎么有那么聽話的孩子。在媽媽走的那天,他沒有哭。
女兒得了罕見病這幾個月中,H阿姨心情極其不好,整天看著女兒就是看一眼少一眼的心情。2013年6月H阿姨得了乳腺癌,那時覺得天都塌下來了。H阿姨一直沒告訴女兒,直到手術后女婿推著女兒到醫院來看她,母女倆彼此鼓勵都要堅強地活下去。
2014年11月,堅持了兩年多后,歷經數次化療放療的女兒走了。往后的日子,外孫天天哭,不肯上學,一直問人家有媽媽,那他沒有媽媽怎么辦。這種情況持續了半年。外孫學校的老師請了一位心理醫生,漸漸地外孫走了出來。剛經歷手術并喪女的H阿姨那陣子在路上不能看到和女兒同齡的人,一看到就想到自己的女兒,然后哭得不能自已。那陣子無論多么悲痛,H阿姨始終記著女兒臨終前的托付:媽媽我要走了,我兒子一定要管好。
2.社區志愿者
為了外孫,為了走出來,H阿姨開始做志愿者。生病前H阿姨負責家里的家務,生病后丈夫接手所有的家務活,負責家里買菜掃地洗衣服,也就是上海話所說的“買汏燒”。在丈夫全力支持她做志愿者的情況下,H阿姨參加了街道的“關愛大眾病人服務社”和老年大學,還有區里的“癌癥俱樂部”,每月去一次臨終關懷醫院做志愿者。H阿姨還是黨小組志愿組長,負責居委會的讀書會,平時還參加居委會的“老伙伴越劇團”和街道的“老年人合唱班”。除此之外還有樓組每月一次的組織生活也由H阿姨全權負責。H阿姨的病友覺得居委會太大膽了,像她這樣的病人還這么忙,H阿姨卻覺得這樣很好,沒把自己當病人,她特樂意做志愿者來回報社會。
每周三是H阿姨的黨員義務值班日,也叫安全行路值班。晚上七點開始帶著麥克風在小區里行走一小時,邊走邊放安全須知“注意安全”“煤氣關關好”“窗戶關關好”。在H阿姨看來,人總得有點奉獻精神。街道領導對她家的情況一直很關照,也感謝她無私的奉獻。
1980年因為拆遷,H阿姨一家三口搬到新村現在四十平方米的房子,那時的新村還屬于鄉下,周圍不僅有鐵路還有養豬棚。如今四十多年過去,這里已成了繁華熱鬧的市中心。當年是一家三口,現在依舊是一家三口,只不過變成了外公外婆和外孫。
在新村住了四十多年后,H阿姨做起了樓組長。她經常挨家挨戶樓上樓下地敲門,發送居委會布置的告知書和小禮品。有的人家要走上三四次才能找到戶主,但每次H阿姨都覺得走樓梯就是鍛煉身體。她在不厭其煩工作的同時還關注著樓組的安全和樓道整潔。丈夫是她的賢內助,曾把家里的一幅刺繡掛到樓道,因為不僅“家里頭要干凈,樓道也要干凈”。
因為有了凝聚力,居民很信任H阿姨,有什么事情都找她:樓下共享單車停放擋住門口不能走路了;二樓三樓的空調響得擾民了;外面多了一個棚讓人覺得不安全了;等等。每到這時H阿姨就一邊喊著讓他們不要吵不要吵,一邊跟丈夫兩位老黨員身體力行地帶頭做起事情來。H阿姨的宗旨是:只要我能夠給他解決呢,盡量不要上居委會,也不要打110。
因為凝聚力強,鄰里關系融洽,在評五好樓組時H阿姨帶著左鄰右舍把堆積的各種丟棄的廢紙箱、舊家具收拾理清。碰到下雨天她和丈夫會幫著鄰居將曬在樓下的被子收回,碰到獨居老人太過寂寞時,H阿姨會聯系居委會幫助解決問題。
H阿姨連續幾年被評為街道優秀黨員,當時她覺得很不好意思,她們一群人都在默默地為社區奉獻。她的付出大家都看在眼里,作為一名癌癥病人,她從沒把自己當作病人,一直忙忙碌碌在奉獻中。
這次疫情,當居委會發動志愿者時H阿姨也是第一個報了名。不僅沖在第一線,還帶著70多歲的她口中的“年輕黨員”一起在第一線。在最危急的時候,這幾位“70后”“80后”從早忙到晚。直到疫情平穩,危機已過,居委會開始有償招募小區志愿者時,他們才退出。
3.丈夫
H阿姨和丈夫是一見鐘情,這是她丈夫這輩子最開心的事。那時他從部隊轉業回來在廠擔任車間主任,為響應毛主席學外語支援阿爾巴尼亞,他去學了外語。他在班上認識了也去學外語的H阿姨的同事,一經介紹兩個人見面了,彼此很滿意。那天下著雨,見面之后開始共撐一把傘,開始一起經歷人生的風風雨雨:一起面對喪女之痛,一起面對病痛,一起照顧外孫。H阿姨手術三年后不做志愿者的日子里,兩人出去跳舞、旅游,還買了音響時不時在家卡拉OK。每周H阿姨不忙的那兩天,兩人就到菜場兜一兜,逛逛馬路買衣服。晚上H阿姨不累的話兩人就去公園散步,有興致的時候跳會兒舞。兩人從不跟別人跳,只跟對方跳。結婚后相敬如賓彼此心疼,兩人沒有過什么爭執,只是丈夫偶爾會心疼H阿姨太辛苦。
H阿姨的外孫來之不易,女兒生產前疼了兩天,順產時大出血,幸虧醫生發現得及時。外孫出生后,H阿姨的丈夫一心撲在孩子上,還在上班的他每天中午回家幫忙帶孩子。他要退休時單位建議留下來再做幾年,為了外孫他拒絕了。女兒走了之后外孫心里一直憋著。為了讓孩子發泄出來,H阿姨的丈夫就帶他去看最喜歡的申花隊。那時一個人300元,兩個人600元。后來舍不得就買一張票送外孫進去看,自己在外面等著。女兒剛走那幾年,一到清明、女兒生日或節假日,生怕外孫會想到媽媽,H阿姨和丈夫就帶著外孫去周邊玩一圈回來。外孫知道外公外婆承受的喪女之痛,不在他們面前提媽媽。但是到了闔家團圓的日子和媽媽的生日時,外孫會想著祭媽媽。
H阿姨的丈夫天天換著花樣給她做飯吃。自己買面粉蒸豆沙包,給孩子準備一堆堆牛排補充能量。只要外孫想吃的外公馬上做出來。在我們的線上寫作工作坊中,H阿姨聊得最多的就是疫情期間又給在家上網課的外孫做了什么好吃的。
外孫很懂事,對外公外婆很好。他幫外婆手機上下載支付寶方便支付,給外婆著裝進行參謀,對于穿出來的舊衣服他會直接建議“不好看,不要穿”。
H阿姨是個閑不下來的人,對她來說新村就是她的家。她不是在去居委會做志愿者的路上,就是在樓道里關懷鄰居。即便在家里練書法時,也不時有鄰居上門跟她聊天傾訴苦惱。因為一直得到街道社會的關懷和幫助,已七十歲的她通過回饋社會,充實地過著她的每一天。
外孫現在已經長大,逐漸走出喪母之痛。對于H阿姨來說最大的心愿就是身體健康,可以看到外孫考進大學、結婚、生子。
她的兩段婚姻
W阿姨,1956年出生于河南農村,長在山東,2002年來到上海。兄弟姐妹七人,排行老三。爺爺在村里教私塾,家里有田有地。父親兄弟姐妹四人,父親上了一年私塾后就成家了。奶奶家也有田有地,當時的陪嫁都是古董紅木家具。解放初期爺爺每天要看書看報,尋思著解放軍打過長江了要解放了,占有土地的就是地主,就要被批斗了。因為知道國家形勢,于是他開始吸大煙,吸大煙費錢就得賣土地。那時奶奶很生氣但也沒辦法,就帶著四個孩子回娘家住。解放后奶奶帶著孩子回家時地賣完了,給評了個貧下中農。后來父親成了村里生產隊隊長,兼大隊會計。
W阿姨從小身體就不好,那時家庭困難也沒有去看醫生,就這樣長到十歲。當時在濟南軍區的舅舅家有四個兒子,一心想要個女兒,舅舅想著要別人的不如要自家的,W阿姨之后就這么到了舅舅家,根據風俗不改姓。小學三年級以后W阿姨跟著舅舅到了濟南,日子開始好過了。可是過了沒幾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舅媽因為曾經當過校長,在“文革”期間天天遭批斗。舅舅因為被認為有一段歷史沒有交代清楚,被打到微山(當時屬于山東省棗莊市)武裝部。到了微山,舅媽在造紙廠做財務,舅舅經常到部隊里去接受審查,往往一去就是幾個月。
家里就W阿姨一個女孩,每天放學幫奶奶做家務:蒸饅頭包子和洗衣服。那時舅舅舅媽雖然有工資,但畢竟家里八口人,W阿姨高中念了一年就輟學幫著奶奶在家做家務。那時W阿姨一直有胃潰瘍,后來做手術胃切除了五分之四。在家養著的日子除了繼續幫忙做家務,有時間也去做零工,去建筑工地搬磚或幫忙打煤球。
1.前夫
W阿姨到了一定年紀,有人給她介紹一個部隊的對象。她的二哥在紅旗大隊當副書記,幫她看了一下挺滿意,后來又到家里看了一下。那時W阿姨的舅舅已經平反了,就這樣這個對象算是說下來了。幾年后介紹的對象轉業了,兩人雖然彼此有意,但男方的媽媽不同意,覺得W阿姨做過手術身體不好又貧血,不適合傳宗接代。
后來舅舅轉業,全家跟著去了滕州(屬于山東省棗莊市),舅舅轉到工會,舅媽轉到滕州黨校做校長。幾個弟弟考學的考學,轉業的轉業。W阿姨在文化宮圖書館幫忙,有時還賣賣電影票,那時她身體已經恢復到健康水平。但她的年齡已經到25歲了,在那個年代這算是“老姑娘”了,把家里人愁得不行。奶奶當時就去工會找工會主席介紹對象,后來就介紹了在部隊工作的前夫。前夫家里很窮,就三間破房且單親家庭,一聽這情況舅舅舅媽都不同意。W阿姨想到之前介紹的那家人嫌她身體差不同意,而且自己已經快27歲了,人家都在笑話;她想到之前介紹的也不少,但不是對方不愿意就是自己不愿意,好不容易有個彼此愿意的,這個也是部隊的,于是就一時賭氣決定接受。
舅媽給了20元,陪她買了一個棉襖面一個棉襖里子,W阿姨自己裁完,奶奶幫著裝點棉花就做成了一個棉襖。因為跟舅媽賭氣,W阿姨把棉襖一包就提前走了。前夫家距離W阿姨家35公里,那時她舍不得坐7毛錢的公交車,騎著自行車騎到半路躺到路邊休息一陣,早晨出門下午兩三點才到。那時還不興結婚前住在夫家,W阿姨結婚前那幾天就住在閨蜜當招待員的招待所。結婚那天,閨蜜給她買了一點紅布,做了一個紅褂子套在棉襖上,并叫來另一個少年時的玩伴,兩人正兒八經地一個走前面一個走后面,就這樣代替娘家人把她送到了夫家。那天娘家人生氣一個都沒來,結婚當天就招待了一桌。因為當初自己一意孤行,所以婚后W阿姨即使生氣也不敢回去,說“都是自己憋著”。
婚后舅舅家讓她遷出戶口,就從城市戶口變成了農業戶口。1985年W阿姨30歲那年女兒出生了,1987年底兒子出生。兒子出生時已經開始計劃生育政策,所以兒子的戶口晚上了幾年。這在當年屬于違反計劃生育,也影響到后來W阿姨的戶口轉到上海。公公在世時有個變壓器廠,丈夫在工廠工作,W阿姨結婚后就不工作,在家帶孩子,在菜園子種點菜,那時的生活還能達到溫飽。1987年兒子出生那一年公公去世,之后丈夫放棄變壓器廠由他弟弟打理,也不去廠里干活。農業戶口的W阿姨靠著幾分地養不活一家四口。她窮則思變,一開始決定做面粉生意。經過她的辛苦經營,1988年街道第一次評萬元戶,W阿姨家就是萬元戶。小縣城里有的電器她家都有,夏天大家都去她家吹電扇看電視。
創業這幾年W阿姨從沒在凌晨兩點前睡過覺,除了料理面粉廠,在家帶孩子,喂豬喂雞,打理菜園料理家務,孩子的毛衣外套都是親手做的,鞋也是自己做的。然而剛過上好日子家里就出現了問題,她蓋上新房準備踏實享受生活時才發現,前夫不僅把面粉廠輸掉了,把面粉廠的信譽也都給敗光了。W阿姨只好再白手起家,一點一點把欠的錢還完。
沒有了面粉廠,W阿姨開始試著搞運輸。前夫威脅W阿姨去娘家借錢買車。東拼西湊購買了車之后,前夫卻一邊運輸一邊喝酒,結果就是“今天闖到化肥廠,明天開到溝里上不來”。W阿姨找保險公司找主管好不容易把車弄出來,沒多久前夫就開車撞上大卡車,差點把車報廢。W阿姨抱著孩子往返交警隊處理,出門前交代前夫不要多喝,在家把豬喂好,家畜管好。結果當她回家時家里的門都開著,豬從豬圈跳出來,鴨也出來了,家里一團亂。車取回來后不久,前夫還背著W阿姨把車賣了。
后來W阿姨買了一輛客車努力維持家里生活,一切看似又步入正軌。1988年的某天W阿姨回了趟娘家,結果回來之后發現家被人砸了,前夫因犯罪進了派出所,最后判了8年。還在看守所的時候他親戚來勸說W阿姨給當事人磕頭賠禮讓人家撤訴,理由是她前夫還借著親戚的錢,人要是進去了后續錢還不上可怎么辦,自己的丈夫做出了這樣的事,本身也是受害者的W阿姨只好去磕了頭。這件事情給兩個孩子很大的打擊,當時的打砸聲音之大讓鄰居以為什么東西爆炸了。從那以后孩子不敢說話也不敢見人。
可是事情并沒有隨著前夫進監獄而結束。房子被砸了之后沒了擋風遮雨的地方,舅媽和媽媽都建議她回滕州或者河南,大不了回去種地。W阿姨的媽媽在河南,年紀大了,W阿姨就把最小的弟弟接到身邊一起生活。那時有兩個孩子和一個弟弟需要她照顧。W阿姨哭了一晚,第二天去建筑隊又向身邊親戚朋友兄弟姐妹借了錢,重新慢慢把三間房子蓋了起來。
前夫進監獄的第四年,大約在1993年,W阿姨終于離成婚了,以孩子判給他為代價。離婚后W阿姨開始經營茶葉店。離婚官司時大家都了解到她的情況,愿意幫忙去她那兒買茶葉,因此她生意經營得很好,一直維系到前夫出獄。結果前夫出獄后撬開她裝著房產證的盒子,偷偷把房賣了,跑了。W阿姨雖是當地的農村戶口,但離婚后當地的土政策將她的土地也收走了。
2014年那年發生了很多事,那一年,由于身體原因,快60歲的W阿姨開始不在外面打工,W阿姨的現任丈夫退休了,她也第一次遭遇到了家暴。也是在那一年W阿姨的前夫生了重病,托人聯系兩個孩子想見一面。女兒沒有回去見他。在女兒的記憶中這個人和她沒有什么共同生活的經歷,這個男人沒有給她父親的感覺。女兒印象中最后一次見父親是自己高中時,兩人果園里見到,彼此沒有說話,從那以后彼此沒有任何聯系,直到今天。
2.現任
2002年女兒高考考到了廣州,年底的時候46歲的W阿姨到了上海。剛到上海的W阿姨做過家政工,也做過便利店服務員。
2007年底W阿姨和現任丈夫在一起,現任比她小五歲,是殘疾人,聽力重度不足。他曾在運輸公司做卸貨工,公司倒閉后在工廠做工人,后領取低保和失業救助。W阿姨剛結婚的時候在外面打三份工,那時兩個孩子都還在上大學。后來她經歷了膽囊切除和胃切除手術,無法外出打工,兩人才開始靠著丈夫的退休工資維持生活。一開始W阿姨還能拿到一個月100多的最低生活保障,隨著丈夫退休,退休工資超過上海最低工資,W阿姨每月的100多低保就被取消了。因為W阿姨不掙錢了,在家經常被丈夫精神虐待。
2012年女兒畢業到上海,和他們生活在一起,住在工人新村建筑面積不到28平方米的一室內。2000年新村改造工程中衛生間開始改為獨用。這是W阿姨的丈夫第一次結婚時父母給準備的房子,已經有36年了。在W阿姨和丈夫在一起后才將房子的產權買下。在W阿姨的女兒看來,兩人一開始的相處還可以,W阿姨的丈夫作為家庭一份子做著該做的事,比如承擔家里的重活,還有在W阿姨女兒下班之后去公交站接她回家。直到2014年左右,他的心思漸漸不在這個家了。
2014年W阿姨的丈夫退休后,打牌賭博成為生活的重心,經常三五天的不回家。也是從那開始他對W阿姨從語言暴力上升為家暴。有一天,出門打麻將幾天未歸的丈夫終于回到家準備睡覺,W阿姨問他這幾天去了哪里,為什么手機也關機,結果就被他暴打到需要去醫院做面部修復手術。從此W阿姨不斷遭受家庭暴力,往往因為一句話或者只是因為丈夫心情不好就被拽頭發或掐脖子。
由于他們居住的工人新村廚房還是幾家共享空間,這個始于社會主義時期的共享公共空間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了W阿姨很多次。好幾次當丈夫在家痛打她時,W阿姨拼盡最后一點力氣爬到門邊,打開門,爬出去。鄰居聽到聲音馬上過來,只有這時她丈夫才會住手。
白天丈夫在家時W阿姨就會出門躲著他,等他出門打麻將W阿姨再回家,偶爾在家遇到也小心翼翼生怕莫名挨打。W阿姨在家里只要不做家務,哪怕只是用手機聽聽歌或者抱抱狗,或者由于晚上沒睡好中午睡一會,都會讓他煩躁,通過電視手機制造出很大的噪聲來表達自己的煩躁。這個時候沉默往往是最好的保護,如果稍一還嘴就會遭到更猛烈的暴力。
3.重回老家
這幾年隨著家庭暴力加劇和為家事折騰,W阿姨的心臟也越來越不好,本來就很差的身體雪上加霜。疫情期間,為避免同在一個屋檐下母親無處可躲而暴力升級,女兒給她買了票回山東老家躲避一陣子。
那是W阿姨為數不多的輕松日子。一個人住在妹妹的房子里,每天早晨和小姐妹去走走旗袍秀,走累了去菜場買些菜給自己下個面條。午睡后去看看自己兒時的小伙伴。心情舒暢時W阿姨寫寫日記,比較一下老家和上海的菜價,甚至快遞服務態度。
4.新村生活:從外來媳婦到社區志愿者
W阿姨和現任丈夫結婚以來,一直居住在工人新村。兄弟姐妹都在外地,平時她的生活圈就在新村。新村有兩個睦鄰點,W阿姨參加了其中一個友好睦鄰點,每周四負責把大家聚在那兒互通一些信息,如最近的國家政策或是老人醫保等新聞,或就是聊聊天。
W阿姨還兼任樓道志愿者。從小在大家庭中長大,W阿姨一直覺得遠親不如近鄰,作為鄰居有些事情能夠及時互相幫助挺好的,所以她一直將鄰居當成朋友對待。樓道里老年人們有時會一起出門,W阿姨和另一位阿姨負責安全,上下樓梯或上下車攙扶一下。作為志愿者的W阿姨平時還負責日常聯系新村五位獨居老人。鄰里之間的互助友愛,讓W阿姨更珍惜在工人新村的人際關系。
她的三次轉折
Y阿姨,1944年出生于上海,今年78歲,搬到新村已經28年。姐妹有五個人,她是家里老大。爸爸是浙江人,那時家里靠爸爸工作養家,干部級每個月工資100多元。媽媽結婚前在紡織廠工作,結婚兩年后才有了Y阿姨,爸爸很喜歡這個女兒,父女感情很深。Y阿姨三四歲的時候爸爸單位七點半上班,上班前一定要叫醒她,不然等醒來發現爸爸不在身邊她就會哭。婚后Y阿姨的媽媽沒有上班,承擔了大部分的家務,所以雖然Y阿姨是老大,但她并不像其他家里的長女一樣需要學做很多家務。那個年代家里的孩子都會去排隊買菜,Y阿姨不喜歡也從沒去過,她更喜歡在家里織毛線、打掃房間。
初中畢業后Y阿姨考上了半工半讀的技校,讀了半個月在例行體檢時檢查出肺結核,就停學了。18到24歲那些年她就在家養病。養病期間媽媽拿著發的券給Y阿姨買魚肝油吃。在她養病那些年同學都結婚了,看著自己的同學都走上工作崗位并結婚了,Y阿姨一個人還在家沒有工作,也是很郁悶。因為家里困難,爸媽就向街道里弄反映,于是20歲時街道安排她去居委會的圖書館工作,那時一個月20塊。就這樣慢慢和街道的人認識了,那時各單位到街道招工,后來她跟街道反映表示想要出去找工作。因為身體指標也都回歸正常值,24歲那年街道招工,Y阿姨被分配到商店賣皮鞋,一直做到50歲退休。
1.第一個轉折:單位
24歲有了單位,是Y阿姨人生第一個轉折。一開始是在柜臺做營業員,一起進商店的另一個姑娘被調到了工廠,沒人收錢時Y阿姨負責賬臺收錢。收錢這塊工作時間長,因為收完錢一定要把一天的賬記好才能回家。懷孕之后因為收錢工作時間太長了,Y阿姨就繼續在柜臺賣皮鞋。她清晰地記得,剛做學徒時一個月工資17塊8毛4,那時最好的女式皮鞋12塊8毛,一般的豬皮鞋5塊9毛多,人造革皮鞋6塊,布鞋2塊多。
商店營業額好了以后員工待遇也好,還給每個人發一雙皮鞋。過年過節和商店有協作關系的單位送雞、鴨、肉,還送水果。如果效益好,過年時會發一個火腿、兩只雞、一條魚和一箱蘋果,那時真是開心得不得了。有天發東西很多,Y阿姨打電話給丈夫讓他打部出租車來接。每到過年發肉Y阿姨都會給一站之隔的娘家送去。單位平時有各種聚餐,還有各種旅游福利,Y阿姨有次帶著孩子一起去旅游了一個禮拜。
2.第二個轉折:丈夫
Y阿姨和丈夫是一見鐘情。一開始上班后她并沒打算結婚。身邊同學和師傅給她介紹了不少,都被她拒絕了,為此還得罪了不少人。直到有一次去同學家,隔壁鄰居介紹了一人,Y阿姨過去一看,兩個人倒成了。那時的相親通常約會在介紹人家里,先是看一下對方,介紹人一般都會先去詢問女方的意愿,于是先把Y阿姨叫出去問感覺如何,Y阿姨說可以,然后介紹人再詢問男方意愿,男方也說可以,這時介紹人的任務和功能就完成了,兩人就相約一道出去走走。1982年38歲的Y阿姨結婚,1983年女兒出生。
結婚后Y阿姨的工資每個月36元,負責給家里添東西,丈夫的工資每月有70多,負責買菜。每個月剩下的錢就一點點攢起來。結婚后懷孕五六個月左右進了醫院保胎。生了孩子一百天后去上班,孩子放到媽媽家。每天晚上六點鐘下班后Y阿姨乘公交車到娘家六點半,接上孩子到家七點。丈夫五點下班,在家里把米飯做好,擺在煤球爐上封上保溫,然后出來接母女倆,通常各走到一半時相遇然后一起回家。Y阿姨回憶起這段時滿臉溫情。
1994年Y阿姨50歲那年退休。這之前一家三口住在廠里分的一間8平方米的二樓小房。小房子有兩個窗戶,其中一個還是對著垃圾桶。1995年廠里根據家庭人數增補,他們搬到現在居住的15.7平方米的一室戶。也是這一年Y阿姨的丈夫回家路上在家門口對面馬路被撞。2000年Y阿姨丈夫查出肝癌,臨去前兩人用公積金將這個房子買了下來。
3.第三個轉折:母女
2002年丈夫去世后,母女兩人相依為命。她們現在是街道的重點關懷對象。女兒畢業后只工作了一兩個月就一直在家領取低保,因為查出中度貧血且有腦梗,而且女兒不喜歡社交,Y阿姨認為女兒畢業后出來打工對她造成了莫大的心理壓力。Y阿姨身體一直不好,除了高血壓還有心臟病。母女倆經常去社區醫院,費用相對便宜很多。有一次Y阿姨帶著女兒去看專家門診,掛號費19元,檢查費和藥費500多元。那天她帶著300元出門,本以為足夠了。那次之后她們更多選擇去社區醫院。平時Y阿姨去醫院只是開藥,很少去檢查。用她的話來說:“不檢查也不會知道有什么毛病,要是檢查一旦檢查出來(毛病)怎么辦?”
平時Y阿姨負責買菜做飯收拾家務,和街道居委會溝通,身體好的時候去社區圖書館做志愿者。平時她走動最多的是居委會干部、樓組長和隔壁鄰居。因為居委會干部了解很多國家關于貧困家庭的政策,逢年過節會來看Y阿姨母女并轉交節假日補助。樓組長也是居住多年的老鄰居,平時發放優秀樓組的紀念品。隔壁鄰居會裁剪,經常幫Y阿姨打個樣,修個縫紉機。曾經和鄰居一起去過迪士尼,因為門票太貴她們只在迪士尼小鎮上逛了逛。更多時候母女倆在家做飯,看電視,Y阿姨攢了很多布料,閑暇時在家做衣服。直到2018年,她們家還沒有手機。
生與死是Y阿姨眼中的大事。自從父母公婆和丈夫去世后,她覺得生活中都只是些日常小事,直到這次疫情。疫情初期的恐慌讓更加足不出戶的Y阿姨開始擔心自己一直在家的女兒,她跟研究團隊的老師們說,她擔心有一天自己不在了,女兒能照顧好自己嗎?每次想到這Y阿姨就忍不住數落女兒,每次女兒都和以前一樣,默默地不說話。
Y阿姨的女兒Z姐姐1983年出生,也快40歲了。畢業后沒多久就在家開始領取失業低保。這些錢Y阿姨都幫她存著。平時在家看看電視,睡睡覺,偶爾和表妹打打電話,或和同學相約出去兜一兜。因為曾經癡迷于游戲和同學在游戲廳打游戲打得太忘我,被Y阿姨抓了個現行,從此以后Y阿姨努力將她和游戲隔離開。就像女兒剛上班沒多久被人欺負后,Y阿姨就努力地將女兒和欺負者隔離開一樣,Y阿姨對女兒有著嚴格的規定和定義。比如:她有網癮,她太老實上班容易被欺負,她身體不好,她就是笨。因為擔心女兒,所以這些年來一直都是Y阿姨在替女兒做著大大小小的決定,甚至包括孑然一身的女兒該如何度過人生最后的那段日子。
她的前半生
C阿姨生于1969年,有一哥一姐,家境較為困難。她的父親是一位普通工人,母親小學文化,沒有正式工作,白天在外面做臨時工,晚上回家做衣服,除了養育孩子們還需要照顧雙方家里的老人。那時C阿姨的父母對孩子的要求也不高,就是識些字不做文盲。小學三年級之前,C阿姨最大的愿望就是家里的米飯少放些玉米、紅薯粗糧,希望能吃一頓實實在在的白米飯。等又長大了一點,她的愿望就變成趕緊畢業,趕緊找個工作,掙工資減輕家里人的負擔。
1.從就業到創業
1980年代初,高中畢業生如果考上大學就等于有了鐵飯碗。而C阿姨讀書的學校在廠區,師資一般,她的學校一年都不能考上一個大學生。雖然C阿姨很渴望能考上大學,但事實上希望渺茫。當父母問她是否要復讀時,她決定不再給家里增添負擔,選擇去工廠當工人。她當時進的工廠雖小但效益不錯,效益不錯就意味著需要加班加點工作,沒有休息日。那時C阿姨正處在一個“愛玩”的年紀,做了幾年工人就不愿繼續過辛苦枯燥的日子。她之后又轉行做了幾年營業員,愈發迷茫。當初的心態是希望早點工作去掙錢,然而錢好像并沒有想象中的好掙。
改革開放后八九十年代出現了打工潮。在重慶待了24年的C阿姨決定跟著表弟(姨媽的兒子)一起出去打工尋找賺錢的機會。最初找到服務員的工作時她很有滿足感。因為1980年代末C阿姨在家鄉的工廠做工時,兩班一個月收入70多元,如果加個中班一個月能賺到100多元。而在廣西做服務員時一個月有300多元,偶爾還能出去消費。除了收入提高了,她也長了見識,膽子也大了。這樣做了大約三年,C阿姨覺得不能再吃青春飯了,于是和另兩位朋友合資,在靠近越南的一個叫東興的地方開快餐店。隨著改革開放,中越兩地貿易欣欣向榮,一開始快餐店的生意很不錯,C阿姨增加了不少收入。
1994年那一年在C阿姨的記憶中很特別,那一年有一段時間全國發大水(意指下大雨引起的水災),廣西也在天天下大雨,路上都沒有人。那時正值朱镕基做國務院總理,打擊走私,街上一下子變得非常蕭條。這樣她經營的快餐店就開始虧損,有一天店里只賣了5塊錢。福建的合作伙伴最先撤走了,C阿姨繼續堅持了半年后將店留給了柳州的合作伙伴,然后去南寧投奔表姐,那年她29歲。這時候的C阿姨站在尷尬的人生十字路口:繼續打工,人已不再年輕;繼續做生意,卻沒有本錢。于是她跟著表姐有活接活,有忙幫忙,迷茫地過了一年多。
2.從為父母還債到閃婚遠離父母
1999年C阿姨30歲的時候媽媽跟她說回來吧。回到家后她發現家里一團亂,情況比以前更糟糕了。哥哥下崗了,姐姐離婚了,父親退休后想著借錢建廠解決一家人的困難,結果廠沒買下來卻把家里的老底搭了進去,還欠了外債。C阿姨找親戚借了點錢在重慶朝天門批發市場開了一個小店,賣炒菜賣面條送外賣。能干的她靠著這點小生意漸漸把家里欠的債還完了。
看著哥嫂之間的吵鬧,姐姐離婚帶著孩子的無助,加上之前戀愛的不順,C阿姨對婚姻并沒有什么信心。她覺得單身挺好的,并且自己經營小店的生活很踏實。已經30歲的C阿姨開這個店是為了給家人還債,她每個月自己只留50元的零用錢,當時是2000年了,但她心甘情愿。然而當她拼命為家里還債的時候,她發現兄嫂只要向父親開口要錢父親就拿錢給他們。而當債終于還完的時候,母親就開始向她催婚。面對家里這種重男輕女的狀況,C阿姨試圖反抗,結果是被父親狠狠罵了一頓。
就在跟父親生氣那段時間,家里親戚給C阿姨介紹了一位在上海的相親對象,他就是后來C阿姨的丈夫。當時正在慪氣的C阿姨想著要遠離這個家,于是就賭氣地跟相親對象閃婚了。看到姐姐因婚姻不幸而痛苦,C阿姨當時就想要是結婚了一定不離婚。就這樣在2001年,C阿姨31歲時離開家鄉來到上海。在C阿姨眼中她的上海丈夫沒什么文化,素質不高,做事卻細致認真,可是脾氣不好。閃婚兩年后女兒都出生了,C阿姨經常在早上醒來時覺得自己在做夢,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實。
丈夫的壞脾氣在婚后展現得淋漓盡致,兩人合開麻辣燙店,丈夫當著顧客的面對C阿姨打罵。C阿姨實在忍受不了,準備離開他,就在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懷孕了。為了不讓孩子像姐姐的孩子那么可憐,她決定無論怎樣都要將這段婚姻堅持下去。
孩子生下來后交給已經80多歲的婆婆照顧,她和丈夫繼續打理著麻辣燙店直到后來店鋪拆遷。在那5年里C阿姨受夠了丈夫暴躁的脾氣,不想再和他一起開店了。她一開始想找個超市收銀員的工作,但由于戶口一直在重慶,外地人身份在上海工作工資很低,只有1000多。考慮到孩子快上小學了,婆婆已經86歲,并且需要人照顧,超市超長上班時間讓她無法兼顧家里活,她就放棄了到超市上班,決定去做鐘點家政工。C阿姨托居委會給丈夫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很穩定但工資很低,不過丈夫則覺得穩定好,對此很滿意。
3.新村生活:從外來媳婦到家里頂梁柱
C阿姨開始成為夫家的頂梁柱,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拼命折騰去賺錢”。哪家工資高就去哪家,或者多做一家多掙一點錢。對于一位以家政為工作的婦女來說,做鐘點工的累“就是一天從睜眼開始,開始忙活家里面,然后就是一家接一家的家里面的事情,一天有時候要做四家。晚上回來還是家里面的事情”。有幾年C阿姨的工資是丈夫的好幾倍,在經濟上和家務中,早已是家里的頂梁柱,但在家庭決策上始終不占據話語權,她賺的錢全部要交給丈夫保管。
C阿姨曾為了攢錢買房而拼命打拼,她一直想努力搬離現在蝸居的工人新村中的小房子,希望房間大一點,每個人都能有一點私人空間。當初開店時想買房,丈夫說鄉下(上海郊區)的房子不買;2000年初房價還便宜的時候,C阿姨想買下鄰居三室一廳的房子,那時只要30幾萬,丈夫也不同意買。后來看著房價像乘電梯一樣往上漲,C阿姨發現不管自己怎么拼命都不可能買得起期房了。C阿姨的丈夫是老觀念,不敢去銀行貸款,必定要自己存夠錢才去買房,就這樣拖拖拉拉到現在。C阿姨也提過趁著重慶房子便宜在重慶買一套,丈夫也不肯。
C阿姨從沒想過要存私房錢,在她看來兩個人掙的錢維持這個家已經是很勉強了,要是自己存了私房錢這個家怎么辦?那時C阿姨的丈夫雖然收入很低但挺會省錢。剛結婚時還不興網購,她丈夫會拿很多超市的廣告紙比較商品價格。如果發現一家的醬油要便宜兩毛,他就會寧可跑到很遠的那家超市,只是因為可以省下兩毛錢。她丈夫有句很經典的話:“中國人最不需要節省的就是時間。”為這句話夫妻倆有過爭吵,但后來C阿姨放棄了,讓丈夫以時間換優惠。兩人不同的價值觀決定了不同的選擇,丈夫選擇拿著上海市最低工資舒服地做保安看大門,C阿姨看重鐘點工時間夠靈活,可以東家西家地跑多掙錢。C阿姨也想過和丈夫回去重新經營重慶那個店,作為一家之主的丈夫依舊不肯。
等夫妻倆回到工人新村開始祖孫三代的生活后,C阿姨接手了所有的家務活,開始家庭婦女的“買汏燒”和對老人孩子的照顧。大約女兒初中的那段時間,C阿姨也正值更年期,丈夫的不配合,身體的勞累,對現狀的無可奈何,讓C阿姨很焦慮甚至感覺自己都抑郁了。“那時走在路上時,一輛車過來我就想過來撞死自己吧,就是想死。”那陣子她覺得自己一生特別的悲催,做什么都不順暢,想做的事情都做不成。
緊接著C阿姨身體出現狀況,心臟早搏得厲害。在身體心理的雙重壓力下,有一天C阿姨想通了,“不想再這么逼自己了,首先從一天做兩家鐘點工開始,然后也不再想買房的事了。”這樣她一下子輕松下來,然后開始反思自己的前半生。她覺得自己沒有什么韌性,嘗試打工,嘗試開店,但是遇到挫折之后都放棄了,一次次的放棄就變成了現在的自己。如果高中的時候能堅持一下說不定就考上了大學,如果開店出了問題想怎么解決,而不是直接放棄可能也就堅持下來了;如果不是和父親賭氣而是去解決問題,就不會不負責任地嫁到上海。前半生的“不負責任”讓C阿姨覺得一定要對女兒負責。雖然她覺得自己的家庭是上海底層,但是心態放輕松之后就不難過了,無法改造丈夫的話她決定放棄改造。
4.佛系媽媽
在放棄改造丈夫和反思了自己的前半生后,C阿姨覺得自己的經歷是性格缺陷和受教育不足所導致,她對此釋然了。她開始專心培養女兒,想讓女兒好好念書成為知識分子,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希望女兒的后代可以成為書香門第出來的孩子。結婚前走南闖北的C阿姨在嫁到上海后很少出門,因為丈夫不愛出門,一開始自己又人生地不熟。有了孩子后她偶爾帶孩子出門,而更多時候丈夫經常提醒她家里還有年邁的婆婆需要照顧。除了照顧婆婆,照顧家人,平時她的活動范圍就是去鄰居家做鐘點工。
由于常年勞累身體不適,C阿姨服務的雇主已經從之前的四家減為現在的兩家,其中一戶L阿姨也是鄰居。C阿姨更多用“照顧”來代替“鐘點工”這個詞,她照顧L阿姨已有10年。在她看來L阿姨和她之間不僅僅是雇傭關系,除了鄰居她們已經是朋友。L阿姨的老伴也是位老革命,老夫妻一大家人在C阿姨女兒求學的路上給了他們很大的幫助。這種不計回報的幫助讓C阿姨很感動,她一直想著應該怎么報答這對老夫妻,而他們說不需要報答,只是相互幫助而已。這對老夫妻的無私幫助給C阿姨很大的鼓勵和影響,她在做樓組長時也一直想著怎么樣能盡力幫助別人。
L阿姨的老伴去世后,她的孩子一個月來看她一次。C阿姨每次去都陪著她聊天,聽她聊聊寂寞,也會跟她聊聊自己家的煩惱,彼此相互安慰。有時也會帶著女兒在那兒安靜地做作業。
C阿姨和女兒的感情很深。女兒在翻看媽媽的日記本時知道其實母親已經后悔和父親的那段婚姻,一直堅持到現在是因為發現懷孕有了她。女兒記得媽媽告訴她:“不要輕易出于什么目的就去結婚,或者為了逃避家人或者因為催婚。”這是她出自個人痛苦經歷的肺腑之言。C阿姨的哥哥姐姐都有過離婚的經歷,她丈夫經常很自豪地暗示:就她沒有離婚。在女兒看來這段婚姻能維系就是靠媽媽忍到今天的,而C阿姨雖然對丈夫有諸多不滿,但還是經常寬慰女兒說,爸爸總是在盡他最大努力讓女兒過得更好,哪怕是牙膏都是給女兒單獨買,他們倆用的就是差的。只是丈夫習慣罵罵咧咧,讓家人領情的方式讓她們越發反感。
除了照顧日常生活,C阿姨盡其所能給女兒創造更好的環境。由于家里只有一個房間,固執任性的丈夫經常影響到女兒做作業。平時女兒去街道的社區圖書館看書做作業,有時也會去兩三站外的區圖書館。C阿姨常帶女兒到居委會做作業,丈夫不在家時會帶女兒出去吃些點心,把自己每個月不到200塊的零花錢攢下來,在女兒高考前為她在家附近開了房間讓她可以安靜復習。
過去的2020年對C阿姨來說最難熬的不僅因為疫情,還有疫情中準備高考的女兒。女兒終于不負家人期望,考上了北京的大學,C阿姨也開始考慮回重慶看看年邁的父母。自上次賭氣閃婚,中間偶爾回去過幾次。最近一次回去還是在三年前,女兒中考結束在家代替C阿姨照顧奶奶,C阿姨才有時間抽空回家看望了父母。
看著家人發來的父母的照片,她想家了。
她和她的上海生活
去年參加項目組“線上寫作工作坊”時H姐姐積極性很高,但是第二次之后她便請了假。我們覺得很可惜,考慮到她家里有兩個孩子要照顧,不忍心因為寫作工作坊擠占她的時間,就沒有堅持邀請。一年后的梅雨季節,我們坐在她家客廳聊到她那南北通透的小窗戶時,才知道去年有一陣子因為一個關于舊房改造的政策落實不合理,她忙于東奔西走,實在無暇參與我們的工作坊。
那一天H姐姐邀請我們吃午飯,她先生從前一晚就在琢磨買些啥,一大早開始準備,中午時準備了滿滿一桌菜。H姐姐的大女兒很安靜地吃完就進屋了,她先生做完最后一道菜上桌時習慣性地找大女兒,知道孩子已經吃過了之后,自己才放心地吃飯。
飯后,H姐姐一揮手不小心把飲料灑地上,兩人一個拿抹布,一個出門拿拖把,很默契地收拾起來。他是H姐姐的第二任丈夫。
H姐姐1968年出生于江蘇,家里兄弟姐妹六人排行老四。江蘇對于教育向來重視,即便H姐姐家在農村,父母也全力支持孩子讀書。高中畢業后H姐姐在考分競爭激烈的家鄉上了一個大專。畢業后進了銀行工作。工作后也曾想著要深造,一是剛工作時真的很忙,二是當時領導也沒對他們有進一步深造的要求。漸漸就松懈了,也就沒有想著再讀書的事了。
H姐姐和前夫育有一子一女,2002年前夫和兒子在一場車禍中去世。
2007年,經人介紹她帶著大女兒再婚。丈夫大她六歲,家里兄弟四人。父母在世時兄弟感情并不太好,但還能勉強維系。父母都去世后因為房子問題兄弟之情分崩離析。他曾在某信息服務公司工作,后下崗。2009年大女兒開始上特殊學校,那一年小女兒出生。她所在單位對她很照顧,有基本的生活和福利保障,直到后來她辭了工作跟隨丈夫來到上海。今年小女兒考上一所很不錯的中學,一家人都很開心。
1.上海的房子
來到上海H姐姐首先面對的困難是房子。他們一家四口現在居住的工人新村24(居住面積)平方米的租賃房,建于“文革”時期。這是她婆婆留下來的居住權,房租為每月51元。社區環境相當一般,電瓶車和自行車經常不見,公共空間道路狹小以至無法容納110和120等車通過。還有隨處可見的亂扔垃圾和狗狗大小便問題。雖然如此,鄰里關系卻一直比較友好。
他們居住的房型還是社會主義時期工人新村的共享公共空間的模式。一個樓道里居住著兩戶人家,合用廚房衛生間,鄰居進出需要經過她的家門口。平時日常雖然極不方便,H姐姐和鄰居相處卻很融洽。平時網購的快遞到了,鄰居看家里沒人會幫著收下。城市化的發展已經改變了這種居住方式,共享生活空間越來越不被接受了。紀念建黨百年期間為更好響應“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為人民”的理念,H姐姐居住的小區從去年開始落實改善居民生活條件的舊改政策。按照設想改造后,每戶可以擁有獨立的廚房和衛生間。這本是一個特別好的惠民政策,但是在具體的操作過程中出現改造后基本生活條件下降的情況。去年為了基本的生活條件,不想因為這么好的政策被一刀切落實,H姐姐反復和各部門溝通,未果。
來到上海后由于年齡、家庭和戶口等種種原因,H姐姐成為家庭主婦。小女兒平時兩點多放學,到了周五一點半就放學了,每天午飯過后她就得趕去接孩子。由于女兒就讀的小學不僅離家近口碑也很好,也給H姐姐帶來很大的便利。畢竟在上海,學區房往往成為一個家庭最重要的投資。
2.上海的戶口
婆婆在世時考慮到孫女上學的問題,讓他們盡快落戶。由于丈夫兄弟的戶口也在這個房子,有著很大的矛盾。因為落戶的事情,婆婆去世后他們兄弟之間幾乎不走動了。
H姐姐的大女兒1989年出生,是殘疾人,沒有獨立的生活能力,需要跟母親生活在一起。H姐姐大女兒的戶口一直沒能遷過來,因為按照政策,不滿足“未滿十六周歲且未婚”的要求。戶口不能遷過來,就意味著她的醫保也沒法遷過來,在上海看病等都無法享受到醫保。H姐姐所在街道得知這個情況,持續跟進了四個月,還是無法解決大女兒戶口的問題。
根據上海的政策,結婚10年后可以將在外地的戶口遷到上海。2017年H姐姐在上海生活多年后,終于辦好了她的上海戶口。在2017年之前H姐姐曾想把在老家的社保轉到上海,畢竟50歲退休后她的社保也需要轉到上海。但是作為失業人口的H姐姐無法申請到上海的社保賬戶。后來她的上海社保賬戶開好后,個人的自付部分被系統默認為已達到上海最低工資標準。這樣一來H姐姐的家庭低保和許多生活津貼就被取消了。雖然無數次去反映他們的困難現狀,但得到的答復是這是政策要求的。
H姐姐娘家人都在老家,父母年邁,也因為經濟原因無法來幫忙帶孩子,H姐姐丈夫的兄弟因為房子產權問題已經不再走動,真遇到需要緊急聯系人時,H姐姐在上海都找不到可以幫忙的親戚。她有一次告訴女兒,真碰到特殊情況聯系不到父母,就只能打110了。
3.家庭的分工
落戶之前,H姐姐的養老和社保關系一直未能轉到上海,她在上海申請了大齡失業補貼,每個月1200元。退休后她的大齡失業金和低保取消了,拿到手的退休工資并沒能改善家庭的經濟情況。家里經濟主要靠丈夫的低保和在外的兼職所得,有時全家的收入,算上各種補貼,能有四五千元。這還是丈夫在外兼職賺得比較多的時候,但還是入不敷出。他們的主要支出在飲食,“有時去店里買一次肉都得超六十元”。不斷上漲的豬肉價格讓H姐姐覺得壓力很大。每個月在孩子飲食和服裝支出上大約要花2000元。再扣除需要自行繳納的社保,每個月下來所剩無幾。因為知道她的情況特殊,在江蘇的兄弟姐妹分攤了照料父母的費用。
他們很想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即便跟對方說不需要幫助繳納社保,還是沒有單位愿意給他們提供穩定工作的機會。H姐姐負責買菜燒飯家務、輔導小女兒功課、照顧大女兒。不同于其他幾位阿姨,H姐姐不大愿意去菜場,而更傾向于網上采購。去年疫情期間H姐姐帶著孩子在江蘇老家過年,因為哥哥單位通知才得知疫情的嚴重性,擅長網購的她通過不同平臺購得高價口罩,才得以回到上海。
教育內卷化嚴重的上海,參加輔導班早已不是多年前的概念,即因為成績差而需要補課,而是上海中產們對于孩子教育的標配。H姐姐很想讓女兒去學而思等教育培訓機構,也讓孩子補習一下數學和外語。但是家庭情況實在不允許,平時她就給女兒做一些簡單的輔導。社區文化中心是她經常帶女兒去的地方,周末和節假日她會帶著小女兒去社區活動中心,女兒喜歡在圖書館看歷史故事的書。平時H姐姐還會參加社區活動中心的舞蹈班和合唱團。社區活動中心為H姐姐的閱讀提供了極大的便利,給她的生活帶來了很大的改變。
作為國際性大都市的上海有著眾多的博物館和文化場館,平時H姐姐和丈夫帶著小女兒,一家三口去逛博物館。
H姐姐寄希望于女兒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跟上學校的進度和考試。今年女兒小學畢業面臨著新政之后的搖號,結果搖到了一個所在區域最差的學校。幸好還有一條路,就是參加另一學校的面試,H姐姐用多年積累的業務能力幫女兒做了一份簡歷,加上女兒穩定的發揮,最終被錄取。
4.過日子
回顧H姐姐的前半生,關于前夫和兒子,大女兒的治療,她都輕描淡寫地帶過。家庭的壓力、房子帶來的紛爭她也隨口而過。每天她都在認真地過日子。家里經濟收入不高,就帶孩子去社區文化中心看書,去博物館看展。雖然帶孩子的這些年,H姐姐覺得自己快要荒廢了,自己的青春和能力都在日復一日的繁瑣家務中被一點點耗盡,更多時候覺得自己似乎除了帶孩子已經不具備其他能力了。
作為家庭主婦,她也努力讓自己的穿著更加端莊和舒適。她很少買護膚品,平時用得更多的是經濟實惠的孩兒面。和家鄉舒適的生活比起來,在上海的日子著實艱苦了些,但H姐姐接受她在上海的生活,與丈夫齊心協力,共同養育兩個孩子。
空閑時間她喜歡玩玩手機看看書,更想的是出去旅游。但當下最艱難的問題是大女兒的戶口。H姐姐擔心當自己老了,女兒的戶口還沒能落在上海,這將給她的就醫和照料帶來極大的不便。
另一個讓她焦慮的是補課班。吃完午飯我們正準備離開時,H姐姐的手機響起,是某著名培訓學校的電話。H姐姐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弄到的電話,她沒敢接,倒不是因為害怕是騙子,而是擔心自己容易被這些培訓學校營造的焦慮氛圍所影響而沖動消費。她一方面意識到內卷化教育給家長帶來的焦慮對孩子的不良影響,另一方面也受到這種焦慮的影響,擔心不參加補課的女兒可能跟不上義務教育的進度。
最終,她還是選擇了相信自己的女兒。我們走了之后,H姐姐拿著自己寫好的關于住房改建工程造成居民困擾的報告,只為給孩子一個基本的健康生活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