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三)清廷對西洋人的態度

清朝皇權向來是集中且強大的。皇帝絕非尸位素餐,而是事必躬親,日理萬機。任何稍有點重要性的軍國政務都要經他同意。天子高踞中國社會金字塔的頂端,簡直要發揮超人的作用。他既要決定主要的人事任免,又要管理錢糧兵馬的調動,還要管理公共工程和慶典,每一項都是龐大且棘手的。

皇權集中派生出兩個后果:一是必須要在北京維持守舊且互不統屬的行政機器,在皇帝的領導下處理帝國的各種日常政務。二是皇帝個人僅是處理內政便已耗盡了精力,無暇在朝堂之外開拓新的領域。他不易受到外來事務的影響,對這些影響一般不予回應,即使回應也只是出于統治的需要。所以,皇帝本人及其左右臣工的態度對中西關系至關重要。這一情形早被耶穌會士看在眼里。

由于朝廷的態度在19世紀中國接受西方的過程中至關重要,所以我們還是簡略地看一下清代前期諸帝留給其倒霉的子孫們的先例。

八旗軍在1644年打進北京之初,就找到了湯若望。當時湯若望供職于欽天監,正編纂西洋歷算書籍,以供推演新歷。滿人準許他繼續工作。1645年,新歷編成,預備頒行,湯若望也被正式任命為清朝的欽天監監正。其后200年間,除了少數例外,欽天監一直由天主教傳教士把持。清朝入關后的首位皇帝順治帝(1644—1661年在位)對湯若望眷顧逾常,而且會向他咨詢疑難。順治帝的兒子康熙帝對耶穌會士更是恩寵有加,并畀以重任。1669年發生了一場關于天象預測的爭論,事實證明耶穌會士的預測是正確的。康熙帝因而對西洋數學產生了興趣。此后,他開始學習數學和其他西洋科學,并將幾位耶穌會士留在身邊,以備顧問和傳譯。1689年,康熙帝派了兩位教士隨同中國使臣赴尼布楚同俄國談判。這次談判簽訂的條約劃定了中國東北部的中俄邊界,一直維持到19世紀40年代。1689年后的百余年間,只要有俄國或其他歐洲國家使團到來,通譯都由在京的西方傳教士擔任。康熙帝還選拔一些年輕的學生,向傳教士學習數學和美術,并請傳教士修理鐘表和八音盒。我們還注意到,康熙帝在自己的最后十年里還派遣傳教士進行了全國性的地圖測繪。在耶穌會和其他天主教修會的“禮儀之爭”中,康熙帝盡可能做出公允的裁斷。這位明主雖然寬宏,卻也并未準許在中國全境傳教。康熙帝頒行了一種領票制度,只允許特定的傳教士留居北京或澳門。這一政策為后來的歷任君主所沿襲。

雍正帝對傳教士心懷厭惡,因為傳教士在立儲問題上支持他的對手。他放過了在京供職的傳教士,但不少在各省的傳教士都被驅逐出境。乾隆年間,組裝和修理歐洲的鐘表及其他物什仍然得靠歐洲技師。一些耶穌會士作為建筑師參與了圓明園中意大利風格的園林和建筑的營造。約1747年,傳教士蔣友仁(Michel Benoist)建造了一座西式噴泉,成為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e)設計的意大利風格建筑群中的核心景觀。然而,到了1793年馬戛爾尼(George Macartney)的使團從英國到訪北京時,西方人在清廷中已經無足輕重了。他們在宮中供職雖久,卻僅僅停留在技術層面,未能在思想層面發揮作用;他們顯然沒有讓清朝君主真正了解西方。中西交流的中心從北京轉移到了廣州。

直至此時,在京的傳教士仍被稱作“西洋人”,即歐洲人的代稱。但是,隨著19世紀早期中西接觸和沖突都不斷增多,“夷”字的使用范圍變廣了,而以往則主要指代在廣州的歐洲人。在傳統中國社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位和稱謂,而葡萄牙人則不同,1514年之后,葡萄牙探險家航海來到中國,不但在文化上與中國大相徑庭,還經常干些劫掠商旅的勾當。所以“夷”這個稱呼既有古希臘語所蘊含的“稀奇古怪”的意味,也有現代英語所蘊含的“野蠻殘暴”的意味。從中國有歷史記載起,亞洲內陸就是“夷”的淵藪。邊境上出現了好勇斗狠的異族人,對中國人來說根本不是什么新鮮事。中國人把葡萄牙人和后來者都吸納進一個充滿儒家特色的體制:允許他們在東南沿海的澳門或廣州居留,客客氣氣地對待他們,但同時嚴加隔離。北京的耶穌會士的成功是因為他們在朝廷內部效力,這和東南沿海西洋商人的貿易迥然不同。到18世紀末,在廣州從事貿易的英國東印度公司成為西方世界在中國的主要代表。在廣州,中西交往產生的問題日積月累,盤根錯節,包括外交平等、貿易稅、法律程序等方方面面的問題。中國人頭腦中的“西方”概念幾乎一成不變,這大概是清廷和廣州的滿漢官員最可悲之處了。

中國的統治階層雖然對西方知之甚少,但可以把中西關系當作古老的朝貢關系來處理。朝貢體制的基礎是一套宏大的概念:中國是人類文明的中心,天子在道德與禮儀上溝通著人類社會和不可見的自然力量。一切周邊的部落和民族理所當然地要承認這個中心。一言以蔽之,中國的國家理論是一種普世帝國理論。外國君主如果想進行貿易或通好,首先要稱臣納貢,接受冊封,并派使臣在天子面前行三跪九叩大禮,此外還要服從關于朝貢關系的種種規定。隨著中西交往日益密切,清廷一直力圖將西洋諸國納入這一過時的體制。1793年乾隆帝對英王喬治三世的敕諭,言辭語氣居高臨下,可以說是上述心態最著名的例子:

奉天承運皇帝敕諭英咭利國王知悉,咨爾國王,遠在重洋,傾心向化,特遣使恭赍表章,航海來廷,叩祝萬壽,并備進方物,用將忱悃。

朕披閱表文,詞意肫懇,具見爾國王恭順之誠,深為嘉許。所有赍到表貢之正副使臣,念其奉使遠涉,推恩加禮。已令大臣帶領瞻覲,賜予筵宴,疊加賞賚,用示懷柔。其已回珠山之管船官役人等六百余名,雖未來京,朕亦優加賞賜,俾得普沾恩惠,一視同仁。

至爾國王表內懇請派一爾國之人住居天朝,照管爾國買賣一節,此則與天朝體制不合,斷不可行。向來西洋各國有愿來天朝當差之人,原準其來京,但既來之后,即遵用天朝服色,安置堂內,永遠不準復回本國,此系天朝定制,想爾國王亦所知悉。今爾國王欲求派一爾國之人居住京城,既不能若來京當差之西洋人,在京居住不歸本國,又不可聽其往來,常通信息,實為無益之事。

且天朝所管地方至為廣遠,凡外藩使臣到京,驛館供給,行止出入,俱有一定體制,從無聽其自便之例。今爾國若留人在京,言語不通,服飾殊制,無地可以安置……

天朝撫有四海,惟勵精圖治,辦理政務,奇珍異寶,并不貴重。爾國王此次赍進各物,念其誠心遠獻,特諭該管衙門收納。其實天朝德威遠被,萬國來王,種種貴重之物,梯航畢集,無所不有。爾之正使等所親見。然從不貴奇巧,并無更需爾國制辦物件……?

這些不列顛人原想破門而入,摧垮這個中央王國“萬國來朝”的傳統地位,卻仍然被歸為化外蠻夷。滿漢官員在奏折中描述在廣州的英國人和美國人的措辭,同描述中亞的布魯特人(柯爾克孜人)或西南的羅羅、苗子等土著民的措辭并無二致。中國的統治階級對歐美人全無好奇心。無知使得中國官員對西方的認識極度混亂,而中西語言轉譯之難更加劇了這種混亂。葡萄牙人曾被稱作“佛郎機”(即法蘭西),因為十字軍東征時法蘭西人曾同薩拉森人(阿拉伯人)交兵,而葡萄牙人和法蘭西人來自同一地域。所以法國人到來時,“法蘭西”就和“葡萄牙”混為一談了。16世紀晚期,西班牙一度吞并了葡萄牙,于是中國人又分不清這兩個國家了。意大利籍的耶穌會士來到葡萄牙人占據的澳門,中國人又將葡萄牙人當作意大利人。荷蘭人起初與法國人混同,而當荷蘭人繼承了英國的王位?后,中國人又將英、荷兩國人混為一談了。

如果說西夷的名稱是本糊涂賬,那么他們來自何方更讓人摸不著頭腦。因為他們乘的船都是經“南洋”而來,中國商人與東南亞貿易也要乘舢板往來于南洋。有人猜測這些夷人來自西南某處,更遠過馬來半島上的雪蘭莪、北大年、柔佛等小蘇丹國或停靠港。中國人總算弄清了這些人實際上來自“西洋”之后,混淆依然不減。因為印度洋位于馬來半島以西,所以中國人自古就順理成章地將印度洋稱為“西洋”。對于歐洲,只好稱之為“大西洋”以示區別。

中國專門從事對外貿易的通事、行商、買辦等人,非常熟悉這些西來陌生人的體貌特征。而大多數中國人則是在村謠野語中聽說西洋人的。而一些村謠野語還被載入當時的書籍中,說夷人通身“奇白”、高鼻、紅毛(特指荷蘭人),18世紀50年代官方纂修的《皇清職貢圖》則說他們“俗重女輕男,相悅為婚”,以表明西洋風俗詭異而莫名其妙。但中國人對西方的觀察只停留在表面:荷蘭人“黑氈為帽,遇人則免冠挾之以為禮”;瑞典人“喜以金縷盒貯鼻煙,時時吸之”。這大概就是當時中國人對西方的普遍認知水平,而西方的工業革命已經開始重塑世界了。1816年阿美士德(Amherst)勛爵的赴京使團同1793年的馬戛爾尼使團一樣,被貼上了“英吉利國王貢使”的標簽。這次訪問同樣未能讓中國上層社會對西方產生新的認識。無論如何,1655年至1795年間,包括俄羅斯使團在內,共有大約17個西方使團覲見了清朝皇帝,唯獨英國使團沒有叩頭。無論歐洲諸國何時想同中國建立關系,在中方的檔案記錄里都沒有絲毫跡象表明它們并非天朝貢國。事實上,1839年欽差大臣林則徐看到的中方記錄冠冕堂皇地宣稱馬戛爾尼叩頭了,但我們都清楚這是子虛烏有的。

當廣州的絲、茶出口蒸蒸日上時,中國史家對此項貿易及對象國的記錄卻寥寥可數。其中有一本書題為《海錄》,由一位少年時曾出海謀生的盲人通事口述,一位讀書人執筆記錄。《海錄》記述了英格蘭的“重樓疊閣”、泰晤士河上三橋橫跨、倫敦的娼妓之盛,以及武官穿紅色軍服,而女子服裝“上窄下寬,腰間以帶緊束之”,凡此種種都充滿了異國情調,卻沒有什么啟蒙價值。此書和其他類似書籍的確提到了英國以海外貿易立國,并且占領了孟買、孟加拉、新加坡等貿易興旺的據點。1839年,英國在印度的地位早已廣為人知,英國的船堅炮利也已在中國沿海露了一手。但是19世紀40年代的中國官員似乎仍對自己的處境懵然無知。除了自衛,他們不得不從頭研究西洋地理,像學童一樣記誦西方諸國的國名、位置、物產和幅員。


關于這本書及其他書的資料,見《研究指南》。

孫中山后來也使用了這個口號。關于“天下為公”,見《研究指南》的列表。

見第16章。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四部備要本,第1—2頁。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四部備要本,第3頁。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四部備要本,第5頁。

《郡縣論》,見《亭林文集》卷一,第6—11頁;又見華忱之點校:《顧亭林詩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2—13頁。

《日知錄集釋》卷二十九,第26—28頁;又見陳垣校注:《日知錄校注》,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72—475頁。

原題《與楊雪臣》,見《亭林文集》卷六,第17頁;又見華忱之點校:《顧亭林詩文集》,第139頁。

《日知錄集釋》卷十,第5頁;又見陳垣校注:《日知錄校注》,第1672—1675頁。

?王夫之:《詩廣傳》,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75頁。

?梁啟超:《朱舜水先生年譜》,見《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五十八》。

?謝肇淛:《五雜俎》,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20頁。

?見《大清高宗純皇帝實錄》,卷一四三五,第11—15頁。

?譯者按:指1688年荷蘭執政威廉加冕為英國國王威廉三世。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囊谦县| 丽水市| 新密市| 穆棱市| 吉木乃县| 义乌市| 开阳县| 定安县| 嘉峪关市| 涿州市| 辽宁省| 象山县| 盘山县| 桃园县| 丹巴县| 云霄县| 景德镇市| 启东市| 涞源县| 离岛区| 梧州市| 会同县| 苏尼特左旗| 普兰店市| 托克逊县| 娱乐| 中江县| 抚松县| 东平县| 尖扎县| 湘潭县| 庆城县| 石台县| 文山县| 二连浩特市| 西华县| 白水县| 辽宁省| 连江县| 广丰县| 吴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