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天接受了于敏中的內力相授,體內的真氣不免四下游走,亂沖亂撞,似乎并不相融,好在他的本門心法內功深厚將其導引于正道,這樣不受其害反為我用,心下自是感激于他,心想他雖為朝廷中人,然而心卻在漢室,那些賣祖求榮之輩那堪與其相比,著實是個英雄。
于敏中與他肺腑相談,甚是暢快,覺得此生無憾,便自閉目養神,只是此時此刻的他形容驟變,皮膚干癟已無有適才的少許光澤,顯得骨骼凸出,仿佛行將就木之人。袁承天這時才驚覺——這不就是回光返照么?——只因他將體內的全部內功心法悉數傳于袁承天,而他體內一空,便體支難支,不免形容枯槁——這本就是武學大家所忌——不能輕易授人于內功心法,否則便空乏其身,不免與尋常之人無異,甚而不如,重者有性命之虞;今日這于敏中不免有此一厄……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非是人為!
袁承天見他體有不支,不覺悲傷憂泣!于敏中見他這樣子,不由說道:“袁少俠你師從昆侖,怎么還參不透生死大道——世間萬物榮枯皆有所定,非是人為;縱然人為,也不久長,所謂物極必反,否極泰來也!”袁承天心想不錯世事多艱,大抵世間的事情都是這樣,不以人的意志為改變,所以自己也沒有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天下豈有完人?于敏中此時氣息微弱,似乎大限將至。他用手拍了拍袁承天的肩臂,語氣沉深道:“世事多艱,袁少俠多多保重!”袁承天雙目含淚,心想自己與這位于前輩素昧平生,而今在這牢中只是萍水相逢,他便將自己十年的內功悉數相授;這是何等的信任,自己可要不負重望,否則……否則便怎樣……他竟無法想下去——因為他心中實在是亂,莫名的煩惱,是有志難伸,抑或際遇不平?皆不可知!
袁承天見牢中只有他和于敏中,而且空氣之中似乎也多了悲傷氣氛。于敏中微微合上雙眼,似乎心有不甘,氣息已是出的多入的少。袁承天不忍見他就此而去,以掌抵他靈臺穴要以氣續他性命。于敏中凄然一笑,說道:“人生世間,誰人不死?生而何歡,死有何懼?只要在世,所做所行問心無愧也就是了……”袁承天猶有不肯,說道:“可是人生總有執念,于前輩你不可以就這樣去了……我……我心有不舍!”他還是放不下貪、嗔、癡、念、恨這五常!于敏中雙目慢慢合上,輕輕說道:“今日大歡喜,舍卻臭皮囊。無嗔亦無喜,來日去回路!世間憂患多,明燈不引人!卻道好歡喜,身后一世清!”言訖便氣息全無,已然去了那世。袁承天見他說話中肯亦有明知明悟,心想自己這些年忍見朋友至親之人離世,總覺得心中難受,不知道我們世人來自何方?去往何處?
孤燈清冷,外面以乎又起了風,忽然有雪飛進牢房之中——天下雪了!他的心涼了,不知為何又想起自己幼小之時的憂患,觸動心弦,一時憂愁痛苦叢生不能禁止,心想人來世上莫不是受苦受難,磨練心智的過程,是人慨莫能外!恨悠悠一場大夢,看不透虎兕大夢歸,泣不盡南國紅豆相思淚;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只是世上之人幾人可以做到,還不是恨海情天,話不盡離別苦,說不完英雄淚!
雪花飛,飛到天涯海角,捎去了離人相思淚!忽又念及碧兒,不知她在何處何方?一時又是愁緒滿懷!想借酒消愁,可是這牢房之中那有酒來?
撲地一下油盞中的燈花打了閃,石牢之中忽明忽暗,照得人也迷茫起來,一切迷離地仿佛近在眼前忽又不可得。他不盡低聲吟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又過幾日,不見天氣放晴,依舊大雪連連,因為在牢中不可見的是這大雪撲天的情形,所以自然不知外面如何?只是每次送飯的牢頭都是帽子上落了許多雪,而且面目都是赤紅,可見天寒地凍,不見春日回暖,因為此時倒春寒最是厲害,北方猶甚于南方。袁承天早已將于敏中的尸身用草掩蓋,不讓獄卒得知——因為他要待得四大堂主親臨之時才將那于敏中尸身一并帶去,找了安全所在葬了,也不愿朝廷拿去了他去示眾,因為在他心中這于敏中可是個急公好義的英雄,光明磊落,異于常人,所以他要以國士待之,這樣才心安理得,不為愧疚,否則自己余生都要不安!
其實他本可以獨自闖出去,可是因為與和碩親王約法三章,所以不能食言自肥,只有等待袁門四大堂主來救,方是不違誓約。晚間那兩個獄卒見外面天寒地凍,幾乎滴水成冰,雖然有爐火取暖,但是仍抵御不了寒冷,兩個只搓手驅寒。過了一會,見無人查問牢房,便放下心來取了一小壇酒,兩個人便小斟起來,閑得無事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京城親近的事來。袁承天于深夜沉沉之中百無聊賴,聽到這兩個獄卒說起宮中之事也便留神細聽。原來自隆重葬了多鐸親王之后,恭慈太后行事越發不似從前,大有雷厲風行之勢,將宮中各個人等執事從前安排,皇帝竟然也不得自由,聽命于她。鳳詔一出,天下雷動,因為這詔書中所言卻是要天下各郡縣州府有司衙門全權緝捕袁門,株連者斬,決不故息遷就,可說是格殺勿論,所以天下震動,以至人人自危,總怕禍臨己身,似乎禁若寒蟬!恭慈太后很以為功,自恃有八旗子弟,可以踏平袁門總舵——只是不得要領——因為袁門總舵除了袁承天和四大堂主與知,其它人皆是不知!恭慈太后自然不肯罷手,因為她知道斬草除根的道理,不能任由袁門勢力漫及天下,那么便危及朝廷;所以當斷不斷必受其害,以至調動天下兵馬圍剿各省分舵,只待各個分舵形銷瓦解再行尋找總舵將其搗毀,只是她畢竟女流之輩,把天下事情想得太過容易,不待朝廷官兵殺過去,各省分舵便因勢利導,化整為零,分散于草莽,以期保存實力,只待少主歸來再整旗鼓,這也是各省分舵舵主有先見之明,而且審勢度事所至,否則袁門勢力只怕便在朝廷緝捕中勢力分解!
袁承天聽到這恭慈太后執政,心中一驚,便知她和少年嘉慶皇帝理念不同:皇帝是以收為我用,不事武力,只要天下不動干戈也就是了;而這位恭慈太后卻是雷霆手段,對人對事決不故息,而且透著陰鷙,與大行皇帝有一般地想法決不容許天下亂黨有立足之地,所以天下又是風起云涌,也許正是英雄際會之時!那兩個獄卒又緒緒叨叨說些風花雪夜不相干的事,便哈欠連連覆在石桌呼呼入睡。這時酒入愁腸也不覺得冷了,外面依舊北風呼號,正不知有多少人家未眠,正為明天生計發愁,不知該當如何過活,人本就是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只是眾生之苦誰又知?袁承天枯坐仰看那石牢的四壁,只見潮濕之中透著一種壓抑的氛圍,心想世上猛虎多,有時人心更堪于鬼魅,鬼無傷我分毫,世人卻傷我遍體鱗傷,可見這世上那有神明?若有何不再斬妖氛,還我一個清平世界!只是現實與夢想總有一段不小差距,有時天意難違,便如當年袁督師一心為國,鎮守遼東,以至于滿洲人不得志于中國,然而一旦朝廷招去受人誣陷以至于殞命不保,從此天下禍事接踵,一發不可收拾,至于過來崇禎帝在煤山以死殉國,以衣蒙面意指自己愧對天下百姓,無顏見列祖列宗!而今天下只有袁門孤勇奮戰,再無人授手,因為丐幫、武當、少林、崆峒、峨眉、青城、甚而昆侖派也忘卻初心依附于朝廷,而今放眼天下也只有袁門抗起反清復明的大旗,一時便覺去世無多,來日大難,自己身上的擔當不可謂不重,可是又不能懈怠,只有砥礪前行,覺得茫茫無著,一時不知何處是我家鄉?有時真當仰天長哭,以告生靈非是承天不努力,實在是力有未逮,并非忘了先祖袁督師的之遺志!他——袁承天怎敢有忘: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死后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
他這時日已然心力交瘁,所以便茫茫然入睡,又見清心滿面憂愁,似有難言之隱!忽地起了一陣妖氛,只見其后額駙海查布氣勢洶洶手持長劍向清心砍殺,口中兀自兇巴巴地說她罪該萬死。他見清心受難怎能不出手,于是便向背后抽取軒轅神劍,可是卻是入手空空,一無所著,不覺心驚,要知這軒轅神劍非但是袁門信物,更是天下漢人的信念象征,所以說干系重大……只是觸手冰冷!忽地有物落下,打斷了他想法——所見忽明忽暗,卻在牢房之中——是南柯一夢!也許是心有所想,便夢有所見,頓覺失落也多!心想如果夢不醒來多好,偏偏是老天弄人,造化無端,以至世間多了多少人恨事難休!
他正憂愁不解時,忽然重重的牢門被人打開,只見傅傳書施施然走來,官服在身——位列九門提督,可說位高權重,責職所在,自然氣宇不凡,而且腰懸著軒轅神劍,劍鞘閃著光芒,耀人眼目——原來這軒轅神劍竟無意之間被掌門大師兄取了去。自己此時出手似乎也可以再奪取軒轅神劍,只是這樣似乎勝之不武,自己待得將來重整袁門,再行奪劍也是不遲。
傅傳書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桀桀笑道:“怎么?袁師弟你是不是想重奪回這軒轅神劍?”袁承天見大師兄神情之間都是不懷好意,心想目下卻是不想,將來未始不能。傅傳書又道:“袁師弟我已向太后求肯,讓她對你網開一面。太后說也無不可,只是有個條件!”袁承天心中已猜到這太后所提的條件,無外乎讓自己交出袁門名冊且又要說出總舵的秘密所在——因為袁門主舵朝廷無由知道,所以既便出兵也是不得要領,便是無功而返。傅傳書又自說道:“袁師弟,只要你雙手交出袁門名冊,太后便允你死罪可免!如若情愿效忠朝廷,那么還可以位列朝堂,官爵在身!”袁承天看了看大師兄那似是而非的樣子,心想你有這樣的好心?只怕你另有圖謀?我又怎會如你所愿?他冷冷道:“大師兄你的好意我領了,只是恕難從命,——因為人各有志不能強求,況且我縱粉身碎骨也決然不會做出那無恥小人行徑——出賣自己兄弟!”他雖未說傅傳書是無恥小人,然而語含影射已是不爭事實!這傅傳書焉有聽不出來的意味,心下不免惱火,心想若不是太后要我勸降你,我才懶得理會于你!只是他雖心中惱恨,臉上卻不顯現,嘻嘻笑道:“師弟你還是這個樣子,好你既然要做你的英雄好漢,我也不攔著!——只是太后有言如果你一味倔強,不肯歸順,那么便要定你忤逆反上亂黨元兇的名頭,行刑菜市口!——這是太后擬得鳳詔!另有一份卻是只要你答允交出名冊,不再出任袁門少主,那么既往不咎!師兄生頭關頭,何去何從?你可要十分斟酌,不要意氣用事,人生一世無非功名利祿,其余的何管關他?什么仁義道德,忠信廉恥那都是虛文,何必做真呢?當年你的先祖袁督師便是太過耿直,對事不會融會貫通,以至受死!其實可以避免,偏偏他不肯屈就,也不向皇帝認錯,所以……”袁承天對這故事自然知道,心想若天下人人都畏首畏尾,不肯直諫,那么豈不是又回洪荒時代?天理公道何在?只是這道理說給他聽,他也未必明白其中的道理!因為對一個利欲薰心的人來說世間大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個人得失,而無關乎天下百姓!
傅傳書見小師弟低頭不語,以為心動,又道:“小師弟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于清心格格么?如果你此次幡然醒悟,投靠朝廷,為太后賞識,也許她會破格讓清心以身相許!”袁承天也知道他們滿人雖然有滿漢不通婚,然而對于漢人世俗從一而終的理念從來嗤之以鼻,不以為然,所以清心未始不能與自己在一起,只是自己怎么可以做出背信棄義的事情,置袁門兄弟于生死不顧,所以雖然他執念于清心,可是也不能做不仁不義之事,否則可枉為袁門少主了。其實他也知道清心一直潔身自好,臂上守宮砂猶在,可見在她一直袁承天不能忘懷,正是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只是他們之間這滿漢隔閡卻不容許在一起,也許冥冥之中注定兩個人天各一方,只有相思成愁,永無相見之時!有時袁承天便想:也許此生相見便是有緣,無須天長地長,所謂: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傅傳書見袁承天不言不語,自然無法猜透他心中所想,心想這位小師兄從來都是癡情如一,而且性情執拗,不知道變通,假若是我早已為太后所用,清心也可以歸我所有,因為她天人一般的姿容實在讓人難以割舍……袁承天見大師兄并不走去,不由想到今日我和大師兄已然是水火不融,他想助朝廷滅我袁門,當真豈有此理,先前幾次三番我敬你為掌門大師兄,處處不為己甚,處處容讓,你卻得寸進尺,想要一統武林,且又不思量君臨天下,野心不謂不大!可惜師父生前俠義的令名被你毀于一旦,其實可悲!更可恨者他不思悔改,竭盡全力要助朝廷鋤除天下英雄好漢,已然是喪心病狂,自己再也不能顧及他是掌門大師兄而容讓,否則天下岌岌可危矣!
傅傳書知道這位小師弟心意已堅,是無論如何也開化不了的了,只有拂袖而去。袁承天見他去遠,只是心中意難平,想到這些年出生入死,久經憂患,每當見到天下災民便心中無盡的酸楚,心道上天本應愛人,然而世事卻是背道而馳,于是總是悲天憫人,傷感連連。忽然石牢的門被監內的兩個獄卒打開,而且他們身后是兩名侍衛——是皇帝身邊的御前侍衛,只見他們面目肅然,帶著肅殺之氣,令人不寒而栗!
其中一個獄卒低聲道:“大人要提這朝廷命犯可有太后鳳詔?”其中一個侍衛瞥了他一眼,怒道:“我是皇帝身邊的貼身侍衛,難道你還信不過我?”這獄卒鎮定一下又道:“只是和碩親王發下話來,沒有太后手詔任何人不得帶走這朝廷要犯,非是小的難為大人,只是皇命在身不得以而為之,還望二位大人原囿!”這侍衛見他們不到黃河不死,不見圣詔不放人,便怒氣沖沖從懷中刷地取出了嘉慶皇帝草擬的圣旨,讓他自己看。兩個獄卒自然不能公然違抗于圣旨,那可是仵逆掉頭的重罪,所以忙跪下山呼萬歲。這侍衛見狀便收起圣詔,帶袁承天走出天牢。
外面北風怒號,風卷大雪,飄飄忽忽蕩滿了乾坤,一眼看去仿佛玉妝的世界!雖然天寒地凍,可是袁承天那心事重重,正不知嘉慶為何要宮中侍衛帶他去乾清宮?踏雪而行,竟有種離世的況味,而且這莫名的感覺愈發明顯。這大內禁城百多年前是朱明王室的宮闕,而今已成別人的宮殿,景物依舊只是換了朝廷,便如那天上的星辰萬古如一,從不會更改,其在軌道運行,各司其職,便如那中天的紫微星座,周遭由群星相拱,似乎該當總理其職,位尊人顯;而那天煞孤星,冷落如一,孤寂無著,仿佛流浪于天宇之外的一顆微不足道的一顆孤星,竟無人看顧于他,只因他身世也不顯赫,本是出身低微,自然不受待見;——可是他從不氣妥,反而孤高傲岸,敢與天比高,因為他明白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誰也不是生來英雄好漢,都是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所以每個人也沒有畢要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因為有時命運皆不是天定,而在于你的把握,你若灰心喪去,不去努力頹廢下去誰也沒有辦法,所以在世上重要的是你要看重你自己,要知道人生本就是“除死無大事”,無事不可為!
他們經過隆慶門,七轉八折便到了乾清宮,只見大殿之內燭火映得殿內通明,不似黑夜而如白晝。袁承天先前也是來回這大內禁宮,雖然不甚稔熟,卻也知道大概情形,所以知道這隆慶門的重要性,在大風雪吹打中猶可見到那隆慶門當年丘方絕所射箭羽留下的痕跡,由此可見當時宮中殺聲四起,宮人亂走,守衛之兵之惶惶不安的樣子似乎便可見于眼前,最后雖然死了不少復明社的英雄好漢,然則也給朝廷很大的打擊,不得己下“罪己詔”以期挽回天下的民心。這些事當年丘方絕在寧古塔服役時便向他說起來,當時豪情壯志不可言表,只是天妒英材,丘方絕幫己以刎頸酬知己的行為而自裁,著實讓人扼腕長嘆,后來群龍無首,復明室便煙消云散不復存在,少了一支反清復明的中堅力量,現在只有他袁門還在四處奔走呼號,雖然呼聲大而應者寥寥無幾,但是他并不灰心喪氣,想起丘方絕幫主的遺言,還有丐幫陳平陳大哥當年以軒轅神劍相授,托付他的志向,還有師父的民族大義,他怎么可以棄之不顧?
嘉慶皇帝本在乾清宮大殿中游走,忽見侍衛帶著袁承天走來,風雪交際之中只見他頭上的雪花未化,神情似乎有些不堪,可是雙眼卻是炯炯有神,透著不屈的毅志,雖然衣衫破爛可是難掩他倔強的本性。侍衛見了皇帝躬身施禮。嘉慶皇帝嗯了一聲讓他們出去,在外面廊下守衛安全,然而趨步而前,執手嗄聲道:“袁兄弟你受苦了……”他話未說完已是淚水流下。
袁承天神情泰然道:“皇上你又何必悲傷?你是這天下的皇帝——滿洲人的首領;而我卻是袁門少主——反清復明,已然不可相融,所以咱們也許只有兵戎相見,再無情誼可言!”嘉慶皇帝聽他說這決絕的話,不由一怔,神情黯然,可是他不愿意承認,然后又執其手神情決然道:“怎么會?縱使太后要殺你,可是我可以這皇帝之位不做也要護你周全!”袁承天聽了苦笑一下,說道:“我袁門的宗旨是反清復明,恢復漢人天下,你不怕?既使你不在乎,可是太后卻在乎,她不會坐視不管!”嘉慶皇帝沉默不語,因為袁承天一語中的——他的慷慨只是暫時的,因為既使他不在乎,可是顧命四大大臣他們不能不在乎,因為祖宗社稷大于天,其它之事盡可以置之不管!
袁承天見說中他的心事,他沉默不語,又自轉頭看著外面天空中銀蛇亂舞,換了人間,也許這白雪茫茫的世界才是本來的面目,因為污濁的世界已然不在眼前,想起這些年憂患人間,看透生離死別,不覺五內翻滾,幾乎又要悲傷,有時他便想這世上人間果有神靈?若有為何讓好人蒙受不白之冤,而惡人卻逍遙法外?忽然一片片雪花在北風吹動之下旋轉落入這偌大的乾清宮,一時讓人感到了個人的無力感,終究是上天主宰了這世上人間!
嘉慶皇帝見了這大雪,不由感嘆連連,性之所至不由負手于后,踱到大殿的廊下,抬首望那天空中仿佛又見玉龍翻舞,吟誦道:“天丁震怒,掀翻銀海,散亂珠箔。六出奇花飛滾滾,平填了,山中丘壑?!l念萬里關山,征夫僵立,縞帶占旗腳。色映戈矛,光搖劍戟,殺氣橫式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與談兵略。須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袁承天自然知道這首詞乃是金主完顏亮所寫,透著英雄豪氣,少時曾是心中有乾坤,志在天下,后來弒君奪取天下,而后對大宋虎視眈眈,行兵殺戮甚眾,乃為后世所詬病,只是做的詞卻好,有時透著壯志說天闊,怒指乾坤錯,是后人所不能,非為常人也!只是此人生前雖貴為君王,不思量天下民眾苦難,反而心有吞宋之念,一旦掌權便兵臨宋室,以至天下生靈涂炭。雖然在當時之世是為英雄,可是后人對他卻是褒貶不一,也許世上之事總是如此,便如那袁督師當年蒙冤而死,世人多以為他里通外國,欲通敵賣國,可是后來還是乾隆皇帝為其平反,否則真的含冤莫白了。
嘉慶皇帝道:“這首詞是寫著這北方之地大雪漫天,蒼穹寥廓,有一種萬古如一的況味,想那過往英雄豪杰而今安在哉?只是朕有時想起先前的袁督師忠義滿天,萇弘化碧,只是遇人不淑,結果身死國滅。朕每每讀及便淚流如傾,想這英雄豈難道從來都是命運不舛?”他看了看袁承天又道:“袁兄弟你之先祖袁督師只因為性格耿直不會變通,所以……”他長長嘆氣,滿是遺憾,又自說道:“袁兄弟你之英勇氣慨遠邁前代,而今若為朕所用,豈不是好,想那恭慈太后也不會一味強橫,你……”袁承天知他語出真誠,可是自己從來都是初心不變,怎么也不會出賣自己的良知,所以……便在此時忽然外面有匆匆腳步聲,有慈寧宮的執事太監匆匆而來,昂然進了大殿,忽地從袖中取出鳳詔,看了殿中二人便自郎聲宣讀道:“太后有詔,著趙、武二侍衛拿朝廷逆犯押入刑部大牢,無關人等毋自探看,否則斬立決!聽旨!”嘉慶皇帝和袁承天二人起立,只是皇帝心驚不知為何太后傾刻間便得悉袁承天到了自己的乾清宮?其實恭慈太后早防范于皇帝,因為害怕這位少年皇帝意氣用事,私下相授放了這袁承天,所以便安置了自己親信在皇帝身邊,監視其一行一舉,不讓他有越軌的行為,所以袁承天一到乾清宮便有親信急匆匆稟報恭慈太后。恭慈太后聽后大為震怒,心想皇帝焉也氣盛,不通事理,你也不想想祖宗的法規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不可任用漢人為重要官爵,再有便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難道全然忘卻了?可是自己身為太后,不能見皇帝越陷越深,要及時止損,所以便讓宮中太監宣詔拿袁承天重回刑部大牢,只待來日問成死刑于菜市口問刑,以儆效尤,否則天下豈不亂哉!
嘉慶皇帝雖貴為君王,可是也是力有未逮,眼睜睜看著袁承天被兩名侍衛拿去,雖有反抗之意卻不能施使,因為他不能公然違抗皇額娘之命,只有隱忍,不由長長嘆口氣道:“朕枉為君上,竟不能護他周全!”忽地一個輕靈靈聲音道:“你又何必嘆息?也許太后自有她的想法,皇上遵從也就是了!”嘉慶皇帝見是上官可情——不知何時她從殿后走來,透著無盡的關懷。他又何嘗快心過,因為天下君王事,那一件不是關系于民生,其實他也想做一位勵精圖治的好皇帝,可是有時卻是力有未逮,便如當下他便有所不能,只有嘆息。上官可情見嘉慶皇帝依舊郁郁寡歡,又說道:“你也不必為袁承天擔憂,我看他命是天煞孤星,似乎不那么容易便死,因為冥冥之中自有神助,所以皇上你也用不著長噓短嘆,那樣徒自傷神,于事無補!”
嘉慶皇帝聽她言之在理,便打消了心頭陰云,說道:“可情,天這樣晚了,你怎么還不就寢,一個人走來?”上官可情道:“我見你總是深夜不寐,批改奏折心中便不安穩,不想走來正見他們帶走袁承天,便知你心中不快,可是也許世上之事一切皆有定數,非是人為,你又何必耿耿于懷呢?”嘉慶皇帝忽然說道:“不知朕何時能得自由?”上官可情道:“太后總是囿于成見,不能超脫世人俗見,認為祖宗之法不可改,所以處處都要規法,反而顯得有些泥古不化,其實依我之見天下為公,讓天下人各盡其能,這樣不會有人起忤逆之心!可是只怕太后知道又要大發雷霆,以為這天下豈容他人插手?”嘉慶皇帝聽她見識異于旁人,心想朕豈有不知民為上,君為下,社稷次之的道理,可是自古及今誰又能做到?只是世人私心過重,不能放下執念罷了。
外面的雪似乎更加大了,潑天而來,不見宮殿只見白雪,成了玉瓊的世界!嘉慶皇帝身處大殿廊下,看這大雪,不無感慨道:“朕好久沒見過這樣大的雪了!”上官可情道:“北國的雪不比江南!”嘉慶皇帝轉頭問道:“怎么?”上官可情道:“我所處的江南極少下雪,既使有也是薄薄的一層,哪里似這潑天的大雪,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嘉慶皇帝對漢人的詩歌多有所知,知道上官可情所說的這詩句乃是唐玄宗之時的青蓮居士李太白的《北風行》中的句子,透著豪邁。
嘉慶皇帝聽聞也是性之所至,負手于后,抬首看了看漫天無邊無際的雪,說道:“箭空在,人今戰死不復回。不忍見此物,焚之已成灰。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雪雨恨難裁!”這是《北風行》的后幾句,透著悲涼。侍衛已在那幾乎成了雪人,只是不能離開,因為這是他們職責所在,皇帝不能有半點差池,否則關乎他們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
嘉慶皇帝見他們忠于職守,心下不安,天寒地凍甚是冰冷,便他們回到侍衛守衛所去避避這風雪之夜,因為這樣大的風雪走路也難,豈會有人前來行刺?上官可情見他將那幾名侍衛退去,知道他關心他們,因為在他眼中世上之人一律平等,無所謂貴賤,所以他才語出真誠,從來不以為自己高人一等,所以他與袁承天情交莫逆,絲毫沒有機心,反而處處透著真誠!
上官可情見夜深了,天上的大雪還在簌簌下個不休,絲毫沒有要停的樣子,似乎萬物寂寥,這時反而心靈有些空靈,莫名的傷感。她竟用衣袖揾去淚水。嘉慶皇帝見她忽然傷心,便問道:“可情你是不是又想你遠在江南的爹爹和娘親?”上官可情不置可否,其實她內心卻然是想起爹娘,可是她又不能離開嘉慶皇帝而去,因為她還是愿意為他付出一切,也許這便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吧!
夜沉沉,黑暗無光,只見這滿天大雪籠罩京城,成了瓊枝玉砌的世界,再也不見污詬,只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嘉慶皇帝回到殿中,這時才感到溫暖,背后有上官可情掌燈為他照亮光明。嘉慶皇帝心頭忽然一熱,心想:今生有她,夫復何求?記得前人曾說愛江山更愛美人,天下英雄誰能放棄?朕亦是凡人,亦不是開脫于塵世之外的神仙!是人便難免七情八欲,所以他不覺雙目濕潤,再看可情那執著的眼神,竟有一種欲說還休的困惑,也想她不明白為何皇家偏偏有那些不近人情的勞什子的祖宗之法,總是囿于成見,束縛人的思想,將人固化在一個死的空間,只有循規蹈規,不可以私自逾越,否則輕的便是大不敬,重者牢獄之災甚而是重刑要犯;以至有人便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敢輕易冒犯,所以人人都謹小慎微,不敢輕越雷池一步,天下從此無聲無息。其實這也正是恭慈太后所期待的,在她以為可以天下人心歸一,不再有逆黨出現,既使他們私下結黨只怕也不會做大,因為朝廷的侍衛和血滴子四下出擊,不容許他們結社行事。一時之間天下似乎歸于沉寂,然而死水微瀾之下卻是暗流涌動,不得朝中而且民間亦是伺機而動,因為人的思想很難統一,又況且還有反清復明的幫派在蠢蠢欲動呢?所以正是山雨未來風滿樓!
原本嘉慶皇帝是要以德服人,讓他們那些逆黨心悅誠服,歸為朝廷所用,這些可以免了刀兵相見,——可是恭慈太后的想法卻與之相左,以為那樣非但不會感化那些亂黨,反而讓他們以為少年皇帝可欺,毫無作為,所以便要行雷霆手段,將他們一網打盡,永消禍患;只是當務之急卻是袁門,所以她便命和碩親王親力親為,審問袁承天讓他交出袁門門冊,這樣一來可以按圖索驥,將天下袁門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分舵一舉殲滅,只是她還是忘了一點這位袁門遠不是她想像那樣畏刀避劍,貪生怕死之輩,而是意氣殊高潔,肝膽昆侖的人物,所以她之希望要成空!想那自古以來,千年以降的大英雄都是面對民族大義,義不畏死,因為他們知道國之興亡,匹夫有責……所以便殺身成仁,舍身取義!
袁承天又回天牢,他自然不會知道嘉慶皇帝此時的心情,正為不能救他這位袁兄弟而私下懊悔不已,以為都是那四位顧命大臣攛掇恭慈太后用強,否則太后也不至于非要置皇帝于不顧,非要致袁門于死地而不可,因為之前皇額娘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為何忽然之間便變了性子,行殺伐果斷之作風,一時朝野震動,雖有人以為不可躁進,只有循序漸近才可以將袁門鋤,可是這位恭慈太后是鐵了心,要在她的制下將袁門逆賊悉數殲滅,否則難已心安!自然眾人也知道這位太后隨先帝多年,也耳濡目染了先帝的殺伐手段,所以而今做起事來也是雷霆作風,誰也別想勸她,因為那樣只會惹火燒身!
袁承天此時已被上了重重腳鐐和手鐐,這是恭慈太后的吩咐,因為當她見到袁承天手腳無傷,也無鐵鐐加身的痕跡,便知這是皇帝所為,吩咐和碩親王不可對袁承天加刑于身,否則他可不答應。其實這倒不是這位和碩親王陰奉陽違,皆是皇帝之命不可違,雖然目下只是她執政,可是太后總有退位之時,那時嘉慶皇帝實權在握,怕不收拾當年敢逆龍鱗之人,所以和碩親王不得不未雨綢繆,以免日后禍及己身,要知這位少年皇帝也是心機頗重,平常并不顯露鋒芒,處處隱忍,讓外人看來以為懦弱可欺,少有處事之能,實則是待時而為,便是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因為他畢竟是紫微星座,在世上無人可擋,他之所以不發難,只是因為不愿逆皇額娘之意,否則他豈能容忍?
袁承天來到于敏中的牢房——他是取下那石磚,竄身而入,當見到這位前輩依舊面目如死,臉上不嗔不喜不怒不笑,仿佛看透這世事,仿佛一位智者,參透生死,于這世上了無牽掛而此而去!因為天氣寒冷,所以尸身不腐,猶如生人——只是再也不能與袁承天慷慨激昂,抒發胸中所累!死者已矣,生者且艱辛!袁承天雖然有時也看透生死,可是今時又執念于心,有一種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傷感!是否他太過悲天憫人,處處懷著憐我世人,苦難良多!
沉沉云退晚風幽,皎皎蟾光奮九洲。萬里碧天清照夜,四效黃葉冷飛秋。高空似睹蝦蟆現,大野還知魍魎囚。灑脫圓明孤且潔,飄飄塵外不淹留!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當年秋天師父趙相承在昆侖山玉指峰玉虛宮中所吟誦的這首詩。詩出道派全真道士丘處機,世傳所謂神仙也!詩詞清新脫俗,異于當時之人,且又為人慷慨多義,因為當時是金人統治北方大地,宋國百姓當時處于金人制下,可是說苦難深重,而這位全真道士每每刺殺金人官員,只因他們不行人道,所以要為天下百姓出口惡氣,所以他俠名冠于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袁承天現在見到于敏中遺骸,心中不知為何感慨萬千,覺得胸中總有股惡氣在胸中不能抒發,所以不免悲天憫人,心想:看江山如此多嬌,多少英雄折腰,都說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開疆拓土,以至廣有天下是古來帝王未有廣疆界,可是最后不免身死國滅,不復存在!只有英雄事跡流傳世上,至于功過自有后人評說,只是那些枉死的魂靈無處安息,每到陰天雨瀟瀟,不免令人凄然生悲!人之在世,究竟為何?竟而無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