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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青春帝國少年行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唐·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

蘇軾在朝中與王安石政見不合、氣場不投,非常不爽。自古以來士大夫都相信“合則留,不合則去”的政治規則,他既不能被當局認同,灰心憂懼之下,于宋神宗熙寧四年(公元1071年)自請出京任職,開始了顛沛流離的后半生。熙寧八年,他在密州知州任上,寫了一首記述自己某次出城打獵玩耍的詞: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江城子·密州出獵》

這首詞流傳甚廣,是他作為“豪放派”詞人的有力證明之一。全詞放達夸張自矜自詡,牽黃擎蒼、“錦帽貂裘”云云,甚至難免輕狂浮躁之嫌。起句便以“老夫”自居,其實當時蘇軾還不到四十歲,準確說是三十八歲,正當人生壯年,這表面的放達豪邁中,多少有些失意頹唐隱藏在里面。無獨有偶,韓愈也曾在《祭十二郎文》中哀嘆自己“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梢姽艜r候很多文人的身體狀況確實比較堪憂,有時自憐自艾也可以理解。然而認真讀歷史,又能發現很多不同的參照,比如“自結發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的李廣,六十多歲還請纓出征匈奴。再如為大唐帝國略定突厥、吐蕃和蔥嶺西域的唐朝名將蘇定方,七十六歲死于吐谷渾前線。最不濟的,范仲淹五旬開外擔任陜西經略副使出鎮西北邊境,乃有“將軍白發征夫淚”的千古名句,等等……若這些人自尊一聲“老夫”,也是實至名歸。而文人去郊區打個獵,只要在結尾碰瓷一下“西北”,就能“豪放”起來,并且流傳開去廣收贊譽,其中顯然有中國文人傳統的政治想象在發揮影響。這類想象與句子,在唐代詩人那里最為豐富,“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李白)、“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李賀)……

東坡這首詞的好處是全篇直抒胸臆酣暢通俗,毫無復雜難解之處,唯有“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這句,用了西漢時期馮唐為魏尚辯誣鳴冤的典故,而這個典故是進入本文的入口。故事說起來有點繞遠,稍嫌曲折,但相當精彩有趣:

馮唐者,其大父趙人。父徙代。漢興徙安陵。唐以孝著,為中郎署長,事文帝。文帝輦過,問唐曰:“父老何自為郎?家安在?”唐具以實對。文帝曰:“吾居代時,吾尚食監高袪數為我言趙將李齊之賢,戰于鉅鹿下。今吾每飯,意未嘗不在鉅鹿也。父知之乎?”唐對曰:“尚不如廉頗、李牧之為將也?!鄙显唬骸昂我??”唐曰:“臣大父在趙時,為官率將,善李牧。臣父故為代相,善趙將李齊,知其為人也?!鄙霞嚷劻H、李牧為人,良說,而搏髀曰:“嗟乎!吾獨不得廉頗、李牧時為吾將,吾豈憂匈奴哉!”唐曰:“主臣!陛下雖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上怒,起入禁中。良久,召唐讓曰:“公奈何眾辱我,獨無閑處乎?”唐謝曰:“鄙人不知忌諱。”

《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

司馬遷沒有提及馮唐的年齡,從行文看,顯然比漢文帝大很多。他的祖父是戰國時代趙國人,與名將李牧是好朋友,父親做過西漢初年諸侯國代國相,推斷下來,馮唐應該是地地道道的北方軍事通。

漢文帝非常低調且禮賢下士,這與他的出身境遇多少有些關系。由于母親薄姬在劉邦眾多女人中極端邊緣,很不受寵,他從來就不是劉邦中意的孩子,早早被派出去做代王,后來能繼位當上皇帝完全是個意外。生存環境的各種艱苦險惡,養成了他謹慎小心、與人為善的質樸性格與行事習慣。初見馮唐,就主動打招呼,顯得情商很高:老先生從哪里過來做官的?當聽說馮唐與他的故地代國淵源極深時,他甚至有些套近乎地說起自己做代王時的經歷,表示對軍事戰略很有興趣,還欣賞一個叫李齊的將領。然而馮唐卻說,皇上你見識還不夠,你說的那個什么李齊不行,要論真名將必須得是李牧啊。漢文帝連忙問是什么原因,馮唐說,我爺爺跟李牧友好,我父親跟李齊友好,聽他們講起過兩人的情況,各自的為人與能力差距很大,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文帝聽了這些,不禁心馳神往,拍著大腿說:哎呀!可惜我沒機會得到廉頗、李牧這樣的將領,否則我還怕什么匈奴??!

按說皇帝已經認可了馮唐的看法,可以見好就收了。不料馮唐還有更狠的話:我豁出去直說了吧,您就算有他們,也是白瞎,根本不會用的。被一個老頭子當著一干文武隨從這么懟,皇帝的臉面立刻掛不住了,勃然拂袖回了自己的房間。估計是平息怒氣很久,又讓人把馮唐叫進來,憤憤地說:您干嘛大庭廣眾面前羞辱我?想說話就不能找個沒人的地方嗎?馮唐這才趕緊賠不是:我是個粗人,不懂得說話的忌諱。

其實,馮唐并不像他自己形容的那樣是個大老粗,他有自己的盤算,他明顯是要用這種帶有強刺激的冒犯引起皇帝的注意。這么說話,雖然也要揣摩漢文帝的性格和行事方式,但其魯莽沖撞畢竟還是冒了很大風險——如果遇到傳說中動輒就龍顏大怒殺人砍人的皇帝,馮唐縱有幾個腦袋怕是都保不住的。今天看來,漢文帝的氣量和胸襟真的很贊,他只是抱怨了一下馮唐讓他當眾下不來臺,然而當天就接受了馮唐的建議,派遣馮唐“持節”趕赴云中去赦免魏尚,并重新啟用他做云中太守抵御匈奴。這是“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的來歷。當然,這是節外生枝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漢文帝聽完馮唐講述古代名將李牧故事后的反應:“搏髀曰:‘嗟乎!吾獨不得廉頗、李牧時為吾將,吾豈憂匈奴哉!'”能讓一個皇帝拍著大腿驚呼艷羨的事情,當然未必一定都是大事,但至少能說明這個事情對他的刺激和觸動是非常大的。這種觸動,也一定來自他內心深處飽受困擾、念茲在茲的某種情結。簡言之:依靠什么力量去抵抗匈奴。文、景兩朝都嚴格遵奉劉邦定下的“和親”政策,從不主動與匈奴開戰。即便匈奴大舉入侵,也只是調兵遣將防御一下,匈奴退出邊界就相安無事。這帶給人們一種兩朝皇帝都無心國防、軟弱可欺的印象。但“持節云中”這個事件卻透露了完全不同的信息。出身于北部邊境代國的漢文帝,對于匈奴邊患的嚴重性與危害性了如指掌,且無時無刻不在思考如何反擊。這一次,他表露了自己的關切與焦慮:國亂思良將。

漢文帝是個很讓人喜歡的歷史人物,實事求是,艱苦樸素,求賢若渴,更重要的是,有識人之明。他雖然沒有明確提出“良將”的具體標準,但有幾件事情可以讓我們從外圍去了解他的尺度。他曾經當面表揚過“飛將軍李廣”,說“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表面看這是很高的評價,似乎非常重視,但終其一朝,文帝只是“口惠而實不至”,從未重用過李廣。另一件事情則相反,他對周亞夫評價極高,先是在細柳勞軍后驚嘆“嗟乎,此真將軍矣!”到了臨終,更有“托孤”之意:

孝文且崩時,誡太子曰:“即有緩急,周亞夫真可任將兵?!蔽牡郾?,拜亞夫為車騎將軍。

《史記·絳侯周勃世家》

事實證明漢文帝看人很準:李廣并非統帥型軍事人才,周亞夫在關鍵時刻則足當大任。景帝朝吳楚叛亂,周亞夫果然以太尉身份擔任漢軍主帥,一舉蕩平了叛軍,確保了國家與中央王朝的權威與穩定。然而,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文景之治承平四十年,除了周亞夫之外,邊境軍事國家戰略上仍然罕有堪用之人。細品漢文帝有關“真將軍”的吁求,他們的出現,還要耐心等待歷史提供的條件與機遇。

從漢高祖困于“白登之圍”后,漢帝國不得不奉行“和親”,給匈奴送女人送錢財,然而北邊的“女婿”并不很買賬,不斷發動單邊軍事進攻。司馬遷有如下記載:

至孝文帝初立,復修和親之事。其三年五月,匈奴右賢王入居河南地,侵盜上郡葆塞蠻夷,殺略人民。

漢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單于十四萬騎入朝那、蕭關,殺北地都尉卬,虜人民畜產甚多,遂至彭陽。使奇兵入燒回中宮,候騎至雍甘泉。

匈奴日已驕,歲入邊,殺略人民畜產甚多,云中、遼東最甚,至代郡萬馀人。漢患之……

軍臣單于立四歲,匈奴復絕和親,大入上郡、云中各三萬騎,所殺略甚眾而去。

今帝(漢武帝,筆者注)即位,明和親約束,厚遇,通關市,饒給之。

以上均見《史記·匈奴列傳》

上述記載,時間貫穿從漢文帝到漢武帝四十年之久,鬧得最兇時候竟然火燒了回中宮,而匈奴偵察巡邏的前哨騎兵甚至摸到了在山上能“望見長安”的甘泉宮。所引最后一條,說明即便匈奴如此反復侵擾,然而至漢武帝一朝開初,仍然“明和親約束”——遵守條約,而且厚遇饒給,給了匈奴“最惠國待遇”。想一想也很為漢帝國發愁,劉邦所有精力都用在跟項羽爭天下以及建國后東征西剿維護草創的劉氏王朝上了,完全沒有邊境作戰經驗,“白登之圍”應該是他一生中的創傷性經歷,留下心理陰影了,以至于對匈奴終生不敢言戰。文、景兩朝,在“和親”國策的卵翼下休養生息,還得承受同姓諸侯國的尾大不掉。而從云中、雁門直到遼東,各邊郡總是被蹂躪,太守們經常被匈奴攻殺,動輒就是“殺略人民畜產甚多”“所殺略甚眾”“殺略數千人”“不可勝數”……北緯40度一線的攻防,對于中原定居文明至關重要。當年秦始皇對付匈奴的辦法,是派蒙恬帶了浩浩蕩蕩三十萬大軍進行驅趕,然后繼承趙武靈王的遺志修筑了秦長城,把匈奴再度擋在長城外。根據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秦·西漢·東漢卷》可以看到,與趙北長城相比,秦長城的緯度已經向南收縮了一些。西漢帝國除了國策“和親”外,還不得不有針對性地增設邊郡都尉。按照漢朝官職設置慣例,太守之下每郡有一名都尉主管軍事事務,但是從朔方郡、五原郡、雁門郡一直到遼東郡等主要與匈奴接壤的邊郡,都有至少兩名甚至更多的都尉,如傳統戰區朔方、五原、云中、定襄、代郡等郡,都設置了東部、西部與中部三名都尉。顯然,這是不同尋常且無奈的舉措——畢竟匈奴講究實用主義,看到利益一定要上,對于合同條約之類的事情,遠沒有漢帝國那么認真。

幾十年來,漢朝的邊郡將領都尉雖然越來越多,但能否守住邊境得看匈奴的形勢。極個別的例子當然也有,按照馮唐的介紹,魏尚雖然報軍功時多報了六顆首級,但他做云中太守很稱職,是個敢打敢拼的勇將。還有個神話一般的例子,是景帝時期的雁門太守郅都。他本來不是武將出身,因為在朝中得罪了竇太后被免職在家賦閑,景帝趕緊派他去做雁門太守,甚至都不用到朝廷來報到,就直接從家去上任,實際是變相保護起來。沒想到這位文官一到任,就雄風八面不怒自威,居然創造了連武將都難以望其項背的奇跡:

匈奴素聞郅都節,居邊,為引兵去,竟郅都死不近雁門。匈奴至為偶人象郅都,令騎馳射,莫能中,見憚如此。匈奴患之。

《史記·酷吏列傳》

一眼看去,真是很夸張的感覺。然而郅都在文、景兩朝為官,與李廣是同時代人,距司馬遷任職漢武帝朝不過幾十年。因此司馬遷上述記載的可信度應該是非常高的,不太可能虛構夸飾。當年李牧的成就,是打得匈奴十幾年不敢靠近趙國邊境,李廣的成就是匈奴不入右北平。而這位在朝中以清廉嚴正著稱、令文武百官膽寒、有“蒼鷹”之謂的文官,他到了邊境不用打仗,竟然也讓匈奴畏懼到了避之唯恐不及的程度,甚至“患之”——深感頭疼、焦慮、無奈……這實在是匪夷所思的狀況。參照《孫子兵法》,郅都稱得上“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這是最高也是最理想的軍事成就。

可惜這樣成功的例子太少了,而且也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即如上邊引述《匈奴列傳》所示,漫長的邊境線上,匈奴是避了這邊打那邊,這里不進那里進,令漢帝國防不勝防。而且匈奴可謂游擊戰的鼻祖,深通“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十六字訣。他們能在短時間內形成局部優勢兵力風馳電掣而來,等漢軍大部隊集結起來一個月后開赴邊境前線,他們早跑得無影無蹤了。然后,就這么一直鬧得不消停。

要有效保護北緯40度線,傳統的老辦法明顯不夠用。而到了漢武帝時代,新格局新思路等各種條件已經積累得差不多,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就等新人物出現了。

公元前133年以及前129年(即元光二年與六年),漢武帝先后對匈奴采取了兩次試探性的主動攻勢。第一次是史上著名的“馬邑之謀”:

漢使馬邑下人聶翁壹奸蘭出物與匈奴交,詳為賣馬邑城以誘單于。單于信之,而貪馬邑財物,乃以十萬騎入武州塞。漢伏兵三十馀萬馬邑旁,御史大夫韓安國為護軍,護四將軍以伏單于。

《史記·匈奴列傳》

第二次是元光六年:

自馬邑軍后五年之秋,漢使四將軍各萬騎擊胡關市下。將軍衛青出上谷,至蘢城,得胡首虜七百人。公孫賀出云中,無所得。公孫敖出代郡,為胡所敗七千馀人。李廣出雁門,為胡所敗,而匈奴生得廣,廣后得亡歸。

《史記·匈奴列傳》

這兩次行動都失敗了。原因當然很多,但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沒有能夠真正左右局面的統軍將領:

當是時,漢伏兵車騎材官三十馀萬,匿馬邑旁谷中。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太仆公孫賀為輕車將軍,大行王恢為將屯將軍,太中大夫李息為材官將軍。御史大夫韓安國為護軍將軍,諸將皆屬護軍。約單于入馬邑而漢兵縱發。

《史記·韓長孺列傳》

“馬邑之變”動員了三十萬大軍,所有將領都歸韓安國調遣,而韓安國只是個更擅長官場周旋的朝廷人物?!凹s單于入馬邑而漢兵縱發”,這辦法聽起來可以用一些成語俗語去形容,如“守株待兔”“甕中捉鱉”“關門打狗”,要點是等單于進了馬邑城大家就一擁而上。想得挺美,可這么笨的辦法全無戰略主動性,更無戰術可言。行動失敗雖然觸發于一個偶然性的因素——走漏了風聲,但沒有懂軍事的主帥和統一協調部署,將領各自為政,想要成功實在是沒有可能。第二次元光六年,則是軍事目的不清晰的“四面出擊”,分頭行動,仍然沒有統軍主帥,打到哪兒算哪兒。這次戰役,就是李廣被匈奴生擒活拿最后又奇跡般一個人逃回來的那次,而公孫賀無功,公孫敖損失了七千人。四路中唯有“將軍衛青出上谷,至蘢城,得胡首虜七百人”。

這次行動的預想,是“擊胡關市下”,戰場限制在長城一帶,但是衛青卻一個人打出了上谷到達蘢城,還斬首700人。龍城是匈奴祭天大會之所在,比較神圣的地方。傳統的匈奴漠北龍城,在今天蒙古國鄂爾渾河西側一帶的哈拉和林。后世一些不明歷史地理的讀者,或者是衛青的鐵桿粉絲,為了強調衛青的巨大功績,聲稱“蘢城”就是距上谷郡1400公里之外的哈拉和林,這是很明顯的錯誤。這個“美麗的錯誤”還產生了一首著名七絕:“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以至于“飛將軍”所指到底是衛青還是李廣,一時聚訟紛紜。今天,“蘢城”的確切地點已經不可詳考,但學者普遍認為,元光六年衛青抵達的“蘢城”,應在上谷正北方240多公里的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正鑲白旗一帶,有可能是匈奴的漠南王庭之一。

元光六年這次出征是特別重要的開端。盡管太史公對此似乎有些漫不經心,只是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但是衛青這個名字的出現,是中國歷史上一件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大事。他第一次孤軍深入了匈奴騎兵占領區,開創了冷兵器時代中原定居文明對抗游牧文明的運動戰先例。他這次斬獲“首虜七百人”,與后來的輝煌成就相比,其實是微不足道的,但這只是即將席卷蒙古高原的歷史大風暴的預演。漢匈雙方圍繞北緯40度的爭奪戰,將使一些改變歷史進程的決定性人物在兩大文明折沖中應運而生。

衛青的生年在史料中沒有記載。這個實在不能怪司馬遷,因為衛青家里的情況相當混亂,一般人不容易弄清楚。

大將軍衛青者,平陽人也。其父鄭季,為吏,給事平陽侯家,與侯妾衛媼通,生青。青同母兄衛長子,而姊衛子夫自平陽公主家得幸天子,故冒姓為衛氏。字仲卿。長子更字長君。長君母號為衛媼。媼長女衛孺,次女少兒,次女即子夫。后子夫男弟步廣,皆冒衛氏。

《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

從司馬遷這段話,可知衛青的籍貫是今天山西臨汾。除了“平陽人也”明確可解之外,要弄明白其他信息都很費心思。

平陽侯國是協助劉邦打天下的功臣曹參的封地。曹家世襲平陽侯,到了衛青的生父鄭季這時候,平陽侯曹壽娶了漢武帝姐姐陽信公主,這位公主此后便以“平陽公主”著名于世。鄭季這個小官員有些不老實,在曹壽家服務期間與“侯妾衛媼”勾搭并生下衛青。這位衛媼此前是嫁過人的,至于衛姓是她自己的還是前夫的,已經不可能知道了。在衛媼與鄭季生下衛青之前,她已經有了四個孩子,分別是兒子長子,女兒君孺、少兒、子夫。此處需要謹慎的是,“侯妾”之妾,應該是取這個字的本義“有罪女子給事者”,即女奴,而非通常意義上的小老婆。否則,不管西漢年間男女情事再怎么開放,貴為侯爵的曹壽也不可能允許這樣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發生。衛青之后,這位衛媼還有個孩子叫步廣。但這個孩子卻不是鄭季所生,衛媼應該是又有了別的男人。這些孩子,可能知道生身父親是誰,也可能不知道,但“皆冒衛氏”——所有的孩子一律隨母親姓衛。不合法的性關系所生的孩子,母親能給他們的保護也就是這些了。

給了身份不等于能有好的生活條件。一個孤單女子在侯爺家做奴仆,就算侯爺很歡迎增添私產勞動力,但養這么一堆孩子也是不小的負擔。于是衛青回到了生父鄭季家討生活:

青為侯家人,少時歸其父,其父使牧羊。先母之子皆奴畜之,不以為兄弟數。青嘗從入至甘泉居室,有一鉗徒相青曰:“貴人也,官至封侯?!鼻嘈υ唬骸叭伺梦泱琢R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

“為侯家人”點明了衛青作為平陽侯家奴的身份?;氐缴讣彝耆槐唤蛹{,從情理上推斷,鄭季應該是個很懦弱又刻薄的人,除了把衛青當個勞動力去放羊之外,不會有什么父愛,因此鄭氏的幾個孩子根本不認衛青是兄弟,“皆奴畜之”。最苦最累的活兒都是他干,放羊砍柴跑長途,受盡歧視冷言惡語饑寒交迫挨打挨罵……把這些形容“底層人民”苦難的爛熟詞匯都放他身上,應該相當恰當。以至于有人認為他面相貴重,覺得未來有望封侯拜將時,他只是笑笑說:奴隸的一生,不挨打受罵已經知足了,不敢想那些不著邊際的事兒。

勵志金典最喜歡重復“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衛青的態度正相反,等于不想封侯的奴隸是個好奴隸。他的這個笑聽起來有些慘然,也可能是淡然,但歷史記住了衛青的“笑”。逆來順受,寵辱不驚,這時候的衛青已經表現出了不同于一般人的稟賦。經歷并了解了人生最凄惶最黑暗的真相,衛青變得堅忍果敢冷靜柔和,這種性格讓他在后來的戰場與政壇都受惠很多。借用今天一句雞湯來說:面對困苦仍能微笑的人,命運總不會太差。

命運的轉機來自于他的三姐衛子夫。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漢武帝在平陽公主家親幸了衛子夫,衛子夫入宮次年懷孕,武帝后來廢掉陳皇后而將衛子夫立為皇后。衛青成了漢武帝的小舅子這個事情并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他后來逆襲又迎娶了平陽公主,漢武帝也成了他的小舅子。討論漢家宮廷這些亂七八糟的聯姻并不是出于八卦,而是為了于中判斷衛青的大致年齡,以及西漢帝國霸業的由來。

劉徹臨幸衛子夫是在建元二年(前139年),這一年他18歲。原則上衛子夫年齡只會小于等于劉徹,取上限為同歲,那么衛青作為衛子夫的弟弟,此時取上限就是小于等于17歲。以此推論,衛青大約生于公元前155年。20歲左右的皇帝心疼這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小舅子,給了衛青一個建章監的閑官,不久又升職為太中大夫(《史記》寫為“大中大夫”)。如果不是后來發生了那些驚天動地的偉大戰役,衛青很可能就依靠著皇帝小舅子的“貴幸”身份,在朝廷里混個太平官兒終老一生了。

但是年輕的漢帝國,從它的最高統帥到一個個如衛青這般的雄杰志士,都不是這么想的。

有一些數字對比一下很有意思。

公元前256年出生的漢高祖劉邦,比武帝整整大了一百歲。他在秦末年近五旬時“斬蛇起義”,后來聚攏在他身邊的人,平均年齡也不會小很多?!鞍椎侵畤睍r,他與主將周勃、樊噲都是快60歲的人了,打打國內亂臣賊子還可以,對付匈奴是一籌莫展。當年呂后收到冒頓單于侮辱信后詢問群臣怎么辦,大家都面面相覷,樊噲硬著頭皮說“臣愿得十萬眾,橫行匈奴中”,這話立刻遭到了名將季布的激烈批駁:樊噲這貨真是該死!當年高祖四十萬大軍都困于平城,今天一個小小的樊噲憑什么敢說十萬兵就“橫行匈奴中”?這明擺著是揣摩上意、當面奉承討好。司馬遷原文用了“面欺”和“面諛”兩個詞,這是極端嚴厲的道德指控(《史記·季布欒布列傳》)。質言之,衰老的帝國及其群臣,對自己有很清醒的認識,要辦好匈奴這件事,確實是力不從心了。

漢武帝于公元前140年(建元元年)登基,這年他才17歲,是名副其實的少年天子。當然,中國歷史上小小年紀做君主并不罕見,趙武靈王14歲繼位趙王,后來開創康乾盛世的愛新覺羅·玄燁皇帝8歲登基,14歲親政。漢武帝與他們相比并不算早,然而他從登基開始便在應對匈奴方面表現出非同一般的雄才大略:

張騫,漢中人,建元中為郎。是時天子問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無與共擊之。漢方欲事滅胡,聞此言,因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騫以郎應募,使月氏,與堂邑氏胡奴甘父俱出隴西。

《史記·大宛列傳》

這是著名的“張騫出使西域”的由來。也許是因為張騫的經歷太富傳奇色彩,后世讀者對過程的關注與褒揚要遠遠大于對事件起因的重視,于是“出使”的動機及其歷史關聯性漸漸淡出了歷史畫面。事實上,漢武帝派遣張騫出使西域是在下一盤很大的棋,他希望說服遠在西域與匈奴有血海深仇的大月氏,從側翼聯合進攻,至少也要起到牽制作用。而“出使西域”在后來產生了其他的文明成果,只是打匈奴的副產品。張騫帶領副手甘父和隨從100多人,于建元二年(前139年)從隴西出發,到元朔三年(前126年)才返回長安,歷時十三年。盡管在這一期間內,漢帝國已經確定了對匈奴的主動反擊戰略,并未依賴張騫的外交成果。但這個宏大的戰略構想出自一個20歲不到的青年皇帝,其決斷與謀略非常人所能及,無論如何都是令人驚嘆的。

有了年輕皇帝的規劃還不夠,更年輕的將軍該出場了。衛青于元光六年(前129年)以車騎將軍身份“出上谷,至蘢城”,首登歷史舞臺這一年他26歲。從這一年開始直到元狩四年(前119年)的十年間,衛青跟匈奴打了七場,《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記載如下:

1.蘢城之戰。元光六年(前129年),以車騎將軍身份“出上谷,至蘢城,得胡首虜七百人”;

2.雁門之戰。元朔元年(前128年),以車騎將軍“出雁門,三萬騎擊匈奴,斬首虜數千人”;

3.收復河南之戰。元朔二年(前127年),以車騎將軍“出云中以西至高闕。遂略河南地,至于隴西,捕首虜數千,畜數十萬,走白羊、樓煩王。遂以河南地為朔方郡”,這一戰解除了來自西部對首都長安的威脅,衛青因此戰得封長平侯;

4.夜襲右賢王之戰。元朔五年(前124年),仍以車騎將軍“將三萬騎,出高闕”。這一次跟隨衛青同時出征的還有多位將軍,如游擊將軍蘇建——他有個著名的兒子叫蘇武、強弩將軍李沮、騎將軍公孫賀、輕車將軍李蔡等,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已經不再是此前的平行關系,而是“皆領屬車騎將軍”,就是說衛青是指揮這次戰役的主將。這是漢匈戰爭史上漢帝國首次出現能夠率領騎兵大兵團作戰的統帥級人物。而這一戰也是漢匈戰爭史上的決定性戰役之一,衛青出高闕塞長途奔襲七百公里外的匈奴右賢王王庭,徹底擊潰了右賢王本部。這一戰完全確立了衛青無可爭議的漢軍統帥地位,大部隊剛回到高闕,漢武帝已經迫不及待派遣了使節等在那里,并高調宣布拜衛青為大將軍;

5.第一次定襄之戰。元朔六年(前123)春,“其明年春,大將軍青出定襄……斬首數千級而還”;

6.第二次定襄之戰。元朔六年,“月馀,悉復出定襄擊匈奴,斬首虜萬馀人”;

7.漠北之戰。元狩四年(前119年),“元狩四年春,上令大將軍青、驃騎將軍去病將各五萬騎……令大將軍出定襄?!m值大將軍軍出塞千馀里,見單于兵陳而待,于是大將軍令武剛車自環為營,而縱五千騎往當匈奴?!H捕斬首虜萬馀級,遂至窴顏山趙信城,得匈奴積粟食軍。軍留一日而還,悉燒其城馀粟以歸?!贝饲八械膽鹨?,都在為找到單于而努力。此次漠北之戰,是衛青所統領的對匈奴作戰最具決定性的一役,直接擊潰了伊稚斜單于主力。

在這七戰中,收復河南之戰衛青封長平侯,時年27歲;出高闕塞之戰擊潰右賢王,衛青被拜為大將軍,年僅30歲成為西漢帝國歷史上首位國家軍隊“總司令”;漠北之戰,則永久打掉了匈奴大規模主力作戰的能力,時年35歲。

漠北一戰是衛青的最后一戰,他在35歲時登上人生巔峰。漢武帝專門增設“大司馬”的職位,以表彰這位與他一起奮斗為西漢帝國贏得光榮與安全的青年將軍,并要求所有文武群臣以高規格禮儀參拜,可謂榮寵備至。“元狩四年初置大司馬,以冠將驃騎、車騎之上,以代太尉之職。”(《漢書·百官公卿表上》)然而,歷史也并非總按照牌理出牌,它總是有著非常難以捉摸的魅力。漢匈作戰史將以令人瞠目結舌的方式表明,還有一個人,甚至比衛青更配得上漢武帝一手打造的青春帝國。

是歲也,大將軍姊子霍去病年十八,幸,為天子侍中。善騎射,再從大將軍,受詔與壯士,為剽姚校尉,與輕勇騎八百直棄大軍數百里赴利,斬捕首虜過當。

《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

“是年也”,指的是元朔六年(前123)衛青的第二次定襄之戰?;羧ゲ≡瓉聿⒉辉谲婈牎熬幹啤敝校@次是因為受皇帝器重,以“個人身份”跟著舅舅出征的。還不滿18歲的他膽大包天,領了舅舅撥給的八百輕騎兵,離開大部隊去幾百里外單獨行動,竟然一戰功成,“斬首虜二千二十八級,及相國、當戶,斬單于大父行籍若侯產,生捕季父羅姑比”,受封冠軍侯。

平陽侯曹家后人非常平庸,但侯府從上到下的私人生活都相當活躍,女奴及其女兒總是奇跡連連,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漢代社會民風之開放。霍去病也復制了舅舅衛青身世的混亂模式。他的生父是平陽小吏霍仲孺,在平陽侯府服務期間,霍仲孺與衛媼的二女兒衛少兒兩情相悅,并生下霍去病。但霍仲孺甚至比鄭季還沒有擔當,“吏畢歸家”一走了之,不敢承認這個兒子,霍去病由母親衛少兒一個人帶大。雖說如此,由于衛子夫入宮受寵又立為皇后,漢武帝異常喜歡這個外甥,霍去病大概一直都是錦衣玉食。同為“私生子”,除了沒有父親,他從小的境況跟舅舅衛青相比,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霍去病首次從軍時,漢武帝胡亂給了他一個剽姚校尉的職務,估計也是開心玩玩,并沒有抱過高的指望。然而三年后的元狩二年(前121年),20歲的他被正式任命為驃騎將軍,威風凜凜獨當一面,霍剽姚的英名開始在漢匈兩地上空飄揚。他統領的部隊將士都超過萬人,大致相當于今天一個師的作戰兵力。等到了漠北之戰時,他已經獨立統領騎兵五萬人,與舅舅衛青持平了。

與那些身經百戰的宿將不同,霍去病一生只打了五仗,而且有三仗竟然是在元狩二年(前121年)這一年中完成的:

冠軍侯去病既侯三歲,元狩二年春,以冠軍侯去病為驃騎將軍,將萬騎出隴西,有功。

其夏,驃騎將軍與合騎侯敖俱出北地,異道……而驃騎將軍出北地,已遂深入,與合騎侯失道,不相得,驃騎將軍逾居延至祁連山,捕首虜甚多。

其秋,單于怒渾邪王居西方數為漢所破,亡數萬人,以驃騎之兵也。單于怒,欲召誅渾邪王。渾邪王與休屠王等謀欲降漢,使人先要邊。是時大行李息將城河上,得渾邪王使,即馳傳以聞。天子聞之,于是恐其以詐降而襲邊,乃令驃騎將軍將兵往迎之。驃騎既渡河,與渾邪王眾相望。渾邪王裨將見漢軍而多欲不降者,頗遁去。驃騎乃馳入與渾邪王相見,斬其欲亡者八千人,遂獨遣渾邪王乘傳先詣行在所,盡將其眾渡河,降者數萬,號稱十萬。

《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

春天打到了焉支山,收繳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夏天打到更遠的祁連山,打通河西走廊;秋天,匈奴渾邪王、休屠王在霍去病兩次打擊下,主力部隊基本被消滅,為確保自己部落安全決定向西漢投降。此刻雙方都缺乏足夠的信任,而匈奴內部數萬軍民意見并不一致,渾邪王猶豫不決。這時候的匈奴陣營,無異于危機四伏之虎穴龍潭。為打消匈奴渾邪王的顧慮,20歲的驃騎將軍以超乎常人的冷靜與驚天勇氣孤身犯險,“馳入與渾邪王相見”,震懾群雄安撫人心控制了局面,完成了“河西受降”的歷史大任。與不吝筆墨盛贊李廣臨危不懼“意氣自如”相比,司馬遷在記述這個場景時相當克制,不肯多贊一詞。但我們仍然能想象得到,青春帝國光芒照耀下的驃騎將軍,該有怎樣過人的膽氣與勃發的英姿?!疤依畈谎?,下自成蹊”,把太史公用在李廣身上的這句諺語移來形容霍去病,也許會更恰當。

元狩四年(前119年)的漠北之戰,是武帝一朝漢匈戰史上的最后一戰,也是動員兵力最大的一次決戰。這一戰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衛青找到并擊潰了伊稚斜單于的主力,名將李廣因為迷路被追責而自殺了?;羧ゲt創造了中國軍人的永恒典范,他統領五萬騎兵北上數千里,摧毀了左賢王,幾乎打到了北緯50度,“封狼居胥山,禪于姑衍,登臨翰?!保ㄒ徽f“翰?!奔刺K武牧羊之貝加爾湖)。此后,“封狼居胥”成為歷代中國軍人最高理想與榮譽的代名詞。這一戰過后,“匈奴遠遁,而幕南無王庭”——對北緯40度的威脅侵害解除了,中原定居文明的政治經濟形態與國家制度得到了歷史性的鞏固。

霍去病這個人的出現、成就及其退場方式,是一個無法用任何理論去解釋的現象。18歲不到從軍首戰,此前不可能有系統的軍事訓練,更無任何資歷,但他所取得的偉大軍事成就,用網絡上戲謔的比喻評價,就相當于一個大二學生收復了臺灣,拿這個做成績畢業離校不知所蹤。與李廣多次迷路“失道”不同,霍去病出隴西深入祁連山走的是大迂回路線,先向西北穿越騰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再左轉越過居延澤掉頭向東,穿插到了渾邪王、休屠王的后營腹地;漠北之戰獨走東線,越過戈壁大漠渡過克魯倫河,直抵翰海。所走路線一直都是相當遙遠且復雜,但20歲的驃騎將軍從來沒有迷路過,被網友笑稱“人形GPS”。這當然是有緣由的,驃騎將軍任用了大量的匈奴降將及通曉北方地理的向導,而他們,也樂于跟隨這個少言寡語、沉毅果敢且有驚天之勇的青年統帥。戰爭中所形成的這種互相信任、性命相托的關系,總是美好的。

自元狩四年漠北之戰后,左右賢王和單于的主力部隊都被摧毀了,北緯40度安全了,西漢帝國的青春銳氣發揮到了淋漓盡致,而它的國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元狩)四年冬,有司言關東貧民徙隴西、北地、西河、上郡、會稽凡七十二萬五千口,縣官衣食振業,用度不足,請收銀、錫造白金及皮幣以足用。初算緡錢。

天下馬少,平牡馬,匹二十萬。

《漢書·武帝紀》

史書關于漢代因為進擊匈奴帶來財政問題的記載很多,上引《漢書》第一條,是說把關東的貧民遷徙到隴西、北地等邊郡,充實當地因戰爭而減少的人口,同時也能平衡一下因匈奴降附內遷后造成的人口比例失調。但縣官的錢“用度不足”,不僅要增加制幣手段,還要開征高額商業稅。財政困難可見一斑。

第二條簡明扼要,“天下馬少”。對匈奴的正面決戰,必須有足夠的騎兵,因此漢武一朝的“馬政”是極為重要的戰爭儲備措施。從元光六年至元狩四年的十年漢匈大戰,造成全國可用戰馬嚴重減少,雄馬市場價格已經提高到了二十萬錢一匹。

財物如此,人,也是時候該退場了。

從元朔六年(前123年)到元狩四年(前119年)不過四年時間,而四年剛好是全日制大學本科的學習時間?;羧ゲ∫詢灝惖某煽兺瓿闪藢W業,并創造了后人無法復制和超越的壯舉。四年五戰,一年之內打三個硬仗奔襲數千里,戰斗強度與作戰密度在中國古代戰爭史上都是空前絕后的。這樣高強度的作戰,很可能對他的身體造成了致命的損害。在不斷“升級打怪”、連續考出高分、刷新各項指標的兩年后,霍去病于元狩六年(前117年)突然去世,年僅23歲。他的死因,成為后世民間史學津津樂道的話題。漢武帝悲痛欲絕,在自己的茂陵旁邊為這位帝國之鷹修筑了一座形似縮小版祁連山的陵寢,并舉行了富有歷史感和藝術感的隆重葬禮。靈柩從長安城出發緩緩向茂陵行進,帝都長安到茂陵整整15公里的道路上,由霍去病親自主持河西受降并內遷的匈奴騎兵全副武裝列隊,兩側護衛,肅穆莊嚴。

衛青比霍去病多活了十一年,他于元封六年(前106年)在大司馬、大將軍任上去世。估計漢武帝這時候已經沒有了當年豐沛飽滿的激情,《史記》和《漢書》也沒有葬禮場面的詳細記載,他只是仿照霍去病的前例,為衛青“起冢像廬山”(一般認為此處“廬山”是指陰山)。

衛青、霍去病,是專為北緯40度而生的軍事天才,從未參與過任何與北緯40度無關的軍事行動。他們的出現捍衛了定居文明的安穩生活,更重要的是,他們在特殊的歷史環境中遭遇了新的文明難題,并以青春的勇氣給出了答案。自從大秦帝國建成了中央集權統一國家的政治與行政架構之后,有關“天下”的范疇通過國家化的方式被清晰地確定了。然而這帶來了一個始料不及的問題,它使“天下”與其他區域沖突的現實性與尖銳性愈加凸顯出來。北緯40度一線的游牧民族的存在,以及他們不屈不撓的進取心,使以往中原文明那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含混自大的觀念無法自圓其說,而不同文明之間的折沖博弈往往大于故步自封的“天下”理念。戰國以降攻伐戰取“天下”的名臣武將數不勝數,韓信大約是這個理念的最后一個大師,他被腰斬以后,這種英雄人物的譜系就斷了根兒。而現在看來,即便韓信再世,恐怕也應付不了“天下”與北緯40度之間嶄新的歷史沖突。

由衛、霍主導的漢匈之爭,幾次決定性的戰役,如衛青奇襲右賢王之戰、霍去病出隴西至祁連山之戰以及衛、霍聯手的漠北之戰,都有此前逐鹿中原奪取“天下”所不具備的特點,即不再困守長城一線做傳統的防御戰,而是長途出塞穿越大漠戈壁,以同等高超、甚至更加靈活高效的騎兵戰術包抄迂回,尋找匈奴主力決戰。唯此方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在這一過程中,中原定居文明向北緯40度以北的文明學習到太多的東西,比如長途奔襲及其機動性、使用騎兵大兵團作戰及其協同性、在戰爭中解決給養,甚至包括如何了解和使用氣候、向導、地形地貌等專業知識等等。這些新穎的歷史元素,是中原定居文明所不具備的,起碼是非常陌生的。

大戰過后,“匈奴遠遁,而幕南無王庭”——中原定居文明北緯40度的生命線是保住了,而游牧文明的補給線,則不得不移向更高緯度的西北方向,這對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歷史的走向都產生了極大影響。文明的博弈從來都不僅僅是你情我愿互利互好的,它有自己非常真實的邏輯。關于這一點,現代文明所依賴的契約關系以及對契約的嚴格遵守,提示著一切文明的底線——在漢匈雙方遵循“和親”約束時,兩大文明的和平共處對雙方都是有益的。

對于衛、霍二人與漢武帝創造的帝國青春成就,司馬遷做了如實記述和呈現,但對于他們的私人關系及其個人品質,一直是嘀嘀咕咕嘖有煩言的。閱讀《史記》了解司馬遷的歷史觀,除了“太史公自序”最為直接以外,《衛將軍驃騎列傳》和《李將軍列傳》是重要的參照文本。

人們討論這一段歷史,一向都是“衛霍”并稱。除了二人的舅甥關系與軍事成就格外耀眼外,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司馬遷不肯給這兩個人單獨立傳,卻把這份榮譽給了李廣。班固的《漢書》也沿襲了司馬遷的定例對“衛霍”合傳處理。始作俑者,在太史公的偏見。但班固并不認為李廣有足資單獨立傳的成就地位,于是在《漢書》中把蘇建與李廣合傳了。少年時讀書總感到《漢書》不如《史記》情感豐富,班固的文學才能遠不及太史公。今天這個看法依然成立。但從另一個角度說,班固在很多見識上都讓他成為史學不受文學主觀情感干擾的典范。

太史公一再強調衛、霍二人“貴幸”,暗示漢武帝搞裙帶關系照顧親戚,并以此貶低衛霍,以文學抒情提升李廣的歷史地位。然而,衛霍固然是皇帝親戚,但如果不是年輕皇帝有非凡勇氣與識人之能去不拘一格提拔人才,如果不是衛霍有真材實料,中原文明的生命線,很可能提前三百年就從北緯40度退到黃河以南了。歷史固然不能假設,但事實是衛、霍出現之前,西漢帝國始終找不到與戰爭相匹配的統帥。“舉賢不避親”是自古皆然的原則,可惜的是,太史公在此因自己的身世之痛而不愿意記得了。

由于少年經歷坎坷,深知人間冷暖,衛青性格一向都是與人為善。太史公也承認衛青“為人仁善退讓”,這種退讓,甚至到了被李敢挾私報復“毆傷”都不愿聲張的程度。但太史公還是下了定義,“以和柔自媚於上”。李敢挾私報復“毆傷”衛青,后來被霍去病冤冤相報一箭射死。這個事件,衛青如果訴諸公堂,李敢以下犯上很可能會受到法律追責,所以“大將軍匿諱之”。明明是衛青為了保護李敢而息事寧人,司馬遷不但熟知還撰寫過藺相如回避與廉頗沖突的原因,此時卻出于身世之感袒護李家厚誣賢良,其歷史價值觀不能一以貫之竟至如此。李廣自殺,太史公說“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衛青立下不世之功且“仁善退讓”,挨了部下的打不吭聲,太史公冷冷地說“天下未有稱也”。令人難解這種代“天下”立論的根據是怎么來的。

霍去病的性格“少言不泄,有氣敢任”,與舅舅衛青的謙和寬厚完全不同。因為沒有其他社會經歷,貴族習氣肯定是難免的,太史公因此指責驃騎將軍“少而侍中,貴,不省士”,不體恤士兵——這恰好與李廣的“寬緩不苛,士以此愛樂為用”形成鮮明對比。但他明顯是個非常單純的人,漢武帝為他營造了豪華府邸并令他去接收,他拒絕了,并留下了“匈奴未滅,無以家為也”的千古豪言。還有一件事,最可說明霍去病不拘一格敢于創新的性格與卓而不群的軍事才能:

天子嘗欲教之孫吳兵法,對曰:“顧方略何如耳,不至學古兵法?!?

《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

皇帝要親授孫吳兵法,竟被霍去病拒絕了。他的見解是,大概了解一下方法策略就行,真跟匈奴打仗用不上這些。這段記述包含了特別豐厚的歷史內容,甚至包含了驃騎將軍之所以無往不勝的秘密。孫吳兵法是上古時代農耕文明的產物,其所針對的主要是戰車和步兵列陣攻防,而北緯40度一線的騎兵戰法以及長途迂回奔襲等等,作為全新的文明元素,是這類神乎其神的古代兵法根本無從載明的。在這一方面,霍去病堪稱歷史上第一個敢于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人。他不僅敢于頂撞漢武帝,更敢于質疑那些神話一般的古人兵法,其不問尊卑只問是非的高貴品質與科學態度,超然于眾人之上。而那些被視為神話的兵法到后來越講越玄,從孫子、吳起直到岳武穆兵法,最后進入了金庸的武俠小說中。

事實上,衛、霍舅甥二人是標準的職業軍人,對宮廷政治既無經驗亦無興趣。這一點也導致他們在官僚行政體系中雖居高位但其作用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羧ゲ≡缤?,生前只擔任過兩年的“大司馬”,這還是漢武帝為了平衡與抑制衛青一家獨大而任命的,并無實際意義。衛青雖然在大司馬和帝國統帥這個位置上一直做到去世,但也從不介入朝廷的行政事務。但令人驚愕的是,衛霍二人后來竟然被太史公請進了《佞幸列傳》。從《史記》的偉大成就著眼,《佞幸列傳》的設置是明顯的敗筆,其體例、寫法都很奇怪。全文只有千把字的篇幅,隨便羅列了鄧通、李延年幾個人然后話鋒一轉指向了衛青霍去病。給人的感覺,仿佛就是為了專門把衛霍捎帶進去才設這一體例。太史公的寫作策略是先承認衛、霍“頗用材能自進”,這有點像一個班主任做“差生排行榜”,先把衛霍鎖定其中之后,在結尾卻又說班長和學習委員很有才很自強不息,這種敘述安排無論如何都是非常奇怪的邏輯轉折。要之,衛霍作為皇帝親戚的原罪身份、李廣的“不幸”遭遇,以及自己因李陵事件而遭慘禍的身世,在太史公心里始終是解不開的死結。盡管通觀“衛霍傳”,一個“仁善退讓”,一個“匈奴未滅,無以家為”,實在看不到有何“佞幸”劣行,然而太史公一定要讓衛霍出現在《佞幸列傳》中,似乎非如此不能紓解憂憤,實在令人嘆息。

人民是創造歷史的真正力量,在歷史洪流面前任何個人都是渺小的。但馬克思主義者從來都不否認杰出人物或者英雄人物在歷史運動中的關鍵性作用。如果個人不起作用,長平之戰時秦國為何要特意用白起替換了王龁還嚴防走漏消息?同理,對面的趙國如果不是用紙上談兵的趙括替換老將廉頗,也不至于速敗。這顯然是個人起了關鍵性作用。一味夸張英雄人物的歷史作用,很容易無視歷史背后的復雜力量,然而我們必須確認的是,至少就軍事行動而言,偉大的軍事統帥往往會起到關鍵性的作用,這是被無數歷史證明過的事實。

新生的西漢帝國,上承秦朝的郡縣制,下啟多邊外交與“絲綢之路”,是中原定居文明形態與國家制度最后成熟的關鍵時期。這一點決定了它必須在安全穩定的前提下,大量吸納異質文明新鮮血液。衛青霍去病的出現,為傳統“天下”觀與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融合奠定了基礎。至少,衛霍的歷史貢獻還在于,他們使中原文明生命線由北緯40度南遷延緩了四百年——公元317年,西晉在劉淵(匈奴)、石勒(羯)的輪番打擊下滅亡,司馬氏南渡建康(南京)建立東晉。北緯40度的恢復,在東晉之后還要再等幾百年。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苯裉?,青春的西漢帝國連同它的締造者與捍衛者,都已經隱入歷史煙云闃然無語。但從西安出發,前往河西四郡的道路暢通無阻,絡繹不絕的游客商旅西出陽關,蒼茫遼闊中心情舒緩而平和,其親切自由感如見故人。所有這一切,都隱約刻畫著少年將軍的不朽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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