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與現代的對接:中國歷史地理學最新研究進展
- 張偉然等
- 9251字
- 2022-04-13 17:00:44
三、歷史地理學的四個發展階段
從1934年禹貢學會成立以來,中國歷史地理學的發展歷程可以分為四個階段。
(一)草創時期(1934~1953年)
1934年2月4日,顧頡剛與譚其驤在北平商量發起成立禹貢學會,出版《禹貢》半月刊,提出要將傳統的沿革地理改造成現代的歷史地理,這是歷史地理學在中國開始發展的第一個里程碑。
顧頡剛、譚其驤在《禹貢》雜志的發刊詞中,提出了禹貢學會的研究計劃。其中關于地理沿革的有四項:①把沿革史中間的幾個重要問題研究清楚,整理出一部中國地理沿革史;②將研究結果用最新式的繪制法,繪成若干種詳備精確而又合用的地理沿革圖;③搜羅所有中國歷史上的地名,一一加以考證,編成一部精確而又詳備的中國歷史地名辭典;④把每一朝代的地理志都加以一番詳密的整理。此外,還計劃將各種地理書籍中包含的文化史料、經濟史料、移民史料輯錄出來,作各種專題的研究,并且提出一些關系到自然地理的問題與科學家進行共同探討。
這些工作都是中國歷史地理學形成和發展的不可或缺的學術基礎。若能逐一實施,應該很快就能出現一個良好的局面。但是,《禹貢》出刊才三年半,就因抗戰開始而停止。1938年,顧頡剛、史念海合著的《中國疆域沿革史》出版[11],算是完成了上述計劃的第一項,其他各項都沒來得及實現(圖1?6)。
《禹貢》出版了7卷,共82期,其中包括東北、后套水利調查、南洋研究、康藏、回教、古代地理、察綏7個專號。共發表376位作者的論文696篇。其中主要是一些沿革地理的研究,以及對于邊疆史地、民族、文化的探討。
圖1?6 《中國疆域沿革史》書影
除了國勢不昌導致工作無法繼續,當時另一個限制性因素是在禹貢學會這一群體中,地理學思想資源還相當缺乏。顧頡剛自己也清醒地意識到,禹貢學會雖然正式使用了中國歷史地理這個名稱,但研究內容較之自《漢書·地理志》以來的沿革地理并未發生實質性變化。他很不滿足于這門學科繼續限于沿革地理范疇,提出要用地理的變化加以說明??紤]到絕大多數禹貢學會會員都是歷史學者,顧頡剛積極主張要努力學習地理學。
1950年,從英國學成歸來的侯仁之在“‘中國沿革地理’課程商榷”一文中分析歷史地理與沿革地理的區別,呼吁道:“目前我們這一類的專題研究還作得很少,要想立時開一門合乎理想的‘中國歷史地理’,也還不很容易,但是我們不應該不即刻開始向這方面努力,而只是把我們自己局限在傳統的‘沿革地理’的圈子里跳不出來?!?span id="hf0hq2m" class="super">[1]這反映了當時歷史地理學發展的總體狀況。
禹貢學會承接了清末輿地學的傳統。在國勢日蹙的時代背景下,特別重視對邊疆史地以及移民史、文化史的研究。這些學術傳統對后來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二)形成時期(1954~1978年)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歷史地理學很快就出現了一些新氣象。1950年春,北京市成立“首都計劃委員會”,侯仁之作為委員之一,由此拓展北京城市歷史地理的專題研究,這是前所未有之事。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侯仁之擔任北京大學地質地理系主任。譚其驤也于1951年從浙江大學調到復旦大學。但這都還只是微風起于青萍之末。真正的變化發生,已經到了50年代中葉。
1954年,史念海調入陜西師范大學。從此形成北大、復旦、陜西師大三強鼎立的局面。也是在此年,毛澤東主席指示改編楊守敬《歷代輿地圖》(圖1?7),中國科學院為此成立專門委員會,決定聘請譚其驤主持編圖任務。以此為契機,中科院歷史所逐漸聚集了一批歷史地理研究學者。由此復旦歷史系、中科院歷史所先后設立歷史地理研究室,讓歷史地理研究的開展得到組織機構的支撐。與此同時,中科院地理所也陸續調入一些歷史地理學者。至1961年中國地理學會歷史地理專業委員會成立,整個學科的面貌煥然一新。從此,歷史地理學真正進入到一個實質性的發展階段。
圖1?7 楊圖書影
首先,在學科理論方面取得了長足進步。禹貢學會時期雖然提出了歷史地理這一學科概念,但對它的研究對象、學科性質和研究方法認識很有限。經過侯仁之的不斷闡述,主流學者對于歷史地理學的學科屬性都有了空前清晰的認識,對于它作為現代地理學的組成部分基本上達成了共識。黃盛璋對于歷史地理的學科性質雖然持有保留意見,認為它是歷史學和地理學之間的邊緣學科,但對于歷史地理的研究對象、任務和范圍,卻并不含糊。他提出:歷史地理應該包括歷史自然地理、歷史人文地理、歷史區域地理和歷史地圖學,其中,歷史人文地理又大致可分為歷史居民地理、歷史經濟地理、歷史政治地理和歷史軍事地理[9]。盡管這一意見并未獲得廣泛認同,但其對地理學的了解程度較之民國時期同行已不可同日而語。
其次,地理學的研究方法得到了廣泛而自覺的運用,野外考察已被公認為歷史地理研究不可或缺的主要研究方法之一。侯仁之為研究北京城市歷史地理,足跡遍及北京市。60年代他又以實地考察為基礎,開展了對西北沙區的歷史地理研究。史念海得黃土高原之地利,不僅經常踏察黃河中下游,足跡還遍及大江南北。直到80年代,還經常帶研究生開展實地考察。譚其驤為探討黃河故道、古云夢、古彭蠡,也做了不少野外工作。在他們的言傳身教下,年輕一輩的歷史地理學者不僅廣泛地開展實地考察,還能嫻熟地運用孢粉分析、沉積相分析、遙感、衛片判讀等新技術手段。
有理論的指引,又有新的方法和技術手段,相對于沿革地理,歷史地理學的知識體系發生了明顯變化。歷史自然地理,這一塊以前是完全沒有的。沿革地理里面雖然偶爾也有點水道的內容,但那主要是資料排比,基本上沒有多少科學內容。到了歷史地理學里面,歷史自然地理如歷史氣候(這一塊主要是竺可楨和中科院地理所的團隊推動起來的)、沙漠變遷、河道與湖泊、海岸線、珍稀動物、植被變遷等內容,都成了極為重要的內容,而且是可以直接為國民經濟建設決策提供參考的部分,因而很受重視。這些研究成果,集中地展現在1978年定稿的《中國自然地理·歷史自然地理》[12]。這本書的出版,標志著中國歷史地理的研究出現了一次突破性的發展。
其實,在歷史人文地理方面,研究領域也較以往開闊了很多。歷史經濟地理,如史念海關于黃河流域的區域經濟研究;歷史城市地理,如侯仁之引領的北京,以及隨后出現的對西安、天津、南京、開封、廣州、上海、杭州、紹興等大中城市的歷史地理研究;歷史交通地理,如對于水陸交通線路及交通設施的研究。這些工作在以往的沿革地理時代,基本上也是沒有的。
不僅研究領域大大開拓,研究目標和技術標準也發生了重大改變。沿革地理時代主要是排比資料、加以斷按,基本上屬于現象描述。研究歷史地理則需要探討規律,分析原因。比如同樣研究黃河變遷,譚其驤的“何以黃河在東漢以后會出現一個長期安流的局面”一文,由黃河下游的安流追溯到中游的水土流失,由水土流失聯系到植被,由植被而推論土地利用方式的變化。譚其驤自己評論說:“我自以為這才是一篇夠得上稱為歷史地理學的研究論文?!?span id="tml0oj4" class="super">[13]關鍵就是其中有分析、原因和規律層面的探討了。
這一時期,關系到整個學科的基本建設工作,除上述《中國自然地理·歷史自然地理》外,還有《中國歷史地圖集》[14]。這也是到目前為止,歷史地理領域投入人力和協作單位最多、耗時最長的一項重大研究成果。1954年工作啟動時,本來是計劃對楊守敬的《歷代輿地圖》進行重編改繪,將“楊圖”上的歷史數據移植到現代底圖上。負責此事的譚其驤在工作過程中發現,“楊圖”上有不少內容需要重新考證,如果僅僅重編改繪,完全不符合時代要求,由此,“楊圖委員會”決定調動南京大學、云南大學、中央民族學院、民族研究所等單位的相關科研力量進行全國大協作,編纂一套全新的《中國歷史地圖集》。此項工作前后有上百人參與其事,全圖共8冊,20個圖組,304幅圖,反映的時代上起原始社會,下至晚清,反映的空間范圍不僅包括歷代中原王朝轄境,也包括邊疆民族政權管轄的地區。內容以疆域政區為主,收錄了全部可考的縣級地名和縣級以上的行政單位及界線,還收錄了縣級以下部分重要地名。此外,山嶺、長城、關寨、關津等要素和重要交通道路,歷代河流、湖泊和海岸的變遷,均以盡可能科學的方法予以表示,登載的地名達7萬多個。這部大型歷史地圖集到1974年才出版內部版,1980年開始修訂公開發行,直到1987年才全部出齊。前后綿延30余年。
由于研究中國歷史文化離不開對歷史地名的精確定位,《中國歷史地圖集》出版后,在與中國歷史相關的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被稱為1949年以后歷史學界兩項最重大的科研成果之一(另一項為標點二十四史)。
(三)興盛時期(1979~1999年)
1979年是個重要的年份。那年底,中國的人文地理復興,地理學的知識結構發生重大變化。之前將地理學分為自然地理學、經濟地理學兩大部類的蘇聯模式恢復到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兩分的歐美模式。而早在1979年6月,歷史地理學界就在西安召開了全國歷史地理專業學術會議。從此,中國地理學會歷史地理專業委員會主辦的面向國際的中國歷史地理學術研討會基本上每隔一年召開一次,成為慣例。西安會議上,歷史地理專業委員會決定籌辦歷史地理專業刊物;次年,由譚其驤任主編,侯仁之、史念海為副主編,歷史地理專業委員會主任侯仁之撰寫“發刊詞”的《歷史地理》研究輯刊便由上海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圖1?8)。該輯刊起先為年刊,自2013年起改為半年刊,至2015年已出版33輯。1981年,史念海又單獨創辦《中國歷史地理論叢》,由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該刊自1988年起轉為期刊,成為迄今為止中國歷史地理領域唯一的專業期刊(圖1?9)。
圖1?8 《歷史地理》創刊號書影
圖1?9 《中國歷史地理論叢》創刊號書影
1979年全國恢復研究生招生,侯仁之、譚其驤、史念海成為第一批博士生導師。1980年,侯仁之、譚其驤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地學部委員(后改稱院士)。1979年侯仁之招收3名、譚其驤招收5名碩士研究生。1982年史念海也招收3名碩士研究生。1983年,譚其驤培養出2名歷史地理專業的博士,成為新中國首批文科博士;繼之,侯仁之、史念海也都開始培養歷史地理專業博士研究生。此外,中山大學地理系、中國科學院地理研究所、華南師大地理系、杭州大學地理系、武漢大學歷史系、湖南師大地理系等單位也陸續開始招收歷史地理專業研究生。
全國性的專業委員會恢復活動,學術交流漸趨頻繁,專業研究輯刊出版,研究隊伍通過研究生培養的方式陸續得到補充,種種跡象表明,從1979年以后,歷史地理學步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興盛時期。
受到前一階段大型基礎建設工作《中國歷史地圖集》、《中國自然地理·歷史自然地理》的影響,進入80年代后,歷史地理學界首先是出現了一個學科綜合的趨勢。大型協作科研項目不斷上馬。除《中國歷史地圖集》繼續修訂公開發行之外,《中國國家大地圖集·歷史地圖卷》也于1982年正式啟動。此圖集由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張友漁任編委會主任,譚其驤任副主任兼總編纂,侯仁之、史念海均為副主任之一。圖集計劃包含政區、自然、經濟、文化、軍事、宗教、人口、城市等20個圖組,1300多個圖幅;主要工作于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前期完成,2012年出版第一冊[15]。
除了全國性的歷史地圖集,一些省市也開始編繪當地的歷史地圖集。其中特別重要,即參與人數多、延續時間長、牽涉方面廣、能反映學科水平的當推侯仁之主編的《北京歷史地圖集》和史念海主編的《西安歷史地圖集》。《北京歷史地圖集》從1979年開始啟動,到1988年由北京出版社出版[16]。內容以北京市范圍的歷代政區演變為主,同時包括城鎮和居民點的變化,特別是從遼南京至1949年北京歷代城市及所屬郊區的發展演變。之后又將工作鋪開,于1997年出版主要反映自然環境變遷的第二集。到將3冊全部出齊,分別稱為第一卷《政區城市卷》、第二卷《自然環境卷》、第三卷《人文社會卷》[17]。
《西安歷史地圖集》(1986年)包括16個圖組,89幅圖。內容涉及西安及關中地區自石器時代以來歷代自然環境的演變,歷代政區沿革、城市變遷、郊區陵寢及園林等諸多方面。各朝代城市平面布局尤為引人注目。其中包含許多編制者通過野外考察獲取第一手資料而得出的研究成果,被同行稱為西安與關中地區歷史地理研究的集大成之作[18]。
受到學科綜合思潮的激蕩,這一時期陸續出現了一些教材性質的概論,其中影響較大的有馬正林《中國歷史地理簡論》(1986年)、王育民《中國歷史地理概論》(1987年、1990年)、史念?!吨袊鴼v史地理綱要》(1991年、1992年)、鄒逸麟《中國歷史地理概述》(1993年)[19~22]。這些較好地起到了向一般讀者普及歷史地理常識的作用。
與此同時,歷史地理的學科前沿出現了強烈的進一步專業化的趨勢。在歷史自然地理領域,歷史氣候、歷史地貌(沙漠變遷、河流與湖泊演變)、歷史動物地理的研究得到較快發展。而在歷史人文地理領域,以往較為薄弱的歷史農業地理、歷史人口地理、歷史文化地理成為新興的熱點領域,傳統較為深厚的歷史政區地理、歷史城市地理也煥發出新的生機,討論的精細化程度較之以往提高了很多。
由各個領域的專業化,導致一些相關的學科概念也不斷地分化出來。如研究地名規律的“地名學”,研究古都以及其所在城市變遷發展的“古都學”,研究《水經注》的“酈學”,甚至還有人將《徐霞客游記》的研究稱為“徐學”。其中,地名學和古都學都成立了學會,出版期刊,單獨開展學術活動。在之前,這些其實都是歷史地理學者擅長的研究領域。
在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中,歷史地理的發展方向卻發生了一個重要轉變。在中國的人文理學復興十年之后,歷史地理的研究也提出了要重視歷史人文地理的口號。1990年11月,在中國地理學會歷史地理專業委員會主辦、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承辦的中國歷史地理國際學術研討會上,譚其驤作了一個題為“積極開展歷史人文地理研究”的主題報告。該報告先分析道:“新中國成立以后將近三十年,人文地理遭受冷落,大致和社會學、法律學等學科一樣,長期廢而不講。我們歷史地理學也受其影響,只注重歷史自然地理,忽視歷史人文地理,除了歷代的疆域政區不能不講外,對人文地理的其他方面,絕少有人肯花力氣去鉆研?!?span id="shg92qa" class="super">[7]考慮到“最近幾年地理學界的人文地理隊伍已日益壯大,并取得了不少研究成果。歷史地理學方面,也相應把部分的力量轉移到了歷史經濟、人口、城市、文化等歷史人文地理領域。但是總的說來,歷史人文地理的發展還是很遲緩的,還遠遠不足以闡明我們這個歷史悠久、廣土眾民國家的歷史時期人文地理的發展過程?!?span id="gzaligc" class="super">[7]因此,譚其驤認為:“積極開展歷史人文地理的研究,不僅對歷史地理說來十分必要,對整個地理學界說也具有重大意義”[7]。在對比分析歷史自然地理和歷史人文地理的學科特性、資料特點以及研究意義后,譚其驤為歷史地理的發展描繪出一番愿景:“歷史人文地理將是中國歷史地理研究領域中最有希望、最繁榮的分支。在中國實現現代化的過程中,歷史人文地理研必將作出自己的貢獻,這是其他學科所無法替代的。”[7]
譚其驤的這個報告在學界和社會上迅即產生了巨大影響。正值此時國務院學位辦公室頒布《第四批博士和碩士學位授權學科、專業名單》,將歷史地理學一律歸口在歷史學。從此,地理學單位的歷史地理專業受到極大限制,不能以歷史地理專業培養人才;老一輩學者退休之后,新的人才難以補充。歷史自然地理研究的衰落趨勢非常明顯。1994年,華南師范大學歷史地理研究室編輯出版《歷史自然地理研究》,次年出版第二輯之后便難以為繼。與此相對比的是;歷史學單位的歷史地理專業蒸蒸日上。譚其驤希望歷史人文地理比歷史自然地理更興旺的愿望,居然是令人遺憾地以歷史自然地理相對低落的方式獲得了部分實現。
(四)轉型時期(2000年以來)
正當中國歷史地理學界漸漸地面臨一些嚴峻挑戰的時候,世紀之交,歷史地理學獲得了新的發展之機。
早在20世紀末,教育部就開始了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的建設。復旦和陜西師大的歷史地理學在這次跨世紀的學科建設中雙雙成為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國家重點學科,稍后復旦的歷史地理學科又成為國家哲社創新基地(985平臺),極大地提振了歷史地理學界的士氣。受此激勵,很多高校的歷史院系都加快了歷史地理的學科建設。其中,特別引人注目的是暨南大學、中山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上海師范大學、廈門大學,通過人才引進的方式,其歷史地理研究隊伍迅速崛起。暨南大學、中山大學都成立了歷史地理研究中心,還都出版了專業輯刊。暨南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編輯的《中國歷史地理研究》從2005年開始出刊,到2014年已出到第6輯;中山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也于2015年編輯出版了《南嶺歷史地理研究》第一輯。
其他一些從90年代興盛起來的歷史地理研究單位,如武漢大學、云南大學、西南大學、四川大學,其研究力量都得到了加強。西南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還編有兩種專業輯刊,《中國人文田野》從2007年開始出刊,到2016年已出至第7輯;《西南史地》從2009年開始出版,至2013年出版第2輯。
這些都是外部條件,而更令人振奮的是,在歷史地理學內部,研究手段也發生了一次革命性的變化。
由于大多數歷史地理學者并非出身于地理專業,以往的歷史地理研究特別是歷史人文地理研究,對于地理學的需求較低。一般都是采取文獻描述的手段,沒有受過計量革命的洗禮。這就導致歷史地理研究的精度有限,其結果往往很難被其他領域的專家直接利用。90年代末,由于GIS技術的應用,歷史地理的研究手段從計量革命以前的狀態一躍而進入電腦運算的大數據時代,讓這個古老的學科重新煥發出青春活力。
對歷史地理學來說,GIS最大的威力是自動制圖。編繪歷史地圖一直是歷史地理學者孜孜不倦的追求。在《中國歷史地圖集》以前,中國所有的歷史地圖都沒有年代概念,只有朝代概念。由于不能精確到某個時間點,以往的歷史地圖都是將不同年代的行政區劃在同一張地圖上拼起來,所反映出來的行政建置在實際上從來不曾存在過。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堅持認為歷史地圖必須嚴格反映歷史上某個時期的真實情況,因此他堅持對每個朝代設“標準年代”。這樣編繪出來的地圖,在科學性、準確性方面較之前人出現了質的提升。但是歷史政區不斷在變,紙質媒體篇幅有限,不可能將歷史政區的變化過程連續地反映出來。如果讀者想了解的情況與圖集中的標準年代不吻合,只好自己去加以考證。對于歷史地理學者,這一點并不很難,而行外讀者則頗多不便。應用GIS技術以后,通過數據庫支撐,可以很便捷地通過計算機自動制圖反映出地理事象的連續變化。
基于這一技術支撐,從2000年起,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與美國哈佛燕京學社合作開發了一個“中國歷史地理信息系統”(CHGIS),試圖建立一套中國歷史時期政區連續變化的基礎地理信息庫。這項工作極為浩繁,其主體部分已于2010年告一段落,部分數據已經發布在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主辦的“禹貢網”(www.yugong.fudan.edu.cn),為學術研究用途提供免費下載。
繼之,其他單位的歷史地理學者也都紛紛采用GIS技術制作各種歷史地圖。如北京大學承擔的中國歷史農業地圖集、中國人民大學承擔的清史地圖集、陜西師范大學承擔的絲綢之路信息系統、復旦史地所的中國行政區劃基礎信息平臺建設(1912~2013年)。這些工作都是新技術條件下中國歷史地理研究的基本建設。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陜西師范大學西北研究院還都建立了空間分析實驗室。
除了制圖,GIS在具體研究工作中的推動作用也十分巨大。對于歷史地理學研究,GIS不僅僅是一門技術。作為一種全新的技術體系,GIS在相當大程度上改變了歷史地理史料的觀念,極大地擴大了史料范圍。圖像資料,特別是古舊地圖,在以前手工作坊時代,一般只是將它們當作一種特殊文獻,從中提取的信息非常有限。應用GIS以后,可以將這些資料的利用程度提升到立體、多維,而且可以借助于一些代用指標。歷史地理的研究方法出現了革命性的創新。
例如,研究城市的空間擴展,過去只能復原出一些地標如城墻的位置。而這些地標并不說明太多的問題,難以反映城市“建成區”的擴展過程。近代以來,由于史料記載趨于豐富,研究者可以運用GIS技術,將道路、公用設施的覆蓋范圍作為城市建成區的代用指標,這就不難動態地展現一個城市建成區的空間擴展過程。這樣的工作改變了歷史城市地理的一些問題意識,也讓結論的分辨率大幅度提升。
目前,GIS在歷史地理研究中的應用越來越廣泛。歷史自然地理領域的氣候變遷、全球變化,以及復原水道、地貌以及模擬水文特征,借助于GIS技術,都出現了原來意想不到的局面。以往研究歷史時期水道變遷,只能進行定性描述。只能揭示大勢、描述過程、說明原理,很難落實到地圖上。即使畫圖也只能示意,不可能精確。應用GIS技術,借助于高分辨率的衛星遙感數據,以及大比例尺舊地圖,可以進行定量分析,研究精度得到大幅度提升。至于歷史人文地理領域,如歷史城市地理、歷史文化地理、歷史經濟地理、歷史交通地理等專題研究,由于數據的量化、標準化難度較大,GIS的運用還需進一步探索,但應用的范圍也越來越廣泛,對傳統的研究手段形成了強烈沖擊,研究的內容和手段均已大非昔比。
除了GIS這一技術手段,近年相關學科的交叉影響,也對歷史地理研究產生了很深的刺激。歷史學、考古學、文化人類學等學科的新近進展,也都對歷史地理的研究形成了新的支撐。在研究時段上融匯古今,在研究內容上兼涉文理,學科理念、研究手段與時俱進,研究成果的滲透力越來越強,古老的歷史地理學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
參?考?文?獻
[1]?侯仁之:“‘中國沿革地理’課程商榷”,《新建設》,?1950年第11期。
[2]?(蘇聯)B.K.雅尊斯基著,徐士珍選譯:“馬克思主義歷史地理的目的和任務”,《地理知識》,1951年第10期。
[3]史念海:《中國歷史地理綱要》(上、下),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1992年。
[4]?侯仁之:“歷史地理學芻議”,《北京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1962年第1期。
[5]?侯仁之:“歷史地理學的理論與實踐”,《北京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1979年第1期。
[6]?侯仁之:《歷史地理學的理論與實踐》,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
[7]?譚其驤:《長水集》(續編),人民出版社,1994年。
[8]?史念海:“前言”,《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81年第1期。
[9]?黃盛璋:“論歷史地理學一些基本理論問題”,中國科學院地理研究所編:《地理集刊》第7號歷史地理學專號,科學出版社,1964年。
[10]?侯仁之:《歷史地理學四論》,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第22頁。
[11]?顧頡剛、史念海:《中國疆域沿革史》,商務印書館,1938年。
[12]?中國科學院《中國自然地理》編輯委員會:《中國自然地理·歷史自然地理》,科學出版社,1982年。
[13]?譚其驤:《長水集》(上),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0頁。
[14]?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1~8冊),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1987年。
[15]?國家地圖集編纂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歷史地圖集》,第1卷,中國地圖出版社,2012年。
[16]?侯仁之:《北京歷史地圖集》,北京出版社,1988年。
[17]?侯仁之:《北京歷史地圖集》(1~3卷),文津出版社,2013年。
[18]?史念海:《西安歷史地圖集》,西安地圖出版社,1986年。
[19]?馬正林:《中國歷史地理簡論》,陜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
[20]?王育民:《中國歷史地理概論》(上、下),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1990年。
[21]?史念海:《中國歷史地理綱要》(上、下),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1992年。
[22]?鄒逸麟:《中國歷史地理概述》,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