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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總論

一、歷史地理學概念在中國的形成與演變

歷史地理學是現代地理學向后的一部分。它上承古地理學,下啟現代地理學,主要研究人類歷史時期(全新世以來直至剛才過去的一瞬)的地理事象及其分異變遷規律。

作為一個學科體系,中國當代的地理學是清末由西方通過日本傳入中國,并經過幾代人的努力而逐步發展起來的。但作為一種關系到民眾日常生活、關系到政府行政管理、關系到時空信息定位的知識體系,中國很早就形成了具有強烈自身特色的中國傳統地理學。

“地理”在中國古代是個多義詞。它最先見于《易·系辭上》:“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笨追f達疏:“地有山川原隰,各有條理,故稱理也?!?span style="vertical-align:super;white-space:nowrap;font-size:0.6em;">[1]這一闡釋較為含糊,大略可以理解為山川形勢。因而地球表面具有地域差異的事象在古代一切均可以“地理”二字表達。如《漢書·郊祀志下》稱:“三光,天文也;山川,地理也。”[2]這指的是自然環境要素;《漢書·王莽傳下》載:“予制作地理,建封五等。”[3]這大體指一種地緣政治形勢。由此引申出來的還有《博物志》所言:“地理廣大,四海八方?!?span style="vertical-align:super;white-space:nowrap;font-size:0.6em;">[4]這簡直指整個地表范圍。而《京本通俗小說·碾玉觀音》稱:“寫了他地理角色與來人。”[5]這又具體指地址以及行走線路。將“地理”一詞與西方的?Geography概念相對應,這是晚清以來西學東漸的結果。

中國傳統的地理學自先秦時期的《禹貢》、《山海經》發軔,到漢代出現了以“地理”名篇的專門著作《漢書·地理志》。2000余年間,形成了多種研究范式。有自《禹貢》以降的區域地理范式,有以《山經》、《水經》及《水經注》為代表的地理考察記錄范式,有以《夢溪筆談》為頂峰的地理分析范式。其中,居于核心地位的是自《漢書·地理志》以降,歷代相承的沿革地理范式。沿革地理以歷代的疆域政區變遷為中心,兼及戶口、水道、都邑等,資料除歷代正史地理志(二十四史中有16部)外,唐代以后又有全國性的地理總志(如《元和郡縣志》、《太平寰宇記》、《元豐九域志》、《輿地紀勝》、《方輿勝覽》)。元代以后,又發展為《一統志》(如《大元一統志》、《大明一統志》、《大清一統志》)。在源于西方的現代地理學體系輸入之前,中國傳統的地理學基本上就等于沿革地理。

清末學制改革以后,西方地理學輸入中國,傳統的沿革地理學也進入大學課堂。先是民國初年張相文在北京大學講授“中國地理沿革史”,其后顧頡剛在燕京大學、北京大學和輔仁大學三校開設“中國疆域沿革史”(圖1?1)。1934年,顧頡剛、譚其驤發起成立“禹貢”學會,出版《禹貢》半月刊(圖1?2),提出要將中國傳統的沿革地理改造成現代的歷史地理學。這是中國第一個以研究歷史地理為宗旨的學會。從此,中國傳統地理學便逐漸與西方輸入的現代地理學合流,到20世紀50年代以后,沿革地理也就被改造成為現代地理學體系中的中國歷史地理學。


圖1?1 顧頡剛

圖1?2 《禹貢》半月刊書影

“歷史地理”這一概念,是1901~1904年隨著對日本學制的介紹而傳入中國的[6]。1904年1月13日頒布的《奏定學堂章程》(癸卯學制),其中《奏定大學堂章程》列舉文科大學中國史學門主要科目,有“中國歷代地理沿革略”和“中外今地理”兩門;而中外地理學門科目中,第7種即為“歷史地理”。關于“中外今地理”,解釋道:“曰今地理者,所以別于沿革地理及歷史地理也。現在中國今地理、外國今地理,外國人皆著有成書,名目不一,中國人亦有新譯本,宜擇譯合于教法者講授。”[7]在這一組概念中,所謂“今地理”顯然指現代地理;而以“沿革地理”與“歷史地理”并舉,反映了在觀念轉型時期對新舊概念的兼收并蓄。

進入民國后,日本歷史地理研究會自1899年開始發行的《歷史地理》雜志源源不斷地輸入中國。1923年,張其昀摘譯法國著名學者布倫汗(今譯為J.白呂納)與克米爾合著的《歷史地理學》一書,在《史地學報》第2卷第2期上發表。這是“歷史地理學”概念第一次直接從西方輸入。到30年代,歷史地理在現代地理學中的地位已經奠定。1936年,張其昀在“中國地理修學法”一文中將地理學分為10門分支學科,其中就將歷史地理學與地球物理學、地文學(自然地理學)、氣候學、水理學(即水文學)、海洋學、生物地理、人類地理、經濟地理、政治地理并列。

“歷史地理”的概念確立以后,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沿革地理”的概念并沒有被取代。民國時期,一般仍習慣性地將它稱為“沿革地理”?!队碡晫W會簡章》第一條開宗明義提出:“本會以集合同志,研究中國地理沿革史?!?span style="vertical-align:super;white-space:nowrap;font-size:0.6em;">[8]《禹貢》雜志發刊詞寫道:“我們是一群學歷史的人,也是對于地理很有興趣的人”,“《禹貢》是中國地理沿革史的第一篇,用來表現我們工作的意義最簡單而清楚,所以就借了這個題目來稱呼我們的學會和這個刊物”。[9]這是1934年的情況。此時《禹貢》的英文名亦被直譯為The?Evolution?of?Chinese?Geography。從1935年起,《禹貢》雜志的英文譯名訂正為?Chinese?Historical?Geography,應該說這是一個標志性的變化,然而此后沿革地理這一概念仍在史學界頑強地存在。

圖1?3 侯仁之

在這中間起到了關鍵作用的是侯仁之教授(圖1?3)。他1936年畢業于燕京大學歷史系,留校工作;1946年赴英國利物浦大學留學,師從現代歷史地理學奠基人之一的達比(Henry?Clifford?Darby)教授;1949年以《北平的歷史地理》論文獲博士學位,同年9月27日回到國內。早在留學英國期間,他就投稿天津《益世報》,介紹他了解到的歷史地理學思想。1950年春,教育部頒布的大學歷史系選修課目中仍列有“中國沿革地理”這一傳統課目,他在1950年撰寫了“‘中國沿革地理’課程商榷”一文[1],大聲疾呼該課程應更改為“歷史地理”,這才引起社會上的普遍重視。直至1953年院系調整,“中國沿革地理”課程才終于消失。

侯仁之在該文中指出,以往各大學中關于“中國沿革地理”的講授,主要是討論中國歷代疆域的消長和地方行政區劃的演變,這些問題在一個專修中國歷史的學生看來,也許是重要的,但除此之外,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問題,那便是對過去地理狀況的復原。針對之前有人把“歷史地理”和“沿革地理”兩個名詞互相混用,以為二者沒有分別,侯仁之指出:“這是一個很大的錯誤,現在我們不應當再讓這樣的錯誤因循下去了。同時在大學歷史系中所列為選修課的‘中國沿革地理’,也應盡早改為‘中國歷史地理’,其內容不以歷代疆域的消長與地方政治區劃的演變為主,而以不同時代地理環境的變遷為主,這樣應該從先史時期開始,舉凡每一時期中自然和人文地理上的重要變遷,如氣候的變異、河流的遷移、海岸的伸縮、自然動植物的生滅移動以及地方的開發、人口的分布、交通的狀況、都市的興衰等,凡是可能的都在討論范圍之內。”

按照侯仁之的觀點,將“沿革地理”改為“歷史地理”,不應該單單是換湯不換藥的名詞上的更改,而“必須是從根本的立場觀點與方法上把這門課程徹底改造過來”[1]。也就是要從歷史的立場轉變為地理的立場。

侯仁之的這一觀點,為歷史地理學學科概念(亦即學科性質)的歸屬定下了基調。1951年10月,《地理知識》刊載蘇聯歷史地理權威B.?K.雅尊斯基的論文“馬克思主義歷史地理的目的和任務”的中譯稿,該文以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發展史為中心,認為馬克思主義歷史地理包括歷史自然地理、歷史人口地理、歷史經濟地理、歷史政治地理四個部分[2]。這又為歷史地理研究的進一步專門化作了張目。

1953年,史念海編纂了第一本中國歷史地理教材。該書當時只出了打印稿,后來到80年代又加以大幅度補充、改寫,于1991年公開出版[3]。但這一工作的開發,標志著中國歷史地理的學科概念已基本上形成。

1961年11月28日,中國地理學會在上海召開學術討論會,其中有一場歷史地理專業學術討論會。在會上,中國地理學會宣布成立歷史地理專業委員會。這個二級學會的成立,成為歷史地理學發展過程中又一個極為重要的里程碑。如果說禹貢學會的成立標志著歷史地理的科學概念由傳統的沿革地理向現代歷史地理學的轉變,中國地理學會歷史地理專業委員會的成立則標志著中國的歷史地理學由以往的歷史學本位開始向地理學本位的轉型。此后,特別是1979年以后,歷史地理學界全國性乃至國際性的學術活動,都是在中國地理學會歷史地理專業委員會的引領下開展的。

就在歷史地理專業委員會成立后不久,侯仁之發表論文“歷史地理學芻議”。該文首先闡述什么是歷史地理學、為什么要研究它,然后從歷史地理和沿革地理的關系說起,著重分析野外考察在歷史地理學研究中的重要性。這篇文章強調“歷史地理學是現代地理學的一個組成部分”[4],并且對于地理學思想方法在歷史地理研究中的意義,較之以前的論述又深入了一層,發表后對學術界影響極大。1978年,侯仁之又在北京大學建校八十周年“五四”科學討論會地理系分會上作了題為“歷史地理學的理論與實踐”的學術報告[5],結合當時正在開展的一些具體工作,進一步闡述了歷史地理學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1979年,他將單篇論文結集為《歷史地理學的理論與實踐》一書[6]。此書主要包括歷史地理學的理論探討、沙漠的歷史地理考察、城市的歷史地理研究三大部分,堪稱中國歷史地理學理論建設的奠基之作。

侯仁之的意見獲得了學界的廣泛認同。1982年,譚其驤在“歷史地理研究中如何正確對待歷史文獻資料”一文中指出,歷史地理學和現代地理學在研究對象上是一致的,所不同的只是后者以研究現代的地理現象為主(有時當然也要追溯到過去),前者以研究歷史時期的地理現象為主(有時也要聯系到現在)。因此,他認為:“歷史地理學就其學科性質而言,它是一門地理科學,是地理學的一個組成部分,這是很明顯的?!?span id="mt4qsyk" class="super">[7]史念海也于1981年在《中國歷史地理論叢》創刊號前言中寫道:“在以前的悠久年代里,這門學科只是歷史學的輔助學科,自它成為一門現代的科學以后,雖然仍可以作為歷史學的輔助學科,實際上卻已是地理學的組成部分?!?span id="gzsfdjk" class="super">[8]

由于歷史地理研究過程中離不開歷史學的資料和方法手段,因而也有人認為它是歷史學和地理學之間的邊緣學科。黃盛璋于1964年發表“論歷史地理學的一些基本理論問題”一文,提出:“歷史地理學雖然是地理科學的一個組成部分,但就其學科關系或特點而論,它卻是歷史學和地理學之間的邊緣科學?!彼€援引蘇聯學者的看法說:“這一看法在國內外都有人提過,例如蘇聯薩烏什金教授在《經濟地理學導論》中寫道:‘歷史地理學是把歷史學和地理學聯系起來,處在兩者之間的過渡性科學’?!?span id="hkv2rnw" class="super">[9]

針對這種看法,史念海后來在其公開出版的教材《中國歷史地理綱要》第一章緒論中用了三節篇幅展開討論。先是正面闡述“中國歷史地理學為地理學的組成部分”,同時也承認“中國歷史地理學為歷史學的輔助學科”,之后仍單列一節“中國歷史地理學并非邊緣科學”。他認為:“作為邊緣學科應是具有有關的兩門學科的相應部分。中國歷史地理學只是研究歷史時期的地理現象及其有關的問題,而不是研究歷史演變的問題,因之,它是屬于地理學的范疇,而不屬于歷史學的范疇,不應以它的名稱是歷史地理,就以為屬于歷史學的邊緣,同時也屬于地理學的邊緣”[3]。

經過侯仁之、譚其驤、史念海等學者的共同努力,進入20世紀80年代以后,歷史地理屬于地理科學的看法在學界已經形成共識。此后,隨著科研隊伍的壯大,歷史地理的研究日益專門化,學術前沿轉移到各個分支領域的開拓創新,學科的性質、任務、歸屬等概念問題不再成為一線學者的討論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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