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其庸評點《紅樓夢》(第四卷)
- 馮其庸
- 8917字
- 2022-06-24 19:02:41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一〕
那柳家的笑道:“好猴兒崽子,你親嬸子找野老兒去了,你豈不多得一個叔叔,有什么疑的!別討我把你頭上的榪子蓋似的幾根屄毛挦下來!還不開門讓我進去呢。”這小廝且不開門,且拉著笑說:“好嬸子,你這一進去,好歹偷些杏子出來賞我吃。我這里老等。你若忘了時,日后半夜三更打酒買油的,我不給你老人家開門,也不答應你,隨你干叫去。”柳氏啐道:“發了昏的,今年不比往年,把這些東西都分給了眾奶奶了。一個個的不像抓破了臉的,人打樹底下一過,兩眼就像那黧雞似的,還動他的果子!(自從大觀園分別包管以后,一草一花皆是金錢,柳家的所說,逼真可信。)昨兒我從李子樹下一走,偏有一個蜜蜂兒往臉上一過,我一招手兒,偏你那好舅母就看見了。他離的遠看不真,只當我摘李子呢,就屄聲浪嗓喊起來,(形容盡致。)說又是‘還沒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還沒進鮮呢,等進了上頭,嫂子們都有分的’,倒像誰害了饞癆等李子出汗呢。(妙語。)叫我也沒好話說,搶白了他一頓。可是你舅母、姨娘兩三個親戚都管著,怎不和他們要去,倒和我來要。這可是‘倉老鼠和老鴰去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有’。”
角門上的一段趣事,雪芹涉筆成趣,皆成妙文。
所謂“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也。
小廝笑道:“噯喲喲,沒有罷了,說上這些閑話!我看你老以后就用不著我了?就便是姐姐有了好地方,將來更呼喚著的日子多,只要我們多答應他些就有了。”(原來你也有拿人處。)柳氏聽了,笑道:“你這個小猴精,又搗鬼吊白的,你姐姐有什么好地方了?”那小廝笑道:“別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單是你們有內牽,難道我們就沒有內牽不成?我雖在這里聽哈,里頭卻也有兩個姊妹成個體統的,什么事瞞了我們!”
各有各的內牽,真是千絲萬縷,不可勝記。
人人都有內線,事事都涉內線,古今同概。雪芹之筆,如并刀之利,于世情洞若觀火。
正說著,只聽門內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兒們,快傳你柳嬸子去罷,再不來可就誤了。”柳家的聽了,不顧和小廝說話,忙推門進去,笑說:“不必忙,我來了。”一面來至廚房——雖有幾個同伴的人,他們都不敢自專,單等他來調停分派——一面問眾人:“五丫頭那去了?”眾人都說:“才往茶房里找他們姊妹去了。”柳家的聽了,便將茯苓霜擱起,且按著房頭分派菜饌。
忽見迎春房里小丫頭蓮花兒走來(脂批:“總是寫春景將殘。”)說:“司棋姐姐說了,要碗雞蛋,燉的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這樣尊貴。不知怎的,今年這雞蛋短的很,十個錢一個還找不出來。昨兒上頭給親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個買辦出去,好容易才湊了二千個來。我那里找去?你說給他,改日吃罷。”
柳家的也是看人下菜碟兒。
蓮花兒道:“前兒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餿的,叫他說了我一頓。今兒要雞蛋又沒有了。什么好東西,我就不信連雞蛋都沒有了,別叫我翻出來。”(柳家的對芳官如此奉承,對司棋卻如此吝嗇,人情冷暖如此不同。)一面說,一面真個走來,揭起菜箱一看,只見里面果有十來個雞蛋,說道:“這不是?你就這么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們的分例,你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妙語、尖語。)怕人吃了。”柳家的忙丟了手里的活計,便上來說道:“你少滿嘴里混吣!你娘才下蛋呢!通共留下這幾個,預備菜上的澆頭。姑娘們不要,還不肯做上去呢。預備接急的,你們吃了,倘或一聲要起來,沒有好的,連雞蛋都沒了。你們深宅大院,水來伸手,飯來張口,只知雞蛋是平常對象,那里知道外頭買賣的行市呢。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根子還沒了的日子還有呢。(一語警醒世人。)我勸他們,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吃膩了膈,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醬蘿卜炸兒,敢自倒換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應你們的,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我倒別伺候頭層主子,只預備你們二層主子了。”
柳家的一語,石破天驚,直指后文結局。讀者深思。
蓮花兒聽了,便紅了臉,喊道:“誰天天要你什么來?你說上這兩車子話!叫你來,不是為便宜卻為什么。前兒小燕來,說‘晴雯姐姐要吃蘆蒿’,你怎么忙的還問肉炒雞炒?小燕說‘葷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個面筋的,少擱油才好’,你忙的倒說‘自己發昏’,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兒似的親捧了去。(形容得妙。)今兒反倒拿我作筏子,說我給眾人聽。”
再揭柳家的看人下菜碟。看透世情。
柳家的忙道:“阿彌陀佛!這些人眼見的。別說前兒一次,就從舊年一立廚房以來,凡各房里偶然間不論姑娘、姐兒們要添一樣半樣,誰不是先拿了錢來,(說到關鍵上了。)另買另添。有的沒的,名聲好聽,說我單管姑娘廚房省事,又有剩頭兒,算起賬來,惹人惡心:連姑娘帶姐兒們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兩只雞,兩只鴨子,十來斤肉,一吊錢的菜蔬。你們算算,夠作什么的?連本項兩頓飯還撐持不住,還擱的住這個點這樣,那個點那樣,買來的又不吃,又買別的去。既這樣,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像大廚房里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吃到一個月現算倒好。連前兒三姑娘和寶姑娘偶然商議了要吃個油鹽炒枸杞芽兒來,現打發個姐兒拿著五百錢來給我,我倒笑起來了,(錢多就笑,倒是實話。)說:‘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彌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錢的去。這三二十個錢的事,還預備的起。’趕著我送回錢去,到底不收,說賞我打酒吃,又說‘如今廚房在里頭,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鹽一醬,那不是錢買的?你不給又不好,給了你又沒的賠。你拿著這個錢,全當還了他們素日叨登的東西窩兒。’這就是明白體下的姑娘,(說給你聽聽。)我們心里只替他念佛。沒的趙姨奶奶聽了又氣不忿,又說太便宜了我,(寫趙姨娘。)隔不了十天,也打發個小丫頭子來尋這樣尋那樣,我倒好笑起來。你們竟成了例,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我那里有這些賠的。”
柳家的倒出一袋子油鹽醬醋的話,關鍵是蓮花兒沒有拿錢來,是白要。一段廚房瑣事趣聞,虧作者洞察一切。
正亂時,只見司棋又打發人來催蓮花兒,說他:“死在這里了,怎么就不回去?”蓮花兒賭氣回來,便添了一篇話,告訴了司棋。(又惹是非。)司棋聽了,不免心頭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飯罷,帶了小丫頭們走來,見了許多人正吃飯,見他來的勢頭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讓坐。司棋便喝命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丟出來喂狗,大家賺不成。”
看司棋霸道行徑。連司棋都如此威風,可知賈府奴仆一般。
小丫頭子們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搶上去,一頓亂翻亂擲的。眾人一面拉勸,一面央告司棋說:“姑娘別誤聽了小孩子的話。柳嫂子有八個頭,也不敢得罪姑娘。說雞蛋難買是真。我們才也說他不知好歹,憑是什么東西,也少不得變法兒去。他已經悟過來了,連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
司棋被眾人一頓好言,方將氣勸的漸平。小丫頭們也沒得摔完東西,便拉開了。司棋連說帶罵,鬧了一回,方被眾人勸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丟盤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雞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潑了地下了。(寫足司棋。)那人回來也不敢說,恐又生事。
柳家的打發他女兒喝了一回湯,吃了半碗粥,又將茯苓霜一節說了。五兒聽罷,便心下要分些贈芳官,遂用紙另包了一半,趁黃昏人稀之時,自己花遮柳隱的來找芳官。(又生事端。)且喜無人盤問。一徑到了怡紅院門前,不好進去,只在一簇玫瑰花前站立,遠遠的望著。
有一盞茶時,可巧小燕出來,忙上前叫住。小燕不知是那一個,至跟前方看真切,因問作什么。五兒笑道:“你叫出芳官來,我和他說話。”小燕悄笑道:“姐姐太性急了,橫豎等十來日就來了,只管找他做什么。方才使了他往前頭去了,你且等他一等。不然,有什么話告訴我,等我告訴他。恐怕你等不得,只怕關園門了。”五兒便將茯苓霜遞與了小燕,又說這是茯苓霜,如何吃,如何補益,“我得了些送他的,轉煩你遞與他就是了。”說畢,作辭回來。
正走蓼溆一帶,忽見迎頭林之孝家的帶著幾個婆子走來,五兒藏躲不及,只得上來問好。林之孝家的問道:“我聽見你病了,怎么跑到這里來?”五兒陪笑道:“因這兩日好些,跟我媽進來散散悶。才因我媽使我到怡紅院送家伙去。”
林之孝家的說道:“這話岔了。方才我見你媽出來我才關門。既是你媽使了你去,他如何不告訴我說你在這里呢,竟出去讓我關門,是何主意?可知是你扯謊。”五兒聽了,沒話回答。只說:“原是我媽一早教我取去的,我忘了,挨到這時我才想起來了。只怕我媽錯當我先出去了,所以沒和大娘說得。”
林之孝家的聽他辭鈍色虛,又因近日玉釧兒說那邊正房內失落了東西,幾個丫頭對賴,沒主兒,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蟬、蓮花兒并幾個媳婦子走來,見了這事,便說道:“林奶奶倒要審審他。這兩日他往這里頭跑的不像,鬼鬼唧唧的,不知干些什么事。”小蟬又道:“正是。昨兒玉釧姐姐說,太太耳房里的柜子開了,少了好些零碎東西。璉二奶奶打發平姑娘和玉釧姐姐要些玫瑰露,誰知也少了一罐子。(碰到關鍵上了。)若不是尋露,還不知道呢。”蓮花兒笑道:“這話我沒聽見,今兒我倒看見一個露瓶子。”(揭出玫瑰露瓶子來。)
碰到坎兒上了,以前種種,都到此時總算。
竟與賊情聯系起來,有口難辯。
林之孝家的正因這些事沒主兒,每日鳳姐兒使平兒催逼他,一聽此言,忙問在那里。蓮花兒便說:“在他們廚房里呢。”林之孝家的聽了,忙命打了燈籠,帶著眾人來尋。五兒急的便說:“那原是寶二爺屋里的芳官給我的。”林之孝家的便說:“不管你方官圓官,現有了贓證,我只呈報了,憑你主子前辯去。”一面說,一面進入廚房,蓮花兒帶著,取出露瓶。恐還有偷的別物,又細細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并拿了,帶了五兒,來回李紈與探春。
不管是否?先借你報賬,蓮花兒借此報復。
那時李紈正因蘭哥兒病了,不理事務,只命去見探春。探春已歸房。人回進去,丫鬟們都在院內納涼,探春在內盥沐,只有待書回進去。半日,出來說:“姑娘知道了,叫你們找平兒回二奶奶去。”林之孝家的只得領出來。到鳳姐兒那邊,先找著了平兒,平兒進去回了鳳姐。
鳳姐方才歇下,聽見此事,便吩咐:“將他娘打四十板子,攆出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兒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給莊子上,或賣或配人。”平兒聽了,出來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兒唬的哭哭啼啼,給平兒跪著,細訴芳官之事。平兒道:“這也不難,等明日問了芳官便知真假。但這茯苓霜前日人送了來,還等老太太、太太回來看了才敢打動,這不該偷了去。”五兒見問,忙又將他舅舅送的一節說了出來。(幸有真情實事可證。)
天降大禍,五兒一場美夢,就此打碎。
平兒聽了,笑道:“這樣說,你竟是個平白無辜之人,拿你來頂缸。(平兒已看出實情。)此時天晚,奶奶才進了藥歇下,不便為這點子小事去絮叨。如今且將他交給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兒我回了奶奶,再做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違拗,只得帶了出來交與上夜的媳婦們看守,自便去了。
這里五兒被人軟禁起來,一步不敢多走。又兼眾媳婦也有勸他說,不該做這沒行止之事;也有抱怨說,正經更還坐不上來,又弄個賊來給我們看,(其言難聽。)倘或眼不見尋了死,逃走了,都是我們不是。于是又有素日一干與柳家不睦的人,見了這般,十分趁愿,都來奚落嘲戲他。(世情如此,墻倒眾人推也。)這五兒心內又氣又委屈,竟無處可訴;且本來怯弱有病,這一夜思茶無茶,思水無水,思睡無衾枕,嗚嗚咽咽直哭了一夜。
人情如此之險之薄,令人浩嘆,雪芹當亦深知此味,故借此寫之。
誰知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時攆出他們去,惟恐次日有變,大家先起了個清早,都悄悄的來買轉平兒,(世情可怕,可以醒人。)一面送些東西,一面又奉承他辦事簡斷,一面又講述他母親素日許多不好。平兒一一的都應著,打發他們去了,卻悄悄的來訪襲人,(平兒是有心人。)問他可果真芳官給他露了。襲人便說:“露卻是給芳官,芳官轉給何人我卻不知。”襲人于是又問芳官,芳官聽了,唬天跳地,忙應是自己送他的。
柳家廚房之事,前前后后,作者借此寫透世情。
芳官便又告訴了寶玉,寶玉也慌了,說:“露雖有了,若勾起茯苓霜來,他自然也實供。若聽見了是他舅舅門上得的,他舅舅又有了不是,豈不是人家的好意,反被咱們陷害了。”因忙和平兒計議:“露的事雖完,然這霜也是有不是的。好姐姐,你叫他說也是芳官給他的就完了。”平兒笑道:“雖如此,只是他昨晚已經同人說是他舅舅給的了,如何又說你給的?況且那邊所丟的露也是無主兒,如今有贓證的白放了,又去找誰?誰還肯認?眾人也未必心服。”
寶玉總是一片慈心善意。
晴雯走來笑道:“太太那邊的露再無別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給環哥兒去了。(晴雯精細明了。)你們可瞎亂說。”平兒笑道:“誰不知是這個原故,但今玉釧兒急的哭,悄悄問著他,他若應了,玉釧兒也罷了,大家也就混著不問了。難道我們好意兜攬這事不成!可恨彩云不但不應,他還擠玉釧兒,說他偷了去了。(彩云可惡。)兩個人窩里發炮,先吵的合府皆知,我們如何裝沒事人,少不得要查的。殊不知告失盜的就是賊,又沒贓證,怎么說他。”
一樁細事,寫得如此曲折,可見作者體物之深。
寶玉道:“也罷,這件事我也應起來,就說是我唬他們頑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來了。兩件事都完了。”襲人道:“也倒是件陰騭事,保全人的賊名兒。只是太太聽見又說你小孩子氣,不知好歹了。”平兒笑道:“這也倒是小事。如今便從趙姨娘屋里起了贓來也容易,我只怕又傷著一個好人的體面。別人都別管,這一個人豈不又生氣。我可憐的是他,(指探春。)不肯為打老鼠傷了玉瓶。”說著,把三個指頭一伸,襲人等聽說,便知他說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說:“可是這話。竟是我們這里應了起來的為是。”
寶玉一味發慈悲心,救人苦難。
平兒又笑道:“也須得把彩云和玉釧兒兩個業障叫了來,問準了他方好。不然他們得了益,不說為這個,倒像我沒了本事問不出來,煩出這里來完事,他們以后越發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平兒想得周到。)襲人等笑道:“正是,也要你留個地步。”
平兒便命人叫了他兩個來,說道:“不用慌,賊已有了。”玉釧兒先問賊在那里,平兒道:“現在二奶奶屋里,你問他什么應什么,我心里明知不是他偷的,可憐他害怕,都承認。這里寶二爺不過意,要替他認一半。我待要說出來,但只是這做賊的素日又是和我好的一個姊妹,窩主卻是平常,里面又傷著一個好人的體面,因此為難,少不得央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事。如今反要問你們兩個,還是怎樣?若從此以后大家小心存體面,這便求寶二爺應了;若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別冤屈了好人。”
此是敲山震虎法。
彩云聽了,不覺紅了臉,一時羞惡之心感發,(羞惡之心人皆有之。)便說道:“姐姐放心,也別冤了好人,也別帶累了無辜之人傷體面,偷東西原是趙姨奶奶央告我再三,(又是趙姨娘。)我拿了些與環哥是情真。連太太在家我們還拿過,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我原說嚷過兩天就罷了。如今既冤屈了好人,我心也不忍。姐姐竟帶了我回奶奶去,我一概應了完事。”
彩云畢竟單純,未泯良心。
彩云敢作敢為,不肯累人,尚稱光明磊落,要不是趙姨娘唆使,她未必有此類事。
眾人聽了這話,一個個都詫異,他竟這樣有肝膽。寶玉忙笑道:“彩云姐姐果然是個正經人。如今也不用你應,我只說是我悄悄的偷的唬你們頑,如今鬧出事來,我原該承認。只求姐姐們以后省些事,大家就好了。”彩云道:“我干的事為什么叫你應,死活我該去受。”(有肝膽,有正氣。)平兒、襲人忙道:“不是這樣說,你一應了,未免又叨注銷趙姨奶奶來,那時三姑娘聽了,豈不生氣。(干脆都說明了。)竟不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事,且除這幾個人皆不得知道這事,何等的干凈。但只以后千萬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要拿什么,好歹耐到太太到家,那怕連這房子給了人,我們就沒干系了。”彩云聽了,低頭想了一想,方依允。
此是顧全大局,顧全探春之計。
于是大家商議妥貼,平兒帶了他兩個并芳官往前邊來,至上夜房中叫了五兒,將茯苓霜一節也悄悄的教他說系芳官所贈,五兒感謝不盡。平兒帶他們來至自己這邊,已見林之孝家的帶領了幾個媳婦,押解著柳家的等夠多時。
林之孝家的又向平兒說:“今兒一早押了他來,恐園里沒人伺候姑娘們的飯,我暫且將秦顯的女人派了去伺候。(竟然捷足先登,林之孝家的未免太專擅。)姑娘一并回明奶奶,他倒干凈謹慎,以后就派他常伺候罷。”平兒道:“秦顯的女人是誰?我不大相熟。”林之孝家的道:“他是園里南角子上夜的,白日里沒什么事,所以姑娘不大相識。高高孤拐,大大的眼睛,最干凈爽利的。”玉釧兒道:“是了。姐姐,你怎么忘了?他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嬸娘。司棋的父母雖是大老爺那邊的人,他這叔叔卻是咱們這邊的。”
平兒聽了,方想起來,笑道:“哦,你早說是他,我就明白了。”又笑道:“也太派急了些。如今這事八下里水落石出了,(水落石出,則竹籃打水一場空也。)連前兒太太屋里丟的也有了主兒。是寶玉那日過來和這兩個業障要什么的,偏這兩個業障慪他頑,說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寶玉便瞅他兩個不堤防的時節,自己進去拿了些什么出來。這兩個業障不知道,就唬慌了。如今寶玉聽見帶累了別人,方細細的告訴了我,拿出東西來我瞧,一件不差。那茯苓霜是寶玉外頭得了的,也曾賞過許多人,不獨園內人有,連媽媽子們討了出去給親戚們吃,又轉送人,襲人也曾給過芳官之流的人。他們私情各相來往,也是常事。前兒那兩簍還擺在議事廳上,好好的原封沒動,(原物俱在,無可懷疑。)怎么就混賴起人來。等我回了奶奶再說。”說畢,抽身進了臥房,將此事照前言回了鳳姐兒一遍。
說外頭得了的,即與里面無關,不涉及偷盜。
鳳姐兒道:“雖如此說,但寶玉為人不管青紅皂白,愛兜攬事情。別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擱不住人兩句好話,給他個炭簍子戴上,什么事他不應承。咱們若信了,將來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還要細細的追求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比拷打還兇還狠。)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如此措施,將有多少人受冤枉。鳳姐之作踐人于此可見。)又道是‘蒼蠅不抱沒縫的雞蛋’。雖然這柳家的沒偷,到底有些影兒,人才說他。雖不加賊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家原有掛誤的,倒也不算委屈了他。”(連柳家的亦不放過,其刻毒之心可知矣。其能善后乎。)
只有鳳姐最不肯放過人。
鳳姐心狠手辣,宜其終不得善后也。
平兒道:“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樂得不施恩呢。依我說,縱在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終久咱們是那邊屋里去的。(平兒看得清,看得遠而心慈。)沒的結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況且自己又三災八難的,好容易懷了一個哥兒,到了六七個月還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氣惱傷著的。(說得婉轉,亦可說焉知不是平時刻薄人的報應。)如今趁早兒見一半不見一半的,也倒罷了。”一席話,說的鳳姐兒倒笑了,說道:“憑你這小蹄子發放去罷。(總算聽了一回。)我才精爽些了,沒的淘氣。”平兒笑道:“這不是正經!”說畢,轉身出來,一一發放。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回后評】
因角門小廝向柳家的索要園中的杏子,帶出大觀園分項包管后,各自利益所在,護理周到,看管嚴密,竟是“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的氣氛。可見要調動積極性,必須與個人利益有關,探春在大觀園里實行包管、包產到戶制,竟早在二百多年前就實行了,可見此書之超前。
因司棋讓小丫頭蓮花兒向廚房柳家的要燉雞蛋,才引出柳家的細訴廚房應付之難,藉此拒絕司棋之索取。又說探春、寶釵要吃炒枸杞芽,竟送來五百錢等,實際上是要錢,拒絕白吃。一下惹惱了司棋,竟帶了小丫頭子來大鬧廚房,一頓“亂翻亂擲”,柳家的反倒“只好摔碗丟盤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雞蛋令人送去”,司棋卻將它“全潑了地下了”。這一段文字,是司棋的特筆,平時讀者只看到這些丫頭們都是女孩兒,都是閨閣千金小姐房中的丫鬟,應該是溫文爾雅的,誰知司棋如此橫蠻,芳官如此刁鉆,由此可見賈府的那些男女奴才們將是如何仗勢了!
柳五兒得了一些茯苓霜,趁夜間去送給芳官,為的是求芳官早將她弄進怡紅院,不想又被林之孝家的查夜拿住,又恰巧碰上王夫人房中失竊玫瑰露,而蓮花兒在跟司棋一起大鬧廚房時,又在廚房里見到了玫瑰露瓶子,林之孝家的正為找不到竊賊發愁,得此線索,立即到廚房搜檢,不僅拿到玫瑰露瓶,又抄出來一包茯苓霜,于是“人贓俱獲”,不管是否確實,先拿柳五兒頂罪。在這一大段情節中,寫出了下人之間的各家各派,各自搞顛覆傾軋活動。總之一切人情世故,皆在作者筆下原形畢露!
王夫人房中的玫瑰露,明明是趙姨娘唆使彩云偷的,卻讓柳五兒頂罪,于事不公。要揭出彩云,則必揭出趙姨娘,則又傷了探春。最后經平兒、寶玉、襲人商量,由寶玉出面說是寶玉從王夫人處拿的,這樣就把真相掩過,事情擺妥,柳五兒的冤案亦得昭雪。寶玉背黑鍋是為了探春,是做好事。平兒在處理此事時,既細心冷靜,又公正,又面面俱到,實為難得。而寶玉從來是善心對人,于此更見其愛人之心,不獨是為探春,亦是為柳五兒。
柳家的才遭冤枉,事情還未處理,林之孝家的立即安插私人,讓秦顯家的馬上接替。其行動之迅速,實際上是搶班奪權。秦顯家的一邊忙著接班,一邊又忙著送禮、請客,大破錢財。不想平兒處事公正,柳家的回歸原職,秦顯家的落得一場空,白費了一筆錢財。世間趁人之危者可以引以為戒!依鳳姐之見,要“把太太屋里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鳳姐對柳家的,則是“‘蒼蠅不抱沒縫的雞蛋’,雖然這柳家的沒偷,到底有些影兒,人才說他。雖不加賊刑,也革出不用”。鳳姐的一段話,充分暴露了她的刻毒狠辣。幸得平兒敢諫,免去多少人受刑受冤。平兒說:“沒的結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況且自己又三災八難的,好容易懷了一個哥兒,到了六七個月還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氣惱傷著的。如今趁早兒見一半不見一半的,也倒罷了。”平兒的話,說得婉轉,實際是勸她多積德,少刻薄人。為了鳳姐好接受,只說“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云云,其實是說:焉知不是平時刻薄人的報應也。鳳姐竟接受了平兒的勸告,想鳳姐亦略知其意矣!
【校記】
〔一〕本回回目,底本上聯末兩字作“情贓”,下聯末兩字作“情權”。己卯本“情贓”旁改為“瞞贓”,“情權”旁改為“行權”,與程甲本同。其他各本都有出入,茲據己卯本改文及程甲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