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
- 茅海建
- 4552字
- 2022-04-12 15:53:01
三、張權光緒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二日來信
《張文襄公家藏手札·家屬類》所貼第2件,是張權光緒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二日(1898年8月9日)來信。旁有簽條。[62]該信為全,寫在紅紙上,標有頁碼,共8頁,不分節。我根據內容將之分節如下:
男權跪請父親大人萬福金安。
敬稟者。六月內折差寄呈一稟,想已邀慈覽矣。此次折差到京,詢悉福躬康健,闔署平安,孺懷深慰。
劉博丈言,今上變法甚急,慈圣頗不以為然。每日諭旨,慈圣俱不看,但云:隨他鬧去罷。
圣躬違和,外間傳言太過。大舅云:雖無大礙,卻系舊日有此病根。癥系不能存食,每行動五局俱從。時時思食,旋食旋遺,或多食則嘔。別無他癥,惟瘦弱特甚。現又往復頤和園數次,想已大愈矣。
博丈電言大學堂章程,事先未有所聞,不知燮相與博丈如何說法。及大人來電,當即住詢博丈。據云,俟詢明燮相再復。過數日,無信,又往詢問。博丈云:大學堂事,一字不知。且云:燮相毫無主見,一味徇私。觀其色似大有不豫,然當亦未便細詢,大約與燮相必有違言也。
博丈言,有人見康有為,問其何日出京?康云:并不出京。其人謂其現奉諭旨辦官報局。康云:吾不過騙渠明發而已,實不出京也。
李玉坡言,《勸學篇》圣心甚以為然,面諭樞臣,令各直省書院均以此篇課士。
玉坡又云:陳伯潛閣學、盛伯羲祭酒、崇文山尚書及梁星海丈,此四人皆未易起用,如張幼樵丈,更無論矣也。
李苾園丈奏請將康有為、梁啟超置之懋勤殿,以備顧問。劉博丈、李玉坡皆如此說。有廣東人言,苾老保康南書房。康在家日日盼望,云:何以諭旨還不見下來?此大約與前系一事,懋勤殿訛為南書房也。
玉坡又言:六月中旬內,有一人闖入景運門。當時拿獲交刑部。后少頃,有旨叫廖仲山師令放此人。廖親到刑部,將此人要出帶去。據云,系有洋人為之請,故即刻釋放也。鄉間來人亦謂,現今凡與教民有爭訟,不論曲直,即行打押。或請其罪,官則云:汝去問教堂,教堂言如何便如何耳。以致鄉民紛紛入教者極多。都下謠言百出,有謂八金捐一洋監生,即可橫行無忌者。此外離奇不經之語,不一而足。
陳桂生侍郎奏言,取士不用八股,愈無把握,以此召回。
大人與仲弢電,當即送交。是日渠正與其伯母開吊,未及細談。日來亦尚未得渠回信。
王漢輔表弟有信求薦盛京卿處,將其原函收放迷失,不及尋覓也。
李玉坡囑先代渠請安,渠稍暇再作函也。
匆肅。跪請福安!并請姨太太、姨奶奶福安!
男權謹稟 六月二十二日
寄呈頂好老米五十斤、玫瑰露二斤。
以下參考“張之洞檔案”中的親筆電報,分節說明該信的背景。
該信第一、二節依舊是禮儀套話,但可知張權發信僅十天之后,即再給張之洞發密信。就此頻率來看,張權發出的密信數量,應當是相當多的。
該信第三節談及慈禧太后對變法的態度,也是此信中最值得注意的內容。劉恩溥作為太仆寺卿,平時并不能見到慈禧太后。他所稱太后“隨他鬧去罷”一語,非為太后親口對其言,而是當時京城內高官之間的傳說,很可能是有根據的;且此類傳說對京城內高官的政治態度將會起很大的作用。[63]
該信第四節談及光緒帝的身體情況。“大舅”王懿榮作為南書房行走,平時能夠見到光緒帝,但畢竟沒有密切接觸,也不能為光緒帝診病。光緒帝確有腸胃病,然王懿榮對病情的描述,與現存醫案不符。至于稱光緒帝經常去頤和園而病情“大愈”,也僅是一種皮相的觀察。[64]
該信第五節談及大學堂章程。光緒二十四年五月初四日(1989年6月22日)由總理衙門上奏的《京師大學堂章程》,是康有為策劃、梁啟超起草的,其中包含著“康學”的內容。楊銳給張之洞的密信稱:
現派梁啟超辦理譯書局事務,分編、譯兩門,所編各書,必將刪削諸經,以就康學。將來科舉,即由大學堂中出,人將講王氏之新學矣。[65]
張之洞之侄張檢曾郵寄梁啟超起草的《大學堂章程》給張之洞(詳見本章第五節)。由此,張之洞對《大學堂章程》十分關注,曾發電詢問孫家鼐;很可能遲遲未得孫的復電,繼而又電詢劉恩溥。[66]孫家鼐亦有意修改該章程,于六月二十二日上奏“籌辦大學堂大概情形折”,將康、梁在大學堂章程中所埋設的內容,一一清除干凈。[67]張權信中談到了張之洞的電報,談到了劉恩溥與孫家鼐之間的往來(孫不愿向劉交底),然他此時還不知道孫家鼐二十二日所上奏折的內容。
該信第六節談到康有為是否離京赴上海之事。先是五月二十九日(7月17日)御史宋伯魯上奏由康有為代擬的“請將《時務報》改官報折”,要求派梁啟超“實力辦理”,意在驅逐汪康年。光緒帝命孫家鼐“酌核妥議辦理”。六月初八日(7月26日),孫家鼐上奏,同意將《時務報》改為官報,提議由康有為督辦,順勢將康請出北京。光緒帝當日批準。[68]張之洞為此于六月十七日(8月4日)發電張權:
急。京。張君立:致博翁兩電已交否?博翁云何?速復。宋伯魯請將《時務報》改官報折及孫燮相請派康辦折,大意如何?館中款項須歸康否?言明汪康年辦理不善否?速摘要電告。即復。壺。洽。[69]
該電報的前半,即是前段所言大學堂章程,其后半談到《時務報》改官報之事,張之洞對此十分關心。[70]第二天,六月十八日,張之洞發電張權,問道:“康肯出京否?”[71]看來張之洞也已識出孫家鼐之用意,故有此問。康有為先是同意離京,至此態度已變。[72]劉恩溥聽人說康有“吾不過騙渠明發”一語,“明發”似指六月初八日由內閣明發的諭旨,“騙渠”似指騙孫家鼐,即他曾對孫家鼐稱同意離京去上海;“實不出京”,指康無意離京。此后,康以“編書未竟”等理由繼續留在北京,并發動楊深秀等人上折,要求開懋勤殿。[73]除了此信外,張權似已另用電報報告了康不出京的動向,六月二十五日(8月12日),張之洞發電張權,問道:“康不出京,系何策?”[74]七月十一日(8月27日),張之洞再發電張權:“……孫燮相系座師,臨行前須一見。贊其維持圣經,道我欽佩,問其如何處康……”[75]張權此時準備離開北京(后未行),張之洞命其臨行前拜見孫家鼐,拉攏關系,并了解孫家鼐處置康有為之設想。
該信第七、八節談到軍機處漢二班領班章京李蔭鑾所言兩事。其一是光緒帝對《勸學篇》的看法。除了前引六月初七日的諭旨外,光緒帝后又于七月初六日命總理衙門印《勸學篇》三百部。[76]但我未見軍機處下發令各直省書院“以此篇課士”的諭旨。其二是清流黨人的政治前景。“陳伯潛”,陳寶琛(1848-1935),字伯潛,福建閩縣(今福州)人。同治七年進士,光緒八年任內閣學士。中法戰爭時主戰,擢會辦南洋事宜,因其所薦唐炯、徐廷旭兵敗,降五級處分。光緒二十四年六月初一日,張之洞保舉“使才”,第一位即是陳寶琛,但光緒帝并未下旨。[77]張之洞為此于六月二十三日發電張權:
……鄂省保薦舉使才數人。有二人已奉旨進京,惟陳伯潛閣學一員,不知下文,或奉召,或報罷,速復。壺。漾。[78]
然陳寶琛后又由陳寶箴保舉,七月十三日光緒帝命“預備召見”。[79]“盛伯羲”,盛昱。“崇文山”,崇綺(1829-1900),同治四年狀元,曾任戶部、吏部尚書。他是大學士賽尚阿之子,其女為同治帝的皇后。光緒十二年以病免。梁星海,梁鼎芬,張之洞的心腹幕僚之一。張之洞此時正設法通過黃紹箕,請禮部侍郎唐景崇出奏保舉梁鼎芬(后將詳述)。“張幼樵”,張佩綸(1848-1903),直隸豐潤人,同治十年進士,后任翰林院侍讀學士、總理衙門大臣。光緒十年任福建軍務會辦,署理船政大臣。馬江之敗后被革職充軍,李鴻章欣賞其才華,招為女婿。陳寶琛等人皆是清流黨人,與張之洞關系極為密切,此時多已倒臺。[80]張之洞非常關心這些黨人,尤其是關系最密切的陳寶琛、梁鼎芬,能否東山再起。
該信第九節談到張之洞最為關心的康有為會否進入政治中樞之事。前節已敘,張權六月十二日來信談到李端棻六月初六日上有“敬陳管見折”,提出“開懋勤殿,選人才以備顧問”一策,但未稱其消息來源;此次張權又稱劉恩溥、李蔭鑾兩處消息來源。廣東人所言“南書房”一事,據孫家鼐的“說片”,在李端棻奏折中是與“懋勤殿”并稱的;而稱康“在家日日盼望”等語,又可知當時的京中傳言。
該信第十節談到闖入景運門及民教沖突兩事。“景運門”,位于紫禁城乾清門內之西側,臨近軍機處,已屬“門禁森嚴”之最的處所。又查六月初三日軍機處《上諭檔》,有著兩條記錄:
內閣奉上諭:本日道旁叩閽之山東民人高春風,著交刑部嚴行審訊。
高春風,年五十七歲,山東恩縣人,因街道督令拆卸攤子,心懷不平,為此叩閽。[81]
“叩閽”,即宮門訴冤。上引兩條記錄不知是否與此事相關。“鄉間來人”一語,似指張之洞家鄉直隸南皮一帶的來人,此時直隸乃至京城內外的民教沖突已是相當嚴重。兩年后,義和團進入北京,釀成巨大風暴。
該信第十一節談到浙江學政陳學棻反對廢八股之事。“陳桂生”,陳學棻(1837-1901),字桂生,湖北安陸人。同治元年進士,入翰林院,時任戶部右侍郎,外放浙江學政。五月初五日光緒帝旨命科舉改新章,陳學棻對此上奏“命題參用四子六經廿三史片”,稱言:
……惟是祛弊必以漸,為學必有師。政令新頒,下通民志,人心默化,全系士心。自制義取士以來,父師以是教,子弟以是率。一旦猝改,子弟無所師承,士心為之渙散。……近日民情浮動,借端生事,不一而足。若使此等無業之士簧鼓煽惑,下愚之民搖動附和,勢必釀為不測之禍。蓋改試之成就人才、挽回氣運者,關系誠大而遠,而浮言之變亂黑白搖惑人心者,禍患實隱而深也。臣愚以為此后命題宜飭部臣妥議章程,于貴州學政臣嚴修所請經濟特科內政、邦交、理財、經武、格致、考工之外,仍參用四子六經廿三史,分別先后。仍禁不準引用近時書名人名,以崇體制而杜一切標榜攻訐之弊竇……[82]
該折于五月二十九日遞到御前,光緒帝甚為不喜。兩天后,六月初一日,光緒帝經慈禧太后批準后明發諭旨:“陳學棻著來京供職,浙江學政著唐景崇去。”[83]這是光緒帝廢八股后第一個處理的高級官員。從陳學棻的原片來看,張權所稱的“取士不用八股,愈無把握”一語,并不十分準確。[84]
該信第十二節談到張之洞給黃紹箕的電報,查“張之洞檔案”中此期有兩電,要求張權轉給黃紹箕等人。其六月十三日電稱:
京。張君立:轉韜、嶠。急。佳、蒸、真三電未復。昨有電旨催黃遵憲、譚嗣同迅速來京,系辦何事?必康秘謀。速復。鈍。元。[85]
“佳”、“蒸”、“真”,分別初九日、初十日、十一日的代日,可見張之洞接連三日發電給黃紹箕等人,以了解京中政情。此電中張之洞讓黃紹箕、楊銳去查黃遵憲、譚嗣同來京的背景,以及此中康有為的秘謀。其六月十九日電稱:
京。張君立:轉仲韜。急。大用有期,欣賀。梁節庵忠悃長才,閑廢可惜。請轉商唐春卿侍郎,可否切實薦達。節庵近年講求時務,絕不為迂謬守舊之談,論事通達,才力敏果,而識趣極為純正。方今朝廷銳意變法,若用此等人則有變通之利,無悖道之害,實于時局世道有益。徐致靖尚可保人,況名望如春卿,不能不以大臣薦賢之意望之也。但必以通達時務為言乃可。是否可行?速示復。壺。效。[86]
“唐春卿”,即禮部侍郎唐景崇,此時剛替代陳學芬出任浙江學政。張之洞見其圣眷正隆,故讓黃紹箕與之商議,出面保舉梁鼎芬。然以上兩事皆非易易,黃紹箕未能及時作復。
該信第十三節談王漢輔求薦差使事。“王漢輔表弟”,即王懿榮之次子王崇烈,字漢輔。“盛京卿”,盛宣懷,時以太常寺少卿督辦中國鐵路總公司。王崇烈有意通過張之洞的關系去盛宣懷處任差。
該信第十四節談到軍機處漢二班領班章京李蔭鑾與張之洞之間的私下交往,并稱“稍暇再作函”,即給張之洞寫信。這明顯違反軍機章京不得結交外臣之規定,由此又可知,張之洞在京中有著多處情報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