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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是。”我都忘了。可見恐懼會對頭腦產生何種影響。當時我的腸子露了出來,垂到了腰帶上。他把它們塞了回去,就和做香腸似的。原來我這次選擇他是因為那時的經歷。說實在的,我全忘光了。

“那不就得了。嚴格靜養,每天換兩次敷料。我能回去了嗎?”

那一刻,讓我給他什么我都愿意——整個帝國,我的腦袋,什么都行。“謝謝你。”我說。

“我應該把這件事上報,”他對我嘟嚷,“我是個軍醫,不是你該死的私人醫生。”

事實上,他好像確實上報了。我模糊地記得一些關于軍事法庭的傳言,我姑姑不得不出面制止。但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誰在乎呢?“我可以去看她嗎?”

他聳聳肩。“我覺得可以,”他說,“她受傷了,又不是隱形了。她正在睡,別把她吵醒了。讓你的轎夫把我送回去。”

我給了每個轎夫一塊金幣。他們直盯著我,對我感激不盡。為了幾個蠢錢,他們居然感激我。真荒誕。

黎明剛過,她就醒了。那時我已經雇用到了一個上流社會的醫生和六個看護婦。真是驚人啊,只要付得起錢,想要什么都能如愿以償,就算在凌晨也一樣。我以前從未意識到,在讓人絕望的緊急情況下,金錢是如此有用。現在我明白人們為什么如此珍視它了。

“我得離開一陣,”我告訴她,“公事。不會太久。等我回來的時候,我覺得我們應該結婚。”

她看著我。“你是不是徹底瘋了?”她問。

“應該沒有。為什么這么說?”

她的臉色蒼白得如同牛奶,不像人類,介于天使和死尸之間。“第一,他們不會允許你那么做。第二,你不會想和我結婚的。第三,你到底為什么覺得我愿意和你或者任何人結婚?第四——”

“你該休息了,”我說,“等我回來我們再談。”

“談個屁。我和你講話的時候你別往外走。”


好了。說說海陸劫掠者吧。我猜,我們如此恐懼他們,是因為我們完全不知道他們是什么人,從哪里來,人數有多少,以及(除了沒有被釘死在地上的一切物品之外)想要什么。他們初次出現大約是一百三十年前,老食火者文德克斯二世的統治期間。我們和他們的第一次接觸,始于七十條突然出現在維卡海灣外,擁有高大船樓和修長船身的戰船。當地總督—— 一個著有幾部廣受好評的神學論文集的文明人——傳信邀請他們的頭領共進午餐。他赴約了,還帶來了一些朋友。六十年之后維卡城才得以重建,那時港口早已淤塞,航道也全部需要重新疏通。

然后他們又出現了,趕著綿延的牛車隊緩慢地越過牛角山。他們看起來像逃難者,牛和馬匹都瘦骨嶙峋,車輛后面跟隨著蹣跚而行的凄楚女人和衣衫襤褸的兒童。加爾尼亞的行政長官帶著諸如食物、帳篷和毛毯一類的救濟品前去迎接,他們把他的腦袋砍下來插在了旗桿上,然后一路進入畢爾-埃博伊爾,把一切燒為焦炭。當然,那時候馬克森將軍剛好處于他卓越的職業生涯的頂點。一個星期后他就追上并擊潰了他們,下手之重使得我們確信此后再也不會聽到他們的消息了。

馬克森比我們其他的偉大將領堅持了更長的時間,足有六年之久,然后他的腦袋就被釘到了叛徒門的門楣上和其他人作伴。因此,劫掠者們再次現身的時候,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擋他們了。這一次的車隊看起來像是做好了安家落戶的準備,他們徘徊了幾年,在納里索要塞的灰燼旁扎下營,挖好水井建起羊圈,然后突然消失,至今也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里。接下來的五十年里他們全無蹤影,人們開始認為他們是神話傳說,或是關于瘟疫的寓言。然后,那些船開始出現在北部近海,我們則逐漸意識到隨戰船和車隊而來的是同樣的人。

文德克斯的孫子弗洛里安對他們發起了三場偉大的戰役,一場陸戰和兩場海戰。宏觀來看,三次都是帝國獲勝。科蒂斯山戰役結束后,我們從每具敵人尸體上割下一根手指,然后給盛滿手指的籃子稱重,來計算敵方陣亡人數,收集的手指有半噸之重。帕勒尼海峽戰役促進了當地捕蝦業的發展,因為足夠的食物導致海蝦數量暴增。這一切都毫無作用。兩年后他們就回來了,一百艘戰船,一千架牛車。在我們看來,這些身份成謎的人就像灌木林一樣,越是修剪,長得就越茂盛。他們的人力和物力資源似乎無窮無盡,我們的則不然。構思出縱深防御戰略的是烏爾托的前任者維倫斯四世——與其試圖在邊境線上讓他們折返,不如任他們深入領土進行破壞,然后在他們返回時發動攻擊。這戰略當時沒有起效,現在也沒有用處,但這話可不能亂說。

我們曾經對他們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們能夠被殺死,現在也是一樣。這只能說明,即使你和別人親密無間(還有什么比互相殘殺更親密呢?),也可能仍然對他們不甚了解。


我被授予了委任狀和皇室制誥,配給了八百名卡賽特弓箭手、總值百萬的純金幣(是現金,上天保佑她)、一雙毛皮襯里靴子,以及一封給科特-多斯女修道院長閣下的介紹函,她恰好是我姑姑最親近的老友。一切準備就緒,我動身踏上拯救人類文明的路途。

這是個陽光灼人的早晨,而我們全都穿著北部軍服。由于目的地的天氣寒冷,我們沒被配給任何適用于南部地區的軍服。不知道你有沒有接觸過卡賽特人。他們都相當出色,聰明機智,善于想象,富有藝術素養,個性鮮明,同情心強,口才出眾,作為士兵簡直沒用到了極點。和帝國內的其他族群相比,他們的特點是對溫度極為敏感。科西納總督宅邸內有一部奇妙的儀器,可以預測天氣會如何變化——那上面有標度盤,還有一根指針可以指向潮濕、多風、晴朗、炎熱、降雨、雷雨等刻度。如果附近有卡賽特人的話,那儀器就完全用不著了。只用傾聽兩個卡賽特人哼哼唧唧的抱怨,就能精準地預測天氣。八百個卡賽特人在厚羊毛外衣里受酷熱煎熬時發出的噪聲在半里地外都能聽見,像是歸巢的白嘴鴉或者成群的蝗蟲。

我笨拙地擺弄頭盔系帶的時候接到了消息。情況良好,沒有感染的跡象,她已經能坐起身了,一個勁兒要求放她出去,還用各種粗魯的詞罵您。我向信使道謝,給了他一個銀幣。


條件允許的話,沒人會選擇徒步向北。路況差得可怕。當然了,這些路曾經很好,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一代代精明的農夫早已撬光了鋪路石板用于修建豬圈,挖走了碎石瓦礫作為鋪地材料。哈默蒂烏斯二世曾試圖制止這種行為。他頒布法令,規定持有筑路材料的人一經發現,就將被處以死刑。由于執行這條法律就意味著處死從這里到海岸所有人家的家主,沒有任何人因此被捕。如果你想遠行,最好還是走水路。

四艘運石駁船載著我們沿薩努斯河順流而下。到了波克-薩尼斯之后,我們驚喜交加地發現有貨運馬車在等待著我們。安排它們的人是北岸伯爵,一個和我素未謀面、差了三個輩分的表親,名叫特拉比亞。他是個小腦袋胖子,長著一個極小的下巴,外加好幾層更大的下巴,屬于那種你情不自禁就會喜歡,但知道不該信任的人。乘船時我為了消遣翻閱了他的賬目。就連小孩子也能看出來他在搞什么名堂,所以我的觀點是他對自己的地位足夠自信,因此并無顧慮。反正我只是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利用他而已,在這之外,他的事情和我毫不相干。

在波克總督宅邸共進精美的晚餐時,他向我提供了有關劫掠者的最近動向的信息。他說,那些海盜在過去的十八個月里愈發猖獗了。在這段時間里,他們攻占了三座隱修院和七座小修道院,沒有留下生還者。想要弄清有什么物品被搶走很困難,因為他們煞費苦心地把一切都燒了個精光。

“那零件呢?”

他看著我,“什么?”

“鐵質零件,”我說,“蝶鉸、插銷、門環和釘子之類的,燒不掉的東西。他們是把這些都帶走了,還是留下了?”

“哦,我明白了。他們把這些都留下了。”

我點了點頭。我之前說過,海盜劫掠不是個新現象。四個世紀前,南部發生過一批類似的攻擊,但當時他們帶走了所有東西,還用篩子把屋面釘從灰燼中篩了出來。后來才發現他們想要的是鐵。許爾堪三世查出了他們的居住地,派出商船去用鐵交換他們不想要的富余物產——黑檀木、肉豆蔻、鉆石和天青石,因此畫像中的許爾堪總是身穿藍色斗篷。當你可以用奶油淹死貓的時候,何苦去掐死它呢?

“那修道院里的人呢?”我問,“他們是屠殺了所有人,還是擄走了一部分?”

他搖搖頭。“他們不是奴隸販子,”他說,“他們殺掉了所有的修士和修女,完全沒有傷害村民。但我們篩檢灰燼時沒有找到任何熔化的金團或者燒焦的碎絲綢。他們是沖著好東西來的,這我很確信。”

所有的信息都是有用的,即便它們只印證了你的猜想也一樣。“這里沒有給我的信件吧?”我問他。

他一臉茫然,“沒有。應該有嗎?”

好吧,也不是。民用信件是通過驛站馬車寄送的,要花很長時間才能穿過沼澤地帶。“如果你收到給我的信件,”我說,“幫個忙把它傳給我,行吧?”

他咧嘴笑了,“是情書嗎?”

“我不覺得。很可能正相反。”


隱修生活。我時不時會心生向往,但從不會持續很久。

到隱修院里找十個修士出來。你會得到五個狂熱信徒,兩個正派貧窮家庭的小兒子,兩個政治流亡者,以及一個退伍兵。再去隔壁找十個修女。你會得到六個正派貧窮家庭的小女兒,三個被拋棄的妻子,以及一個狂熱信徒。

當然,我說的是會禱告和抄書的那些。如果你取樣的時候算上做雜役的弟兄姊妹——負責剪羊毛、做面包、鋤菜園、洗床單的那些——應該會得到比較均勻一致的結果,大多都是向隱修院抵押貸款后違約或者交不起什一稅的農夫和他們的妻女。這是個可行性強的系統,嚴酷而悲憫。收稅的是修道院,賞賜的也是修道院。所有人都生活清貧,但沒人餓肚子,生病的時候能看上醫生(平日里請得起醫生的農夫簡直和沒被處死的走私犯或者偷馬賊一樣少見),而且小牛肉和羊肉那么多,有時候每個人都能分到一點兒。確實,這么待人很殘酷。但生活就很殘酷,至少他們是這么告訴我的。


我的第一站是科特-梅勒斯坦。要到那里去的話,你得沿著海岸大道一路前行,直至紅河。紅河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原因是——沒別的,就因為它是紅色的。地勢高于梅勒斯坦的山嶺中含有大量的鐵,所以修士們才會進山開采和售賣鐵礦。紅河不同尋常,河水有毒,里面沒有魚和水草,只有幾株稀落的柳樹因判斷失誤,把根扎進了水中,但它們也活不了多久。河水清澈見底,卻顏色血紅,不知這樣能不能說得通。當地傳說地獄就位于山底,修士們日夜祈禱,以確保地獄之門保持緊閉,但就算是他們也無法阻止罪人之血滲入每一條小溪與河流之中。修士們已經在那里居住了幾個世紀,早就搜刮完了地表的松動礦石和可以通過露天礦坑開采的淺層礦脈。現在他們需要挖出深入山體的水平礦道。為了破開巖石,他們在礦囊中塞滿煤炭,點火把巖石燒到發紅,然后打開水門讓分流的溪水涌入,巖石就會碎裂成腦袋大或者拳頭大的石塊,再被礦工用推車運送出去。煙柱和蒸汽從幾十個通氣口中噴上天空,幾里地之外都能看見。這里的風景并不賞心悅目,但鐵礦是應用煉金術的一個例子,他們通過勞動點石成金,帶來的收益養活了五百名抄寫手稿的修士。梅勒斯坦的圖書館藏有大約八千本書,它們的手抄副本遍及整個帝國。

管理這一切的是我的姑婆瑟勒岡德。我叫她姑婆,但她其實是我姥爺的九個異母姐妹之一。我選擇梅勒斯坦作為我的第一站就是因為她。被任命為修道院院長之前,她生活在宮廷中——直到她對政治的興趣變得太強,以致傷及自身,這是我們家人的典型弱點——在我的童年記憶中,她是個身材矮胖、生性快活的老奶奶。盡管我那時是個孩子,她卻不把我當小孩對待。她被送到梅勒斯坦之后,我給她寫過幾封信。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她為什么從不回信——因為與一名被流放的危險分子進行秘密通信會給我帶來無盡的麻煩。這種事很難給九歲的孩子解釋明白。我很期待再見到她。我的親戚中不惡毒的人實在少之又少,要是和一個我能夠忍受的親人失去聯系,就太可惜了。

我此前從未造訪過北部的修道院,所以本來以為會看到和故鄉的修道院差不多的建筑。因此,發現自己似乎正沿著被精心維護的鋪面道路接近一座城堡時,我吃了一驚。它修建在方圓幾里內僅有的平地上,從拼布塊一樣的農田中——這個時節只有被收割過的小麥茬——像一座人造山一樣拔地而起,仿佛神按照天際的真正山峰給自己的孩子做了一件小型玩具。隨著距離縮短,我對它作為軍事建筑的設計心生贊許。修建它的人肯定參照了正確的典籍,將棱堡的角度安排得恰到好處,確保從任何路線接近的敵人都能受到來自兩側的火力夾擊。圍繞修道院的雙重護城河也是很好的設計,我覺得應該是以艾普-埃斯卡托伊的護城河為原型建的。他們從紅河引水,因此護城河水色血紅,對一切活物都具有毒性,雖然張揚惹眼,但也極具威懾力。后來我才得知,隱修院的日常用水都取自這個地區唯一的一口甜水井,而它被安全地圍護在高墻之內。

如果你和我身份相似的話,你也會養成不輕易受冒犯的性格。對皇后的侄子來說,受冒犯的后果很嚴重,非得讓對方付出血的代價不可。因此,我可能是你見過的最隨和的人。就算有人往我臉上吐口水,我也會盡全力把這個行為解讀為意外,玩笑,奇怪的當地習俗,或者以扭曲方式表達的尊敬。但被迫等待總是讓我很惱火。真是無禮。所以,盡管修道院的候見室是我見過的最美麗迷人的房間之一,在里面百無聊賴地等了一個小時之后,我的心情還是頗為不佳。這里從地板到天花板都覆蓋著美得驚人的濕壁畫。千萬別把我當成有修養的人或是審美家,在皇帝烏爾托的宮廷中,這類詞是用來挑釁人的。但就算是我也能認出這些構圖、筆觸和光影出自不朽的拉伊索之手,那雙眼半盲、手部殘疾的神圣瘋子畫的是通常只有眾神有幸得見的圖景。一幅驚心動魄的巨大《無敵驕陽成圣》占據了候見室的整面北墻。人類蜷縮在畫的左下角——可悲的渺小生物,莊稼漢、林中獵戶、洗衣婦和擠奶女工,光著腿,皺著臉,在無敵驕陽的萬丈光芒前遮擋著眼睛,而他正向全世界展露真身,舒展雙臂和雙腿,高昂著頭顱,以他為中心發散的灼灼烈焰似乎填滿了整個房間——這里沒有火爐,但光是看著畫,我就覺得渾身暖和。這樣的裝潢確實很適合這個用于等待參見無敵驕陽俗世代理人的房間。但當你那個耳朵里長著蘆筍葉子一樣的白毛的親姑夫就是無敵驕陽在人間的兄弟時——這么說吧,這畫的效果就不大一樣了。

最后呢,她總算要屈尊見我了。一個身穿黑色長袍的修士把我引上三層窄得可怕的光滑螺旋階梯,前往院長座前。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特殊之處,但所有人好像都覺得我無所不知。他們從來不預先告訴我任何事,總是默認我已經知道了。就算只有一次也好,真想有機會做足準備之后再去應付麻煩的狀況。明明只用簡單的幾個詞就行——順便一提,瑟勒岡德姑婆中風了——那樣我就能弄清狀況,人生也就不會像無意間被猛然關上的門似的不停地撞在我臉上了。

更糟的是,他們還給她穿戴好了全套圣職服飾。梅勒斯坦的修道院長身著司祭長巾、長飾帶、腰帶,以及飾有金線與珍珠織錦條紋的開襟長袍,錦帶垂在肩頭,披著大斗篷,頭戴雙角寶冠,左手持十字圣球,右手持教旗。她的個子比我記憶中小多了,只有一丁點兒大,像是個被放在一堆金碧輝煌的待洗衣物中的嬰兒。她的腦袋垂向前方,因此寶冠看起來岌岌可危。

我不像以前那樣經常出獵了,因為沒有空閑。但任何一個獵人都能認出我在她眼中看到的那種神情。就像脊椎斷裂無法挪動的野豬,被追逐得精疲力竭的雄鹿,還有被箭射落卻沒有死透的鳥兒。那神情是在說,我受夠了,殺了我吧,拜托你。

那個修士傾身向前,悄聲地說:“她說不出話,但能聽到您的聲音。”我點點頭。如果她能聽到我的話,那就也能聽到他的提醒,盡管她應該無需提醒,也絕不會忘記這個事實。我清了清嗓子。“您好,姑婆。”我說。她一動不動。

到底他媽的該說什么?我從來都不知道。修士站在我身后,謙恭有禮地等待著。我沒有絲毫證據,但我強烈地感覺到,他很享受看見她現在的狀態。用不著什么想象力就能猜想出原因:她一向對仆人和下屬有些苛刻,他很可能惹惱了她,因此遭到非難——然后,某天早晨,就像受到了神之怒火的降罪一樣,她成了這樣。你也會情不自禁地做出這種推論的,是吧?你會利用每一個上樓來這里的機會,站在門口她能看見的地方,也許當你確定周圍沒有其他人的時候,還會對她說幾句精心構想的話。我想,在隱修生活中,這應該是最讓他愉悅和滿足的事了。

出于某種讓人心煩意亂的巧合,我那天身上的佩劍正是她畢業日送給我的禮物。如果我心里還有半分人性的話,肯定會立刻將它刺進她的喉嚨,就和毫不遲疑地結果掉一頭鹿或者豬一樣。但是我只是站在那里,無助地微笑了一分鐘左右,然后飛快地離開了,差點兒在那可怕的樓梯上被自己的斗篷絆倒。


這就引出了一個問題:如果管理梅勒斯坦的不是她,又是誰呢?

答案讓我大為驚訝:誰也不是。他們將管理權分割開來,就像把巨大的橡木劈成柴火一樣。他們想的是,只要每個部門完全按一直以來的方法行事,一切就能照常運行——直到院長閣下身體康復,能夠繼續履行她的職責,他們這么說。或者直到她死掉,然后有其他麻煩的皇親國戚被送來代替她為止。


好吧,我來這里還有正事要做。我對待工作相當盡心,盡管沒人相信。

我徹底檢查了修道院的防御工事,它們完善得令人欽佩——磚石部分堅固完善,抹好了灰泥,木質部分新近上過瀝青,所有的鐵鏈、門鎖和蝶鉸都狀況良好。我特地告訴他們,如果東部有一半城市能如此注重維護保養,情況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然后我問起了駐軍。他們看著我,什么駐軍?

這時候是應該大笑,還是哭,還是傻乎乎地點頭然后轉換話題呢?一座設施齊全的城堡,卻沒有防御者。我問他們有沒有武器。他們看起來有點兒吃驚。抄書的修士們當然用不著任何武器了。那做雜役的弟兄們呢?一陣尷尬的沉默。不,我們不讓他們接觸那種東西。他們那種人,誰知道會做出什么來,尤其是喝了酒之后。我向他們道謝,然后騎馬離開了。


“確實沒錯,”特拉比亞伯爵說,“但沒理由懷疑海盜們知道這個。他們只會看見一座巨大的城堡,自然也會覺得里面的人都全副武裝。”

通過現狀可以看出我有多么低落:我已經淪落到了把特拉比亞伯爵當作朋友的程度,或者說至少把他當成了聊天的對象,和我思維相似又有共同語言的伙伴。“這么想很冒險,”我說,“畢竟我們對那些海盜一無所知。”

他聳聳肩,“他們不是沒有攻擊梅勒斯坦嗎?有件事我很確定,他們無從得知本地的信息,只知道明面上能看見的那些東西。而他們能看見的是雙重護城河和新修繕過的高墻。我覺得你不必太為梅勒斯坦擔心。”

“你應該是對的。”我說,“噢,順便問一下,我離開的時候你有沒有收到給我的信?”

他搖了搖頭。


修士們送了我一件禮物,用以答謝我給他們提出的建議。它和一塊鋪路石大小差不多,包裹在紅色絲綢里。不難猜出這是一本書。我不是特別喜歡讀書,但梅勒斯坦的手抄本是極其奢華珍貴的禮物。我等到帳篷里只剩我一個人,然后打開了包裹。

書的封面是濃厚暗褐色的皮革制成的,用來做高級靴子的那種。如果我的判斷沒錯的話,這是二層小牛皮,用橡木和雞蛋而不是獸腦鞣制,削勻之后在繃板上刮一整天,以便獲得美妙的柔軟質感。封面上印著壓花鷹獵圖,四位男子和一位戴頭巾的美麗女士放出了一只蒼鷹,它在空中擒住了一只蒼鷺,下方的獵犬們滿懷希望地看向天空,準備叼回獵物。我翻開了書。扉頁是美得驚人的泥金彩繪,金色、紅色、藍色和綠色的渦形和簇狀圖案繁復交織,每個顏色都描著黑色的邊。如果把目光從一條線移到另一條線上,整幅圖案的視角都會旋轉變化,令人感到眩暈,藍色潛入紅色之下,又躍到金色之上,分散開來將綠色圍在中間,散射成卷須組成的三角,錯綜復雜卻永不纏結,各自敘述自己的故事——但你根本無法確定各個顏色從何而起又止于何處,直到最后才會意識到每一根線條都繞圈成環,永恒地循環下去,像是血液或者群星的軌道。在這一切的中心,有一幅小型的無敵驕陽祈禱像,他的手掌向外抬起,頭部圍繞著閃亮的金色光環,暗色的雙眼飽含悲憫和憂慮,左眼角處綴著一滴不被解釋的淚水。我準備翻頁,卻不愿終止對視。我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凝視著他,他也凝視著我,直到我的內心空無一物。然后我合上了書,將它重新包裹起來。

我記不得那是什么書了。可能是《帕西普圖烏斯講道集》之類的。


下一站是科特-多斯。我奉上了我的介紹函。

我看得出為什么斯萬戈德女修道院院長和我姑姑向來相處融洽,也看得出為什么她們選擇遠離對方居住。她們都性格率直,不想因為相距太近而傷害了珍視的友情。如果不想要火花,就不要讓兩塊火石在小盒子里互相磕碰。

能看出來斯萬戈德曾經美得不可方物,和她現在的容貌完全相反。衰老讓她的身體變得干瘦,卻讓我姑姑日漸發福。她身上突出的骨頭像剃刀一樣尖利。她的個子仍然很高,大概比我要高一寸,而我身高六尺。我沒法兒準確判斷她的身高,因為她一直坐著。她穿著一條簡樸的黑色長袍,只有衣領和袖口繡著一條細銀線,不知為什么,她這身裝束看起來優雅得幾乎到了罪惡的程度。她點頭示意我坐到一張只有三條細腿的柳編小凳子上。它承受我的體重時發出了抗議的嘎吱聲。然后她讀了那封介紹函。

斯萬戈德和我姑姑在同一個村里長大,她們的村莊位于東北部大山之中的某處——我不知道具體在哪兒,也沒有人想去查明。她們小時候都在瘟疫中失去了幾乎所有家人,在村里無依無靠,只能徒步下山前往最近的城市尋找工作。工作這詞合適嗎?應該吧,工作就是討生活的手段。就算你的工作是取悅別人,那也仍然是工作,對吧?總之,她們業務方面都很出色。一傳十,十傳百,她們由此從偏遠地區進入了大城市,又離開鵝市的高級妓院,在神殿坡上自己開張營業。關于她們人生中那個時期的可靠記述寥寥無幾,因為姑姑和烏爾托將軍結婚之后沒過多久,她們的常客就紛紛死去,或者突然受到神圣感召,決定立刻投身于修道院之中。烏爾托登基后,斯萬戈德宣布她決定結束職業生涯,想要掌管一座修道院,最好是富裕的大修道院,離都城越遠越好。這是個得體的選擇(自愿總是好過被扯著頭發拖出去),她們的友誼因此一直延續至今。

她抬頭看著我。“她說你是為海盜的事情來的,”她說,仿佛我是來修風向標的一樣,“所以呢?你有計劃嗎?”

“還沒有,”我說,“我還沒摸清情況。”

這似乎是個好答案。她點點頭。“我可以幫你,”她說著,拿起一根裝卷軸的銅管遞給了我,“這是我目前收集到的所有關于他們的信息。沒有多少,但能讓你有點兒頭緒。克麗米爾德在信里說你很聰明。”

我大為震驚,“她這么說嗎?”

她淺淺一笑。“字里行間是這個意思,”她說,“但你也知道她是怎么寫的。”我一臉茫然。她皺起眉頭,“你讀了信吧?”

“沒有,”我說,“信封上有火漆。而且我也不——”

“神啊,”她抬起兩條眉毛,“你走之前,我要教你怎么不留痕跡地給信開封。”她打量了我一會兒,像是在看旅行者從異域帶來的稀奇物件,“不介意的話,讓我給你一條建議。如果上級派你去送一封密封信件,一定要打開看看。畢竟信的內容可能是命令對方將送信者立刻處死。”她拿起一個小銅瓶給我看了看,然后放進了桌上一只用象牙和海象牙制成的精美匣子里。“現在不需要那個了,”她說,“你的能力只有這些嗎?優秀士兵?”

“我不是士兵。”我說,向小銅瓶瞥的那一眼——就像不小心直視了太陽一樣,看向別處的時候,視野中心仍然留有一大片刺眼的紅色,“我是帝國特使。”

她沖我笑了。“我認識你父親,”她說,“當然了,他比我和克麗米爾德小很多。父母死在瘟疫里之后他就被鄰居收養了。因為他是個男孩,能干農活。我們一有條件就立刻把他接到了城里,克麗米爾德幫他當上了皇宮禁衛。你和他很像,腳踏實地,你應該會是下一任皇帝。”

我瞪著她。“我真心希望不會。”我說。

她笑了起來。“我相信你,”她說。“好了,我已經安排你的士兵和雜役修士們一起住下了。他們不會樂意的,但也只能忍著了。你可以使用修道院的圖書館。我有很好的信使,三天就能趕到城里。當然了,你應該把你的司令部設在這里。”

“其實——”

“同意就好。別太信任特拉比亞伯爵。我不知道你在老家有什么敵人,但他肯定想對你下手。很可能是用毒藥,但不會下在食物里,他沒那么蠢。如果你受了皮肉傷,別讓本地醫生給你治療。也別在有炭爐的帳篷里睡覺。特拉比亞上任之后,在睡夢中窒息而死的人多得出奇。”

我覺得有些頭暈,“特拉比亞為什么要——?”

“他沒有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不然的話你也不會到這里來了。那份工作不難,特拉比亞又是個非常能干的人,所以你得問問自己,他為什么會失職?”她對我微笑,“我都把禮數給忘了,”她說,“你想喝點兒什么嗎?”

“謝謝,不用了。”

她又笑了起來,聲似銀鈴,像個年輕姑娘。“沒事的,”她說,“你可以信任我,克麗米爾德讓我照顧好你。你該害怕的是除我之外的所有人。喝點兒葡萄酒吧,能讓你臉上有點兒血色。我們這里雖然在北部,但釀的白葡萄酒品質尚可,不怎么甜,但回味帶有宜人的花香。”

“方便下毒。”

“噢,別犯傻了。”她嚴厲地看了我一眼,“話說回來。解決那些討厭的海盜是件重要的事,所以我期望你全力以赴。克麗米爾德顯然也這么想,否則她就不會派你來了。她打量了我一會兒,就像屠夫查看尸體一樣。我想,你應該認為修道院里只有無關緊要的修士和麻煩的皇家女眷吧。你錯了。其實,我認為帝國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維持這些修道院。你姑姑和你講過瘟疫是怎么傳進我們村子的嗎?一支從森布羅提亞來的騎兵輔助部隊中爆發了瘟疫,確認癥狀之后,行政官立刻將他們趕出城外,連食物和水都沒有給。他們四處尋找食物,最后找到了我們村。當然了,我們對瘟疫一無所知,也不知道癥狀是什么樣的。我們收留了他們,試圖把他們安頓好。”她聳聳肩,“這不能怪任何人。但只有帝國才有能力雇傭森布羅提亞的游牧民族,并把他們帶回西部山區。帝國就是這樣,它可以將各個部族聚合起來,建立聯系。”她打開象牙匣子,把一支小筆刀和一塊火漆放了進去。“帝國有能力建造巨大的圖書館和像這里一樣的修道院,并且維持它們的存在。在我們村中肆虐的那場瘟疫也殺死了科特-維倫斯的所有修士。他們都死了,但書本卻留存了下來。我來這里之后最先做的事情,就是派出兩打馬車把那里的書都帶了回來,存放在安全的地方。你看,到頭來,書本才是唯一有意義的東西。薩洛尼努斯是怎么說的來著,書本是過去與未來溝通的方式。它們萬世長存。在馬車從維倫斯帶回的書本里,我找到了李希尼烏斯的《永恒之冠》全三冊。第三冊本來已經失傳了幾個世紀,是關于第七王朝的唯一記錄。組成它的只是幾張羊皮紙而已,上面卻記載著四百年間的世事變遷。還有帕卡提安的《力學》,和四部此前從未現世的康斯坦斯對話錄。這就是我們身在此處的原因。我們是在沙灘上尋找遇難船只留下的殘余碎屑的趕海人。碎屑雖然微小,但意義勝于一切。”她又聳聳肩,“如果我們坐視不管,那些海盜就會將它們全部燒毀。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應該吧,”我尷尬地說,“是的,顯然——”

“這么說不管用,”她有些僵硬地站了起來,“我得讓你親眼看見。跟我來。”

我得承認,她上下樓梯的速度比我要快。我們一直走到最下層,然后穿過天井和馬場,通過門廊,沿著一段很長的樓梯下行,直到抵達一扇大橡木門前。她從墻上取下一盞燈。門內的房間里什么都沒有,只是一間空地窖而已。

“在那里。”她說。

她舉起燈,我看向燈光照亮的區域。“那是一堵墻。”我說。

“這個房間里有五十萬人。仔細看。”

我凝神細看,隱約能在墻上辨認出一些記號,“那是什么?”

“文字,”她說,“非常古老的文字。”

“啊,寫的是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一直保持伸直手臂舉燈的姿勢很累人。她垂下手臂,于是燈光被限制在了地面上一平方碼內的范圍。“我就是要說這個。我們建立修道院之前就存在于此的那座建筑,現在僅剩的部分就是這堵墻了。我們不知道它有多長的歷史,它的建造者是誰,或者墻上的字是什么意思。我就是要說這個。卡萊克斯的《編年史》記載了這個地區過去一千年的歷史,但其中沒有提到任何居住在這里的人。無論他們是誰,都已經永遠消失了,就像從沒存在過一樣。他們只遺留下了這石板上的字跡,我們卻讀不懂。”她又舉起了燈,“現在你明白了嗎?”

我點點頭。我不喜歡地下的黑暗房間,很想離開這里。“明白了。”我說。其實,為了回到地面重見天日,她說什么我都會同意的。五百萬人擠在同一個房間里,這點她倒是說得很明白。從我的角度來看——也許是我對在修士小屋或是單人牢房里度過余生心懷恐懼,而根據我們的家族歷史來看,這樣的恐懼合乎情理——感覺更像是房間里有五百萬個囚徒,渴求著重獲自由。


監獄里是安全的。他們會準點給你送來食物。大多數囚室都有些潮濕,但比起西北部大部分人的住所來說已經算很好了。每個門口都有全副武裝的衛兵把守,因此,你幾乎不可能被成群的兇惡掠奪者給殺掉。

我記得到這種地方去拜訪我父親的情景。那可憐的傻瓜告訴我他很快樂。他仰面躺著,腦袋枕在手臂上。這就是生活,他說。我可以整天躺著,想讀書了就去讀書,還能鍛煉一下身體,什么工作都不用做——工作指的是統治和管理,發布命令,決定別人的命運,簽發死刑判決書。而且沒人來拜訪我(說這話的時候他朝我咧嘴一笑)。和我的家人相處了這么多年之后,不用見人真是天賜之福。他說,在刀光劍影中過了大半輩子之后,我終于獲得寧靜了。

囚室1這詞是個雙關語,留心著點兒。


出發去珊比克之前,她讓我去見她。她的桌子上放著一封信。我最有用的生存技能之一就是能夠閱讀上下顛倒的文字。信是我姑姑寄來的,斯萬戈德還沒來得及把它遮蓋起來,我就認出了她的筆跡。“她擔心你。”她說。

“真的嗎?”我真心覺得吃驚。我姑姑似乎一向認為我擁有不死之身,刀槍不入,百病不侵。不然的話她為什么老是派我去打仗呢?

“她認為你正準備和一個極度不妥的對象結婚。”

噢。“她拒絕我了。”我說。

“我知道。”斯萬戈德短暫地看了我一眼,“順便一提,她平安無事,她叫什么來著?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才會花六百萬給一個不想嫁給你的妓女買房子?”

我虛弱地笑了笑,“當時是半夜。”

像斯萬戈德這么聰明的人大概沒什么機會聽到自己聽不懂的東西。她皺起眉,“什么?”

“她受了很重的傷,我需要把她安頓下來,方便醫生給她治療。我自己沒有房子,也想不出還有什么地方可去。然后我記起凱西利亞大宅正在待售,意味著里面家具齊全。她的情況緊急。所以我讓人把她帶到那里去。我們把門踢開就進去了。”

她嘆了口氣。“好吧,”她說,“但買下那宅子——”

我聳聳肩,“那樣方便一點兒。”

她注視了我很長時間,仿佛腦子里在做復雜的數學運算,讓我很不自在。“你姑姑認為你不該和這個女人繼續交往下去。我不太同意她的看法。”

我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只是哼哼了一聲。這是個壞習慣。

“你姑姑認為,”她繼續說道,“如果你娶一個妓女為妻,在外界看來就等同于宣布你有意競爭皇位。”

我張開嘴,然后又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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