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名為帝國的記憶
- (美)阿卡迪·馬丁
- 15705字
- 2022-04-12 17:42:32
第五章
泰克斯迦蘭人大舉沖出軌道之前——當我們?nèi)匀槐焕г谀穷w資源枯竭的行星上時(這顆星球散落著我們從草原、沙漠和咸水當中努力建造的城市,雖然貧瘠,卻仍然是我們出生、長大的殼)——在第一位皇帝帶領(lǐng)我們進入黑暗太空,為我們找到后來成為唯一市的“天堂”之前——民眾的領(lǐng)袖,按慣例會從最親近的同伴中選擇一位血誓盟友,用血祭將兩人連接。此人會成為皇帝最親密、最信任的朋友,最不可缺少的同胞,在必要的時候,還會將熱血獻于皇帝雙手的杯中。這些血誓盟友被稱為伊祖阿祖阿卡,這個名字一直流傳到今天。如今,伊祖阿祖阿卡已將皇帝的意志延伸到群星之中。第一位皇帝的第一位伊祖阿祖阿卡,名為一花崗巖,她的一生是從這兒開始的:她出生于長矛和馬匹之中,沒見過城市,也沒見過天空港……
——《皇帝秘史》第18版縮編版,供寄養(yǎng)所學校教學使用
……議會應(yīng)至少由六名議員組成。在重要問題上,每位議員擁有一票投票權(quán)。如果遇到平票,將由駕駛員議員投出決定性的一票。此做法源于對第一位帶領(lǐng)空間站進入巴茲拉旺區(qū)的駕駛員領(lǐng)袖的敬意——駕駛員議員是他的象征性代表。議員的任命遵循以下原則:駕駛員議員將由現(xiàn)任及退休駕駛員每人一票選出;水耕議員由前任水耕議員指定,如遇前任議員身亡,以遺囑為準;如無遺囑,則由勒賽耳空間站全民票選。繼承議員則是前任繼承議員活體記憶的繼承者……
——《勒賽耳治理議會章程》
沒人強迫她消失。
在經(jīng)歷了如此驚心動魄的早晨后,坐在光照車子后座上,回到宮廷區(qū)的旅途簡直乏善可陳。經(jīng)過一陣休息,腎上腺素分泌過度的瑪希特開始顫抖,感覺筋疲力盡。她真想合上雙眼,讓腦袋擱在不算太硬的座位靠背上歇歇,不再思考,不再隨時準備著應(yīng)對突發(fā)情況,也不再為任何事拼命。可是,如果她真把腦袋擱在靠背上,那車里的這個光照——可能還有其他所有光照(這問題她得找機會問問十二杜鵑花,或者其他收集關(guān)于光照的獨特醫(yī)療信息的人)——就會看出她的軟弱。所以,她只能直直地坐著,望著窗外,看著車子直直升起,在唯一市大樓間穿行。他們離宮廷區(qū)越來越近,建筑越來越細,越來越精致,連接幢幢大樓的玻璃和黃金橋越來越密集。到宮廷區(qū)后,瑪希特發(fā)覺自己能夠辨識所處的位置了。雖然沒法完全辨識方向,但一個人也不至于完全迷路。
和她同來的光照一路扯著她的胳膊肘,穿過兩個廣場,進入北宮廷區(qū)最大建筑。這幢大樓是一個玫瑰灰色的半透明立方體,仿佛閃光的堡壘,身著灰色制服的泰克斯迦蘭人在樓內(nèi)匆匆來回。有些人的灰色制服偏粉,有些偏白,沒有活體記憶的幫助,瑪希特沒法分辨其中的象征含義。光照和瑪希特在大樓錯綜復雜的通道里穿行,吸引了路人饒有興趣的視線。瑪希特明白自己引人注目:她身上沾滿了十五引擎的血。至于一身純白的十九扁斧見到渾身染血的她會怎么想,瑪希特既不清楚,也不在乎。
伊祖阿祖阿卡的辦公大樓——如果跟瑪希特想的一樣,那么同時也是她的公寓樓。光照對著門口的密碼鎖通報瑪希特·達茲梅爾前來,門立即滑開,露出門后寬敞明亮的房間。瑪希特注意到光照通報的語調(diào)暗含諷刺。她知道,自己的計劃一眼就能被識破。沒辦法,熟慮機巧只屬于有時間思考的人。門后房間的地面由石板鋪成,還有好些寬大的窗戶。窗戶玻璃呈玫瑰色,用以過濾刺眼的陽光,以免影響屋中全息屏幕的效果。十九扁斧身處屋內(nèi)弧形的工作區(qū),數(shù)塊全息屏幕如同日冕在她身邊環(huán)繞。十九扁斧仍然一身純白,但脫了外套,穿著襯衣,袖子卷到手肘。房間內(nèi)還有其他幾個泰克斯迦蘭人,可能是她的用人,也可能是助手或公務(wù)員。十九扁斧的光芒讓眾人相形見絀。不知她從幾歲開始就只穿一色純白?瑪希特想問問三海草,接著想起三海草正在唯一市某家醫(yī)院里。爆炸時被餐館墻壁砸到的胯部很疼,但瑪希特忍著疼痛,盡可能站直。
十九扁斧手腕一揮,撤走了三塊全息屏幕。其中兩塊屏幕上是文字,另一個可能是中央九廣場按比例縮小的模型。撤走的全息屏幕留下發(fā)亮的殘影。“感謝你安全護送達茲梅爾大使前來與我會面。你的軍團將得到褒獎。這一點我保證。現(xiàn)在你退下吧。”
光照默默從進來的門口退了出去。瑪希特孤身一人留在了伊祖阿祖阿卡的地盤。秉持著職業(yè)素養(yǎng),她舉起雙手,向?qū)Ψ秸街乱狻?/p>
“瞧瞧你,”十九扁斧道,“經(jīng)歷了這么可怕的上午,禮數(shù)還是這么周全。”
瑪希特察覺了她的不耐煩,“您寧可我失禮嗎?”
“當然不是。”她把全息屏幕和滾動的透明信息窗口留給助手操心,來到瑪希特身邊,“你能想出辦法把自己弄到這里來,干得不錯。這是你到這兒以后第一次‘明智的’舉動。”
瑪希特火了,說:“我來這兒不是受您侮辱的……”
“沒有侮辱你的意思,大使。我再說得清楚一些,以免引起你誤解——雖然這是你第一次‘明智的’舉動,但你一直很‘狡黠’。”
這兩個詞的意義有很大不同。“狡黠”一詞一般用來形容騙術(shù)師、推銷商,動物般的狡猾。“狡黠得就像隨便哪個野蠻人吧,我想。”瑪希特回答。
“可不是隨便哪個野蠻人,”十九扁斧說,“考慮到你在這么一個敏感的特殊時期來到宮廷,你的表現(xiàn)比一些年輕人更強。放松些。你身上還帶著其他人的血,我可不打算立即盤問你。而且,說到底,也是你請求我庇護的。”
“我沒有請求。”
“那就當是,剛好找到我來保護你吧。”她碰了碰云鉤的霧白色鏡片,召喚一名助手現(xiàn)身,“五瑪瑙,請帶達茲梅爾大使去淋浴,再幫她找些合身的衣物。”
“是,大人。”
除了聽從安排,還能怎么樣呢?瑪希特心想:好歹,她可以當個干凈的人質(zhì)。
淋浴間既不堂皇也不花哨。瓷磚是令人寬心的黑白兩色,壁架上放著好些洗發(fā)護發(fā)用品。瑪希特沒動它們。這些可能是十九扁斧自己的,也可能是她助手的——這兒可能是她們的集體淋浴間。十九扁斧看起來像是喜歡讓助手跟自己住在一起的人——等等,這種老套的橋段對十九扁斧不公平。不管他們自己如何表現(xiàn),泰克斯迦蘭人到底也是人。洗澡水很熱。瑪希特站在花灑底下,看著十五引擎殘留的血跡一點點從她胳膊上流下,進入下水道。
她伸手拿香皂—— 一整塊香皂,而不是空間站的按壓式沐浴露。她伸出手,跟平常動作沒有任何不同;可是,當手進入視野時,她看到的卻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一雙更粗糙的大手,指甲又平又齊,精心修剪過——是亞斯康達的手,正伸出去取香皂。就在這兒,就在同一個淋浴間。比起她自己,花灑的水流落在他的肩上,比她肩膀更低一些的位置——大概相差四英寸。他軀干的輪廓,還有身體的重心(落在胸膛上,而不是胯部),覆蓋了她的感官。只有初次合并時,她才短暫有過這種感受,感覺到他身體的輪廓代替了她自己的,兩具身體相疊加。可是,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位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的淋浴間……
亞斯康達?她試著喚道。無人回答。身上肌肉酸痛,是一種微妙的疲憊。這酸痛并不屬于她。
忽然,重疊的記憶閃回消失,她的身體又屬于自己了。她獨自站在淋浴間,全身唯有胯部壓傷的疼痛,再也感受不到他人的身體。她想起十九扁斧說“他是我的朋友”的腔調(diào),還有她撫摸亞斯康達尸體時的古怪柔情。
跟一個自稱“刀刃寒光”的女人睡覺,還真是亞斯康達的風格——這個人,擁有火焰般的野心,自愿留下活體記憶,跟瑪希特·達茲梅爾合并成新人;這個人,被問及“做錯了什么”的時候,會回答“八成是煽動叛亂”。跟“刀刃寒光”同床共枕,正是他會干的事。
或許,這就是十九扁斧甘愿提供保護的緣由。不過,剛才的重疊經(jīng)歷也有可能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故障,是活體記憶裝置閃出的電子信號,讓她眼前出現(xiàn)亞斯康達的身體。目前,她或許不該信任活體記憶提供的任何消息——如果他或者她真的受了損傷(或是蓄意破壞——她在水流中打了個哆嗦。)
瑪希特用香皂擦了胳膊,然后沖洗干凈。淋浴間充滿了某種木頭和玫瑰的香味。瑪希特覺得這香味很熟悉,至少聞到過。
之后,她穿上五瑪瑙給她準備的衣物,除了內(nèi)衣——她可不打算穿別人的內(nèi)褲,自己那條還不算臟。至于她們?yōu)樗郎蕚涞男卣郑@然是為比瑪希特胸部尺寸更大、更需要的女人準備的。剩下的襯衣和長褲全是白色,柔軟精致。瑪希特本想在襯衣外套上自己的外套,可惜外套已經(jīng)染了血,沒法再穿。她只能穿著估計是十九扁斧本人的衣物,光腳走出去了。
雖然身為人質(zhì),但好歹還算干凈。
待她回到中央辦公室,屋里已經(jīng)擺好了茶點。
十九扁斧還在工作角,行云流水般布置排列著全息圖和投影。瑪希特在放著茶點的矮桌邊坐下等候。茶散發(fā)著清淡的花香,混著微苦的味道。茶碗只有兩個,都是淺淺的瓷碗,供雙手捧起的大小。勒賽耳空間站中,喝茶比這兒簡單得多:一個茶包,一個馬克杯,一架微波爐用來燒水,別無其他。如果需要提神飲料,瑪希特一般會選擇咖啡。泡咖啡的程序跟泡茶一樣,只需將茶包換成速凍咖啡粉就行。
“你來了。”十九扁斧坐到瑪希特對面,給兩個瓷碗倒上茶,“好些了嗎?”
“感謝您的熱情款待。”瑪希特說,“我非常感激。”
“總得給你時間休整,否則沒法好好交談。根據(jù)中央九廣場傳來的新聞消息,我猜你今早受了些打擊。”她捧起自己的茶碗啜飲一口,“喝茶吧,瑪希特。”
“我不會懷疑茶中下毒或下藥。那是對您好客的輕慢。”
“很好!省得我花時間向你保證茶里什么都沒有。這茶對你的身體完全無害——除非亞斯康達來這兒的時間里,勒賽耳對‘人類’這個概念的認知有了大幅改變。”
“我們跟您一樣是人。”說著,瑪希特喝了茶。茶很提神,甜苦摻半的綠茶味道,一直留在喉嚨深處。
“這點我贊同,二十年時間可不夠用來大幅度修改基因。但從其他方面來看人的定義的話,不同文化之間差異很大,隨意得很。”
“我想,此刻您一定希望我問一問,泰克斯迦蘭人‘隨意’決定的‘非人類’標準是什么。”
十九扁斧用食指敲敲茶碗邊緣,戒指金屬碰到瓷器,叮當作響。“大使,”她說,“我是您前任大使的朋友。盡管我也希望我的猜測失誤,不過他的朋友可能為數(shù)不多。看在他的分上,我才給你一次交談的機會。不過,如果你沒興趣跟我建立起互信的大廈,那我們大可以跳過這一段,直奔主題。”她的微笑果然如同頌詞所說,猶如刀刃寒光,“我想跟亞斯康達說話。要么你別再假裝是瑪希特·達茲梅爾,要么讓亞斯康達說話。”
言辭犀利,猶如刀鋒。瑪希特暗想。
“恕我冒犯,伊祖阿祖阿卡,兩件事我都做不到。”她說,“第一件事不可能,因為我并沒有假裝是我自己。第二件事,則比您說的要復雜很多。”
“是嗎?”十九扁斧抿緊嘴唇,“你為什么不是他?”
“在勒賽耳空間站,您都可以做個哲學家了。”瑪希特脫口而出,旋即后悔。哪怕用上“您”的正式尊稱,這句話在泰克斯迦蘭語中仍然太過親密。但她找不出其他的表達方式,除非選擇引用和模仿——就像三海草選擇十一車床那樣。
十九扁斧道:“我受寵若驚。現(xiàn)在,瑪希特·達茲梅爾,請你解釋一下——我相信這具承載你的身體曾經(jīng)叫過這個名字,所以如果你喜歡,我也可以用這個名字——為什么你不是我的朋友亞斯康達?”
瑪希特放下茶碗,雙手攤在借來的白色亞麻褲上,手掌向上。十九扁斧對活體記憶理論的理解竟是反過來的:她竟以為亞斯康達占據(jù)了這具身體四處走動,而瑪希特的自我則被推出體外消失或殺死,只留下區(qū)區(qū)一個姓名。空間站絕不會這樣浪費自己的孩子們,連想一想都覺得惡心——何況還會讓她想起自己在淋浴間感受到他人身體占據(jù)自身的那一刻。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而且也不是跟亞斯康達合并后本應(yīng)成為的新人。“我會向您解釋,”她說,“不過,先告訴我:中央九廣場的炸彈,是沖我來的,還是沖著亞斯康達來的?”
“我想既不是沖著你,也不是沖著亞斯康達。”十九扁斧回答,“最糟的可能性是沖著十五引擎去的,可能性很小。國內(nèi)恐怖襲擊的犧牲者大多數(shù)都是誤傷,在錯誤的時間出現(xiàn)在了錯誤的地點。雖然十五引擎插手了歐迪爾叛亂的政治小問題,但不太可能成為有人想炸死他的理由。何況我們本地的炸彈客,全是支持叛亂的。”
瑪希特本來有個問題(這個問題她早上就想問三海草:歐迪爾叛亂?歐迪爾那兒到底怎么了)幾乎脫口而出,轉(zhuǎn)念一想,認定這是伊祖阿祖阿卡故意轉(zhuǎn)移話題,于是忍了下來。現(xiàn)在不能轉(zhuǎn)移話題。歐迪爾和本地炸彈客的事,以后有時間再問。現(xiàn)在,她得先問出十九扁斧想從她身上得到什么,然后再考慮唯一市的大問題。
十九扁斧看著她,明白了她沉默的原因,繼續(xù)說道:“我的回答沒能解釋你的問題。你想問的其實是除了我,有沒有其他人知道你們空間站的活體記憶裝置。”
她太敏銳,太有經(jīng)驗了。她在宮廷里多久了?幾十年了,比亞斯康達還要久。而且這幾十年中,有一半時間身在最受皇帝信任的親信圈里。很明顯,巧妙的誤導和有引導性的問題,對她都不會起效。
就像刀鋒。瑪希特提醒自己,得努力變成她的鏡子。
“關(guān)于自己死后情況,他是怎么說的?”瑪希特問道。
“勒賽耳空間站的下一任大使,如果沒有植入他的活體記憶,是不可想象的,而且是——用他的原話——極大的浪費。”
“這口氣確實像亞斯康達。”瑪希特干巴巴地應(yīng)道。
“可不是嘛,傲慢的男人。”十九扁斧啜了口茶,“那么,你確實了解他。”
瑪希特的一邊肩膀聳了聳,“比我希望的要少。”這話不算真,也不算假,“他有沒有說下一任大使會是什么模樣?帶著他的活體記憶來到唯一市的時候?”
“年輕,且信息不全。泰克斯迦蘭語異常流利,在野蠻人中極為少見。見到他的朋友會很高興,然后就專心工作。”
“我們更愿意稱之為‘信息過時’,”瑪希特說,“我認識的亞斯康達,不是你認識的那一個。”
“這就是我們面對的問題?”
瑪希特滿滿地吐出一口氣,“不,這只是我們可能面對的問題中很小的一部分。”
“我的工作就是解決問題,瑪希特·達茲梅爾。”十九扁斧說,“不過,如果能知道問題是什么,解決起來會容易些。”
“問題是,”瑪希特說,“我不信任您。”
“不,大使,這只是你的問題。我們的問題是:我仍然沒法跟亞斯康達·阿格黑文說話。還有,盡管他已經(jīng)死了,騷亂卻仍然存在,這種騷亂讓我們的唯一市麻煩不斷,也給他周圍的人——哪怕是最疏遠的人,比如十五引擎——造成了麻煩,這里頭也包括你。”
“我對其他炸彈——如果還有的話——并不知情,”瑪希特說,“對十五引擎跟炸彈客的聯(lián)系也不清楚,更不知道哪種人會用炸彈來對付他。”騷亂仍然存在。亞斯康達到底干了什么?如果她知道亞斯康達的作為,或許就會知道是誰殺了他,至少知道他因何而死,以及這是否屬于不惜犧牲多名平民性命也要成功的報復事件。他消失之前,她問過他,他當時回答的是“煽動叛亂”。可是,“煽動叛亂”是一回事,“無意義的死亡”又是另一回事。她沒法想象一個人竟會接受無差別恐怖行為,認定這是某個政治行為的合理副作用;沒法想象值得將這樣一個人的活體記憶流傳下來;更沒法想象自己跟這樣的人竟會有十分相似的傾向和能力。
“在我看來,城中心高檔餐館中出現(xiàn)炸彈,說明事態(tài)比之前更加嚴峻。”十九扁斧說,“其他類似事件都發(fā)生在外省。所以,我猜測十五引擎不慎跟這種人有了來往,導致自己遭受了損傷,乃至最后的‘解體’。”
瑪希特拿不準十九扁斧是不是在開玩笑。這玩笑(如果真是玩笑的話)太過鋒利,在感覺到疼痛之前,就能把人開膛破肚。
“你和他可能只是被誤傷了,瑪希特。”十九扁斧繼續(xù)道,“不過,我了解亞斯康達,所以這引發(fā)了我的思考。”
“我思考的是,”瑪希特謹慎開口道,“這種程度的國內(nèi)恐怖主義是從何時開始加劇的。您提過本地騷亂。這兒發(fā)生過多少起炸彈事件?”
十九扁斧沒有直接回答。瑪希特也沒有多少期待。十九扁斧反問道:“你不了解,因為你‘信息過時’,對嗎?”
“對。我接受的活體記憶”——瑪希特在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第二次泄密,犯下叛國罪。看來,她跟亞斯康達還真適合彼此,兩人都輕易就能犯下這種罪——“來自只做了五年大使的亞斯康達。”
“這確實是個問題。”十九扁斧的聲調(diào)中帶上了同情,讓瑪希特更不好受。
“不過,這不是我們的問題。”瑪希特接口,“閣下,我想您可能不了解,到底什么是活體記憶。”
“請賜教。”
“活體記憶不是重新創(chuàng)造,也不是雙重人格,而是——就像是一種克隆意識的語言,或者協(xié)議項目。”
忽然,亞斯康達的聲音在她腦海深處響起,仿佛殘影:你想得美。
瑪希特大驚,想道:你在嗎?
什么都沒有,一片寂靜。伊祖阿祖阿卡又開始說話了,瑪希特沒時間分心思索。而且,方才的低語也有可能是自己想象出來的,仿佛召喚了幽靈,或者有了預感。
“——亞斯康達可不是這么描述活體記憶的。”十九扁斧說。
“活體記憶就是活著的記憶。”瑪希特解釋,“有人格的記憶,或者說,人格就是記憶。我們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辦法,最古老的活體記憶鏈,在我出發(fā)的時候已經(jīng)傳了十四代,或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傳到了十五代。”
“一個采礦空間站,有什么值得保留十五代的?”十九扁斧問道,“總督?神經(jīng)生物學?負責制造活體記憶裝置的人?”
“是駕駛員,伊祖阿祖阿卡。”瑪希特回答,心中突然涌起鮮明的驕傲之情與愛鄉(xiāng)之情。在這之前,瑪希特一直以為自己并不具備這種感情。“我們,還有我們區(qū)里的其他空間站,自從來到此地殖民后,就沒有在行星定居過。我們那片區(qū)域沒有行星適合居住,我們的行星和小行星只適合采礦。我們是空間站人,所以永遠首先保留駕駛員。”
十九扁斧搖了搖頭,這動作讓她更像普通人。幾縷短短的黑發(fā)落在十九扁斧的前額上,她用沒捧茶碗的手拂開。“當然。駕駛員。我早該猜到的。”她頓了頓——瑪希特覺得這是有意制造效果,用深深吸氣以記錄雙方各有發(fā)現(xiàn)的愉快時刻,然后再把這一時刻在兩人之間形成的紐帶徹底拋開,“有人格的記憶。我們就先接受這一點。基于這個前提的話,‘你還沒解釋我不能和亞斯康達說話的原因’這件事就更加有趣了。”
“理想情況下,兩個人格將會合并。”
“理想情況下。”
“對。”瑪希特說。
十九扁斧伸出手臂,越過兩人之間隔著的矮桌,將手放在瑪希特的膝蓋上。她的手堅定有力,毫不動搖。瑪希特覺得自己仿佛被壓在一整個行星的質(zhì)量之下,且壓力不斷增長。“但目前情況并非理想,對嗎?”十九扁斧開口問道。瑪希特搖了搖頭。不,不理想。
“告訴我哪兒出了問題。”十九扁斧繼續(xù)道,這聲音讓人無法承受。那不是命令,聲音中含著無邊的同情。瑪希特無可奈何,明白自己學到了一些審訊技巧——對憤怒、疲倦、在文化隔閡下孤獨的人定能起效的技巧。
“他原本在這兒,”瑪希特開口,巴不得這一切立即結(jié)束,“我是說我認識的亞斯康達,不是你認識的那個。我們都在這兒。可是,他突然不在了,消失了,再也不對我說話。我沒辦法與他聯(lián)系。這就是我無法答應(yīng)您的要求的原因,閣下。此刻我真希望我有辦法。考慮到我的前任如此徹底地泄漏了我國的秘密,隱瞞也沒有意義。讓他跟您說話還更簡單些。”
十九扁斧道:“謝謝,瑪希特,很感謝你提供信息。”說罷,她把手從瑪希特膝蓋上移開,她那沉甸甸的注意力也同時移開,方才放在瑪希特身上的所有壓力瞬間消失,回到十九扁斧體內(nèi)某處。瑪希特感覺——她也說不好——頓時輕松,同時為自己的輕松而憤怒。此刻,桌子對面不再傳來壓力,瑪希特有了放松的空間。她深吸兩口氣,盡可能穩(wěn)定心神。
“哪怕如我倆希望的,我的活體記憶此刻在場,我也會保持瑪希特·達茲梅爾的身份。”她說,“兩人合并后,總會用最新迭代的名字。”
“空間站的文化習慣適合空間站。”十九扁斧道。瑪希特很清楚,這話表明話題到此結(jié)束。
瑪希特換了種說法,再次嘗試。做一面鏡子,一個干凈的人質(zhì)。“我想知道,為什么您覺得十五引擎被炸彈波及意味著事態(tài)的嚴峻化。我想聆聽最值得尊敬的您的意見,伊祖阿祖阿卡。”
“總有人不愛自己的泰克斯迦蘭人身份。”十九扁斧說,音調(diào)生硬尖銳,“有些人寧可我們從沒有突破大氣層,從沒有把手伸過躍遷門,伸向一個又一個星系,并從此定居……他們寧可不服從受群星指引的六方向的統(tǒng)治,寧可生活在一個不會永遠存在的國家。他們想要共和國,希望我們不要再兼并其他星系,哪怕那些星系申請加入也不行……盡是這些表面上看著有理,卻經(jīng)不起推敲的事。這些人里,有些做了部長,還覺得自己能當皇帝,隨意更改一切。泰克斯迦蘭一直斷不了這類麻煩,我相信你肯定也知道。如果真像亞斯康達說的一樣,你必定熟知我們的歷史。”
瑪希特確實了解。她腦中裝著上千的故事、詩歌、小說——還有根據(jù)詩歌改編的糟糕電影——其中的主題都是有人企圖篡奪泰克斯迦蘭的太陽矛皇位,大部分人失敗了;少數(shù)人成功,當上了皇帝。成為勝利者后,憑著自己的權(quán)力,他們就宣布之前的皇帝是暴君,失去了太陽和星辰的眷愛,不配坐在寶座上,理當被新人替代。哪怕皇帝身亡,帝國卻總能過渡權(quán)力,更迭危機。
“我大概能理解。”瑪希特回答,“不過,國內(nèi)恐怖主義者通常不可能光榮轉(zhuǎn)身,變成理想的統(tǒng)治者——畢竟大部分民眾并不喜歡這些人的作為,也不會喜歡新上任的皇帝。所以,這些恐怖主義者不是你說的這類人。他們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十九扁斧大笑。聞此,瑪希特心中極為滿意,仿佛能讓面前的女人大笑就是勝利——長久追求、好不容易贏得的勝利,每一次笑聲都是戰(zhàn)利品。或許亞斯康達確實是十九扁斧的情人——哪怕瑪希特聽不到他的聲音,得不到他的記憶,卻還保留著他的內(nèi)分泌系統(tǒng)反應(yīng)。
“這些恐怖主義者,”等笑聲平息,十九扁斧道,“不想要權(quán)力,只想摧毀現(xiàn)存的權(quán)力,別無其他。這些人,只會偶爾給我們制造麻煩。此刻,我們碰到的這個,持續(xù)了好些年。我們是個龐大的帝國,目前保持著和平;和平給了男男女女大量的時間,去琢磨令他們不滿的事物。”十九扁斧站了起來,“到信息圖這兒來,大使。工作不等人,哪怕你是一個和我們的亞斯康達一樣有趣的年輕野蠻人,也不行。”
我們的?瑪希特吃了一驚,卻沒開口,靜觀其變。
十九扁斧的仆人們重新現(xiàn)身,仿佛一直在等著信號似的。一個清走茶具,另一個——就是領(lǐng)瑪希特去淋浴間的那個,五瑪瑙——見老板已經(jīng)從人質(zhì)口中掏出敏感信息,便重新回到工作中,任全息屏幕將其包圍。十九扁斧吩咐道:“給我摘出要點,五瑪瑙。再把光照的幸存者訪談報告拿來。”五瑪瑙優(yōu)雅行禮,是表示接受指令的簡化禮節(jié)。
“瑪希特,”十九扁斧繼續(xù)道,口吻就像她也是自己的仆人之一 ——更確切地說,像是自己的學徒——“你本打算向十五引擎打聽什么?自從他退休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出現(xiàn)如此公眾的場合。一退休,他就搬出了宮廷區(qū),幾乎可以說消失在外部區(qū)域。他的生活看起來很平靜——雖然他一直對陛下引領(lǐng)我們的方向不滿。”
瑪希特聽出,這就是十九扁斧早先提起歐迪爾的用意——十五引擎一直對帝國鎮(zhèn)壓歐迪爾叛亂(雖然詳情如何仍然未知)心懷不滿。瑪希特說:“我想打聽一下亞斯康達的死因詳情。”
“過敏反應(yīng)。”
“真的嗎?”瑪希特問道。
“疑心。在宮廷里,你確實需要這個。”十九扁斧不動聲色應(yīng)道。一扇扇全息屏幕后面,五瑪瑙似乎吃吃地笑了。
“目前為止,我們一直對彼此開誠布公,”瑪希特大著膽子說,“所以我斗膽試了試。”
十九扁斧手腕一動,一組全息圖消失,另一組出現(xiàn),“我不清楚導致他死亡的確切生理過程,普羅托斯帕薩的報告里寫著‘過敏’。”
“閣下,作為您這樣在宮廷中擁有光輝履歷的人,我猜您肯定有自己的懷疑。”
十九扁斧大笑,“我喜歡你,大使。我想亞斯康達也會喜歡你。”
思及此,瑪希特心中竟有一絲始料未及的酸楚、茫然,以及對她熟知的亞斯康達的懷念。活體記憶鏈上,不是每一位繼承者都能與前一任有私交——如果繼承者不僅僅因為能力測試和實踐測試一路綠燈,還因為前任親自指定——那總會被認為是件榮耀的事。可惜并非每個人都有此榮幸。她本以為自己不在乎這些:她會成為大使,變成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勒賽耳派往泰克斯迦蘭的大使,鮮少返回空間站;所以,她自然不可能與前任有私交。她的一切能力天賦,都指向唯一市——哪怕她不知道自己會植入誰的活體記憶,哪怕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成為大使。
可是,她仍然希望能見見身在唯一市的亞斯康達,可她見到的只有一具尸體。她還想念家鄉(xiāng),想念從空間站里看到的行星升起,想念自己從前的生活——聰明、抱負遠大,身上還沒有背負責任,跟施嘉·托瑞爾和其他朋友在空間站第九層的酒吧談天說地,想象自己能有怎樣一番事業(yè),且還不用真正實施。
思緒紛紛,但她只回答了一句:“對,我們都是精心挑選出來的,跟前任相容性很高。”
“既然你倆的相容性這么高,”十九扁斧問,“那十五引擎喜歡你嗎?”瑪希特聽在耳中,覺得十九扁斧被她的回答逗樂了,或者引發(fā)了近似歡樂的興趣。這兩者很難區(qū)分。
“不喜歡。”她說,“我問的問題太多,同時也沒法變成二十年前跟他共事的男人。你喜歡十五引擎嗎?”
“他行事隱秘,喜歡爭斗,又跟幾個與我不合的貴族家庭過從甚密。在信息部任職的時候,他經(jīng)常像是卡在我大拇指里的一根刺。我很高興他退休了——雖然到現(xiàn)在我仍覺得他的退休很可疑——但他退休后就一直安分守己,至少表面如此。我把他當成一個好對手,愿意出席他的葬禮。他還是我從前的酒友,是我的朋友——前任勒賽耳大使——的朋友。”
她頓了頓,直盯盯地看著瑪希特,臉上毫無表情,仿佛一面深色玻璃墻。她眼睛上的云鉤閃著光,“這些,在勒賽耳標準下,算是喜歡嗎?”
“足夠接近了。”瑪希特回答。一個是派來的聯(lián)絡(luò)員,一個是被他吸引的伊祖阿祖阿卡。能跟這么兩個互相看不順眼的人同時保持長久的友誼,毫無疑問,正是亞斯康達的魅力。“誰會從十五引擎的死亡中得利,伊祖阿祖阿卡?”
“任何不愿讓你認識亞斯康達的老朋友的人。”十九扁斧答道,同時喚出一幅新的全息圖,用敏捷的指尖在圖上注解,在空中形成一列圖形文字,“更有可能的是:任何不愿意聽到有人暗暗反對帝國鎮(zhèn)壓叛亂,希望這些人閉嘴的人。也有可能,是某個企圖掀起公眾恐慌的人——最近這樣的人很多,都是受了此類事件以及宣稱為這些事件負責的反帝國活動分子的鼓動。所以,誰能得利——這話說得很有意思,瑪希特——這個問題的答案涵蓋了半個伊祖阿祖阿卡階層的成員,尤其是三十翠雀花。除自己家族能從中獲益之外的星際貿(mào)易,他都打算封鎖。‘異族恐懼’將是封鎖貿(mào)易的極好借口,尤其是目前這樣的時刻——泰克斯迦蘭人吃頓午飯都會挨炸彈……哦對了,還有你。你可能想除掉前任大使的所有盟友,以便迅速取得泰克斯迦蘭和勒賽耳外交關(guān)系中有利的新位置。”
“炸彈不是我放的。”瑪希特說,努力記住“歐迪爾”和“三十翠雀花”這兩個名字,記住“公眾恐慌”這個詞——把這些詞裝進自己的記憶里,留待之后在腦中將它們排列組合,嘗試拼接整幅畫面。
“我說了是你放的嗎,瑪希特?”十九扁斧沉甸甸的關(guān)注又壓了過來,暗示著同情和親密。瑪希特想象十九扁斧跟亞斯康達一同躺在床上,一閃而過的畫面,既像回憶,又像欲望。肌膚相親,比政治友誼更進一步。(如果他們真有肌膚之親,瑪希特會介意嗎?她可不想——不是說她不介意——可十九扁斧是——)
“請容我打擾,閣下。”五瑪瑙插嘴道,瑪希特大大地松了口氣,“您最好看看從中央七廣場發(fā)來的實時報道。”
十九扁斧揚起眉毛。“把報道轉(zhuǎn)到我這兒來,”她說。五瑪瑙依言照辦,手掌大幅度一揮,扯住一幅全息圖的邊緣,讓它滑到十九扁斧的工作區(qū)。十九扁斧用手勢和眼動感應(yīng)接受了這副全息圖,擺正,放大,讓它如窗戶一般懸在半空。瑪希特湊近觀看,站在十九扁斧的左胳膊肘旁。五瑪瑙站在右邊。
全息圖中是中央七廣場的俯視景象,將廣場拍得一清二楚。是誰放的高空攝像機?十九扁斧的特工?皇帝?光照軍團?還是唯一市在自我監(jiān)控?七廣場跟九廣場很像,只是規(guī)模小些,同樣呈展開的花瓣形狀。瑪希特此刻已經(jīng)了解:這些花瓣必要時會展開,變成關(guān)人的墻。七廣場上沿街密布商店和餐館,還有一幢建筑,根據(jù)其大小和排列在前的雕像,瑪希特猜測是政府機構(gòu),或者戲院。七廣場上同樣擠滿了泰克斯迦蘭人。
有些人手中舉著標語牌。
人群在吶喊。實時報道中傳來的喊聲像是遙遠的咆哮,聽不清楚。
“您能不能——”瑪希特開口道。
“調(diào)大音量,可以。”五瑪瑙接口,“可以調(diào)大一點兒。能不能聽清楚還得取決于他們喊的是什么,以及聲音的清晰程度。”
“他們肯定在喊‘一閃電’,”十九扁斧道,“要是我猜錯了,就給五瑪瑙你買一套新制服,讓你穿去赴皇帝的宴會。調(diào)大吧。”
人群確實在喊“一閃電”——光照企圖逮捕瑪希特的時候,提到的就是這位亞奧特萊克的名字。他是目前距離唯一市最近的艦隊的指揮官。人們呼喊他的名字,還有一段話,根據(jù)節(jié)奏,瑪希特約略分辨出是一首四行抑揚格打油詩,詩中不斷興奮地重復“泰克斯迦蘭!泰克斯迦蘭!泰克斯迦蘭人!”并以此結(jié)束。
“難道他們打算擁立他為皇帝,哪怕沒有軍事勝利?”五瑪瑙若有所思。
十九扁斧回答:“現(xiàn)在還不會。”她五指從掌心中星爆似的猛地張開,實時報道畫面放大,清晰現(xiàn)出示威者的臉。有些人的前額用紅色油彩涂了橫條紋,讓瑪希特想起史詩中泰克斯迦蘭將軍們在凱旋時頭上的犧牲者冠冕。只不過將軍們用的不是油彩,而是鮮血——自己的鮮血,加上戰(zhàn)敗者的鮮血。不過,在如今星際征服的年代,這些完全成了象征性的行為。
“我一直以為游行示威都是非法的。”瑪希特說。
“無效,不是非法。”十九扁斧道,“五瑪瑙,給大使講講吧,講講軍事?lián)砹⒌哪康摹!?/p>
五瑪瑙咳嗽一聲,吸引瑪希特側(cè)目。瑪希特覺得她臉上帶著抱歉的神情。“如果未來的泰克斯迦蘭皇帝既沒有正統(tǒng)血脈,也沒有前任皇帝的指定,那么,他可以通過軍事?lián)砹@得正當性。軍事?lián)砹⑹俏磥砘实勖赖碌墓_展示——也就是說,公開展示他獲得了永恒燃燒的星辰的眷顧。”
“眷顧以何種形式證明?”十九扁斧追問。
“傳統(tǒng)上,以一次軍事上重大勝利,或者多次重大勝利的形式證明。后者更好。”
十九扁斧點頭,“不錯。多次軍事勝利才能證明眷顧,其余只是干吼。只要有運轉(zhuǎn)正常的國家機構(gòu),或者不太愚昧的公民群體——幸運的是,這兩樣我們都有——就能剝奪只靠干吼得來的合法性。”
“您不介意我問一問,為什么這些人會擁立一閃電吧?”瑪希特說,“畢竟他沒有取得成為皇帝所需的軍事成就。至少,這些成就沒能傳到勒賽耳空間站所在的信息閉塞的遙遠地區(qū)。”
五瑪瑙的表情看來稍有些吃驚,更多的是好奇。“他野心勃勃。”五瑪瑙開口道,見十九扁斧點頭,她繼續(xù)下去:“他是喜歡投機的野心家。他在開發(fā)程度不高的地區(qū)贏下了幾場小規(guī)模沖突,平定了一兩次小型騷亂,還有幾次外部入侵;他的軍隊紀律嚴明。歐迪爾叛亂時他不在現(xiàn)場,但現(xiàn)場的指揮官三漆樹受他栽培,而且每次上新聞,都不忘表示對他的謝意。他缺少重大軍事成就,但他已經(jīng)受到眾人支持,多到能讓麾下士兵相信:只要在他指揮下,定有機會贏得勝利。”
“基于‘對未來信心’的擁立,”瑪希特干巴巴地評論道。基于想要一場戰(zhàn)爭的擁立。“希望他能取得成功。”
“因為他顯然缺少重大軍事成就,今天在中央九廣場上不會再有第二顆炸彈出現(xiàn)倒是可以為他掙得一些名聲。”
“有人可能會覺得你像個外交家呢,大使。”十九扁斧說。
“確實有可能。”
“起疑心是對的。不過,無論是不是外交家,有一個重要因素你忽略啦——你到此地的四十八個小時過得實在太豐富,所以才沒能注意到。”
瑪希特又氣又好笑,整理一番思緒后,開口嘲諷道:“那就請您明示吧,伊祖阿祖阿卡,如果‘直奔主題’對您不太麻煩的話。”在兩人剛才的茶點談話過后,她本不該這么快又出口嘲諷——或許這就是十九扁斧的厲害之處:這位閃閃發(fā)亮、思維敏捷的政治家,既能讓你情不自禁地想要跟她在言語上針鋒相對;也能毫不留情地把對話肢解成片,讓人因為她給予的理解而泫然欲泣。
她再次思念起三海草:她希望有人能幫她分散對方注意力,幫她抵擋對方的攻擊。她希望能有個朋友——她自己的朋友。而不是那些亞斯康達的朋友,心系著他的幽魂。
十九扁斧把畫面放大后,高喊著口號的泰克斯迦蘭人視頻懸在三人中央,在十九扁斧手腕運動下,繞著中軸慢慢旋轉(zhuǎn)。“六方向皇帝,我們光芒四射、猶如星辰的統(tǒng)治者,比珠寶更明亮、更善良的人,我發(fā)誓要保護、為他流盡最后一滴鮮血的人,已經(jīng)八十四歲了,且沒有血脈后代。這,就是你忽略的因素,大使。”
“帝國出現(xiàn)了繼承問題,”瑪希特說道。她本想說“你很快就要失去朋友,我很難過”,但這樣似乎——不夠體諒。再說也跟話題不合,沒必要。況且,她怎么知道伊祖阿祖阿卡跟皇帝真是朋友,還是說兩者的友誼僅僅是象征性的而已?這就是迷戀經(jīng)典文學、使之不斷重現(xiàn)的社會會遭遇的問題。她真想把這一點解釋給兩周前的自己聽,或者跟亞斯康達聊一聊。他肯定有話可說。
“呼喊一閃電的人顯然認為存在這個問題。”十九扁斧回答。她一揮手,實時報道自動折疊淡去,“我本人對此不做評論。不過,你還真選了個微妙的時機前來宮廷啊,大使。”
“這不是我的選擇,”瑪希特說,“我是應(yīng)召前來。”
十九扁斧把腦袋歪向一邊。“緊急召見?”她問。
“緊急得有些失儀。”瑪希特想起自己和亞斯康達,被急急忙忙塞到一起,只有空泛的希望,加上三個月的冥想時間,就讓他們成為空間站新的代表。
“如果我是你,”十九扁斧說,“我會找出是誰批準你入境。我想此人必定跟這事大有干系。”
這是誘導性問題嗎?她是不是打算讓瑪希特辛辛苦苦調(diào)查,最后發(fā)現(xiàn)批準入境者正是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本人?不會。十九扁斧太狡黠,不可能只想看她被牽著鼻子走的樣子。這種把戲只有股市惡棍和偏好戲劇化沖突的人才會玩。泰克斯迦蘭人雖然迷戀敘述,但他們喜歡的是好故事,而不是差勁的故事。十九扁斧這句話,是在給她布置任務(wù),就像她是十九扁斧的用人之一。去找出答案,回來向我匯報。仿佛瑪希特屬于她似的(仿佛亞斯康達過去也屬于她似的——等等,雖然他們一同分享了她的床鋪,但亞斯康達并不完全屬于她。這也是兩人之間的問題之一。)
她回答:“有意思的想法。等我回自己的公寓,自己的工作站,我會去調(diào)查的。”
“不必等這么久。”十九扁斧說,“你好不容易才給自己找了個相對安全的處所,而我們連是誰忍心炸死你身邊無辜的公民都沒弄清楚。這種時候,難道我能隨便打發(fā)你獨自回宮廷區(qū)嗎?”
“我的文化聯(lián)絡(luò)員——”瑪希特開口,試圖爭論自己并不是一個人。
“她很快就會出院,但還沒有。我這兒的信息圖顯示器可以分你一臺,瑪希特。我會讓七天平給你布置一間臨時辦公室。”
在這兒,而不是在我的勒賽耳外交領(lǐng)地上。瑪希特心中不滿,但訓練有素的雙手仍然做出正式的感謝手勢。剛才撤走茶具的年輕男子前來領(lǐng)她走出房間,進入十九扁斧領(lǐng)地的深處。
瑪希特的辦公室——她盡力不把這地方想成牢房,大部分時候她能做到——灑滿了午后的陽光。陽光透過落地窗,呈粉紅色。房間弧形角落里有一張又寬又矮的沙發(fā)。七天平教她如何打開信息圖顯示器,還給了她一疊空白的信息條。信息條的顏色是中性的灰色,毫無個性。七天平做事冷靜高效,不帶好奇心。跟十九扁斧比起來,在他身邊能讓人大大松一口氣。這可能是十九扁斧有意為之,故意給她舒適體驗,然后馬上抽走——這是審訊能手的技巧。在這樣的情感過山車作用下,瑪希特變得極度疲倦。七天平一離開,門剛關(guān)上,她立刻躺到沙發(fā)上,轉(zhuǎn)臉對著窗沿下的墻壁,緊緊地蜷縮著身體,緊到砸傷的胯部疼痛為止。
只要盯著白色墻壁涂料,伸出一只手,舉過頭頂摸摸沙發(fā)上方弧形的窗框,她就能假裝自己躺在空間站房間里。那是個安全的、尺寸為3×3×9英尺1的管狀房間,墻壁仿佛溫柔合攏的蛋殼。小小的、不受侵犯的地方,只屬于她的、跟大家的房間一起并排著的地方。房間能隔絕聲音,能上鎖。在那兒,她可以跟朋友一起背對背躺著,或者跟情人臉貼臉擁抱,或者——那地方封閉,安全。
她撐著坐了起來。窗外是宮廷·北區(qū)的院子,院子里有個池塘,還有星形的道路。池塘和道路上都擠滿了怒放的藍蓮花,還有行色匆匆的泰克斯迦蘭人,為泰克斯迦蘭的事務(wù)奔波著。她第一個不合宜的念頭就是跳出窗外;第二個念頭也顯得同樣不合宜——她想為自己的所思所感寫一首十五音節(jié)的詩歌。
嗨,亞斯康達,她想,就像朝池塘幽深的水中扔一顆石子,你最想念家鄉(xiāng)的什么?
接著,她打開信息圖顯示器,按照七天平的指點注冊。她一邊做,一邊想起:這是她第一次注冊自己的“云鉤”,而不是讓三海草幫她“開門”。在公寓自己外交領(lǐng)地時,她要求自由;此刻,在這里,在她成為說不清道不明的囚犯時,卻意外得到了這種自由,感覺挺奇怪。她很清楚,十九扁斧肯定會記錄下她瀏覽的一切,但她還是著手工作。
界面比瑪希特想象的更符合直覺,容易操作——只要不想著解密基礎(chǔ)通信就行。她做手勢,信息圖回應(yīng)——攤開手掌,扭轉(zhuǎn)手腕都能打開多個透明工作屏幕,她可以造出自己的信息圖“光環(huán)”。她找到了十九扁斧預先設(shè)置的攝像機實時錄像,打開仍然對著擁立一閃電示威游行的鏡頭——伊祖阿祖阿卡肯定會琢磨瑪希特為何對此事有興趣——把屏幕放在自己右手邊。左肩處,她放了一扇大屏幕,上面不停滾動各種小報的頭條,決心借此增加自己的俗語粗話的詞匯量,或許還能了解反帝國活動家的情況、三十翠雀花的更多消息,以及泰克斯迦蘭小報對于餐館爆炸案的看法。在一圈“光環(huán)”的中心,她打開了一個基礎(chǔ)信息輸入界面,開始寫消息,用自己的“勒賽耳大使”登錄名遞送。
對了,寫下來的消息,還得用贊美詩加密。如果她希望別人認真對待的話——
算了。她不準備對消息內(nèi)容大加修飾,表現(xiàn)得像個未受教化的蠻族就好。就這樣寄出去,就像一個初來乍到、被迫離開自己公寓辦公室的女人,在不得體的緊急狀態(tài)下匆匆寫就的樣子。(古怪的是,她竟然非常思念自己公寓里裝滿信息條的籃子,那籃子此刻一定又滿溢出等待回復的信息條了)。作為鏡子,她可以反射不止一樣東西——對上的是十九扁斧時,她就是一把刀子。此刻,她將變成一塊粗糙的石頭:粗鈍、野蠻、無法忽視。這樣才符合人們對她的期待,除了那些期望她是亞斯康達的人——她很快就會知道到底那些人是誰了。
她用最直白的句子書寫。這種句子,自從她第一次通過泰克斯迦蘭能力測試后,就不屑于再用。她寫信給最后一位見到活著的亞斯康達的人——科學部部長十珍珠,要求跟他見面。信中,她還表達了對實現(xiàn)雙方關(guān)系正常化的希望——但她沒用“正常化”這個詞,改用“我希望我們的辦公室在將來友好相處”這樣的句子。因為“希望”只用到將來時,不需要其他特殊的語法。而“正常化”則是一個假設(shè)性的動詞,需要使用者具備比較深入的時態(tài)順序和虛擬式的知識。
泰克斯迦蘭語的十五音節(jié)詩歌聽起來很美,但有時候,它真是一種糟糕的語言。在瑪希特寫給十珍珠的信中,絲毫沒有流露調(diào)查前任大使死因的興趣,也絲毫沒有顯露出她多少算是個有能力的政治人士。
新任勒賽耳大使,身上的麻煩可真不少。你聽說沒?她還得求著十九扁斧閣下,才能逃過逮捕呢。
瑪希特撲哧笑出了聲。笑聲在房間里顯得特別響,甚至壓過了音量降低后的示威游行。她表情恢復為帝國式的無動于衷,仿佛正處于某種無可奈何的折中狀態(tài)下。
寫其他信件就容易多了。有一封是給十二杜鵑花的,請他去看望三海草——聽說朋友蘆葦住院,他肯定會很上心,說不定還會告訴瑪希特,她的文化聯(lián)絡(luò)員到底有沒有希望從神經(jīng)麻痹當中痊愈。還有一封信是寫給她自己的,抄錄了前兩封信件作為記錄,寄往人身安全略有保證的勒賽耳外交領(lǐng)地——在這兒,她只有有限的電子登陸權(quán)。還有最后一封信,寫給信息部,沒有特別指定收件人,詢問是誰批準了自己的入境申請。
就讓十九扁斧看看她做了些什么吧。
把信件壓入七天平給她的信息條后,瑪希特又檢查了一遍,確保每根信息條打開后都能吐出她的信件。之后,她從辦公室門邊的茶幾上找到了辦公套組,里面放著固體蠟,她用便攜酒精打火機加熱后,用熱蠟將信息條封了起來。封口的時候,滾燙的蠟油燙傷了她的大拇指。寫一封信,信息用光呈現(xiàn),加密用詩歌,依照禮節(jié)加上實體封口——太有帝國風格了。
太浪費資源了。浪費時間、能源,還有材料。
可她喜歡。真不該喜歡。
1 英尺約為0.3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