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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苦澀的童年

五月,盛夏還未降臨。塘田鎮白色海灘上游玩的人并不多。天色微暗,一個衣著邋遢,身材瘦小的少年沓拉著身子,緩緩地走到在海邊,不時地拾起沙灘上的石子,一次次狠狠地向海中擲去,似乎要把塵世的所有的煩惱都拋入大海,隱匿在無盡的浪濤中。一次次拾起與投擲讓他孤獨的心稍顯安靜,他疲憊地坐在沙灘上,望著眼前蒼茫的大海,陷入了沉思。他就是住在附近鎮上的萬梓星。

“媽媽,快來追我啊!媽媽,你追不到我的!嘻嘻……”突然,一陣嬉笑聲把他拉回現實。他抬頭望去,一對母子正在沙灘上追逐嬉鬧。小男孩一不小心跌倒了,媽媽趕緊跑過去,把小男孩緊緊地抱在懷里,連聲問:“怎么啦?寶貝?摔疼沒有,寶貝!”

看著這些,他心里一酸下意識地動了一下身體,背后隱隱作痛,他用手去撫摸著背后的傷痛,眼淚不禁奪眶而出,剛才的一幕又從腦海中浮現上來。

“你贏了,又怎樣?我就是不給你核桃。”在學校操場角落里,周皮皮輕蔑地對萬梓星說。

“你是無賴,你耍賴。”萬梓星氣憤地說,他站在那里,雙手緊握著拳頭,稚嫩的小臉因過度憤怒幾乎變了形。原來放學后,萬梓星在和周皮皮們玩投核桃游戲時,好不容易贏了他們幾個核桃,卻被耍賴不給。

“你這有娘生沒娘教的野種,夠膽向我要核桃,我就是不給你。”周皮皮惱羞成怒地說。

萬梓星聽了這句話,滿臉通紅,立馬沖上去,鉚足了勁兒對著周皮皮的臉上就是一拳。周皮皮被這突然的一拳打得暈頭轉向,還沒待他緩過神來,萬梓星又像發瘋似的撲向周皮皮,拼了命一樣又咬又抓。周皮皮的小伙伴們見狀,一窩蜂地沖上去,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把萬梓星的手腳給按住。

“你敢打我?!”周皮皮不顧鼻子流血,對著地上的萬梓星就是一頓猛踢。萬梓星任由周皮皮怎么踢,咬緊牙就是不吭一聲。周皮皮踢累了歇了下來,氣喘吁吁地對萬梓星說;“今天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啊,居然敢打我。”

萬梓星手上青筋突起,緊握雙拳,奮力想掙開被按住的雙手。被周皮皮的同伙發覺后,越發用力摁住他。萬梓星圓睜著雙眼盯著周皮皮,嘴角一動一動,一副發狠的樣子。

“怎么啦?還不服氣啊!”周皮皮用手抺了抺鼻子,順手把鼻血和鼻涕抹在萬梓星的臉上,隨后又啪啪兩聲,又打了萬梓星兩巴掌。臨走時用手指著萬梓星臉發狠地說:“你這個野種,給我小心點,今后再敢惹我,老子就揍死你”說完,一伙人揚長而去。

萬梓星無力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地望著昏黃的天空,不禁潸然淚下。幾只蒼蠅在他臉上嗡嗡的飛來飛去,他似乎也感覺不到,直到一群螞蟻在他腿上爬行叮咬,他才抽動一下身體。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他慢慢回過神后,才緩緩從地上爬了起來,漫無目的地走著,或許是最快樂的記憶總會伴隨最強烈的安全感覺的緣故吧,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這片滿載快樂回憶的熟悉海灘。

那個扭到腳的小男孩被媽媽抱著離開了。看著她們遠去的背影,萬梓星腦海里記憶的閘門便打開了。他也曾有過這樣幸福快樂的時光。

萬梓星在家里排行老二,姐姐萬麗麗長他5歲。萬梓星記得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便與這片海灘結緣了。炎熱的午后,會有很多人來海邊消暑,并玩著打水仗、水中傳球、摸魚、撿貝殼的游戲。父母也會帶著他們姐弟倆一起來到海邊玩耍。父親萬樹賢會讓萬梓星騎在自己的脖子上奔跑,跑累了父親就會找塊較干凈的淺水灘,用繩子綁住萬梓星的手,讓他在淺水區泡海水。清涼的海水親吻著他的皮膚,溫柔地梳理著他全身的每一個毛孔,剎那間,就把酷熱趕走了。萬梓星有時閉上眼睛,任由海水輕輕地撫摸,真是舒服極了。泡完海水,他們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有時爸爸還會教他在沙灘上畫屋子。萬梓星最喜歡和爸爸玩騎馬的游戲,騎在爸爸的背上,左手抓著爸爸的后衣領,右手拍打著爸爸的肩膀,雙腳夾著父親的兩肋,嘴里歡快地喊著,“駕、駕、駕”,一家人的歡笑聲,時常在大海里回蕩。

萬梓星一直羨慕好幾個同學都會游泳,經常聽到同學們說,誰又學會游泳了。萬梓星聽了很不服氣。于是,他決心要學會游泳,那天他不斷央求爸爸教他游泳。萬樹賢看兒子態度如此堅定,也很盡心教他。先是教會他手的動作,接著是托著他的腰,讓萬梓星在海水里撲騰。萬梓星喝了不少的海水,還是挺開心的。有時,萬樹賢故意把托著兒子肚子的手挪開,萬梓星居然也能用手腳在海水里撲騰幾下。不久,萬梓星慢慢掌握了游水技巧,也可以在同學們面前炫耀一番了。

眼前這沙灘,是萬梓星一家人玩得最多的地方。在沙灘上跑啊,跳啊,無憂無慮,玩累了就躺在沙灘上,欣賞著藍天白云。有時就把沙子蓋在身上,人與自然融為一體。一家人甭提多快樂了。

然而,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三年級開學的第一天,萬梓星一聽到下課鈴聲,快速抓起書包沖出課室。萬梓星的家住在小山坡上,離學校挺近的。他感覺今天肚子特別餓,他想早點回去吃媽媽做的午飯。當他興沖沖地推開門,掀起鍋蓋一看,只有冰冷的鍋。他又仔細地查找碗柜,還是沒有發現吃的東西。他很不高興,大聲呼喊:“媽媽,媽媽,我回來了,我肚子好餓啊!”沒有人回應,他又到屋前屋后菜地,邊看邊喊,還是沒有回應。他又提高了嗓音,接連喊了幾聲,都沒有人理他。這時,他心慌了,不禁哭了起來,怎么辦?讀初中的姐姐不回來吃午飯嗎?這個時候,媽媽應該在家里的啊!

正當他坐在門檻上哭得傷心的時候,只見爸爸媽媽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了。爸爸一臉疲倦,昔日那威嚴的眼神變得暗淡無光。媽媽鐘利蘭穿著一件土藍色的衣服,頭發凌亂,臉色蠟黃,眼皮松弛地往下垂著,好像一個剛從病床上起來的人,臉上沒有昔日的陽光和笑容。

萬梓星愣了一下,隨后很快就撲在媽媽的懷里,帶著哭腔說:“媽媽,你去哪兒了?我找了好久也沒找到你。”

鐘利蘭見到兒子,精神一振,臉上勉強擠出點笑容,用力把他拉進懷里,撫摸著他的腦袋輕輕地說:“星星乖,別哭了,你看媽媽去縣城帶了好吃的給你。”說著,從貼身口袋拿出了兩個包子,遞給了萬梓星。年幼的萬梓星破涕為笑,高興地接過了還帶著溫熱度的包子,趕緊往嘴里一塞,大口一咬,肉汁流出來了。萬梓星盯著包子,兩眼鼓得大大的,嘴里自言自語地說著:“真的是肉包子,太香啦!”前些日子,他和爸爸趕圩時,他哭著鬧著要肉包子吃,還被爸爸揍了呢。他怯生生看了爸爸一眼,爸爸神色凝重,懶得看他一眼。

萬梓星拿了包子,歡快地跑出屋去找鄰居伙伴李桂子。媽媽叮囑他早點回來吃飯,萬梓星邊跑邊答應。他迫切地想和他的好朋友李桂子分享自己的美食。平時,萬梓星常去李桂子家蹭飯吃,李桂子常會給他一些好吃的。有一次,他參加學校組織的“六一”兒童節比賽,需要穿校服,可是父母哪里有錢買呢?正當他發愁的時候,仗義的李桂子主動借校服給他穿。萬梓星到了李桂子屋外,聽見屋里傳來嘈雜的聲音。他便把包子藏起來,然后才進屋找李桂子,他拉了拉李桂子的衣角,悄悄走到楊桃樹下,一起分享了包子。玩了一會就聽到李桂子媽媽叫他回去吃飯了,他倆才各自回家。

萬梓星回到自家屋后時,聽到了爸爸和媽媽的爭執聲。只聽見爸爸說:“我們把那頭水牛賣掉吧!反正怎么樣都要把你的病治好的。”媽媽說:“那怎么行,那頭水牛可是我們全家人的命根子啊!沒有它,春耕夏種怎么辦?”爸爸接著說:“你得的又不是小病,是癌!是胃癌!不抓緊治療會要命的!要不就讓大娃不要讀書了,出去打工賺點錢吧!”

鐘利蘭默不作聲,坐在那里發呆。萬梓星推開門撲到鐘利蘭懷里,哭著說:“我要媽媽,我不讀書了,把學費給你治病,等媽媽的病好了,我再去上學吧!”

鐘利蘭苦笑了一聲,把星星拉到懷里說:“傻孩子,媽媽沒事,你別胡思亂想,好好念書啊!上學快遲到了,趕緊吃飯去。媽媽給你煮了荷包蛋呢!”萬梓星抽咽道:“媽媽,我只想要媽媽,不要吃飯,嚶嚶……”媽媽撫摸著萬梓星的頭,帶著感情柔聲地說:“星星,媽媽在這里呢,哪也不去,我還要陪我們星星長大,看我們星星考大學出人頭地光耀門楣呢,我們星星是懂事的孩子,快點吃飯然后上學去!”媽媽的笑容帶給他一點安心,他懂事地點了點頭。

昨天的太陽永遠曬不干今天的悲傷,該來的事情總會來的。晚飯后,姐姐把萬梓星拉到房間,紅腫著眼睛說道:“星星,你把這幾本作業本拿去用吧,還有大姨新買給我的文具盒,嗚嗚……”“姐,這都是你最喜歡的東西,平時碰都不讓我碰的,你怎么不要了?”昏黃的燈光下,萬麗麗掛滿委屈的臉上滿是淚水,小小年紀的她雖然不懂世事的艱辛,卻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家庭的不幸注定她也不會有幸福的童年,作為家里的長女她應該承擔起應有責任,背負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沉重。就這樣年僅十六歲的萬麗麗輟學了,即使她曾是老師眼中的頭等生、貧苦父母眼中的掌上明珠。而萬梓星作為家中的唯一男丁繼續留在了校園。

姐姐輟學出去打工后,家里的經濟狀況并沒有得到好轉,也沒有往日那種和諧溫暖了。萬梓星覺得家的上空總像是彌漫著一層愁云,它看不見摸不著卻長久不散,讓人感到壓抑窒息。除了自己考試拿了班級第一名時父母會開心一下外,很少能見到爸爸媽媽的笑容。每隔一段時間爸爸都要帶媽媽到縣城的醫院去治療,而每次去醫院前,怎樣籌夠這次看病的醫療費是整個家的最大難題。雖然姐姐萬麗麗會定期寄回一些錢,但相比高昂的治療費用,姐姐的這些錢也只是杯水車薪。

萬梓星學會了澆菜、做飯。以前,媽媽總是家里起得最早的。那時,萬梓星還睡得迷迷糊糊,就聽到嘈雜聲音,凝神一聽,原來是媽媽正在挑尿桶去澆菜。他睜開眼睛,望著窗外,天剛蒙蒙亮呢。萬梓星起床了,媽媽又會把做好的飯菜端上來了。然而,這情景,再也看不到了。

三年級下學期,早上天氣寒冷,萬梓星穿著單薄的衣服,渾身瑟瑟發抖,赤著腳走在上學的路上。此時,他多么想早點回到課室和同學們在課室后面靠著墻擠一擠啊,取取暖啊。

“萬梓星,萬梓星,你等會兒。”突然傳來叫他名字的聲音,原來是大姨在小賣店叫他,大姨拿出她小女兒的拖鞋,丟給萬梓星,說:“你穿這對拖鞋去上學吧!”萬梓星一看是紅色的女式鞋就邊走邊說:“大姨,我不穿。”然后,任由大姨在身后怎么呼喊,他頭也不回就走了。

他到了學校,在班主任許老師的房門徘徊了一陣,才去敲門。許老師打開門,熱情地叫他進來。萬梓星從口袋里拿出兩個雞蛋怯怯地對許老師說:“老師,我媽媽說沒錢交試卷費,這兩個雞蛋用作試卷費行嗎?”許老師怔了一會兒,伸手伸手摸著他的頭,接過雞蛋,和藹地對萬梓星說:“好啊,好啊!”

四年級剛開學不久,萬梓星的媽媽鐘利蘭從縣城醫院回來后,就躺在床上再也起不來了。萬梓星做好飯,去房間叫爸爸來吃飯。他聽到爸爸媽媽的對話。

“把大女嫁出去吧!孩子長大了也由不得我們,會變野的。把她嫁出去也可以沖沖喜,換點錢去看病。”

“唉,我這病怕是好不了,別浪費錢了。”

“你瞎說什么呢!醫生不是說放寬心,好好調養嗎?”

“那你去操辦吧!看著女兒出嫁,我心里也會好受些。”

“好吧!你安心養病就是。前幾天也有媒人來說媒,我這就過去了解下對方的情況。”

不久,姐姐萬麗麗就含著眼淚嫁到旁邊的小鎮去了。媽媽臉上露出短暫的笑容,可是病情并沒有好轉。

“星星,你進來。媽媽有話對你說。”萬梓星正在屋里做事,聽到媽媽微弱的叫聲,趕緊放下手中活走進屋里。母親臉色比以前好些。萬梓星搬張椅子坐在床前。媽媽躺在病床上艱難地伸出右手,拉著他的手說:“星星,你今后要多聽你爸的話,有什么事就找你姐姐幫忙。好好學習,知道嗎?”萬梓星看著被病魔折磨得干瘦如柴的媽媽,雙手被母親冰冷的右手緊緊抓著,生怕失去他似的。不由不停地點頭。最后,他忍不住失聲哭了起來。媽媽勉強擠出一點笑容,輕聲地說:“星星,乖,別哭。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你要好好學習啊!”媽媽努力地說完想擠點笑的時候,也只能微微動著她那紫色的嘴唇。突然,一道光輕輕地掠過她的臉,她疲倦地閉上眼睛,不停地喘氣。梓星生怕給媽媽增加更多的痛苦,只好含著眼淚,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一星期后,萬梓星放學回家,遠遠地就望見家門口人來人往,他似乎預感到了什么,不由加快了腳步。他很快就到家門口,看到許多大人忙忙碌碌,進進出出,他聽到姐姐在嚎啕大哭,他想進去媽媽房間看看,卻給大人攔住了。鄰居鄒叔叔說:“孩子還這么小,大人的眼睛都沒閉上,不能讓小孩進去的。”萬梓星看著眼前的情景,站在一旁,茫然得不知所措。他想進去看看,但又害怕。李桂子過來,把他拉到屋外去。李桂子說:“聽說你沒有媽媽了,今后就到我家吃飯吧!”萬梓星傷心地哭著點了點頭,他腦袋里一片混亂,眼前變得一片模糊。

按照當地風俗,沒上60歲的人死亡,是不能擺在廳里的,只能直接入殮安葬。萬梓星看到姐姐跟在送葬隊伍里哭得聲音嘶啞,此刻他再也忍不住了,不禁放聲大哭:“媽媽呀!媽媽呀!我要媽媽。”然后在地上翻滾。他的哭聲反復地絞痛著眾人的心,成年人更了解哭聲的意義,這是呼喚失去母愛的聲音,也意味一個孩子苦難的童年開始了。他們都默默地抹眼淚,鄒叔叔趕緊過來把萬梓星抱回屋去。

“爸爸,晚上沒菜吃了,弄什么吃?”母親的離去,萬梓星的生活過得更加艱難。他看到爸爸又坐在門檻上抽煙,幾次想上去和他說點什么,又退了回來。過了一會兒他的肚子餓得實在忍不住了,才硬著頭皮上前問爸爸。萬樹賢抬頭看了他一眼,眉頭一皺,不耐煩地說:“去,去菜地摘點番薯葉吧!”“爸,這都吃了一個星期了!”“你這小子懂什么,番薯葉是救人命的,我吃了幾十年了。”他只好嘴一嘟,滿臉不高興地走開了。晚上,萬梓星坐在課室里,還是感覺到肚子餓,他無精打采地看著同學們在做作業,一會兒瞌睡就來了。他睡得迷迷糊糊時,突然,感覺后背有東西在爬行,他下意識伸手一摸,抓出來一看,我的天!居然是毛毛蟲,嚇得他毛骨悚然,立馬在課室上大叫起來,同學們一見他在那手足無措的怪樣都哄堂大笑。他氣得滿臉通紅,卻又無處發作。

“咦,你們在玩跳格子啊!”下午下了課,萬梓星拿起書包走到操場,看到班里同學在玩,他也很想加入,于是便問他們。

胖子他們幾個看了萬梓星一眼,沒人搭理他。

“我也想一起玩可以嗎?”他以為他們沒聽懂,于是又問了一句。“去,去,去,別擋著我,我們夠人了。”胖子不耐煩地揮著手說。他只好走到角落里,默默地看著他們盡情地跳躍玩耍。他突然感到寂寞,這一切離他這么近又這么遠。他被他們的冷漠包圍著,他深切地感到和他們有一個不小的距離,他好像不再是這個世界里面的人了,他已經無法融入他們的圈子里去。

“梓星,你坐在這干嘛呢?走,我倆一起去玩。”萬梓星孤獨地坐在學校的屋檐下,正在胡思亂想時,突然,旁邊有人叫他。

梓星抬頭一看,哦,是同級隔壁班的劉運輝,和他玩過幾次呢!他媽媽剛死幾個月。梓星眼前一亮,趕緊起身抓起書包跟著劉運輝去了。

此刻,坐在海灘上的萬梓星想起了許多許多,夜幕降臨,他全然不覺,直到肚子隱隱作痛,傳來一陣陣排空的聲音時,他才醒悟起來,肚子好久沒吃東西了。遠處房屋已亮起一排排昏黃的燈光,爸爸出去打工一段時間了,他一時竟不知何去何從。他想了想,對,找劉運輝去。萬梓星試圖站起來,可剛起來一半,后腰一陣疼痛讓他跌坐下去,他狠狠地罵了一句:“他娘的,踢我這么痛。”他右手按住腰,左手撐著石塊站了起來,他又撿起沙灘上的幾塊石頭,狠狠地擲進了大海。

萬梓星好不容易摸黑找到劉運輝家時,他也正在為晚飯發愁呢?他倆一起找遍了整個房子,最后找到了一塊發霉的面條。一塊面條是不夠吃的,劉運輝的父親劉金貴也不知去哪兒了。他倆嘀咕了一陣,還是拿不定主意。忽然,劉運輝想起,那次爸爸帶他去鄰居家菜地,摘了幾個包菜回來做晚飯。于是,劉運輝決定去鄰居家菜地,摘一個包菜回來炒面吃,這個提議得到了萬梓星的附和。劉運輝拿把鐮刀在前面帶路,萬梓星隨后,摸黑到了菜地,萬梓星在外“望風”,劉運輝進去一會兒就提了一個小包菜出來。倆人蹲在地上豎起耳朵聽了聽,沒有聽到什么動靜,便悄悄地回到劉運輝家里開始動手炒面吃,他倆狼吞虎咽,一下就把這頓包菜炒面吃得干干凈凈。

萬梓星和劉運輝經常玩在一起。不久,另一個班級也失去媽媽的劉利標也加了進來。劉運輝長得虎頭虎腦,年長萬梓星一歲,性格大咧咧。劉利標又比萬梓星大幾個月,長得瘦小,鬼點子特別多。三個人便經常玩在一起。

他們最喜歡玩的就是去海灘上把瓦罐半埋在海沙里,待漲潮時就會有一些海蝦、螃蟹進入瓦罐。退潮時他們就有不小的收獲。他們有時拿條木棍站在漲潮地方,看到有海魚時趕緊對準了一棍打下去,運氣好就能打到幾條。然后大家一齊撿拾柴木生火烤海鮮。吃完了,就把草插在沙灘上有小生物出入的洞里,不一會兒,小草就會搖動,小生物咬住草根了,他們就趕緊把草連帶生物拉了出來,裝在鉛筆盒里可以玩好幾天呢。他們玩累了就在海邊躺下來,躺在柔軟的海灘上別提有多舒服了。通常劉利標過來往萬梓星身上堆沙子,直到萬梓星身上的沙子堆得高高的,再畫上各種古怪的造型。劉利標他們看了,就哈哈歡笑起來。當然他們還喜歡玩“整蠱”人的游戲。他們找些破舊膠袋或小樹枝,鋪在挖好的沙洞上面,小心翼翼再散上沙子,沙子上面再弄些腳印出來。這時,就是認真觀察也很難看出破綻的。有的人不小心一腳踩到上面就摔倒了。他們在遠處看見就偷偷地笑起來。有他們二個的陪伴和玩耍,萬梓星苦難的童年有了一點歡樂。然而,他們的陪伴和玩耍終究無法替代萬梓星苦難的生活。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萬梓星和伙伴們開始了五年級的新生活,萬梓星明顯感覺到爸爸笑容多了起來。

萬梓星放學回到家里,感覺家里氣氛大不一樣,家門口有兩個小孩在玩耍,心里想,來客人了,或許會有糖果吃呢。他興沖沖進屋丟下書包,就見爸爸和一個阿姨從里間走了出來,爸爸一見萬梓星,便說:“星星,她就是我和你說的媽媽黃秋玲,快過來叫媽媽。”萬梓星一時愣住了,前幾天,父親說為他找個新媽媽,萬梓星一直沉默不語。今天爸爸真把阿姨帶回來了。萬梓星打量了眼前這個“新媽”,只見她一頭短短的蓬松亂頭發,一張國字臉,肥胖短小的身材,穿著土灰色的上衣,對著萬梓星笑了笑,露出滿口黃牙。萬梓星扭頭就走,萬樹賢一見,急忙喊:“小子,你去那?快站住。”萬梓星頭也不回,加快了腳步往外走。萬樹賢正要追趕上去時,被黃秋玲攔住了,她說:“小孩子還不懂事,由他去吧!”萬樹賢這才作罷。

一周后,萬梓星怏怏不樂地背著書包回到家,他最不想發生的一幕還是出現了。他發現自己的床搬到了小房子里,他的房間被阿姨的三個小孩占住了。這讓萬梓星很不高興。他跑去對爸爸說:“我要住回以前那個房間。”萬樹賢看了他一眼,不高興地說:“你要懂事些,要不你搬過去和他們一起睡啊!”萬梓星木然地望著爸爸,這冷淡的言語他是不曾想到的,這句話就像一瓢冷水對著他的頭潑了下來,他感覺到有一股寒意從他的腦袋開始流向他的心里。他氣憤地抬起頭看了父親一眼,父親那張熟悉的臉,突然變得模糊起來。但他不想就這樣放棄,他還是抱有幻想。于是,萬梓星走上前用了一種執拗的口氣說:“我就要住回那個房間。”說著就要去搬他的衣服回去。萬樹賢不由火起,一巴掌就拍過去,“啪”地一聲,重重地落在萬梓星腦袋上。萬梓星一時被打蒙了,看著兇狠的爸爸,他一時呆住了,在他記憶里爸爸是很少打他的,他不敢再吭聲,他的腦袋嗡嗡作響。良久,他才捂著被打得火辣辣的左臉,帶著無比的委屈和滿臉的淚水,拖沓著身子極不情愿地回到房里,然后,“砰”地一聲把門重重地關上。把門重重地關上。這一扇門就像一座冰山,把他與父親的親情徹底地隔離了,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他和父親關系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他倒在床上,一頭鉆進破爛的枕頭里。突然,他“哇”地一聲,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不知哭了多久,他翻轉身子,發現周圍一片寂靜,仍然沒有人來搭理他。萬梓星又失聲哭了一會兒,才揉了揉眼睛,看到了床架上媽媽織給他的淺紅色的毛衣。他伸手把它拽了過來,緊緊地把它抱在胸前。這時他感到胸口上有絲絲的溫暖。媽媽皺著眉頭在昏黃燈光下織毛衣的身影在他眼前浮現。那晚寒夜里,他躺在溫暖的被窩里,看著媽媽在微弱的燈下忙碌地織毛衣,媽媽為了看得更清楚,幾乎把頭貼在煤油燈上。為了給他織這件毛衣,媽媽還和爸爸吵了幾次架,才籌夠錢買來紅色的毛線。只見媽媽不時用手揉眼睛,又用針頭去挑了挑煤油燈芯,待燈光變亮了,又繼續埋頭織起來。看著媽媽穿著補丁的深灰色的外套,他若有所思,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正當他睡得迷迷糊糊時,突然,聽到媽媽發出“哎喲,哎喲”的疼痛叫聲。

他心里一驚,趕緊睜開眼一看,原來媽媽的頭發給燒著了,雙手在腦袋上撲打,他焦急地看著媽媽不知如何是好。他爬起來想去幫她,媽媽卻示意他不要過去。只見媽媽拿起旁邊一碗水往頭上一倒,“吱吱”幾聲就把火澆滅了,冷水從媽媽的頭上順流而下流進了她的脖子里。所幸的是只燒了左耳旁那一拙頭發,媽媽站在那里瑟瑟發抖。萬梓星看到媽媽的頭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媽媽意識到了窘態,也笑了笑,拿起碎布在擦拭著頭發,又用碎布把整個頭包起來,雙眼充滿無比愛意看著他,柔聲地說:“媽媽沒事,你早點睡吧!天氣很快要轉冷了,媽媽要快點把它織好。”隨后,她把雙手放在褲腿上擦了擦,又用嘴吹出一口熱氣,暖了暖手便繼續織了起來。

如今他看著眼前這件毛衣,母親那慈祥的臉龐又浮現在他眼前。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從床上一躍而起,打開門氣沖沖地大聲責問:“剛才是誰搬我東西?”“怎么啦?是我啊!”黃秋玲滿臉不解地看著他。“放我桌子上我媽的相片呢?”萬梓星大聲地質問。“哦,你媽的相片,都霉爛了,看不清了,我以為你不要了,就把它丟在那邊垃圾袋里了。”黃秋玲指著那堆垃圾說。

萬梓星跑過去發瘋似翻找起來。好不容易翻出媽媽與他合照的黑白相片,他趕緊用衣服抹去沾在相片上的臟東西,緊握著小拳頭,臉上青筋暴起,厲聲地對黃秋玲說:“今后你再敢丟我媽的相片,我就跟你拼了。”黃秋玲看著萬梓星嚇人的表情,不知說什么好,不由漲紅了臉,尷尬地站在那里。

萬梓星氣鼓鼓地回到房里,坐在床沿上,看著媽媽和他合照的黑白相片,淚水禁不住嘩嘩地流了下來。這張像是他周歲時,媽媽剛從外面勞動回到家里,褲腳還沒放下來,雙腿沾滿了泥土,抱著他合照的。相片里媽媽有些模糊,但眼睛還是很明亮,似乎也在注視著他,她已經離開將近兩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一直在萬梓星的腦海里激蕩。

繼母住進來后,萬梓星明顯感覺到家里起了異樣的變化,爸爸經常在外打工,難得回一趟家,回來了也很少與他交流,一陣陣失落也隨之而來。

“巧巧,你在吃什么?”梓星看到繼母黃秋玲的女兒躲在屋外屋檐下往嘴里塞東西。“沒,沒什么。”巧巧神色一變用手捂著嘴趕緊走開。萬梓星把地上丟下的紙屑撿起來一看,原來是麥芽糖。他不由鼻子一酸,站在那里怔住了,他不知多久沒有嘗麥芽糖的味道了。良久,紙屑從他指間飄落。

這時屋里傳出陣陣笑聲,他心里滿不是滋味,在屋外徘徊了一陣才進去,原來,爸爸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正坐在板凳上和她們有說有笑。爸爸拿著糖果逗阿姨最小的孩子胖子玩。萬梓星很不情愿地走到爸爸的跟前,怯怯地說:“爸爸,學校現在每天都有老師在校門口檢查校服,班主任催我好幾次要交校服費了。”萬樹賢扭頭看了旁邊的黃秋玲一眼,只見她臉色一沉,把頭扭向一邊。爸爸便瞄了梓星一眼,沒好氣地說:“現在哪來的錢啊!一家人吃喝拉撒全靠我,在外打一份工你以為容易嗎?”

“爸,老師已經催了好幾次了。”萬梓星嘟著嘴角很不情愿地說。

“去,去,去,你和老師說現在家里沒錢。難得回來一次就這么啰嗦。”父親不耐煩地揮著手對萬梓星說。萬梓星狠狠地瞪了爸爸一眼,只好懷著委屈默默地轉身走了。萬梓星自從后媽黃秋玲進來后,對父親說的每一句話,總要鼓起很大的勇氣,然而,得到的是父親冷冷的回答,他聽到了父親的聲音里已沒有感情,甚至沒有一點顫動。

萬梓星為了躲開校門口檢查校服的老師,常趁著人多老師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進去。有時要參加班里集體活動必須要穿校服時,就去借李桂子的衣服,這樣也能應付過去。只是他感覺到了老師,同學們投來越來越多異樣的眼光,他變得沉默寡言,越來越害怕回到學校。

“開飯了,開飯了。”黃阿姨在屋子里喊吃飯,萬梓星早就聞到了今天的魚香味,不由興沖沖跑過去坐好,黃阿姨白了他一眼,把一碟青菜,半小碗飯放在他面前。一會兒,巧巧和弟弟也歡叫著跑過來,萬梓星瞪了他們一眼,他們都穿著嶄新的校服呢,這讓萬梓星心里不是滋味。隨后阿姨端了一條魚上來,放在她們姐弟的面前。萬梓星幾次想伸筷去夾,看著兇巴巴的阿姨又縮了回來,最后他鼓足勇氣把抓住筷子的手往上挪了挪,伸出盡量長的筷子,趁黃姨轉身不留意時,飛快伸進魚碟夾了一塊魚肉,放到自己碗里準備用米飯遮住,不料,阿姨轉過身來,看到萬梓星的碗,她的眼睛似乎要冒出火來,要把他燒滅似的。她狠狠地對萬梓星說:“你比他們大,還和小孩爭吃的,你可以吃點魚骨頭啊!”說著,阿姨自己夾了一塊魚骨頭放在嘴里咬了起來,咬了幾口,好像給魚刺刺口了,臉上痛苦抽搐了一下,趕緊起身把魚骨吐到一邊去了。

萬梓星勉強把飯扒完,那塊魚肉也沒吃出味道,然后默不作聲地走到屋后的小山坡上小廟里,找個石墩坐了下來。小時候,媽媽常帶他來這個小廟上香,上完香,媽媽就會分給他一些貢果。此刻,他看著廟上“伯公伯婆”泥像顯得如此丑陋,似乎還正在嘲笑他,他想一腳踹過去,為什么媽媽經常來燒香還得不到保佑?

萬梓星有一段時間沒見到爸爸了,他也更加自由,回家的日子也越來越少,有時就在劉運輝家住上好幾天,黃秋玲也懶得過問他。他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就像大海里一只浮舟,沒有依靠,也看不到明天與希望。

萬梓星去劉利標家,見他爸爸在,就沒敢進去。此時肚子又餓,他想了想,猶豫了一會,還是決定回家去看看有無吃的。他見桌子上凌亂地放著用過的碗、筷。打開飯盒一看,里面還有雞蛋粥,于是拿了勺子裝了一碗喝了起來,不料剛喝到一半,黃秋玲便從里間走了出來,看到萬梓星喝得滋滋有味,厲聲罵他:“我以為你不回來了,這不是留給你吃的。”說罷,便把他的碗一把奪過來,正想把粥倒回鍋里,卻把粥灑落在地上。萬梓星怔在那里,心里一瞬間五味雜陳在翻騰,眼里淚光在閃爍,但他強忍住淚水不讓它掉下來。她怒火騰騰,破口大罵,萬梓星再也忍不住了把筷子往地上一丟,怒氣沖沖站起來往外走,邊走邊氣憤地說:“你們都想我離開,好吧!我就再也不回這個家了。”黃秋玲大聲說:“好啊!你走啊!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了。”

從家里出來的萬梓星無比痛苦地在村里走著,鄰居投來異樣的目光,有人還在背后嘀咕著:“這不是死了媽的星仔嗎?多可憐啊!都成野孩子了。”萬梓星一個上午從村頭走到村尾,又從村尾走到村頭,面對熟悉又陌生的村莊,他也不知道該去哪里。

大姑以前在這里開個小店的,有時他還會過來轉轉,如今大姑一家人已經遷去廣州了。他連一個熟悉的人也找不到。此時,他想去學武術,渴望有一身武藝,像《射雕英雄傳》里的南帝北丐一樣,憑一身高超武藝去闖蕩江湖,遠離這個帶給他無比傷痛的地方。

路上,突然多了一群群學生,他才意識到已經到了放學的時間。他想現在只有找劉運輝了,他返回學校門口,在操場上找到了正在玩耍的劉運輝。萬梓星把劉運輝拉到一邊。低沉著聲音說:“輝哥,我沒地方去了。”劉運輝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萬梓星于是把發生的事情跟他說了。

“那有啥呢,不正好去我家嘛!反正我爸也出去好長一段時間。”劉運輝拍著胸脯說。萬梓星點了點頭,只好如此了。

傍晚,太陽墜下了地平線,收斂了刺眼的光芒,變成了一張紅彤彤的圓臉。它打著呵欠,伸著懶腰,從村里西邊的山頭慢慢滑落。暮色開始降臨,對面的燈火依次亮了起來,劉運輝和萬梓星胡亂吃了點東西便搬張小板凳坐在門口,出神地望著西邊。

晚風輕拂,吹動著旁邊的竹樹林,明月開始爬了上來,很是耀眼,那些晶瑩瑩的星星也鑲嵌在旁邊,黑暗中透出絲絲亮光。他們就這樣靜靜地感受著這個微涼的世界,許久沒有說話。

萬梓星仰望著天空很想穿透這層層黑幕,很想看透天之盡頭是什么。小時候萬梓星特別喜歡偎依在媽媽的懷里,聽媽媽講述許多許多故事。媽媽常指著天上兩顆星星,告訴他天上七仙女和牛郎織女的故事。然而,今晚,他無論怎么搜尋,總是無法找到那兩顆星星。這深深的夜色把他的思緒帶到無盡的夜幕里,也帶給他無盡的煩惱。

“萬梓星,你有什么打算?”劉運輝把萬梓星從思緒中拉了回來。

“我想出去打工,你看怎么樣?”萬梓星說。

“打工,挺好啊!”劉運輝激動地接著說:“你還記得嗎?我們村的阿華讀完四年級就去打工了。他上次回來可威了,西裝革履,帶著一個手表,一頭八字發型梳得發亮,還給家里買一輛上海鳳凰牌自行車。聽阿華說廣州那邊可賺錢了,撿垃圾都可以賺好多錢呢!”

是嘛,萬梓星聽著,聽著,心里變得明亮起來。他倆又談了許多從大人那里聽到的外面幾十層高樓大廈精彩的世界。他倆凝望著星星,星星就像燦爛的寶石嵌在無邊無際漆黑的天空上。萬梓星想,如果能站在幾十層高樓上那是什么感受呢?在這滿天的星空下,引起了萬梓星對未來無限的遐想。

“媽的,我也不想去上學了,要不和你一起去打工算了。”劉運輝突然想起了什么,狠狠地摔出一句話,打破了寂靜的夜晚。

“怎么了,輝哥?”萬梓星不解地望著他說。

“這不,中午我在學校角落里吃飯時,上次和你打架的那個家伙,見我一個人吃著咸菜,便故意把他碗里的豬肉露給我看,還說我是窮鬼。”

“要不叫上劉利標和他干一場。”萬梓星氣憤地說。

“唉,算了吧!上次我打架,給老爸狠狠揍了一頓。”劉運輝摸了摸膝蓋,然后,掀起褲子看了看,膝蓋上那道給父親揍過的傷痕猶存。

“走吧!我們看電視去,先別聊這些。”劉運輝突然站了起來說。“看電視?”萬梓星還真不知道電視長啥樣呢。“是的,快點去或許還能找個位置,我也是剛剛想起來,肥仔家剛買了一臺黑白電視機呢。”

劉運輝打著手電筒帶著萬梓星走了一段村路,然后,左拐右拐到了一幢氣派的洋樓前停了下來,門口已經站著許多小孩子了。劉運輝繞到后門,隔著小鐵門向里屋喊了幾句。不久,有一個人過來開門讓劉運輝他倆進去。萬梓星一看,不覺看呆了,四層洋樓迂回曲折,在燈光照射下如同進入了童話世界,處處是雕龍畫鳳,金碧輝煌。那閃亮的地板磚,烏黑的大理石,精致小巧的洋把手,真是氣派豪華。特別是大廳那碩大的太師椅,還有巨木雕制的茶具,更是讓人感到霸氣逼人。萬梓星心想,自己能住上這樣的房子就好了。

萬梓星隨他們到一樓大廳找個位置坐了下來,大廳已經坐滿了許多小朋友,許多人都要交5毛錢才能進來看電視劇。黑白電視機前擠滿了黑壓壓的腦袋,電視里正在演武松打虎,門外那些進不來的人聽到電視劇播出的聲音,就用手拼命地搖鐵門,叫開門。剛才那個叫肥仔的初中生便出去罵幾句,見還不管用,就牽了一條狗過來拴在鐵門旁邊。那條大黃狗對著外面的人狂叫幾聲,作勢欲撲過去,他們一見嚇得罵了幾句,便四下散去。

武松醉打老虎的那緊張、威猛的劇情,讓萬梓星情緒高漲,熱血沸騰。在回來的路上,他仍和劉運輝津津樂道,說得忘情處,兩個人還會停下來對耍幾手。

“輝哥,肥仔家怎么這么有錢啊?”萬梓星心里一直想著這個問題。

“聽說,他爸爸是開酒吧的。”“酒吧是干什么的啊?”“酒吧就是給人唱歌、喝酒、跳舞的地方啊!”

“那就是很好玩了。”萬梓星點了點頭說。他盡力去想象著那是怎樣的場景,卻又無法想象出來。

沒有去上學的日子,讓萬梓星感覺百般無聊,他有時到村口小賣部看人打撲克,碰到有人贏錢高興了,就會打發他去買點吃的,萬梓星也很樂意做這事,那些人也會獎勵一只雞腿給萬梓星,可以讓他解下嘴饞呢。

萬梓星一早起來照常去了小賣部,里間兩張桌坐滿人,牌戰正酣。

“好,好!”突然,肥頭大耳的標哥高興得一拍桌子,大叫兩聲,把桌上的錢都往自己口袋里掃,看樣子是贏了。萬梓星不由得湊了過去。標哥又拿了牌,迅速拿起來瞄了一眼,便把牌放在桌面上,隨后口里不知在默念什么,眼睛不停地在眾人臉上掃視。其他三個人神情凝重,死死盯著出牌。“好”標哥興奮地拋出了底牌,他又贏了。

其他三人面如死灰,威哥很不情愿地掏出錢,罵了幾句,想把錢拋在桌面上,可是不小心掉在地上了,他很不情愿地彎下腰去撿錢時,“唉喲”一聲,威哥摸著頭叫了起來,他的頭碰到桌邊了。威哥想發火,卻又無處發作,看見萬梓星似笑非笑看著他,不由得破口大罵:“你這小子笑什么,從你一進來老子就輸錢,趕緊給我滾出去。”隨后拿起拖鞋就順勢丟了過去,“啪”地一聲,拖鞋重重擲在萬梓星的右臉頰上,立馬起了一道紅印。

萬梓星驟然一驚,看著人高馬大的威哥,只好撫摸著右臉頰含著眼淚默默地退了出來,走出門口,委屈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嘩嘩地掉了下來。萬梓星流著眼淚走到一處山崗上,禁不住放聲哭了起來,好一會兒才止住眼淚。坐了一會兒,木然地看著一群群人正去趁圩,他也想去鎮上看看。

萬梓星在街上隨意地閑逛著,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他。他定睛一看是姐姐。她正推著一部陳舊的上海牌自行車,一身深藍色上衣,沾了許多黑色的粉,腰上拴著一個花格式圍裙,她的長發不見了,剪了一頭短發,臉色略顯黝黑。萬梓星一臉驚訝地看著大姐,自從母親過世后,就再也沒見過她。如果不是姐姐叫他,萬梓星還真認不出來呢。

“姐,你怎么在這里?”萬梓星驚訝地問。“今天剛好墟日,你姐夫沒空,我就拿點自家產的炮竹過來,看看能不能賣點好價錢。”萬麗麗用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說。

萬梓星站在那里下意識用手摸了摸臉頰。

“你讓我看看!”萬麗麗邊說邊騰出右手,抓住弟弟的衣袖把他的手拉開,然后上上下下打量起來。弟弟比以前長高了許多,一頭凌亂的頭發,臉色蠟黃而消瘦,臉上還有土灰,一身土黑色的大號衣服上也沾滿了灰塵。看到這,萬麗麗不由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哽咽著說:“弟弟,你吃飯了嗎?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

萬梓星搖了搖頭,他感受到了姐姐那充滿愛意的話語,就好像一股溫暖的氣流溫柔地沁入他的心里,他是多久沒有感受到這種溫暖了呢。他微微抬起了頭看著哭泣的姐姐,他不知道怎么勸解,不知道該怎么說,掙開姐姐的手拍拍她的肩膀說:“姐,別哭了,別哭了。”萬梓星勸說著姐姐,自己卻又忍不住掉下眼淚。

哭了好一會兒,萬麗麗似乎想起來了什么,趕緊掏出手帕抹了抹眼淚,然后說:“走吧!我們去旁邊小面館吃點面去。”“姐,這不還早嗎?你的炮竹怎么辦呢?”萬梓星雖然這樣說著,眼睛卻瞄著面館里飄出帶著香味的裊裊熱氣。“走吧!炮竹剛才已經有人要了,那人就在面館旁邊。我們把貨交給他,就去吃個小面。”萬梓星點了點頭,幫忙推著滿車的炮竹到買主店門口。店主看著萬梓星在利索地幫忙搬貨,便笑著對萬麗麗說:“今天請了一個搬運工啊!”萬麗麗正用一雙關愛的眼睛在弟弟身上移動,看著弟弟賣力地把炮竹搬下,她那布滿愁云的臉上也露出光彩。她扭轉頭對著店主微微一笑,并不搭話。待結完賬,便帶著弟弟到隔壁面館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不久,店主就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過來,上面放了一個圓圓的煎蛋。“你快吃吧!”萬麗麗看著面條吞了一下口水,充滿無限愛意地說。“姐,我等你那碗面上來再吃吧!”“你趕緊吃吧!我剛剛吃完,姐不餓。”萬麗麗說著,就把那碗面推到了弟弟的跟前。

萬梓星看了姐姐一眼,這體貼的話語就像媽媽一樣,似乎不是說笑的樣子,便滿懷感激低頭狼吞虎咽地吃起來。萬麗麗看著眼前弟弟一副狼狽的樣子,她的笑容漸漸消退了,她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向她逼近,媽媽犯病離去,仿佛讓她一夜成熟。和許多農村的女娃一樣,她還沒體會到青春年少的時光,就被推到為人妻為人母的境況。她有過深深的埋怨,特別這幾年異常艱難的日子簡直無法言語。但是生活不容她過多的思考和選擇,她就成了家里的主心骨,里里外外操勞,讓她顯得過度憔悴。盡管這樣,但她一直都沒有放棄,特別是孩子的出生,給她注入了無限希望與責任。有時在送貨路上見到有值錢的瓶子就會撿回家賣點錢幫補家用,日子過得非常艱難。

“聽說你沒去上學了,我那天專門去家里找你,你又不在家,黃阿姨說你性格很倔強,她管不了你,老爸就說讓你去我那做點事。你有什么打算呢?”萬麗麗看著弟弟吃得差不多了,便關切地問。

“這分明就是掃我出門嘛!我也不想再見到他們,我也不打算回去了。”萬梓星丟下筷子氣憤地說。

“唉!你們這是怎么啦?”萬麗麗聽到弟弟那滿含憤怒的語氣,就像一把刀刺進了她的心里,心里一顫,不由皺起眉頭焦急地望著他問。

萬梓星話還沒說出來,眼淚就先奪眶而出。他用手抹了抹眼淚,然后時而憤怒,時而悲傷,這幾年內心的抑悶和苦痛就像火山爆發一樣在姐姐面前盡情地迸發出來。

萬麗麗靜靜聽他講完,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內心變得異常的復雜。她不知道該說什么來安慰弟弟,臉上哀愁密布。她知道弟弟和黃姨他們之間的怨恨,一時之間是無法化解了。她長嘆了一聲,然后說:“你還這么小,也不能進廠,這樣吧!明天我叫你姐夫鄒遠青過來接你,先去我家里幫忙做點炮竹吧!”

“做炮竹?”萬梓星是多么想玩炮竹,記得家里過年時,媽媽好不容易買了幾排小炮竹,沒玩幾下就沒了。萬梓星就偷偷和鄰居小桂子去鎮上買點火藥引線回來,再用些舊課本卷起很大的炮竹來玩,看著碩大的炮竹把牛糞炸得四周飛起,那種感覺真爽呢。

萬梓星想了想,現在也沒有別的去處,只好點了點頭。

第二天一早,姐夫鄒遠青就接萬梓星過去,姐夫家在鄉鎮結合部,是個并不寬裕的大家庭,姐夫的爸爸媽媽身體不太好,日常幫忙料理家務,姐夫有四兄妹,姐夫排行第三,弟弟鄒遠明和萬梓星差不多年齡,跟姐夫住在一起。姐姐生有兩個小孩,年齡大的上小學二年級。吃飯的時候就是一大桌子的人。

萬梓星睡在閣樓上。在姐夫鄒遠青指教下,他學會給炮竹裝燃藥、放引線、卷炮竹等工序。趕貨的時候,把萬梓星累得團團轉,一天下來手上、臉上、衣服上全是烏黑黑的燃藥,有時累得他真想在地板上躺下去。

不知不覺在姐夫家兩個月過去了,吃完早飯萬梓星照例在作坊里忙著,突然他感覺有點涼快,便回宿舍拿外套。當他經過廚房時聽到姐夫的父母在爭執,不由凝神一聽,親家公很不高興地說:“昨天我想去盛多一碗飯都沒了,肚子到現在還餓著呢!這一頓放多一點米吧!”親家母說:“再不省點吃,剩下的米都吃不到月尾呢!現在家里又多了一張嘴,這么能吃,你知道的。”他們越說越激烈。

萬梓星聽了幾句,假裝沒聽見,悄悄地回房拿衣服便回到作坊。

晚上大姐喊吃飯的時候,萬梓星故意磨磨蹭蹭,估計大姐一家人都盛好飯了,他才慢騰騰從房間里走了出來。他肚子早就呱呱叫,盛飯時,他用眼里的余光偷偷看了他們一眼,發現沒有人注意他,他便悄悄用力把碗里的飯壓了壓,又添了一些米飯,然后,找個位置只顧低頭吃飯。突然,親家母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盛湯的勺子掉在地上發出叮的響聲,把萬梓星嚇了一跳,他再也不敢去盛第二碗米飯了。

回到房間里坐在床沿上,看著床頭上媽媽的相片,他心里頭一種失落、傷痛和委屈隨之而來,特別是那種失去庇護的孤獨與無助,再次讓萬梓星流下淚水。這些淚水讓萬梓星變得比同齡人早熟。

萬梓星幼小的心靈里,已深深埋下寄人籬下的苦澀和悲傷,他原以為在姐姐家會好的,沒想到日子會過得更加苦惱。他不敢有過高的奢望,只能小心翼翼地做事。

空閑的時候,他就獨自到縣城里轉悠,他似乎在尋找什么。

“萬梓星,萬梓星!”突然,萬梓星身后傳來急促而又熟悉的呼喊聲。他扭轉頭一看。“咦,這不是劉運輝嗎?”半年多不見,劉運輝長高了,他穿著一條黑色的牛仔褲,兩個膝蓋還露了出來,花格子上衣,一頭淺黃色卷發,臉上長著許多痘痘。

“你怎么在這里?”萬梓星滿臉驚訝。

“唉!說來話長,老爸也不管我了,我就跟著一個大哥出來混!對啊!你的手怎么了?”看著萬梓星手上的傷疤劉運輝露出了一臉的驚訝。萬梓星低下頭,用左手撫摸著傷疤,沉默不語。

“說嘛!你這是怎么回事?”劉運輝不依不饒地繼續追問。

萬梓星見瞞不過,只好告訴他上個月在作坊裝燃料時不小心把手燒傷的事告訴了他。

“唉!你干脆就出來做唄!肖大哥要招很多人,出來這里有得吃有得玩,你怕什么呢?”“那你跟著肖大哥做什么呢?”

劉運輝用右手得意在萬梓星面前比劃了幾下。“我們看場的,倒倒苶水,看有無人出‘老千’,肖大哥叫我們上,我們就操家伙上,別提多刺激了。”

萬梓星嚇了一跳,脫口就問:“這不是犯法嗎?”“犯法?肖大哥說了,我們還沒到16歲就是砍了人也沒事的。”劉運輝繪聲繪色接著說:“有一次真的發現有人作假了,肖大哥就把那人拉出來讓我們好好地練練拳腳,我們每人都上去踢了他一腳,他趴在地上像死豬一樣,動都不敢動,那可威風了。”

萬梓星聽著聽著,兩眼圓瞪,張大了嘴巴。劉運輝看到萬梓星的表情,笑了笑,又聊了一會兒,萬梓星準備坐車回去,劉運輝一把拉住他。“你這上哪兒去?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輝哥,這是去哪?”萬梓星邊走邊問。“走吧,你去了就知道了。”劉運輝帶著萬梓星左拐右轉,穿過幾條大街,便到了寫著“世紀皇庭”的大酒店門口。萬梓星看著這氣派的大門,門口站著兩個笑容燦爛年輕貌美的姑娘,不禁愣住了。

“輝哥,這,這是?”萬梓星看了看自己沾了不少炮竹藥的衣服,不由往后退了兩步。劉運輝趕上來一把拉著他的右手,“吃飯啊!快點吧!我的肚子都餓了。”

“輝哥,你去吧!我就不進去了,而且我也沒有錢呢!”萬梓星臉露難色。劉運輝“哈,哈”笑了笑兩聲,拍了拍萬梓星的肩膀說:“兄弟,你放心吧!今天哥請你。”萬梓星見此再也不好推辭,只好拍了拍衣服用手理了理頭發,才硬著頭皮跟在劉運輝后面。

進去大廳,萬梓星一看,好家伙,大廳處處金碧輝煌,每個位置都精心布置,花盆吊飾完善搭配,走進這里,就好像書本上說的進了北京皇宮中那些場景,那幅巨大的山水壁畫,水晶吊燈,將摩登時尚與奢華氣息完美融合。萬梓星睜大眼睛看著,差點碰到前面帶路的服務員。這才不敢再看,緊跟著劉運輝找個雅座坐下來。

一會兒,服務拿來菜單,輝哥遞給萬梓星看,問他要吃什么?萬梓星看了看菜單,上面赫然寫著:糖醋排骨、鴨肫、油淋大蝦、蒜茸粉絲蒸十頭鮑、家燒縮骨魚、辣炒花甲、姜蔥炒蟶子、文蛤蒸雞蛋,這些名稱聽都沒聽過,看著幾十上百元的價格,萬梓星冒出了冷汗。他用手抹了抹臉,然后默默把菜譜合上,遞給劉運輝,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說:“輝哥,還是你來吧!我隨便吃什么都行。”

“那好咧,我也了解你的德性。”劉運輝用手對著菜譜指了幾樣菜,服務員做好記錄,便走開了。

“對了,輝哥,你怎么來到這里呢?”萬梓星看著劉運輝的手上戴著的手表既羨慕又好奇。“那也是一個巧合,你走了后,我也很無聊了。那天放學路上,經過小賣部時我看他們打麻將,覺得挺好玩的,看了幾次后就和一個叫鄒利清的大哥混熟了。我老爸一出去做事就十天半個月,也不理我,鄒利清大哥常請我吃飯,他見我無事做,和我老爸說帶我出來打工。他就把我帶到縣城來了。”

萬梓星點了點頭,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服務員把菜陸續端了上來,萬梓星夾了一道糖醋排骨放到嘴里一咬,香甜爽還有汁兒一齊涌進了嘴里,瞬間嘴里滿是肉香的味兒。兩人又喝了幾支啤酒,直喝得微醉。

從酒店出來,告別了劉運輝,萬梓星一直回味著那菜式的美味,就是春節也沒吃過這么好的一頓。特別是結賬時劉運輝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張張百元大鈔,讓萬梓星怦然心動。他是多么羨慕劉運輝,他一直在思考著劉運輝那一番話,考慮著是否要離開姐姐家。

“你就是縱著你那寶貝的弟弟,也不多叫他做事,你看他,學會到處野了。”萬梓星回到屋里就聽到姐夫他們又在爭吵。“人家還小,有時休息下也是應該的嘛!”姐姐也不甘示弱。

“還小?你看他吃飯吃菜比我吃得還多。”

萬梓星皺皺眉頭厭煩地走出屋子。不遠處姐姐的小叔子鄒遠明和自己的外甥他們在玩跳格子游戲,跳格子正是萬梓星最喜歡玩的游戲呢,他多么想加入一起玩啊!可是,他不想自討沒趣,于是獨自坐在角落里,看著他們盡情地玩耍。萬梓星越來越感到孤獨,他隱隱約約感覺到在這個家里就是一個多余的人。去找輝哥的念頭也越來越強烈了。

春節將要到了,農村的年味逐漸濃了起來,對孩子們來說這是最值得期盼的日子,家境好些的孩子不但有機會穿上一件期盼已久的新衣服,還可以吃上幾頓肉。老百姓辛苦了一年,幾乎把全年的積蓄都用在春節那幾天的花銷上,春節對于農村的人來說是非常隆重熱鬧的事情。

萬梓星卻在為春節的即將到來而發愁。

“哥哥,你覺得我的新衣服好看嗎?”萬梓星坐在臺階上,木然地看著鄰居家孩子在玩耍。突然,小弟弟的問話讓他回過神來,他不耐煩地看了小弟弟一眼,便起身走開。他發現自己上衣已經破洞了,褲子線條也斷了幾處,只好去隔壁黃大娘家借了針線,一針一線笨拙地補了起來,雖然補得難看了些,好歹把破洞縫住了。年幼的萬梓星知道縫補衣服的破洞容易,卻不知道縫補生活上的破洞,親人間的裂痕,失去母愛的破洞那需要用一生來努力。

大年三十,終于在萬梓星忐忑不安中到來了。

農村風俗,小孩下午四五點鐘左右就會洗澡,老百姓通常在洗澡水里放了蒜頭、長命草、百里樹葉、桔子葉等,寓意洗了長命百歲,智慧吉祥。大人說先洗澡的人會變得更聰明。第一個洗澡的自然輪不到萬梓星了。萬梓星就幫姐夫鄒遠青做些家務事,姐夫的父母就在忙祭祖的事情。不久,鄰居祭祖的鞭炮聲也接二連三地響起來了,甚至許多人家同時燃放,寂靜的鄉村變得非常熱鬧了。

親家母祭祖完畢,叫兒子鄒遠明點鞭炮,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暫時趕走了萬梓星陰郁的心情。大姐的小孩鄒俊豪洗澡完,出來一看,傻眼了。原來他的新衣裳還用膠紙裝得好好的,正好放在燃放炮竹的下面,放炮竹的小叔叔以為是垃圾,沒理會它,許多鞭炮就掉落在膠袋上燃燒。待鄒俊豪反應過來,大叫一聲,“我的衣服”,便顧不得還有冷零丁的鞭炮響,趕緊跑去拿起膠袋一看,衣服已經被鞭炮炸了不少黑洞,還有焦味呢!看來衣服是不能穿的了。姐姐生氣地說:“怎么大人也這么毛躁,不看看再叫人放炮竹,小孩衣服在過年時給燒了是多么不吉利。”“誰知道這里面是衣服啊!都以為是垃圾呢!”親家母也不甘示弱就和姐姐吵了起來。“行了,行了吧!都少說幾句吧!”鄒遠青過來說了妻子幾句。萬梓星看著被燒爛的衣服,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快意。

有這樣的一首民歌:“正月十五鬧元宵,大紅燈籠掛得俏,花燈如海人如潮,歡歌笑語好熱鬧。”按農村風俗,生了男孩的家庭要備齊祭品,去“伯公伯婆”廟里拜祭上燈籠,感謝在“伯公伯婆”的保佑下喜得貴子,祈求人丁興旺、全家平安。

吃完晚飯,鄒遠明打量了萬梓星幾眼,悄悄把他拉到門口。對萬梓星如此這般交待一番,萬梓星聽了點了點頭。隨后,鄒遠明又去別處約了幾個同齡人,一同前往廟里拜祭。

那里已有幾群人在等待拜祭,有時炮竹還沒響,人們便一哄而上搶祭品。那場面混亂又刺激,為了幾顆花生也是拼了命,小胖手腳擦傷,拿著搶來的花生仍然滿臉笑容。萬梓星按照鄒遠明的分工占住有利地勢,也搶到了一塊年糕,鄒遠明便把搶來的祭品集中由一個人保管好。

鄒遠明看了看祭品,想了想說:“這樣搶得太少了,我們不如提前去埋伏好。”他們在拜祭的必經之路等待。不久,遠遠就看到一個人提著籃子往這邊走來,待他到跟前了,鄒遠明便大喊一聲,“亂啊!”于是大伙一擁而上,提籃的那個中年男子怎么攔也攔不了,大家搶得很起勁,以為有好貨了。后來,中年男子實在沒辦法了,就把手電筒往地下一摔,大聲喊:“不要把我的籃子搞爛了,這是我剛買的豆腐。”大伙一聽這次闖禍了,哄的一聲,馬上四散奔逃,鄒遠明在慌亂中腳底踩到石頭滑倒在地上,中年男子趕上去狠狠地踢了他幾腳。鄒遠明捂著被踢的腰回到家里,親家母和姐夫看到被踢得紅腫的腰部,不由破口大罵萬梓星,萬梓星只好委屈地躲進小房里任由他們謾罵。

春暖花開,過完熱鬧的春節,人們便陸陸續續開始忙于生計。姐姐一家人也開始忙碌起來。萬梓星也不例外。照例在幫做炮竹,日子并沒有大的改變。

“就你能吃,吃了又不會做事。”親家母當著萬梓星的面有意無意地罵鄒遠明。萬梓星聽了,心里一酸,只好默默地走開。

“媽,你就不能少說幾句嗎?”萬麗麗終于忍不住說了起來。“少說幾句,那你來做飯啊!”親家母也不示弱。“我來做飯,那你喝西北風啊!”萬麗麗沒好氣地說。“你怎么對媽這樣態度呢?”鄒遠青大聲呵斥她。“什么意思?你不看看她是什么態度呢?”姐姐也火了。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爭吵起來,越吵越激動。鄒遠青突然舉起拳頭照著姐姐的肩膀一拳打過去,萬麗麗給打蒙了,一時愣在那里。待她反應過來,撲上去對鄒遠青又拉又扯,鄒遠青更來氣了,左手用力一撥把萬麗麗摔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他卻揚長而去。

萬梓星在旁邊看著這一幕,不由握緊雙拳,眉毛上揚,胸口起伏,他幾次想沖上去。最后還是忍住了。“姐,我還是去打工吧!”萬梓星把姐姐扶起來氣憤地說。“你傻的,你去哪打工?有姐在,你不用怕他們。”萬麗麗激動地說。“姐,你好好過日子,他們是針對我的,我去找劉運輝,你放心吧!”萬梓星把那天碰到劉運輝的事告訴她了。

萬麗麗打量著眼前的弟弟,弟弟那張童稚的臉龐逐漸消退,嘴邊露出了淡淡的小胡須,不知什么時候起還出現了喉結,這讓她有絲絲的安慰。這段時間弟弟其實是幫了不少忙,但是她的家婆卻視而不見。她對弟弟不只是姐弟的感情,很多的時候,甚至是帶著母親的角色去關愛他,希望能給他更多的庇護,但是生活就像是打翻了歲月的五味瓶,家里家外的事情接踵而來,她忙得就像陀螺,高強度的生活壓力,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不但要照顧孩子,打理家務,還要經營炮竹作坊。有時晚上11點多了,想著別人都躺在床上休息,自己卻還在作坊里加班。不知多少個夜晚她默默地流下了眼淚。她實在沒有能力給予弟弟像母親的愛護,而且表面和善,但一牽扯小小利益就會露出本性的家婆,對于她這個突然出現的弟弟,表現出極度厭惡不滿。她曾努力想讓他們接受弟弟,然而,無論她怎么努力,潛意識里偏袒著自己孫子的爺爺奶奶,總是無法接受她的弟弟,生活中一件小事都可以讓家婆小題大做指桑罵槐,甚至現在連小孩子也學著大人的模樣做出厭惡的樣子。她意識到在家族里的她和弟弟正被邊緣化,她感覺到壓力越來越大。想到這她只好無奈地點點頭,痛苦地說:“弟,你自己注意安全,別學壞,出去不習慣了就回來姐姐這里,姐姐會照顧你的。”萬梓星看著姐姐那紅腫的雙眼,點了點頭。心想,只要自己離開這個家庭能給姐姐帶來好的關系和生活,就是在外頭受再多的苦他也是愿意了。

劉運輝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昨晚三點鐘才收工,他雖然習慣了這樣的夜生活,但還是感覺有點累。突然,幾聲清脆的敲門聲把他驚醒過來。他翻了一下身,又想睡去,可是,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他只好瞇著眼睛極不情愿地拉開了門一看,不由眼前一亮,原來是萬梓星。“輝哥,我以為走錯門了呢!”萬梓星按照劉運輝上次留給他的地址,費了一番周折才找到劉運輝。

“快進來吧!早就叫你來了,你就住我這,在別人家里住干嘛呢?出來多好,自己掙錢自己花。對了,你這次怎么想到出來呢?”

“唉!”萬梓星長嘆一聲,帶著氣憤的口氣,把姐姐家里發生的事說了出來。“媽的,讓我找一幫人去教訓教訓他,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可他畢竟是長輩啊!”萬梓星臉露難色。“他打你姐,你就打他弟。”“這個,讓我考慮考慮。”萬梓星一時又猶豫起來。

“那個肖大哥要我嗎?”萬梓星滿臉愁云,他不想回到姐夫那里去了。

“你來的也正是時候,現在肖大哥生意真好,需要很多人手的,只是他這幾天出去了,待他一回來我便和他說。”

“那就好,麻煩你了。”萬梓星心里稍稍安定下來。

萬梓星離開姐姐家,像脫籠的小鳥,美美地睡了覺,想上哪就就上哪,想吃多少飯就吃多少。這里不用看親家母那充滿寒意的眼神,不用聽他們那嚴厲的語氣;不用聽姐夫那呼來喚去的使喚,更不用膽顫驚心地做事。

趁還沒有上班,萬梓星一大早就一個人在街道上閑逛著,門口廣告牌特別顯眼,突然他發現有“百佳超市”這牌子特別熟悉。“哦,是的,那次和姐姐送完貨,來這里買米的。”

他不由得留意起街上的行人起來。突然一個挑著蛇皮袋的熟悉身影低著頭走過。“姐,你今天來了?”萬梓星加快腳步追上去。

萬麗麗聽到聲音猛地一回頭。四目相對都愣住了。“姐,你眼睛怎么又腫了?”萬梓星關切地問。“我沒事,看你變瘦了,你還好吧!”萬麗麗躲躲閃閃地回應著。

“哦!我挺好。和鄒運輝住在一起,等肖大哥回來就可以上班了。”

“那就好,你要保重自己。”萬麗麗又囑咐了幾句,用手挪了挪扁擔便欲低頭走開。“你的手怎么纏著紗布呢?”萬梓星一把拉住扁擔,不讓她離開。萬麗麗用力掙了幾次,見走不成,只好停下來。

“你這是怎么回事啊?”萬梓星一把抓住姐姐的衣袖,掀起衣袖看了起來。“這是我不小心弄傷的。”萬麗麗掙扎著欲離開。“你騙我,哪來這么多傷痕,是不是他又打你了?”

萬麗麗見實在瞞不住,鼻子一酸,抽搐了幾下,哽咽著說:“前幾天被店主退了一批貨,你姐夫就罵我。我不服氣頂了幾句,他又把我揍了一頓。他最近不知是不是瘋了,以前都不是這樣的。”

“媽的,我就知道他們會繼續欺負你的。”萬梓星雙拳緊握,兩眼冒出怒火,咬牙切齒地說。

“我們家這樣子,媽媽走得早,爸爸又沒有本事,看在孩子的份上,也只有忍氣吞聲了。”萬麗麗嘆了一口氣接著說:“你保重自己吧!我還要趕著回去送貨呢!”

萬梓星無奈地點點頭,看著姐姐遠去的背影,眼前又浮現起鄒遠青揮拳打向姐姐的情景。他握緊拳頭走回住處,劉運輝正在做飯,聽到開門聲,頭也不回地說:“萬梓星,你猜今天誰來了?”

“誰啊!”萬梓星說完,一言不發坐在椅子上。

“你今天這是怎么了?吃火藥了?”劉運輝聽到萬梓星聲音不對勁,便回過頭問萬梓星。萬梓星就把碰到姐姐的事和他說了。劉運輝生氣地說:“我都說了,再不教訓鄒遠青,他只會變本加厲對你姐姐。”萬梓星想了想,點了點頭,心想只有如此了。

這時,房間門“吱”的一聲打開了,劉利標走了出來。萬梓星眼前一亮,忙喊道:“阿標,你也來了,太好了,我們仨個人又在一起了。”“是的,我們又可以在一起玩了,阿星你長高了。”劉利標笑瞇瞇地說。“你也是啊!我都差點認不出你了,你變帥了,嘴上都長胡子了。”萬梓星上前拍了拍劉利標的肩膀,高興地笑了笑說。

“好了,都別光顧說話了,我們先吃飯吧!”

“來,我們干一杯。”劉運輝高高舉起了啤酒杯。

“干!”“干!”萬梓星和劉利標分別舉起了杯,三個人的酒杯緊緊地碰在一起,發出了清脆的叮當聲。

“今后我們三個人要有福共享,有難共擔,有酒同喝。”劉運輝滿臉通紅,再次舉起酒杯說。“好”,隨后,劉運輝拿出三根煙放在桌面,又擺了三個杯子,斟上酒,三個人排成一排拜了幾拜說。“今后我們共患難,同擔當。”“我們都聽輝哥的。”萬梓星和劉利標緊接著說。“那就好,現在阿星有難,就是我們有難,明天我叫上幾個兄弟一起找他們算賬。”兩人點了點頭。

“那太感謝輝哥了。”萬梓星感激涕零地說。“現在我們都在同一艘船上,一個人有難,就是全體有難。一家人別說二家話,吃完飯你們好好休息,我去上班時跟他們說好,明天我們一早就殺過去。”萬梓星面對現實生活處境困惑,只好見機行事,積極回應著劉運輝,他現在太需要借助外力才能強大自己,才能生存或者說生存得好一點。采用結拜這種古老人際結合方式,很適合他此刻的心理需要,他似乎找到了一種依靠,一種安全感,一種膽識,做事也變得膽大起來。

第二天一早,劉運輝一看已到了約定的時間,便催促萬梓星趕緊出發。到達約定地點時,已有三個人戴上墨鏡騎著摩托車在等待他們了,劉運輝一一給萬梓星作了介紹。萬梓星只記得開摩托車的叫賴哥、濤哥。六個人分乘兩輛摩托車,按照萬梓星所說的地址駛去。

在新華鎮坪里村一棵樹下,幾個小伙伴正在玩耍,突然兩輛摩托車飛馳而來,“嘎”地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幾個小伙伴停下玩耍,詫異地看著他們。摩托車在村里還是稀罕物,膽大的開始圍上來察看。摩托車上走下兩個人,徑直走到他們跟前,二話不說,對著鄒遠明便拳打腳踢起來,鄒遠明被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倒了,他抱著頭在地上打滾,他不明白他們為什么打他。其他小朋友似乎醒悟過來,顧不上看摩托車,飛快地跑開了。良久,鄒遠明才大哭起來。

“你們是什么人?你們想干什么?”鄒遠青聞訊,怒氣沖沖從家里隨手操起根木棍,便匆匆跑了過來。摩托車上的幾個人見狀趕緊下來圍住鄒遠青,鄒遠青一看這陣勢不由倒吸了一口涼。他們嘴里叼著煙,戴著墨鏡,手里拿著小鐵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鄒遠青鐵青著臉站在那里,進退兩難。

“噢,原來是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在搞鬼。”鄒遠青這時才看到站在一旁的萬梓星。他厲聲質問:“你為什么要打他?他那里得罪你了。”

“我為什么打他,你心里很清楚。如果你再這樣對我姐。別怪我對你也不客氣。”萬梓星嘿嘿冷笑了一聲,往前走了一步,晃了晃手里的鐵棍。

鄒遠青不由退了一步,臉漲得通紅,一時語塞,額頭浸出汗珠,半晌才說:“大人的事,你懂什么?是你姐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才惹我打她的。”

“我不管,反正你再敢打我姐,就別怪我不客氣,別以為我們窮人家的孩子就好欺負。”萬梓星拿著鐵棍又晃了晃。

鄒遠青看了看萬梓星身邊幾個人,挑釁似地瞪著他。他拿著木棍的手慢慢軟了下來,狠狠地瞪了萬梓星一眼,再也不說一句話,便拉起還哭著的鄒遠明,怏怏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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