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卓別林自傳(傳記譯林)
- (英)查爾斯·卓別林
- 9068字
- 2022-04-18 16:15:28
一
我于1889年4月16日晚上8時,出生在沃爾沃斯區的東街。此后不久,我們一家人就搬到了蘭貝斯區圣喬治路的西廣場。據母親說,當時我的生活是幸福的。我們的家境相當寬裕,一家人住了三間陳設很優雅的屋子。我至今記得:母親每天晚上去劇院之前,總讓我和雪尼睡在一張舒適的床上,愛憐地給我們把被窩掖好,然后將我們囑托給一個女仆。三歲半時,我闖了個禍。比我大四歲的雪尼變戲法,把一枚硬幣吞下肚去,再從脖子后邊取出來,我不甘示弱,也同樣把一枚半便士的硬幣吞了下去,害得母親只好去請醫生。
每天夜里從劇院回到家,母親照例要留一些好吃的東西在桌上——一塊那不勒斯蛋糕[1]或幾顆糖果——讓我和雪尼第二天早晨吃,講好了要我們早晨別吵鬧,因為她往往睡得很遲。
母親是雜劇場的喜劇演員,那時年紀剛近三十歲,長得嬌小玲瓏,面孔白皙,眼睛是藍紫色的,淡棕色的長發一直垂到腰下。我和雪尼都很愛母親。雖然實際上她并不是一位傾國傾城的佳人,但我們都覺得她美得像天仙一樣。多年以后,認識她的人還對我說,她當時嬌艷可愛,有著一種迷人的風韻。她常常很得意地把我們弟兄倆打扮得整整齊齊,星期日一起出去遠足,雪尼穿的是伊頓公學的學生裝和長褲,我穿一件藍色天鵝絨上衣,配一副藍色手套。我們沿著肯寧頓路漫步,一路上出足了風頭。
在那些日子里,倫敦的一切都是那樣從容不迫。動作的節拍是從容的;甚至馬拉著的有軌車,沿威斯敏斯特橋路跑下去時,也踏著從容的步子,然后,到了橋盡頭,在旋轉盤[2]上,也從容不迫地拐過彎去。在母親走紅的那些日子里,我們也住在威斯敏斯特橋路。那兒的人都顯得歡欣而和藹,街上都是吸引人的店鋪、酒館和音樂廳。路拐角上對著橋的那家水果店陳設得五彩繽紛,鋪子外面也都是排得整整齊齊、堆得高高的水果——橘子、蘋果、梨和香蕉,而這就跟河對面那座莊嚴灰暗的議會大廈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這就是我童年時代的倫敦,這就是我情感漸萌、思路初開時的倫敦:記得那春光明媚的蘭貝斯;記得那些瑣碎細微的事情;記得怎樣和母親坐在公共馬車的頂層上,試著去觸那掠過去的紫丁香樹枝;記得那些扔在有軌馬車和公共馬車站附近人行道上的五顏六色的車票——橘的、藍的、粉的、綠的;記得威斯敏斯特橋路拐角上那些臉色紅潤的賣花姑娘,她們正在做一些鮮艷的紐扣眼插花,靈巧的手指撥弄著閃亮的錫箔和顫巍巍的羊齒草;記得那些剛灑過水的玫瑰花,它們在潤濕中散發著香味,勾起了我迷離恍惚的憂郁;記得那些令人感到郁郁寡歡的星期日,那些面色蒼白的父母帶著他們的孩子,孩子走過威斯敏斯特橋,很小心地拿好他們的玩具風車和彩色氣球;記得那些一便士的媽媽船[3],它們駛過橋底時,會輕輕地把煙囪倒下來。我相信,我的心靈就是在這一切瑣事中成長的。
我們家客廳里的一些物件也影響了我的情緒:母親那幅和真人一般大小的蕾爾·格溫[4]的畫像,使我感到厭惡;餐具架上的那些長頸水瓶,使我感到愁悶;那個圓形小八音盒的琺瑯面上繪了幾個云霧中的天使,我看了又是歡喜又是迷惑。我喜愛的是那把用6便士從吉卜賽人那兒買來的玩具椅子,它使我體會到一種占有財物的特殊感覺。
我記憶中的一些不平凡的大事是:一次跟母親一起去皇家水族館[5]看雜耍,看到了“她”,那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在熊熊烈火中伸出腦袋向人微笑。我們還花了6便士摸彩,母親把我舉到一個裝滿木屑的大桶口邊,讓我從里面摸一包意想不到的東西,結果是一塊吹不出聲音的口哨糖,還有一枚玩具紅寶石胸針。還有一次是去坎特伯雷游藝場,我坐在一張紅絲絨椅子上,看父親表演……
后來,天黑了,我坐在一輛四匹馬拉的馬車的頂上,母親把我裹在一條旅行毯里,車上還有她劇團里的一些朋友。我們的吹鼓手吹響了號角,和著馬匹的得得蹄聲和挽具的叮叮鈴聲。我們沿著肯寧頓路駛去,我沉浸在他們的歡樂和嬉笑聲中。
后來,發生了一件事情。在事情發生后的一個月,也可能是幾天以后,我突然覺出母親的舉動和外界的情形都不大對頭。那一天她整個上午都和一個女性朋友在外面,回到家里時她是那么激動。我正在地板上玩耍,意識到籠罩在我上空的氣氛極度緊張,而我則好像是在井底下傾聽什么似的。母親又是哭又是喊,她一再提到一個叫阿姆斯特朗的家伙——阿姆斯特朗說這呀,阿姆斯特朗說那呀,瞧阿姆斯特朗這個畜生!她異乎尋常地激動和緊張,于是我哭了,哭得很厲害,母親只好抱起我來哄我。又過了幾年,我才知道那天下午是為了什么。原來母親剛從法院回來,她告父親不扶養她的孩子,可是官司打得不太順利。阿姆斯特朗是我父親的律師。
我不大知道自己有一個父親,也不記得他曾經和我們在一起生活過。他也是一位喜劇演員,性情安靜,喜歡沉思,有著一雙烏黑的眼睛。母親說他長得像拿破侖。他還有一條洪亮的嗓子,被公認為一位優秀的藝人。在那個年代里,他也能掙到每星期40鎊的高薪。但他嗜酒如命,據母親說,就因為這個緣故他們倆離了婚。
在那個年頭里,歌舞劇演員不喝酒,是一件難以做到的事情,因為所有的劇院都賣酒。演員演完戲后,總要到劇院附設的酒吧和主顧們對飲。一些劇院的酒吧賺的錢比票房賺的還多。更有許多名角之所以能拿到大量的薪酬,不僅因為他們有演唱的才能,而且因為他們把大部分錢都花在劇院的酒吧里。不少藝人都在酩酊中毀了自己的一生,而我父親就是其中一個。他因飲酒過度病故,死時年僅三十七歲。
母親總是以幽默和愁怨的口氣談到有關他的事情。他喝酒時脾氣很暴躁,有一次他大發雷霆,母親就和幾個朋友一起跑到了布賴頓,父親盛怒之下拍了一封電報:“你打算怎樣?立即電復!”她的回電是:“打算跳舞、宴會、野餐,親愛的!”
母親在姐妹二人中居長。外祖父名叫查爾斯·希爾,出生于愛爾蘭科克郡,是一個皮匠。他面色紅潤,白發蓬松,胡子長得有些像惠斯勒[6]所畫的卡萊爾。風濕痛把他折磨得夠苦,據他說,民族主義者起義的時候,他因為要躲避警察而睡在潮濕的地上,結果就染上了這毛病。最后他在倫敦落了戶,在沃爾沃斯區的東街靠修皮鞋過日子。
外祖母有一半吉卜賽血統。這件事原是我們家的一個秘密。然而外祖母卻常常夸口,說什么她家是一向付高價地租的。她娘家姓史密斯。我只記得她是一個性情活潑的小老太婆,每次看見了我,總是學著小孩講話的聲調跟我親熱。我還不滿六歲那年,她就死了。她早已和外祖父分開,至于是為了什么,他們倆誰也不肯說明。但是據凱特姨媽透露,那是因為家里發生了三角戀愛糾紛,外祖母和她的新歡在一起時被外祖父撞破了。
如果以普通的標準來衡量我們家的道德觀,那就像將一支體溫計放在沸水里一樣荒唐。由于有這樣一種家風,皮匠的兩個漂亮女兒很快就離開了家庭,被吸引到舞臺上去了。
母親的妹妹凱特姨媽也是一位喜劇演員,但有關她的事我們幾乎一無所知,因為她只間或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一下。她長得很標致,可脾氣挺大,始終不能和我母親融洽相處。她也偶爾來我家玩,但往往因為母親說了一句什么話,或做了一件什么事,就突然大動肝火,兩人鬧得不歡而散。
母親十八歲那年和一個中年男子私奔,逃到了非洲。她后來常常談起她在那里的生活:擁有大農場,雇有仆人,養有馴馬,那生活是夠豪奢的。
在她十八歲那年,我哥哥雪尼出世了。我聽說,他是一位爵爺的兒子,等到年滿二十一歲,就可以繼承一筆價值2000鎊的遺產,這件事我聽了又是高興又是懊惱。
母親并沒有在非洲待很久,就回到了英國,和我父親結了婚。我不知道非洲的那宗公案又是如何了結的。但是,每逢我們家窮極無奈時,我就責怪母親不該放棄了那樣美好的生活。她總是笑著說,那時候她年紀太輕了,做事不謹慎也不聰明。
我不知道她對我父親的感情究竟深到什么程度,但是,每次談到父親的時候,她并沒有怨恨的口氣,而這就使我懷疑,她當時十分冷靜客觀,并未深深陷入情網。有時候她用同情的口氣敘述有關父親的事,有時候也談到他如何酗酒和動武。以后幾年,每逢生我氣的時候,她總是傷心地說:“你會像你父親那樣窮苦而死的。”
她在去非洲之前就認識了父親。他們倆互相愛戀,并且合演過一出愛爾蘭情節劇《沙默斯·奧布賴恩》。十六歲那年,她已開始演主角。隨著這個劇團作巡回演出的時候,她遇到了那個中年的爵爺,跟他一起逃到了非洲。等她再回到英國時,父親和她重溫舊情,于是他們結了婚。婚后三年,我出世了。
我不知道除酗酒外,還有什么其他不愉快的事情,只知道我出生后一年,我的父母就離了婚。當時母親并沒有申請扶養費。她有足夠的資格當一名紅角,每星期掙25鎊,盡可以維持自己和她兩個孩子的生活。只是后來時運不濟了,她才請求救濟,否則她是不會去打官司的。
她的嗓子早就常常失潤。她的喉嚨本來就容易感染,稍微受了點風寒就會患喉炎,一病就是幾星期,然而又必須繼續演唱,于是她的聲音越來越差。她對自己的嗓子已經沒有把握。唱到一半,它會變得沙啞,突然低得像是在輕聲細語,于是聽眾就哄堂大笑,開始喧嘩。她為自己的嗓子提心吊膽,這影響了她的健康,使她在精神上垮了下來。結果是,她在劇團里的演出越來越少,最后完全沒有演出了。
由于母親的嗓子不好,我五歲那年就第一次登上了舞臺。母親不愿意把我一個人留在那間分租的房子里,晚上常常帶我上劇院。那時候她正在奧爾德肖特[7]的俱樂部里演唱,那實際上是一家骯臟的下等劇院,招待的對象多數是士兵。那些士兵都很粗野,一不滿意,就會惡作劇。一般演員都把在奧爾德肖特演出的一星期看作恐怖的一星期。
記得當時我正站在條幕后面,母親的嗓子啞了,聲音低得像是在悄聲說話。聽眾開始嘲笑她,有的憋著嗓子唱歌,有的學貓兒怪叫。我稀里糊涂,也鬧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喧鬧聲越來越大,最后母親不得不離開了舞臺。她走到條幕后面,心里很不痛快,就跟舞臺經理吵了起來,經理以前曾看到我在母親的朋友面前表演過,這時就提議由我代替母親演下去。
在那片混亂中,他攙著我走出去,向觀眾解釋了幾句,就把我一個人留在舞臺上了。于是,面對著燦爛奪目的腳燈和煙霧迷蒙中的人臉,我唱起歌來,樂隊試著和了一下我的調門,就開始替我伴奏。那是一首家喻戶曉的歌,叫《杰克·瓊斯》,歌詞是:
我剛唱到一半,錢就像雨點似的扔到臺上來。我立即停下,說我必須先拾起錢,才可以接下去唱。這幾句話引起了哄堂大笑。舞臺經理拿著一塊手帕走過來,幫我拾起了那些錢。我以為他是要自己收了去。我心里這樣想著,嘴里就向觀眾們說了出來,這樣一來他們就笑得更歡了,尤其是看到經理拿著錢走下舞臺,我急切地緊跟著他。一直等到他把錢都交給了母親,我才重新回到臺上,繼續唱歌。我一點也不感到拘束。我向觀眾們說話,跳舞,還做了幾個模仿動作,有一次是模仿母親唱她那支愛爾蘭進行曲,歌詞是這樣的:
我重復地唱歌曲中的副歌部分時,完全出于無心,也學母親那樣沙啞著嗓子唱,沒想到觀眾卻大為欣賞。他們有的大笑,有的喝彩,接著把更多的錢扔了上來。當母親走上臺來,領我走時,觀眾都報以熱烈的掌聲。那天夜里在臺上露臉,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母親的最后一次。
命運之神捉弄人時,既不稍存憐憫,又不顧及公道。他對母親就是那樣。母親的嗓子此后始終不曾恢復。深秋轉入寒冬了,我們家的境況也越來越拮據了。雖然母親平時有打算,儲蓄了一點錢,但那點錢很快就花光了,而她的首飾和其他少數財物,為了度日,也給送進了當鋪,她仍舊希望自己的嗓子能夠恢復。
我們已經從三間舒適的住屋搬進了兩間屋子,最后搬進了一間屋子,我們的家當逐漸減少,而新搬去的地方,周邊環境也顯得更加乏味。
她信了教,據我猜想,這是指望信仰可以修復她的嗓子。她經常去威斯敏斯特橋路的基督教堂做禮拜,每逢星期日我都得在那兒坐到巴赫的風琴樂曲奏完,焦急地耐著性子聽F.B.邁耶牧師講道,牧師熱情激動、扣人心弦的聲音在教堂中回蕩,好像誰拖著腳步走過來。他的講道肯定是很動人的,因為有時候我看見母親悄悄地擦眼淚,這使我感到有點不安。
我清楚地記得我是怎樣在一個炎熱的夏天領圣餐,那個涼涼的銀杯里面盛著鮮美的葡萄汁,沿著一排排信徒傳遞過來;當我呷得過多時,母親的那只手輕輕地阻止了我。當牧師合上《圣經》時,我又感到如釋重負,因為這表示講道就快結束,大伙兒就要開始祈禱、唱最后的贊美詩了。
母親自從信了教,就難得再去看她劇團里的朋友。那個世界已經煙消云散,只留下一片回憶了。那時候我們好像一直過著困苦的日子。短短的一年,仿佛是漫長無盡的辛苦的一生。當時我們生活在郁郁寡歡的陰暗中;工作本來就不容易找,何況母親除了演唱以外什么也沒有學過,找工作就更加不容易了。像她這樣一個身材矮小、漂亮靈活的女人,在維多利亞時代奮斗是很不利的,因為那個時代里貧富有著天壤之別,窮苦的婦女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干一些粗重的活兒,或是在血汗工廠里做苦工。偶爾她也找到了看護的活兒,但是那種機會究竟難得,況且雇用的時間又很短。然而她很有主意:由于曾經替自己制戲裝,她能做一手好針線,可以為一些教友做衣服,靠這個掙幾個先令。但這點收入不夠維持我們一家三口的生活。由于父親酗酒,他在劇院的演出時斷時續,他每星期10先令的補貼也就沒有按期付給我們。
母親這時候已經賣掉了大部分的東西。最后可以出手的只剩下了那一箱子戲裝。這點東西她一直死保住不肯放,希望嗓子能夠恢復,可以重新登臺。有時候,她偶爾翻箱子找什么東西,我們就會看見一件閃亮的繡金戲裝或是一頂假發,于是就央求她穿戴起來。我記得,有一次她穿戴了法官的長袍和帽子,用衰弱的嗓子唱出一支她從前自己編寫、曾經唱紅了的歌曲。那支歌曲輕快活潑,是二拍子的,歌詞是:
接著,她就以驚人的瀟灑姿態,開始表演優美的舞蹈,一時竟忘了她的縫紉活,只顧唱另幾支得意的歌曲逗我們樂,還和著那些歌曲跳舞,到后來跳得氣喘吁吁,筋疲力盡。這時候她就要談到從前的那些事,給我們看一些她的舊戲單。有一張戲單上面是:
特約!
她向我們表演時,不但拿出了她自己那些歌舞劇的玩意兒,而且模仿了她在那些所謂正派劇院中所看到的其他女演員。
她每說一出戲,總要同時扮演幾個角色,比如說到《神奇的十字架》,她就要扮演梅茜亞怎樣眼中閃出了神靈的光芒,走進獸圈去讓獅子吃。她還要模仿穿著五英寸高跟鞋(因為生得矮小)的威爾遜·巴雷特[8],裝出祭司長的腔調宣布:“這基督教是個什么玩意兒,我不明白。但有一點我是肯定的,那就是,既然它能夠造就梅茜亞這樣的女人,那么羅馬,不,那么整個世界都會變得更純潔了!”……她演到這里時,帶著點幽默的神情,也在領會巴雷特的演技。
她具有一種直覺,永遠能夠辨認出那些有真正才能的藝人。不論是談到女演員中的愛倫·泰麗[9],還是雜劇廳里的喬·埃爾文,她都要分析他們的藝術。她理解演戲的技巧,是出于一種本能。只有一個愛好戲劇的人,才能像她那樣談論戲劇。
她總是講一些有趣的逸事,邊說邊表演,比如她敘述拿破侖皇帝生平的一件事情時,說他在書房里踮起了腳去取一本書,這時候內伊[10]元帥攔住了他(母親同時扮演兩個角色,但總是表演得很詼諧),說:“陛下,讓我來給您拿吧。我人更崇高。”這時候拿破侖把眉頭一皺,把臉一板,說:“什么更崇高?應該說更高!”
她扮演蕾爾·格溫,有聲有色地描繪蕾爾抱著她的孩子,在王宮中從樓梯上探出身子,威脅查理二世道:“給這個孩子一個封號,否則我就要扔下去摔死他!”于是查理國王來不及地答應,說:“好的好的!封他為圣奧爾本斯公爵。”
我記得,一天傍晚,在奧克利街我們地下室的那間屋子里,我高燒后身體尚未痊愈,仍舊在床上躺著。雪尼到夜校里讀書去了,家里只有母親和我兩個人。那天下午,天已經很晚,她背對著窗戶坐著,一面讀《新約》,一面以他人無法模擬的神態表演和解說書中的故事,敘述基督如何愛憐窮人和小孩。她那樣傷感,也許是因為當時我在生病吧,但是以前我的確不曾聽過或看到,誰像她那樣清晰動人地說明了基督的為人。她談到他如何寬容和體諒一般人,談到那個女人犯了罪,暴徒要用石頭砸死她,談到基督對他們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砸她。”
她一直談到天色已經昏暗,直至點燈時才停下來,然后又接著講,耶穌怎樣使病人相信,只消摸一摸他的衣角,他們的病就會好了。
她談到祭司長和法利賽人的仇恨妒忌,描繪耶穌被捕,在彼拉多執政官面前顯得安詳和莊嚴,彼拉多一面洗著手一面說(她用演戲的神態念這句道白):“我查不出這個人有什么罪。”她還談到那些人剝了他的衣服,用鞭子抽他,把一頂荊棘編的王冠戴在他頭上,戲弄他,啐他,說:“恭喜你,猶太人的王啊!”
這樣說下去時,她不禁流了淚。她講到西門幫著背耶穌的十字架,耶穌眼中露出了感激的神情;她講到那個悔罪的強盜和耶穌一起在十字架上就刑時請求赦免,這時耶穌說:“今日你要同我在樂園里了。”他從十字架上向下看他的母親,說:“母親,看你的兒子啊。”接著,在臨死時的那一陣痛苦中,他叫喊著:“我的神呀,你為什么離棄我?”講到這里,我們倆都哭了。
“你可以看出,”母親說,“他是多么富有人情味啊。和我們一樣,他也會懷疑呀。”
母親的話使我太感動了,我恨不得就在那天夜里死了去見耶穌。但是母親對此并不支持。她說:“耶穌要你首先生活好,做好你在這個世界上應做的事情。”在奧克利街那間陰暗的地下室里,母親使我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慈祥的光輝,在這種光輝的照耀下,文學和戲劇才具有它們最偉大、最富有意義的主題:愛情、憐憫與人性。
我們生活在底層社會里,是很容易養成不注意語法的習慣的。但是母親永遠不受環境的影響,十分留心我們的談話,隨時糾正我們的語法,使我們意識到,我們是有身份的人。
我們的家境越來越窘困了,當時我年幼無知,常常怪母親為什么不再登臺。她總是微笑著說,那種生活造作而虛偽,一個人在那種環境里是很容易忘了上帝的。然而,每當她談起戲劇時,都會忘了情,又興奮激動起來。有時候,舊事重提,她會低下頭去對著她的活計,好半晌沉默無語,而我也感到悶悶不樂,因為我們此后再也不會過那種豐富多彩的生活了。后來,母親抬起頭來,看見我沮喪的神情,就強顏為笑地安慰我。
冬天漸漸近了,雪尼沒有可穿的衣服了,于是母親就用她自己那件舊天鵝絨短衣給他改制了一件上裝。那件短衣的袖子上有紅黑兩色的條紋,肩上還打了褶,母親雖然想盡了辦法去改制,但怎么也改不好。雪尼被勉強著穿這件衣服時哭起來了,他說:“學校里那些孩子看了,會怎么想呀?”
“管人家怎么想呢?”母親說,“再說,它看上去挺有氣派嘛。”母親有一種能夠說服人的本領,所以,直到今天,雪尼仍舊弄不明白,當時他怎么肯穿上了那件衣服。他不但穿了那件衣服,而且穿了母親的一雙截低了的高跟鞋,這身打扮害得他在學校里打了多少次架。孩子們都管那叫“雅各給的彩衣”[11]。我呢,穿了一雙母親用她那件紅色緊身衣改制的長統襪(看上去就像是打了褶的),被大伙兒叫作“弗朗西斯·德雷克[12]爵士”。
在這萬分愁苦的日子里,母親患了偏頭痛,只好停止做活計,并且,接連許多天,不得不把敷了茶葉的眼睛縛起來,躺在黑暗的屋子里。畢加索有過一個藍色時期[13],我們過的則是灰色的日子。當時我們靠教區布施、免費餐券和救濟包裹過日子。雪尼趁課間休息時間去賣報,這對補貼家用有如杯水車薪,但也聊甚于無。然而,危難總是有極點的,我們那次可以說是否極泰來了吧。
一天,母親還沒完全好,眼睛上還蒙著繃帶,雪尼突然沖進我們那間黑暗的屋子,把報紙向床上一扔,說:“我拾到一個錢包!”他把一個錢包遞給了母親。她打開錢包,只見里面是一捧銀幣和銅幣。她趕快束緊錢包,接著就激動地倒在床上了。
原來,雪尼到公共馬車上去賣報,在一輛車的頂層,他發現空座上有一個錢包。他趕快用一張報紙向上一覆,假裝報紙是無意中落下的,接著就把報紙連同錢包一起拾起,趕緊離開。他在廣告牌后面的空地上打開錢包,看見了一捧銀幣和銅幣。他告訴我們,他的一顆心撲通撲通地直跳,他顧不上去數那些錢,趕忙束緊錢包,跑回家來了。
等到母親清醒過來時,她把錢包里的錢都倒在床上。但錢包仍舊是沉甸甸的。夾層里還有一個小袋。母親打開了它,看見里面有七個面值1英鎊的金幣。我們欣喜若狂。多謝上帝,錢包里沒留下失主的住址,因此母親并沒有由于宗教信仰而受到良心譴責。雖然也曾為失主的不幸感到惋惜,但母親相信,這是上帝所賜,所以很快就不再去想物主的損失了。
母親患的究竟是生理還是心理上的病,我不知道。但是,一個星期內她就復原了。病剛好,她就把我們打扮得全身一新,大家一起到濱海紹森德[14]去玩一天。
第一次看見海,我仿佛被催眠了。在燦爛的陽光下,我沿一條山路走向海邊。大海看來好像懸在空中,仿佛是一個活生生的、顫巍巍的、眼看著就要撲倒在我身上的怪物。我們三個人脫了鞋去涉水。暖洋洋的海水在我們的腳背上面和足踝四周蕩開,輕輕地在我腳底下陷的沙粒給人一種愉快的感覺。
那一天多么美啊——橘黃色的海灘上,到處都是粉色和藍色的水桶與木鏟,還有花花綠綠的帳篷和太陽傘。一些帆船喜盈盈地沖破了笑呵呵的輕波微浪,另一些小船懶洋洋地歪在海灘上,散發出海藻和柏油的氣味:這迷人的情景,至今仍舊在我記憶中流連著。
1957年,我回到紹森德,去尋找第一次從那兒看到大海的狹窄山路,但已經找不到它了。市鎮盡頭還有幾家老式店面,仿佛是一個熟悉的漁村留下的殘跡。這兒,一個已經過去的時代在低聲細語——也許,那只是海藻和柏油發出的氣味吧。
我們的錢好像是沙漏里的沙粒,隨著時光耗盡了,艱苦的日子又緊跟著我們。母親去另找工作,但是什么工作也找不到。更多的問題出現了。分期款項來不及償付,所以母親的縫紉機又被搬走了。父親每星期10先令的扶養費也完全停付了。
在百般無奈中,母親去找另一位律師,律師看出這件案子沒多大油水,就勸她領著兩個孩子去請求蘭貝斯區當局救濟,這樣可以迫使父親出錢扶養我們。
沒有第二個辦法了:她要肩負養活兩個孩子的重擔,而自己又是病歪歪的,于是她決定我們三個人一起進蘭貝斯貧民習藝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