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出了一件事,母親再次跌下云端。
這一次,是母親自己作的。
蜀地報前朝余孽作亂,有人自稱前朝太子和前朝公主,聯絡蜀地不少民眾聚團生亂,斷將軍前去清剿,并把那前朝太子和公主扣押回都,等候發落。
本來這案子是交由大理寺審并已結案,三日之內將這個所謂的前朝太子處斬,可外祖父不知何因,見了那前朝太子一面后,忽然改了主意,下旨讓母親親自監斬。
本來,母親只需要在監斬之日露臉扔個牌子,便算完成任務,但那天入宮途中,有位女子當街攔她轎子,稱有冤情要訴。
訴冤是假,求見才是目的。
母親去昭獄見了那位前朝太子,他渾身上下是傷,已被拷打得不成人形,他模模糊糊間還是認出了母親,擠出了一點苦意:“趙姑娘……”
母親閉門不出,第三日做了一個自毀前途的決定,在行刑前,用再提審一次的理由,把前朝太子弄出了詔獄,在路過一條無人小巷時,把自己人殺得一個不留,帶著前朝太子出了城,連夜跑了數十里。
用個不好的詞形容,母親此舉,是劫獄。
她給足了前朝太子和那女子盤纏,叮囑他們:“走吧,你們可以去南夷,去西域,去更遠的地方,總之,離開夏朝。”
在一旁牽馬的老爹給了他們一個令牌,說:“出關之后,會有人接應你們。”
前朝太子呆呆地看著她:“那我姐姐……”
“我只能救你一個,她必死無疑。”母親冷了音:“這一輩子,你們最好不要再回來,否則,我會親手殺了你們!”
前朝太子雖不理解母親為什么要救他,卻也沒有過多追問,帶著自己有孕的妻子一騎離去,也許,他們應該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你也走吧。”母親丟下老爹,自己只身一個人回了帝都。
等待她的,是牢獄之災,是外祖父的怒火,是那些被她打壓過的同僚幸災樂禍的嘴臉,甚至想深挖有沒有其他同黨共犯,這次,換成表兄來審問母親了,母親只有一句:“我一人作案,與旁人無關。”
蹲了三日牢獄,母親被提入宮中,外祖父要她跪在宗牌面前,母親看著這些牌位,夏朝從一個邊陲小地發跡起家,從稱王到如今,只四代而已,外祖父是夏朝第一個稱君的王,第一個稱帝的王,可謂對得起前面那幾位了。
“我姓趙,從未入過宗譜,這些祖宗認得我嗎?”母親說:“我不跪,憑何要跪不相干的人。”
外祖父手中的刺鞭當場送了下去:“你是我女兒,你的命,是我給的!”
這一鞭子,力道足。
母親三日未進食,身子較虛,受不住,倒在了地上,母親說:“可惜當初你們不能過問我和弟弟,問問我們,想不想要這樣的命運。”
提起逝去多年的小舅舅,外祖父痛心疾首,緩了許久:“你要逞強,你要權力,這幾年倒是風光了,我給你的不夠嗎?不好嗎?”
“這些,只是你一點可憐的施舍。”
第二鞭狠狠落了下去。
外祖父氣急說:“是我太縱著你了,讓你不知道收斂,你能耐了,還會動手殺人了,你有什么理由,偏要放走那個前朝余孽?”
“您下旨讓我監斬。”她可笑:“父親,您心里又在想什么?”
“你什么意思?”
“您既然想把我當成母親。”她說:“那我便替母親決定,救他一命。”
外祖父仿佛有被人戳破的惱羞成怒,第三鞭子下去:“你母親連她自己的命,都在我手里,你哪來的資格替她決定!”
“您有至高無上的權利,所有人都不過是你手下棋子,她就是不堪被你繼續玩弄,才草草了斷殘生,您就是因為無法掌控她的命,才害怕我,對我置若罔聞,我只是一個和她一點也不像的傀儡,是你想象出來的她,要和一個死人置氣的傀儡。”
第四鞭子,打的皮開肉綻。
她咬著牙,吼出心底藏了很久的話:“我知道我是棋子,我是工具人,我再如何做,也只是您給自己孫子拿來練手的墊腳石而已,我明白的,我跟他爭,只是自取其辱,可是,父親,您那點給我的施舍,真的少得好可憐啊!”
外祖父從始至終都知道那些陷害她的罪都是虛構,他把兩只眼睛都閉了起來,不聞不聽不問,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女兒太優秀,太光芒四射,這些卻并不是外祖父想看到的,只能壓住她,為了給孫兒抬勢。
女兒太聰明了也不好,會處處跟他計較得失,明明可以繼續裝聾作啞,卻一定要當面狠狠的撕裂口子,把那些不該擺上臺面的東西說出來。
第五鞭子沒有留情。
母親忍著疼痛,似乎便是要這樣刺激外祖父,說:“我沒有和他爭的資格,也沒什么其他本事,只能替皇太孫著想,為他埋下一個隱患,日后如何,便看皇太孫他自己造化了。”
第六鞭子,第七鞭……
忘了母親受了承受多少鞭子,我心也跟著疼了一下,忽然想起來大舅舅來,不知道當年的大舅舅是如何和外祖父怒目對峙,被生生打個半死不活。
外祖父讓母親在宗祠里反省已過,但母親拒不認錯,外祖父鎖了母親兩天,母親從宮內放出來,大概還剩下半口氣,撐著意識,她自己一步步走出來。
放走前朝太子,動搖國本,擱旁人身上,是想要造反的誅九族大罪,但外祖父不可能把自己誅了,革去母親身上所有職務,禁足三月,從今后不得再隨意入宮,也不得再妄議朝政。
這也代表著,她的政權生涯,會徹底結束,從云端跌落泥潭,沒有人會在奉承她,巴結她,之前的所有一切權勢,就像是一場夢,被人輕易給予,又被人輕易要回去。
母親頭一遭和大舅舅感同身受。
母親以為所有人都會拋棄她,卻沒想到老爹拉著一輛馬車,在宮門前等了兩天,冒著大雨,在等她出來。
所有人有目共睹,她是倒在老爹懷里,被老爹抱入馬車的,后來,各種謠言四起,說母親禁足期間,一點也不把外祖父放在眼里,不好好反思,卻和家中馬奴飲酒作樂,還眉來眼去,瀟灑快活得很。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
老爹說,母親回去當天就發高燒生病,意識不清,因外祖父下令遣散小舍眾多婢仆,拿回了曾經賞賜過的玉器錦緞,這一波操作跟抄家差不多,小舍只剩下了幾個無處可去的老麼麼,加之禁足的緣故,里頭所有人都出不去,而圍著小舍的守衛念母親失勢,也不肯冒險請醫。
最后是義舅舅憑借絕頂輕功,抓了個大夫,丟進小舍去給母親看病。
母親病好后,日日借酒澆愁,再無斗志,老爹心里疼愛的姑娘,眼睛里一汪死水,終究沒有了往日那種較勁的光亮,老爹沒辦法,只能一邊勸一邊陪著她一起喝。
三個月后,禁足解除,守衛撤去,母親成了普通百姓,那一波抄家帶走了大部分東西,沒有俸祿,沒有月例,連衣食住行都是個問題。
外祖父的意思明顯,既然不想當他女兒,那就什么都別要。
老爹是夷人,是異邦人,因一些前仇舊怨,異邦人在夏朝基本是受人歧視想忒唾沫的存在,哪哪兒都沒人肯要,他會打仗,但去投軍,哪怕三年良籍有人作保也不會要,入朝為官,想都不要想,他會的有限,除了養馬。
母親發現老爹經常晚歸,后來發現他竟然去干苦力,他努力想養活她的樣子,讓母親心里燃起了一絲不一樣的氣色,老爹后來說:“其實也沒什么苦的,在這里待了幾年,都是你母親好吃好喝的招待我,現在輪到我養她了。”
老爹想過帶母親回南夷,但南夷首領回信說:“你可以回來,但不能帶著她。”
這貨還是這么以利益為先不講道義。
母親和外祖父鬧得這么沸沸揚揚,誰都想撇一撇干系,南夷哪里肯收這么一尊佛。
某日,母親好似想通了,忽然對老爹說:“你娶我吧。”
老爹覺得母親在犯傻,帝都有那么多皇親國戚青年才俊,排隊排到猴年馬月也輪不到他,這點,他很早以前就想得明白,他無財無權無勢,出不上力幫不上忙,為了守在母親身邊,都只能用個養馬雜役的身份。
堂堂大夏公主天之驕女,母親是有多想不通才會說要他娶她。
老爹拒絕了:“我什么都沒有。”
“我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沒有。”母親說:“你娶我吧。”
老爹把成親看得很重要:“這兩個人的一輩子,不能意氣用事。”
“我把后半輩子,交給你。”母親說:“你娶我吧。”
老爹再也繃不住了:“不許反悔!”
然后老爹拉著母親去了官衙,他知道在夏朝,兩人若要成婚必得去官衙上報備案,否則就是沒名沒分的私婚,但兩人去晚了,天黑落幕,官府辦事人早已鎖門下衙,于是,兩人為了次日第一時間把這事弄好,在府衙門前相互依偎宿了一夜。
次日,在官府大人面前,老爹報上自己的大名和籍貫,官府大人遲疑了一下,夷人在我朝欲備案成婚的,通常是夷人女子多見,這夷人男子,倒是頭一遭,老爹繼續報上小舍居所,官府大人皺了皺眉,說這地方好耳熟啊。
輪到母親,她報上自己的名。
官府大人寫了個趙字,正要寫后面兩字時,意識到什么,立即嚇得腿軟冷汗連連,把筆丟得老遠,這要是寫上去蓋了戳子簽了名,別說官府大人一家老小命要不保,這處官衙都得遭大殃!
這處官衙不成,兩人又換了好幾處,無一例外,皆被拒之。
母親的名字,在這座繁華風盛的帝都,如雷貫耳,那些官衙不一定見過她這個人,但一定知道她的名字。
關于母親的嫁娶婚事,所有人都知道,天下只有一個人能做主,可盡管母親年二十六,是別人口中的大齡剩女,外祖父卻從不提這茬事,加之當初母親權勢顯赫,無人可與之比肩,以至于,放眼整個帝都,眾多才俊,從沒有人敢動要娶她的心思。
而今,她竟要和家中馬奴成婚,這燙手山芋誰接誰倒霉!
消息傳入宮中,外祖父實實在在憋了一口血,他懷疑母親這是故意的,故意要氣他隨隨便便找個人嫁了,還丟皇家的臉,他正要差人去把那個馬奴弄死,再好好教訓這個忤逆女時,老爹和母親已經連夜出城,在去西北的路上。
盡管邊境通融,有與夷人通婚的政策,但母親曾在西北邊境任職,有不少人還是認得她,那張正式的婚書,始終弄不到手,哪怕母親把劍架人脖子上,也無人愿意為此擔險。
我想,既然本朝不同意,那她出鏡去那些小國總行吧?
母親正有此意,想要出關,腳還沒踏出去,追來了數十騎兵,將她團團圍住,這些人還曾是她的手下,守關人只說:“他可以出關,您不行。”
母親被限制了出境自由。
因為外祖父覺得他們這是在私奔,惱羞成怒,想要弄死老爹的心達到巔峰,于是下令,若是老爹愿意出關則放行,若不出關偏要留在我朝,那么,無論何人見之,皆要將他就地處死!
皇帝看人不順眼,要殺一個人,何曾需要什么理由呢。
留與不留,這個決定權在老爹手里,老爹當場毫不猶豫選擇留下,在那些人的刀子準備落在老爹身上時,母親和那隊人大干了一場,撂倒他們之后,母親和老爹自此失了蹤跡。
后來,外祖父命人天南地北尋了他們半年,毫無消息,經人相勸,外祖父妥協,把那道就地處死的令撤去,只要她肯回來,什么事都好說,卻仍是沒有半點作用,母親仿佛徹底消失了一樣。
直到母親實在是忍不住,不僅出手破了一件命案尋回失盜的官銀,因當地因賦稅繁重,頻起暴亂,還一并獻上良計以此解決民亂。
呈案上去的官員,是東南邊的小地方官,連官職都是用銀子敷衍得來的,那處地離帝都千里,官員不知母親身份,亦不知帝都風云莫測,在折子里,把功勞攬在自己身上,對自己大夸特夸。
折子先遞在太孫面前,表兄身邊的諸位名師覺得這東南邊地前幾年政績平平,命案盜案繁多,也不見破的這么快,不過既有如此賢能之才,怎能埋沒,表兄便派人過去考察,若真是良才,得提拔提拔到自己身邊。
這一查,表兄知道了母親的蛛絲馬跡。
明知外祖父想尋回自己的女兒,表兄卻瞞得死死的。
但壞就壞在,表兄把那人提拔后,那人不懂帝都規矩,仗著有點小錢到處賄賂,這人以為攀上了皇太孫就為所欲為的嘴臉令多人瞧不慣,于是有人反手就上報,說此人不僅胸無大墨,還意欲賄賂朝官,然后再痛訴其花錢買官,搜刮民脂民膏虐待百姓之惡,最后再扯出竊取功績的事情。
外祖父治了表兄失察之罪,然后說:“既是竊取,那就把那位真正的賢能之人請來吧,我朝官員頻缺,需要治國之才。”
表兄冷汗冒出,當場給跪下,再順手把鍋甩了出去,畢竟表兄尚幼,即便做錯事,外祖父也認為一定是有人指使,當幼主的老師,大多是要習慣背鍋的。
母親對上述事件并不知情,這功績別人竊不竊取她不關心,只知道朝廷派人下察,這地方肯定不能再待,正要攜著老爹一起跑路,卻沒想,老爹突然不見了。
老爹回憶起第一次見外祖父,皇帝一張臉雖是滄桑縱橫,但眼中銳氣不減,畢竟,老爹覺得,那天大殿的風,很冷,隱隱約約有股殺意綿延。
總之,這是一場男人之間的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