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念母親治理西北有功,擺了大宴,各群臣都在,從前只對大舅舅小舅舅諂媚的人,如今紛紛給她遞酒杯,她也不知道這些人幾分真心幾分假意,一一應下,也有些人不屑,說女子誤國,要時刻謹醒當年皇后之變。
雙方言語激烈,劍拔弩張的時刻,母親吐了,捂著肚子,吐的虛脫至極。
這下,雙方再不鬧,看向外祖父。
仿佛皇家馬上要再出一件丑聞。
外祖父差點從座位上跌下來,雙手擰的極致,連聲音都顫了:“罷宴,傳,傳太醫!”
但很可惜,此時的我,大概還在陰間等輪回,并不在母親肚子里,母親在西北居了三年,如今回來,水土不服,加上宴席油膩,下了幾杯酒,有點不舒服而已。
而母親和老爹坦坦蕩蕩清清白白,除了上回的激烈,真的連手都沒正式牽過,他們在一塊,談論最多的是練兵養馬種田引水,偶爾勻出點時間談談人間理想。
兒女情長?在大女主這里,不存在的。
外祖父放下了心,同時意識到,母親再如何有才能,她也只是女子,而身為一個女子,最難度過的難關,就是懷孕產子。
而母親卻說,壯志未達,她不會成家。
我替老爹痛心疾首,追妻路太難,他們兩人之間沒有第三者,他們是互通心意的,但橫在兩人之間的,是身份,是外祖父,是母親自己。
我問過老爹有沒有想過放棄,老爹摸著我頭笑了笑:“不放棄,我就是你爹,放棄了,你就沒有爹了。”
反過來就是,不放棄,我是你崽,放棄了,我可能還在空中飄著,四處游蕩,找下一個目標。
母親追逐著心中的自己,老爹追逐著母親,自許癡情,何談輕易放棄。
母親去見了小太孫,她的侄兒,我的表兄,表兄快六歲,會讓母親抱,會親切的叫她姑姑,小小的表兄已經略微懂事,知道自己沒娘,也知道自己的爹被囚禁,他問母親:“我能去看看父親嗎?”
不能。
外祖父從不讓別人在表兄面前提起那個忤逆的大舅舅,當表兄問出這個問題時,顯然禍從口出,表兄身邊一大串宮人統統遭殃,年幼的表兄終是明白,有些人,看似活著,其實跟死了沒區別,他沒有娘,也沒有爹。
聽聞,大舅舅意欲自裁,被人幾番攔下,母親苦苦求外祖父,才能去探望一次。
大舅舅頭發糟亂,也不打理,差不多在瘋癲的邊緣了,他說:“你當初應該讓我去死的,這輩子,他不會再放我出去了。”聽說母親事跡后,大舅舅痛惜的說:“他是嚴父,是慈父,也是權力的捍衛者,只要動了他的權力,他就是冷血的儈子手,你不應該擠進去的,你忘了你母親的下場嗎,跟我一樣的……”
母親試圖跟大舅舅提起表兄,大舅舅不以為然,也不關心。
母親一直在探究外祖母為什么要自殺,看到大舅舅這番模樣,她好像懂了點什么,她以為打翻毒酒,再用點親情,就能救的了當初的外祖母,救得了大舅舅,殊不知,讓他們毅然請死的原因,是不愿再糟踐自己,被那座權力的大山永遠踩在腳底……
外祖母那樣極端的行為,不是要報復什么,是終于得以解脫。
活著,只不過是在暗無天日的日子里,痛苦煎熬,了無生志。
我內心其實也很疑惑,一個造反失敗自裁了斷且永不會被平反的人,只會讓人覺得這個人不行,實在太憋屈了,她怎么可能是大女主?她能做大女主嗎?
老爹教導我說:“看一個人,不能看結局,要看過程,放眼史書,還有哪個女子能像你外祖母那樣和幾個皇帝輪番交手,并且留下響亮的大名,有個姓氏就不錯了。”
我一想,依書記載,外祖母害死了晉國第一任皇帝,滅了晉國第二任皇帝,當了夏朝皇后,還想弄死夏朝第一位皇帝……
我總結,外祖父是外祖母成功道上的擋路石,外祖母沒有當皇帝的命。
老爹和母親再再一次相遇,是在夏朝帝都熱鬧喜慶十里紅妝鋪滿的石階上。
那天,大夏朝最尊貴的公主,風光出嫁。
老爹攔下了八抬大轎,當然,八抬大轎旁邊的一串皇宮大內侍衛不是吃素的,敢劫堂堂大夏公主的花轎,豎子不要命!
老爹被打個半死,目送著花轎遠去,心中一念俱灰。
直到周圍人停下手,直到一個水藍衫衣裙的女子盈盈走到他面前,那女子眉心花鈿,發髻上的步搖叮當響。
老爹回憶,第一次見母親是在西北沙漠,穿的是夷人服飾,風情萬種,第二次見母親是在夏朝舊都,她衣著是精簡的便服,溫文爾雅,第三次見母親是在驛站,她衣著是正式的女子官服,顏如冠玉,第四次見母親是在西北軍營,她身佩刀劍甲衣,英氣豪邁,第五次,她穿著娓地長裙,化了峨眉濃妝,是金枝玉葉。
老爹明明就是見色起意,我的猜想果然是沒錯的。
老爹張了半天嘴,都有點不認識她了,母親說:“我表妹是夏朝公主,她今日大婚,你攔她花轎,是準備搶她嗎?”
老爹悲喜交加:……
糟了,闖大禍了,丟臉了,匿了匿了。
母親眼睜睜看著老爹半句話說不出口然后背著滿身的傷落荒而逃,母親回憶說,從來沒見過這么執著的人。
我問母親,這個人這么死皮賴臉陰魂不散,會不會覺得這個人很煩呢?
母親說:“他是我的定心劑。”
老爹百折不撓越挫越勇的精神很讓她感動,這會讓她更堅定,她也不能放棄。
我:……
大女主的世界,我不懂。
表姨出嫁,夫婿是外祖父挑的,不管從各方面都是萬里挑一,外祖父給表姨在帝都蓋了座氣派的公主府,連送嫁亦是從宮中出,是外祖父親自送的親,表姨哭得妝都快花了,含淚不舍。
外祖父送完,忽然回頭看母親,他一點沒被母親的裝扮驚訝,反而覺得母親面無表情,仿佛一點也不為方才的父女情深所動容,外祖父說:“你表妹一點委屈都受不得,從小便是這愛哭的性子,你好像從來不哭。”
喜宴散去,母親從碧瓦朱檐的公主府出來,回到自己的寒酸小舍,這小舍是母親和小舅舅小時候的住所,她如今已能入朝奏事,若常住宮中必然不方便。
母親喜靜,小舍人不多,她遣散婢仆,站在房門前,老爹是時候從屋檐上落下,他看著母親款款入屋,然后回過頭來問他:“你不進來嗎?”
他只站在門框邊:“你們夏朝女子的閨房,不能隨便進。”南夷民風開放,就不會有這么多束縛規矩,在別人的地方,母親又是這樣特殊的身份,老爹小心翼翼了。
母親走過來,倚在屋內門上。
“今天的事……”
“我表妹生的絕代風華,有一兩個歹徒想要搶親,很正常。”母親把這件事風輕云淡的說過去,暗示著她會擺平。
老爹笑了笑:“你今天很好看。”
母親說:“謝謝。”
片刻默言后,母親問:“你有哭過嗎?”
“哭過啊,但那是小時候的事了,”老爹聊起趣事:“我騎馬摔著了,就哭了一次,義父就訓我,男子漢大丈夫哭什么哭,要我站起來再爬上去,他說我們是馬背上的人,要想征服別人,就得先征服自己胯下的馬。”
“我小時候,會難過,會不開心,卻沒哭過,因為我知道,哭是最無用的事。”母親問他:“我是不是很冷血無情?”
老爹搖頭。
“可我要冷血無情的告訴你,我不會嫁人,也無法成家。”
老爹并不會因此破涕大哭,只是說:“你不嫁,我不娶,你若嫁,那個人一定是我。”
月光下,兩人背倚門窗,情愫繾綣。
母親雖不能親自入殿參朝,但身上掛了幾個虛職,外祖父遇到一些舉棋不定的事,也常與母親商議討量,說話還是有點份量,后來,外祖父在殿后設了屏風,讓她悄悄聽政事,只是被人知曉,朝臣一番慷慨激昂,外祖父不得不又撤了。
再后來,外祖父允許她不用去朝殿,可單獨上議奏事,看似身上無職,真正的實權卻很大,她在外祖父面前一句話,或可升遷罷免舉薦任何文武百官,有外祖父默認變相的支持,母親混的風生水起,如此顯赫地位,讓人趨之若鶩,以至從者如云,賓客盈門,她手底下養了幾個幕僚門客,亦有不少官員為她盡職盡忠。
直到有人告發母親,說她貪污營私,欲結黨作亂。
這個人,是太孫之師。
掛著太孫一職的表兄已經九歲,外祖父給其請了諸多名師,這些師父們自然也有自己青云直上的打量,自信又堅定不移的選擇太孫才是他們的出頭之日,母親勢頭風采太過,隱隱壓住了太孫,這幾個人圍坐一團,深謀遠慮下,決定告發。
有句話叫善不為官,且當不了大官,當深入政權中心,就不能再算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擁著一個人,母親才能出眾只是其次,有些事不能避免參與,為她趨之若鶩的人那么多,她若無利益好處相待,能有幾人為她效勞,朝堂利益可以比作一塊蛋糕,是無法一個人獨吞的,多多少少要分點出去給那些沾親帶故之人。
母親參與的并不多,她很珍惜自己的羽毛,絕不會公然作死,能撇干凈的便撇干凈,可那幾個人咬著不放,甚至把莫須有的罪也給安上,母親辯解無用,外祖父根本不聽。
二十五歲的母親失勢,被外祖父貶去外地,母親是金子,總能發光,去了那落魄地方,不僅隨隨便便剿了次匪,還開渠挖溝,通商造路,把那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條,一場暴雨,其他地方淹的無邊無際,唯獨母親所在處,無一人傷亡。
如此斐然的政績,報上朝廷時,眾官沉默,他們知道,母親要回來了,這也意味著,當初陷害她的人,合該日夜難安。
敢弄她?是有代價的!
真正為官一身清的人,少之又少,私心利益,永遠占據行首,尤其在深水火熱的朝堂。
誰能保證,自己沒一丁點污漬,且不被對方抓到。
二十六歲的母親回來不到一個月,表兄身邊人斷斷續續下獄,母親手下的泥腿子陸續上奏說太孫年幼尚小,身邊卻盡是諂媚之人,與國不利,應當重擇太孫之師,以整朝綱,外祖父年紀大了,看著堆積的奏折,煩躁至極,讓母親適可而止。
已十歲的表兄有很高的政治天賦,因母親此番所為,只針對他身邊人,并未針對他本人,他一句聽信讒言,就能把鍋甩出去,即便外祖父,也只責斥他了幾句。
母親和表兄難得一塊坐在涼亭里吃茶,表兄畏畏縮縮,不敢直視母親,捏糕點的手有點抖,大概他早已明白,這個姑姑恐怕很難像以前一樣遷就哄他了,孩子么,小時候覺得可可愛愛,一旦長大了……
外祖父瞧著兩人,先發話:“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較勁。”
嘖,這話說的,把外祖母和大舅舅放在何處,恩愛的夫妻親生的父子都得挑明了算賬,何況是姑侄,再怎么是一家人,但也要分個你我。
這次之后,母親和表兄的關系有所緩和,母親順勢給表兄舉薦了一位名師,外祖父也覺得好,表兄臉笑皮不笑,應承接下,從此安安靜靜不作妖,不再與母親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