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躲在巷口的陰影里,指甲深深掐進手心,留下幾個帶血的月牙印。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父親——如此卑微,如此低賤,像一條搖尾乞憐卻被無情踢開的狗。
憤怒、悲哀、羞恥……種種情緒在他胸腔里翻江倒海,幾乎要將他撕裂。父母在老板面前,也是如此不堪一擊。他們所有的嚴(yán)厲、逼迫、怨恨,不過是在更強大的壓迫下扭曲的掙扎。
那個高高在上的島主,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不僅壓在他身上,也死死壓著父母的脊梁。
他再也沒勇氣看下去,轉(zhuǎn)身像逃一樣離開了那里。
回到家,院子里靜悄悄的。陳明推開虛掩的房門,一股熟悉的、帶著咸腥的飯菜香氣飄了出來。他看見母親林秀珍正背對著門口,坐在灶臺邊的小板凳上。
她瘦削的肩膀微微聳動著,手里緊緊攥著一塊看不出顏色的抹布,正用力地、無聲地擦拭著眼角。灶膛里的火光跳躍著,映照著她布滿細(xì)紋的側(cè)臉和那無法抑制滑落的淚水。
她的動作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么,但那壓抑的悲傷卻像實質(zhì)般彌漫在小小的廚房里。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只是默默地往鍋里添著水,準(zhǔn)備著簡單的晚餐。那無聲的哭泣,比任何責(zé)罵都更讓陳明窒息。
陳明站在門口,看著母親微微顫抖的背影,看著灶臺上那幾樣簡陋得可憐的食材,再想到父親在島主門前那卑微到塵埃里的姿態(tài)……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堵住了他的喉嚨。
他不能……他不能看著他們這樣。
復(fù)仇也好,逃離也罷,那都是他們扭曲的執(zhí)念。但他不能看著生養(yǎng)他的父母,因為他的反抗而陷入更深的泥沼,承受更多的屈辱。他們或許可恨,但此刻,他們更可憐。
一種沉重的、帶著血腥味的妥協(xié)感,像冰冷的潮水,緩緩淹沒了他剛剛?cè)计鸬摹⒚麨椤白晕摇钡奈⑷趸鹈纭?
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帶著鐵銹般的腥甜。他默默地轉(zhuǎn)身,走向那間熟悉的訓(xùn)練室。推開門,里面還殘留著昨夜?fàn)幊车谋錃庀ⅰ?
他走到矮幾前,沒有點燈,在昏暗的光線中,緩緩地、極其標(biāo)準(zhǔn)地跪坐在蒲團上。他挺直背脊,像一桿被強行扳直的標(biāo)槍。然后,他拿起那本冰冷的《島規(guī)》,翻到昨夜中斷的地方。少年的聲音在空寂的房間里響起,干澀、沙啞,卻異常清晰:
“……島主遴選,關(guān)乎全島興衰。候選者當(dāng)心懷敬畏,勤勉自持,以德服眾……”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廚房。
林秀珍擦拭眼淚的動作猛地頓住。她愕然地轉(zhuǎn)過頭,看向訓(xùn)練室的方向,渾濁的淚眼里先是難以置信,隨即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狂喜的光芒。
她慌忙用手背胡亂擦掉臉上的淚水,站起身,因為激動而有些踉蹌。她快步走到訓(xùn)練室門口,看到兒子端坐如松、專注誦念的背影時,眼淚再次洶涌而出,但這次,是帶著巨大希望的淚水。
“明……明仔……”她聲音哽咽,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狂喜,“你……你肯學(xué)了?”
陳明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他只是更加用力地挺直了背脊,仿佛要將所有的情緒都壓進那根僵硬的脊椎骨里。他的目光死死釘在書頁上,仿佛要將那些冰冷的文字刻進靈魂深處。
“嗯。”他極其輕微地應(yīng)了一聲,聲音沒有任何波瀾。
就在這時,大門被粗魯?shù)赝崎_。陳志遠陰沉著臉走了進來,身上還帶著碼頭的魚腥味和在李管事門前沾染的屈辱氣息。
他顯然也聽到了訓(xùn)練室里的誦念聲,腳步在門口頓住。他銳利的目光掃過陳明挺直的背影,又掃過妻子臉上未干的淚痕和那掩飾不住的驚喜。
陳志遠什么都沒說。他只是盯著陳明的背影看了幾秒,眼神復(fù)雜得難以形容——有一閃而過的如釋重負(fù)。最終,他什么也沒問,只是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哼!”
那一聲“哼”,像一塊冰砸在地上,瞬間沖散了林秀珍臉上的喜色,也讓陳明挺直的背脊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晚飯時間,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海面。桌上只有兩盤水煮的海菜,一小碟咸魚干,以及三碗稀薄得能照見人影的米粥。這就是那條“品相一般”的石斑魚被李管事拒收后,家里僅剩的口糧。
陳明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拿起筷子。喉嚨的疼痛讓他每吞咽一口粥都異常艱難。林秀珍小心翼翼地給他夾了一點咸魚干,眼神里充滿了討好和期待。
就在這時,院門被“哐當(dāng)”一聲推開。
“嬸子!明仔!”陳強像一陣帶著海風(fēng)的熱浪卷了進來,黝黑的臉上帶著慣常的、沒心沒肺的笑容。然而,他的目光在觸及桌上那寒磣得可憐的飯菜時,笑容瞬間僵住了。
陳強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喉結(jié)明顯地滾動了一下。他家里雖然也不富裕,但至少他父母不會把最好的東西拿去討好管事,飯桌上總能見到些實在的魚蝦。
眼前這清湯寡水,連他看了都覺得嘴里發(fā)淡。他眼巴巴地看著那碟為數(shù)不多的咸魚干,又飛快地瞟了一眼臉色陰沉的陳志遠和神色尷尬的林秀珍,最終把目光落在陳明蒼白沉默的臉上。
“……呃,我……我吃過了,”陳強撓了撓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些,但那飄忽的眼神和不斷吞咽口水的動作徹底出賣了他,“就……就過來看看明仔。”
陳明握著筷子的手微微收緊。他看著陳強那強裝無所謂卻掩飾不住渴望的眼神,再看著自己碗里清可見底的粥,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憤怒猛地沖上心頭。
這頓寒酸的晚餐,無聲地嘲笑著父親的卑躬屈膝,母親的忍辱負(fù)重,和他自己剛剛做出的、苦澀的妥協(xié)。
他低下頭,用力扒了一口幾乎沒什么米粒的粥,那寡淡無味的液體滑過疼痛的喉嚨,帶著絕望的鐵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