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退潮的海水,緩慢地回流。陳明睜開眼,首先感受到的是喉嚨深處火燒火燎的劇痛,每一次吞咽都像在吞咽碎玻璃。他躺在自己小房間的硬板床上,脖子上一圈深紫色的指痕在昏暗的光線下觸目驚心。
窗外,天光已經大亮,刺得他眼睛生疼。訓練的時間早已過了。他動了動僵硬的身體,骨頭縫里都透著抗拒和疲憊。
昨晚父親暴怒的咆哮、母親歇斯底里的尖叫,還有那句冰冷的“不參加大選”,像烙印一樣刻在腦子里。他閉上眼,一種近乎解脫的冰冷決心在心底蔓延:死也不做他們的棋子。就這樣躺著吧,讓他們的野心和怨恨都落空。
隔壁父母的房間里,壓抑的爭吵聲像悶雷一樣滾過薄薄的墻壁,斷斷續續地鉆進陳明的耳朵。
“……都是你!下手沒個輕重!他現在這個樣子怎么去大選?”是母親林秀珍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慌。
“閉嘴!還不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翅膀硬了敢忤逆父母了!”父親陳志遠的怒吼震得墻壁似乎都在抖,“他以為他有選擇?做夢!”
“可……可他不肯,我們怎么辦?難道眼睜睜看著他……”
“放棄?哼!”陳志遠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厲,“就算他是一灘爛泥,我也得把他糊到那個位置上!只有當上島主……”
“當上島主又怎樣?”林秀珍的聲音尖利起來,充滿了絕望,“它們馬上要來了!”
“你懂什么!”陳志遠的聲音驟然拔高,仿佛被戳中了最隱秘的渴望,又猛地壓了下去,帶著一種近乎耳語的急促和警告,“只有島主……只有島主才有資格……有辦法……離……”
“離開”兩個字像兩顆燒紅的鐵釘,狠狠釘進陳明的耳膜。他猛地屏住了呼吸,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墻那邊瞬間陷入一片死寂。死寂得可怕。
過了幾秒,才傳來林秀珍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充滿了極致的恐懼:“你……你瘋了!你敢說這個?!祖宗規矩,死也不能離島!你想把災禍帶回來嗎?!你想讓我們都……”
“夠了!”陳志遠粗暴地打斷她,聲音里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什么都沒說!你什么都沒聽見!管好你的嘴!”
接著是更長時間的沉默,只有壓抑的、沉重的喘息聲。然后,門被猛地拉開,父親沉重的腳步聲帶著無處發泄的怒火,咚咚咚地砸向大門,最后是木門被狠狠甩上的巨響。
陳明躺在冰冷的床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幾乎要撞碎肋骨。“離開”……這個海島如同一個巨大而美麗的牢籠,島規第一條便是“生于此,死于此,永世不離”,違者被視為會給島嶼帶來滅頂之災的叛徒。
原來父母如此執著于島主之位,不僅僅是為了復仇,更深處竟然藏著逃離的渴望?這個念頭本身,比任何戒尺都更讓他感到徹骨的寒冷和荒謬。
不知過了多久,隔壁傳來母親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像受傷的母獸在舔舐傷口。
那哭聲像細小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陳明冰冷的心上。他掙扎著坐起身,喉嚨的劇痛讓他忍不住咳嗽起來。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像幽靈一樣無聲地挪到門邊,輕輕拉開一條縫隙。院子里空無一人。
他鬼使神差地推開家門,走了出去。陽光刺眼,海風帶著自由的咸腥,卻吹不散他心頭的陰霾。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想逃離那個令人窒息的家,哪怕只是片刻。
不知不覺,他走到了靠近島嶼中心廣場附近的小巷。這里通常是島主府邸和管事們居住區域的邊緣。
就在他準備拐進另一條路時,一個熟悉得讓他心臟驟停的身影闖入了視線。
是他的父親,陳志遠。
他正站在一棟明顯比自家氣派許多的石屋門口,那石屋的門楣上雕刻著象征地位的波浪和海螺紋飾。
父親佝僂著背,那平時在陳明面前如礁石般挺直的脊梁,此刻卑微地彎成了一個近乎諂媚的弧度。
他手里捧著一個用新鮮芭蕉葉仔細包裹的東西,看形狀,像是家里最大、最肥美的那條石斑魚——那是父親凌晨出海辛苦打回來的。
島上的規矩是所有上交十分之九的收成,這條石斑魚不知道是攢了多久的收成換的。
門開了,一個穿著華麗綢緞短褂的男人走了出來。他約莫四十多歲,皮膚保養得比一般島民白皙,下巴微微抬起,眼神里帶著一種天生的倨傲。
最顯眼的是他脖子上掛著一串由罕見彩色海螺和珍珠串成的項鏈,在陽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貝殼首飾,在這個大部分收入都要上交島主、物資匱乏的島上,是身份和特權的絕對象征。
陳志遠立刻堆起滿臉的笑容,那笑容僵硬而卑微,像一張不合時宜的面具。他雙手將包裹捧過頭頂,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令陳明作嘔的討好:“李老板,您辛苦!剛上岸的新鮮貨,想著給您……”
那李老板眼皮都沒抬一下,只用兩根手指嫌棄地掀開芭蕉葉一角,瞥了一眼里面的魚。
他皺了皺鼻子,仿佛聞到了什么不潔的氣味,聲音拖得長長的:“老陳啊,又是魚?庫房里都快堆不下了。你這……嘖,品相也就一般。”他用手指了指自己光潔的綢緞衣服,“我這剛換的新料子,沾了腥氣可不好洗。”
陳志遠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捧著魚的手微微顫抖,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辯解的話,最終卻只是把腰彎得更低,聲音也更低了:“是是是,您說的是……是我考慮不周……就是一點心意,一點心意……”
“行了行了,”李管事不耐煩地揮揮手,像驅趕蒼蠅,“擱邊上吧。我們最近忙大選的事,哪有功夫見你們這些閑人?有事等大選后再說!”說完,他不再看陳志遠一眼,轉身就要關門。
“李管事!等等!”陳志遠急了,上前一步,聲音帶著絕望的急切,“那個島規……您看……您再告訴我一點……”
“砰!”
厚重的木門在李老板身后毫不留情地關上了,差點撞到陳志遠的鼻子。揚起的灰塵撲了他一臉。陳志遠僵在原地,捧著那條被嫌棄的石斑魚,像一尊瞬間風化的石雕。
他臉上的卑微討好還沒來得及褪去,就被一種深重的屈辱和絕望覆蓋。他死死盯著緊閉的大門,眼神空洞,肩膀一點點垮塌下去,那瞬間衰老佝僂的背影,在陽光下顯得無比凄涼和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