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你在看什么?”她的聲音因為壓抑的怒火而扭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渣,“白沙灘?那些沒出息的小崽子?陳明,你給我記??!你跟他們不一樣!你生來就不是為了在爛泥里打滾的!”
耳朵被拉扯的劇痛和母親話語里毫不掩飾的鄙夷,讓陳明眼前陣陣發黑。他被迫看著那片陽光下自由嬉戲的場景,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無法呼吸。
“看看你爸!看看我!”林秀珍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而拔得更高,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被積年累月怨毒浸泡過的尖銳,“我們在這島上熬了多少年?忍了多少氣?那個高高在上的島主,仗著手里那點權柄,當年是怎么打壓你爸,是怎么處處給我們使絆子,讓我們在人前抬不起頭的?你忘了?”
陳明沒有忘。那些父母在深夜壓抑的爭吵,那些偶然聽到的、被刻意壓低卻依舊充滿屈辱和憤恨的只言片語,早已像藤蔓一樣纏繞在他幼小的心里。
島主,那個只在重大典禮上遠遠見過的、威嚴無比的身影,在父母口中,是家族所有苦難的源頭。父母的怨恨,如同這海島潮濕的空氣,早已浸透了他成長的每一寸光陰。
“我們為什么這么管著你?為什么連走路吃飯睡覺都要管?”林秀珍揪著他耳朵的手又加了把力,痛得陳明眼前金星亂冒,“就是為了讓你爭氣!讓你比所有人都強!讓你有朝一日,堂堂正正地站在島主的位置上!讓那些曾經看不起我們、踩著我們的人,全都仰著頭看你!讓那個島主,也嘗嘗被人踩在腳下的滋味!”
她的呼吸急促,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火焰,那火焰里既有對未來的巨大期許,也深埋著對過往屈辱的刻骨怨毒。
“等你當上島主的那一天,”她猛地松開陳明的耳朵,手指卻轉而用力戳向窗外那片廣闊的海島風光,碧海、藍天、沙灘、綠樹,一切盡收眼底,“你再看!整個島都是你的!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想去哪片沙灘就去哪片沙灘!沒人敢管你,沒人敢說一個‘不’字!”
“現在,你給我收心!”她最后幾乎是咆哮著命令道,唾沫星子濺到了陳明的臉上,“背!從頭開始!一個字都不準錯!”
耳朵火辣辣地疼,被指甲掐過的地方肯定破了皮。母親那番夾雜著濃烈恨意和扭曲期望的話語,像燒紅的烙鐵,燙在陳明的心上,留下焦糊的印記。
他喉嚨發緊,像被粗糙的砂紙堵住,每一次艱難的吞咽都帶著腥甜的鐵銹味。他死死盯著對面墻壁上那幅巨大的島嶼地圖,視線卻像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靄,那些清晰的山脈線條、海岸輪廓都變得模糊不清。
他張了張嘴,試圖發出聲音,重新開始那該死的《島規》??缮ぷ友巯袷潜皇裁礀|西死死堵住了,只有氣流摩擦的嘶啞聲響。
父親陳志遠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此刻正一動不動地釘在他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比母親的戒尺更令人窒息。它無聲地傳遞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志——沒有借口,沒有軟弱,只有服從和完美。
陳明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短促而顫抖,仿佛溺水的人最后一次掙扎著浮出水面。他調動全身的力氣,強迫自己的背脊挺得如同懸崖邊飽經風霜的孤松,每一塊肌肉都繃緊到極致,抵抗著那幾乎要將他壓垮的重量。
他重新開始背誦,聲音像是從遙遠而干涸的河床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每一個字都帶著砂礫般的粗糲感,破碎而斷續,卻又頑強地試圖連接成冰冷的句子。
“……島主……之儀……當……當如礁石臨淵……”少年的聲音在空曠壓抑的訓練室里艱難地回響,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凍土里艱難拔出的根須,帶著撕裂的痛楚。
他強迫自己的眼睛只盯著墻壁上那幅巨大的島嶼地圖,目光卻無法聚焦,地圖上蜿蜒的海岸線扭曲晃動,像一條冰冷的鎖鏈。
林秀珍并未因他的重新開始而有絲毫放松。她像一臺設定好程序的精密機器,再次啟動了她嚴苛的巡查。
那雙粗糙的手帶著海風也吹不散的涼意,又一次重重地按上陳明單薄的肩膀,力道之大,讓他本就繃緊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下一沉。
他咬緊牙關,舌尖嘗到一絲腥甜,硬生生扛住這突如其來的重壓,將身體重新拉回到那個僵硬的、完美的“礁石”姿態。
“穩!給我穩住了!”林秀珍的斥責緊跟著落下,像鞭子抽打在空氣里,“抖什么?這點力氣都沒有,怎么撐得起島主的擔子?腰!腰塌了!給我挺起來!”
她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戳在他后腰的脊椎骨上,尖銳的疼痛讓陳明眼前瞬間發黑。他幾乎是憑著本能,調動起每一絲殘存的力氣,將酸軟的腰部再次挺直,繃得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
時間在這間狹小的訓練室里失去了它原本流動的意義,只剩下無休止的背誦、檢查、斥責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窗外的陽光漸漸偏移,由刺目的白熾轉為一種帶著暖意的金黃。那片白沙灘上,孩子們的嬉鬧聲不知何時已經散去,只剩下海浪永恒的、單調的嘆息。
終于,矮幾上那個古舊的黃銅鬧鐘,時針和分針在六點的刻度上重合,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天籟般的“咔噠”輕響。
“停。”陳志遠的聲音如同解凍的冰河,低沉地響起。
這一個字,瞬間抽走了陳明全身的力氣。他挺直的背脊幾不可察地松懈下來,一股巨大的、幾乎令人眩暈的疲憊感如同退潮后重新涌上的冰冷海水,瞬間將他淹沒。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單薄的棉布衣衫,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粘膩的涼意。他垂著頭,視線落在自己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上。那雙手因為長時間的緊張和用力而微微顫抖,指節泛著用力過度的青白色。
“去吃飯。”林秀珍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刻板,但依舊帶著一絲未散盡的嚴厲余韻,“十五分鐘。老規矩?!?
陳明沉默地起身,動作有些遲緩。長時間的固定坐姿讓他的雙腿麻木僵硬,邁開步子時,膝蓋關節發出輕微的、如同生銹門軸般的“咯吱”聲。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跟在父母身后,走向同樣沉悶的飯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