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媚女天下:夜人歌
- 甲君
- 3995字
- 2022-04-20 22:27:13
*
弦月如勾,月下幾騎伴著寬大的馬車一路向北。
阿音靠著車壁,微微皺著眉,一言不發(fā)。她透過半透的車簾,看了眼前方策馬的陸源,翻了個身。
——“這是什么?”
“是花?!?
“我當然知道這是花,叫什么,我從不曾見過。”
少女輕輕一笑:“是飲血花,鮮血流處,便花開遍野,小公子要種么?”
“?。 ?
鋒利的匕首劃開少年的指尖,鮮血如泉涌出,滴入花瓣,分不清是花瓣如血,還是鮮血如花。
“你!做什么!”指尖傳來陣陣熱痛,少年呆呆地看著面前面不改色的少女擦凈匕首,收入鞘中。
“好奇心太盛,會死的哦?!彼χf道。
“死丫頭!你竟敢——”
少女抱起花盆,回頭對他嫣然一笑,“多謝你的血,陸公子如是不怕疼,可要多來幾遭才好,呵呵。”
……
范如英看著阿音,雙鬟上簪一朵素花,面露幾分稚氣,眼中卻流露出不合年歲的深沉,她不言不語,正低頭剪枝。
“阿音……”
“先生有事?”
“方才你,你……”
“呵,先生是覺得我過分了?”阿音抬頭看著他。
范如英沉默。
“他拾了我的絹花,一連三天借著尋先生找我說話,還送些點心玩意過來,先生,我已經(jīng)十四,看過才子佳人的戲文,知道他什么意思?!?
“郡主!”范如英忍不住喚了一聲。
“我不想搭理他,只是如此?!卑⒁粽酒鹕恚溃骸跋壬靼孜业囊馑紗??”
范如英重重嘆了口氣,“好……我明白了?!?
只是,有時候,人越裝作理智,卻越管不住自己的心。
——而后,又一年的元宵節(jié),那坐在王座上掌權的君主換了一個又一個,玉明洲的百姓卻借著勉強安寧的時節(jié),忘了那生離死別的苦痛,張羅起新年的燈會。
十六歲的少女已經(jīng)亭亭玉立,站在燈下似一朵嬌艷的鮮花。
“阿音?!?
阿音抬頭,陸源提著一盞燈,站在橋頭,看著她微笑。
少年裘衣寶帶,身佩長劍,此刻,猶如玉樹臨風。
她也笑了,隔著燈道:“你遲了?!?
陸源低低一笑,“帶你去個好地方?!?
“嗯?”
“別問,跟我來。”
阿音任他牽著手,他的手掌干燥溫暖,因習劍指腹微有薄繭,阿音忍不住使指頭去摸了摸那繭。
陸源走在前,不知是因為紅燈太紅,還是……他的臉微微紅著。
他們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市,穿過紅燈如火的長廊——
“這是……”阿音詫異地看著他。
“噓?!标懺葱χ鴮⑹种阜旁诖缴?,道:“被人知道我們上了鐘樓,會被當做細作抓起來的。”
阿音掩唇而笑。
“今夜的煙火在清江池畔放,咱們在這里,正好看見最好的景色?!?
遠處燈火輝煌,猶如不夜,街市的喧囂遠遠傳來,也如幻夢。
“好美的景致。”
“是吧。”
阿音點頭。
寒夜冷風疾過,卻吹不走心頭的熱火。
陸源看了看略有些單薄的阿音,猶豫片刻,伸出手,攬了她入懷。
阿音輕輕咬著下唇,也裝作自然,依偎在他的懷中。
“砰——砰——”數(shù)聲響動,天空綻起五色煙火。
“你說,明曄是不是將攻城的火藥拿來做成煙火放了?”她輕聲道。
“哈哈——阿音——”
“嗯?”她抬頭。
柔軟的唇瓣貼著她的唇,滾燙,熱烈,仿佛是夏日最熾熱的陽光,驅散了此刻呼嘯的北風。
車輪滾滾,阿音在馬蹄聲中回了神思,卻已是心若荒原,空闊而寥落,她忍不住回頭,又去看向車外那依舊筆直的身影。
時光已然沖走了一切。
她終究還有幾分良知,對么?阿音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心。
*
日落時分,馬車終于在江寧城西一處簡陋的小巷停了下來。
阿音掀起車簾,緩緩下車,陸源站在三四步外,倚著一處小院的門框,其余從人皆遠離二人,站在巷口。
阿音左右看了看,小巷只三四戶人家,蓬門緊鎖,青石板路縫中無名的野草隨風搖曳。
她推開陸源身旁的木門,“吱呀——”一聲,落入眼簾的是一株桂花樹,未到花季,并無芬芳,小院簡簡單單三間房,茅頂泥墻,雖簡陋,卻打掃地干干凈凈。
“呵,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這里,這是范如英的舊宅?!卑⒁舾懈?,“他將此處交給你打理的?”
陸源點頭。
他又道:“此處安靜,無人知曉,你安心在此,我會留人照應你的。”
阿音看著院墻邊泥盆中開得熱烈的野花,搖了搖頭,道:“我已經(jīng)傳信給易,他會趕來。”
陸源搖頭,低聲道:“祖父認為你我……他不會放過任何可以牽制我的籌碼?!?
“所以,你更不用與我再有牽扯,我不希望因你再受連累,我也有我要做的事……”阿音轉身,看著他道:“陸源,你的好意,令我困擾。”
陸源就這樣看著她,她面無幾分血色,唇色清淡,額頭皮下的青筋根根分明,洗去艷妝,原來是這副蒼白的模樣。
他的目光幽深,似乎能透過那如紙單薄的身軀,看到她的心底,他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觸摸她的面容,是否如想象般冰冷。
阿音微微側顏,避開他的手掌。
“那好,保重。”他收回手,只說了這四個字。
阿音轉身,“你也保重?!?
聽著陸源遠去的腳步聲,阿音摸著自己的胸口,似乎那里,有些空了……
她點了一盞油燈,燈火如豆,待落盡了殘陽,這燈火照不亮方寸。
她靜靜趴在桌上,聽著四下動靜,終于,聽到了微弱的腳步聲——
易推門而入。
阿音撐起頭顱,道:“我要離開這里?!?
“是?!币讘?,便又轉身,“屬下去安排?!?
阿音以手扶額,肩膀微微顫動,輕輕吐了一口氣。
“為什么會改了主意?”易停下腳步,問道。
阿音對著油燈,如豆的微光照不亮她的面容,她道:“只有鮮血流過掌心,才能卸除心中的恨意吧……我已經(jīng)有些疲倦了……”
“哦……”易看著院中被渡了一層朦朧銀光的桂葉,輕道:“我明白了?!?
“易!”阿音眉間緊蹙,目露傷悲,“我……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能毫不在意地利用他,我不能……”
“我知道,不必說了?!币纂x去,清輝滿地。
阿音垮下肩膀,將頭埋入了臂間。
*
陸源扔了韁繩,看著金碧輝煌的“紫金莊”三字,不由皺了皺眉頭。
徐益自門內迎出來,躬身道:“公子?!?
陸源見他一臉擔憂,問道:“有事?”
徐益道:“老太爺吩咐,請公子去見夫人?!?
“夫人怎么了?”陸源急聲問道。
徐益話中帶著憂慮:“今早傳了蔣大夫進府,現(xiàn)在還不曾離開。”
陸源不等他說完,拔腿便向秦夫人所居的院落疾步走去。他一路穿過長廊,待進了芳園,隨手抓了一名侍女問道:“夫人在哪里?”
侍女忙回稟:“在清月居中?!?
陸源便松開她,急急向著清月居而去。
侍女忙跟在他身后,道:“世子勿憂心,夫人只是偶有不適,請蔣大夫斟酌舊方?!?
陸源全不理會她,如風般掠進清月居,不想房內正走出一人,與他撞了滿懷,“呯——”一聲,碎了滿地的瓷片,那與他相撞的女子也跌倒在此。
陸源愣了一下,瞧清倒地不起的正是李芳諾。
李芳諾捂著被瓷片劃開的掌心,一臉無措地看著他。
陸源身后的侍女忙將她扶起,李芳諾抿了抿唇,對著他襝衽一禮。
“怎么了?”房內傳來一個聲音,帶著幾分倦意。
陸源看了一眼李芳諾,見她羅裙上灑下的點點血痕,對侍女道:“去幫她包扎一下?!彪S后便進了內室。
李芳諾握著掌心,一臉痛楚,侍女輕道:“姑娘隨婢子來?!?
李芳諾點點頭,抬步出了房門,卻又回頭看向內間,透過朦朧的紗屏,見陸源半跪床前,她便垂下眼簾,隨侍女而去。
陸源關切地看著床榻上半躺著的中年婦人,輕道:“母親,可有不適?”
秦夫人看著兒子因關懷而不安的面容,不由笑了笑:“我沒事,多虧了芳諾,照顧我整整兩天,方才……是怎么了?”
陸源想起李芳諾那慌亂之色,還有她裙上的血痕。
“源兒?”秦夫人見他神色微異,不由疑問。
陸源忙道:“沒事?!?
秦夫人摸了摸兒子的頭,將他做小兒般憐愛,“最近很累么?怎么這般憔悴?等下讓素娘給你做點羹湯吧。”
陸源笑了笑:“無妨,不過些瑣事?!?
秦夫人微皺長眉,有些憂愁道:“你祖父那里……”
陸源道:“祖父近來甚為忙碌,應沒有什么空閑見我,母親莫憂心了?!?
秦夫人垂下手臂,閉上眼長長嘆了口氣:“那便好,源兒,我有些累了,你也去歇著吧。”
“是。”陸源站起身,看了眼恭立一旁的蔣大夫。
秦夫人聽著二人腳步漸遠的聲響,又睜開眼,一旁的中年仆婦便上來為她掖了掖被褥,輕道:“夫人,費了半天的精神,先歇一歇吧?!?
秦夫人搖了搖頭,嘆道:“阿林,是不是我錯了?!?
阿林道:“夫人也是為了紫金莊和公子?!?
秦夫人自嘲般一笑:“紫金莊,紫金莊……對于老太爺來說,紫金莊只是權勢、名望、金銀罷了,源兒心中,只怕……我不該讓他回來的……”
她皺著眉,道:“那喚作阿音的女子去了哪里?”
阿林忙道:“公子不令旁人跟著,連老太爺?shù)娜硕几鷣G了蹤跡,只知道去了江寧。”
秦夫人點頭:“走了也好,他要再多的女人我都不反對,只是這種女子,還是少招惹的好?!?
秦夫人在無限心事中躺了下去,又合上雙眼。
阿林便輕手輕腳地放下床帳,招呼侍女等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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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鳥籠中的羽雀歡叫不已,一叢美人蕉開得嫵媚艷麗。
“夫人的病如何了?”陸源問道。
蔣修正捋了捋須道:“還是如前,只是,莫要多思多慮才好?!?
陸源不言。
蔣修正嘆口氣搖搖頭,“只怕說來容易做來難啊,某也只能開些疏肝解郁的藥,吃不吃也無甚緊要,世子還是多多寬慰夫人的為好?!?
陸源點點頭,吩咐孟介,“送蔣大夫?!?
蔣修正欠身告退。
陸源看了眼秦夫人房內退出的侍女們,轉身欲離開,卻見到李芳諾走來。
她正低頭走路,提裙上了臺階,一抬頭看見陸源,不由微驚,忙斂衽行禮。
“不必?!标懺催~下石階。
李芳諾咬了咬唇,低頭站在一旁。
陸源瞥見她包扎了紗巾的手,頓了頓腳步,問道:“好些了嗎?”
李芳諾不妨他問候,忙抬頭道:“已經(jīng)上了傷藥,不疼了?!?
陸源點頭,又道:“多謝你照顧夫人?!?
李芳諾忙道:“若非世子收留,阿諾與奶娘還不知會如何,阿諾、只是想盡一份心力?!?
“……”陸源微嘆一聲,卻不再說什么。
李芳諾看著他的背影,摸了摸依舊還在疼痛的傷口,微微垂下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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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上的燈火徹夜不息,輕舟淺蕩,兩岸有歌聲樂聲,細細囈語,低低淺笑。
阿音披散著衣衫,將赤足攪動著河水,半躺半倚在一艘掛滿了紅燈的船頭,小舟輕移,駛過浪客佳人來來往往的燈橋,橋頭有風流少年對著橋下的阿音吹了聲口哨。
阿音輕撥了幾下琵琶,小舟又悠悠前行。
“呼——都已經(jīng)過了芒種,這月又圓了啊,易,你說,若是我活到了七老八十,看這一輪明月,會是什么樣的心情?”她輕聲道。
易撐著竹篙,面容影在一頂竹笠之下,“十年之前,所見的月亮與如今有什么分別?”
“呵,你這話,真是令人心碎?!卑⒁粜α诵?,又道:“……呵,七老八十,只怕,活到那時候,都有些吃力啊?!?
易動了動唇,道:“將每一夜見到的月色都做此生最后,便沒有兩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