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媚女天下:夜人歌
- 甲君
- 3996字
- 2022-04-20 22:2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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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音自水中鉆出,抬手抹去了面上的水,趴在浴盆邊上,伸手撥弄一下一旁的琵琶,幾聲碎音響起。
她起身,水聲嘩啦——隨手取下衣架上掛著的絲袍披上,擦了擦濕漉漉的長發(fā),而后扔了巾帕,推開窗扇,樓外是一片紫竹林,鳥聲清脆,清風(fēng)徐徐。
指上的鳳仙花汁已經(jīng)褪去了顏色,只有些殘紅,似晾干了顏色的血痕。
阿音有些失神,連有一陣輕微的聲響自窗外而來都不曾察覺,待她聽到異響回神之際,窗外一道黑影已經(jīng)掠進屋內(nèi)。
霎時,她面色有異,轉(zhuǎn)身拉緊了衣衫,背身道:“進展如何?”
那人低頭道:“趙立亦是方國維舊部,自歸降之后,在清安作了兩年的中府都尉,此番陸源拖林茂行下水,若是趙立也暴斃,恐怕惹得明曄懷疑,他雖遠在趙地,各處眼目卻也不少,只怕郡主行跡暴露。屬下自作主張,挑撥了他妻妾相爭,他第七個小妾是強搶而來,屬下便給了她一包‘隱夢’。”
此為前朝宮中秘毒,殺人無形,身死十日猶生,無痛無苦無聲無息便可下黃泉。
阿音眉目輕蹙,接著,唇邊泛起一抹冷笑:“便宜他了。”她回頭,看著低著頭卻是一身凌厲的男子,動了動唇,道:“易,我說過了,不得再叫我‘郡主’,莊明音已經(jīng)死了,大齊的天子成了連屎尿都要人提醒的癡傻吳王,我這‘郡主’聽起來著實有些可笑。”
“……是。”易忍不住抬起頭看了眼阿音,道:“陸源去了余杭,似乎廣安錢莊和萬恒號做了一筆大生意。”
阿音垂下眼,附身拾起妝臺上的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理起長發(fā),——“宋振一到明州,便將陸家在明州經(jīng)營了百年的船作坊給弄走了,這兩年,他忍得很辛苦吧。你別管這事了,冷眼旁觀便好。”
“是。”易又應(yīng)下,而后行了一禮,欲自來路離去。
“易。”阿音喚住他,回頭看著他的背影,道:“……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需要你效忠。”
易頓住腳步,并不回頭,道:“是。”
“你只會說是么?”阿音苦笑,“其他人……誰要離去,你便給一筆錢,再不要聯(lián)系。”
“好。”
“你走吧。”
易便如影而去,不曾掠起一片葉,也不曾打攪一絲風(fēng)。
阿音挽起長發(fā),簪了一枚素玉簪,門外傳來婢女的稟報:“老太爺請姑娘去鴻雅居。”
她停下理發(fā)的手,微微瞇了瞇眼,陸明山可不是請她去做客的。
鴻雅居的長廊地鋪著水磨的暗紋磚,木屐踏上,發(fā)出一聲一聲空闊的響聲,阿音被人引著到了一處水亭,水亭外是蓮葉青翠,想必過不了多久,便有小荷尖尖的景致。
亭中老者錦衣玉冠,身后兩名妙齡侍女,一人侍香,一人煮茶,老者見她到來。上上下下將她細細打量一番,隨后一聲笑,這笑聲著實令人不太舒服。阿音面無異色,對他盈盈拜下:“不知國公呼喚,有何吩咐?”
陸明山半瞇著眼,鼻端一聲輕哼,將她打量一番。
便直接發(fā)問:“你是何來歷?”
阿音本低垂頭顱,見他并不令自己起身,便自己站直了身軀,含笑道:“奴自風(fēng)塵中人,哪里有什么來歷。”
陸明山轉(zhuǎn)著手中的太極球,一聲冷笑:“風(fēng)塵女子,卻不會算計錢王敗死,也不會養(yǎng)著死士差遣。”
“呵呵呵呵。”阿音掩唇而笑,“大王城頭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奴不過伶仃孤苦人,無故被人扣了污名,若是真有好本事,如何會飄零無依?幸而公子善心,才得貴府一點蔭蔽罷了。”
陸明山風(fēng)雨一生,不屑對這般女子多費心思,輕輕一扣手中玉石,忽自亭外掠進一人,指尖夾著三枚銀針,猛地抵在阿音腰間。
阿音呼吸一窒,不由指間微動。
陸明山譏笑:“我勸你老實一些,這三根銀針下去,便是七尺男兒,亦痛不欲生。”
阿音垂下眼睛,豎起耳朵,亭外四周聽似風(fēng)平浪靜,卻有些過于安靜了,連蟬鳴鳥叫聲都沒有,她心知寡不敵眾,不由擠出一絲笑意,道:“國公何須如此,奴句句是真,不敢欺瞞。”
“哦?是嗎?”陸明山笑道。
“啊——”一陣劇痛自腰間傳來,不知那人用什么手法,那三根銀針激地阿音霎時渾身的冷汗都發(fā)了出來,她踉蹌一下,險些撲倒在地,那人用手一托,她便軟軟地靠在水亭美人靠上。
阿音咬著唇,忍下巨痛,抬了抬眼,道:“呵、奴看國公面紅聲闊,中氣十足,想來平日頗重養(yǎng)生,若是心平氣和些,還能活得更久一些,啊——!”
那銀針又深了幾分,她的指尖顫動不止,額頭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你若是嘴硬,在我這里可討不到好處。”陸明山飲了一口侍女奉上新煮的茶,亭中溢滿清香。
“呃。”阿音攏在袖中的手指緊緊收攏,咽下口內(nèi)咬出的鮮血,忽落了幾滴淚下來,輕輕啜泣道:“不敢瞞國公,奴本是良家女子,方國維占建州城,城破那日,奴父母喪身亂兵刀下。他搜羅城中女子,奴亦在其中,奴有未婚夫婿,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卻不想被、被方國維污身,奴、恨不得飲其血,啖其肉,為報血仇,只得忍辱偷生。后來,明將軍攻打林州,又使范軍師勸降方國維,奴不愿方國維活命,私下告知范軍師,奴有辦法離間方國維陳素二人,后來之事……國公定然知曉……”
她這話七分真,三分假,說得可憐無比,哭得梨花帶雨。
陸明山盯著她許久,她淚流不止,似想起往事,悲切難抑。陸明山踱步走來,伸手托起她下巴,看著她淚容,笑道:“果然有幾分媚人之姿,難怪方國維也難過美人關(guān)。”
阿音側(cè)過臉,滴下幾滴淚,看著楚楚可憐。
“林茂行曾是方國維幕僚,世子此番將他算計在內(nèi),也是聽了你的蠱惑?”他看著她冷冷而笑。
阿音垂淚道:“世子深謀遠慮,奴怎敢謀算其中。”
陸明山呲笑:“賤人狡辯,著實該死,我欲殺你,只是,見你有幾分小人口舌,若是……我將你送給閩王宋振,事后許你榮華富貴,好過你寄人籬下,命不保夕,如何?”
阿音心中急轉(zhuǎn),面上浮起一抹譏嘲,“國公好大的志向。”宋振精兵利馬數(shù)十萬,可遮住閩浙的天,陸明山當下竟敢對宋振伸手,在他身邊放人,不知是活得太久才這般自命不凡,還是另有什么內(nèi)情。
“哈哈哈,原來還是個聰明人,我倒真不忍心要了你的性命。”陸明山道:“你不妨回去好好想一想,明日,我再問你的答案。”
陸明山的侍衛(wèi)將她扔出鴻雅居,阿音踉蹌著回了小樓,腰間的劇痛并未褪去,她進了房門,便褪去衣衫,對著銅鏡看被銀針扎過的地方,其上三個小黑點,想是銀針上涂了什么秘藥,才令她這般痛楚。
她摸出一把匕首,用火烤了烤,抓了一方巾帕咬在口中,劃開傷口,擠出些發(fā)烏地黑血,終于減了許多疼痛。待她擦凈血污,吐出巾帕,料理完傷處,已是大汗淋漓,匕首從手中滑落在地,趴在妝臺上許久才恢復(fù)了些氣力,最后顫抖著拾起衣衫,勉強披在身上,挪步到了窗口,瞇著眼看向窗外,隱隱綽綽幾個人影在樓外徘徊,都是陸明山的人。
她脫力般跌坐在地,冷笑一聲:“老賊!”
陸明山安心算計她,她絕逃不出去,陸源不曾回來,明日她只能答應(yīng)陸明山,待上了路再想辦法。阿音苦笑,若非是陸源的地盤,若非她過了兩年的安穩(wěn)日子,失了警惕……想著,她不由握了握拳,沒想到陸明山這么大胃口,想吃下宋振,想來他還有旁的野心,她突然有些同情陸源,他……應(yīng)當不愿意做這些事吧,若非他母親……阿音搖了搖頭。
她著實有些累了,撐起身體走了幾步,便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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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音在臉上一陣發(fā)癢的觸摸中醒來,暮色深沉,聞著空中微微淡香,她皺著眉頭道:“你回來了?現(xiàn)在什么時辰?”
陸源收回手,道:“丑時剛過。”
她撐著身體起來,勉強笑了兩聲:“呵呵,看來你還嫌害我不死。”
“下次不會了,我的錯。”陸源輕聲道。
阿音咬了咬唇,道:“給我另尋隱秘的地方,再在這里,我怕會忍不住殺了陸明山。”
黑暗中,陸源有些沉默。
“他同你說了什么?竟會放你回來。”良久,他開口問道。
阿音“咯咯”媚笑兩聲,“國公見奴頗有姿色,欲將奴送與宋振為妾,奴有管樂之才,三寸不爛之舌,能謀死方國維,說動世子為奴殺人,自然也能坑一把宋振,國公許奴富貴,是不是極為知人善任?”
“呃——”
陸源猛地抓著她的手腕,沉聲道:“你莫要在我面前裝出這副摸樣。”
阿音譏笑:“大公子真是不好伺候,說真話都不信。”
陸源看著她透過紗窗的朦朧夜色下的譏嘲的笑意,輕道:“你不會給任何人為妾。”
阿音冷笑:“我自然不會,我要做什么,還輪不到陸明山給我做主。大公子若不想納我為妾,就請放開我的手,男女授受不親。”
“你!”陸源怒起,摔了她的手。
阿音揉了揉被他捏得發(fā)疼的手腕,站起身來,忽然笑道:“不過,似乎這個主意不壞,宋振極為自負,且又好色,若是我給他吃點迷魂湯……”
陸源目中透出寒光:“莊明音,你拿我作槍使,不覺得還早了些么?”
阿音呲笑:“那要看大公子是不是心甘情愿了。”
陸源深深吸了口氣,才抑制住心頭涌上的怒意,轉(zhuǎn)身拂袖而去。
阿音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背影,輕聲道:“那你為何還會生氣?陸源,我終究抱著利用你的心思,你為什么還要上鉤,為什么……”話音將盡,卻有些闌珊。
她換了身輕便的衣衫,抱起琵琶。
不多時,陸源折回,他的心緒似乎已經(jīng)平復(fù)許多,看了眼收拾齊整的阿音,道:“我送你去江寧,那里有處地方,你可以安心住下。”
“多謝。”阿音攏了攏耳畔的碎發(fā),語氣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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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雅居中,陸明山躺在矮塌上,散了頭發(fā),被妙齡少女拿著玉梳一下一下輕柔地梳過,年邁的眼眸半明半昧,其中卻隱隱透出令人畏懼的精光。
一人匆匆走來,欲跪下回稟,卻被一旁的短須文士攔了下來,二人耳語幾句,那人便又恭敬退出。
那短須文士恭立在旁。
“子岳,有事?”陸明山半睜開眼,斜了他一眼。
文子岳忙秉道:“世子從半路快馬趕回,方才已帶了那女子出門,屬下不敢深阻。”
陸明山一聲笑:“果然還是少年心性啊,不過是個女子罷了。”
文子岳便道:“世子心性冷淡,卻為這女子……”
陸明山擺擺手,那美貌侍女便低頭退出。
“哪個少年不多情呢?何況是這等頗有些下三濫手段的風(fēng)塵女子。”
文子岳道:“此女頗有些怪異,恐不能久留。”
陸明山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的玉石球,道:“你查出了什么?”
文子岳搖頭:“除了她與范如英有些關(guān)系,旁的,一無所知。”
陸明山皺了皺眉:“繼續(xù)查,去查世子的人。”
“這……”文子岳有些猶豫:“會不會惹著世子不快。”
“哼,他再不快,也只有不快罷了,難道我身為祖父,管不得孫子的人!”陸明山薄怒。
文子岳忙請罪,又道:“那要不要……”他說著,手作了個斬殺的動作。
玉石球摩擦,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明燈重重,窗紗影動,陸明山道:“暫且不必,逼得太急了,反而不美,待世子回來,請他去向夫人請安。”
文子岳應(yīng)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