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妄言
- 聽說我們不曾落淚1:青春之焰
- 7號同學
- 11644字
- 2022-04-11 09:26:09
有人告訴我,任何事情只要你相信,它就是真的。
我相信他。
(1)
開學已經一個多月了。
伴隨著清脆的玻璃破碎聲,屋子里瞬間灌滿撩人的香氣,濃郁到令人窒息。
三秒鐘之后,季柯然的尖叫聲響了起來:“啊,我的銀之雨!這可是我托人剛從國外帶回來的,前天剛拆封呢!”
“對不起。”我尷尬地站在一旁,試圖挽回,“我……”
“你倒水不長眼睛的嗎?”季柯然毫不客氣地數落,漂亮的眼睛里是掩蓋不住的心疼和憤怒,“餓死鬼投胎嗎?吃個泡面那么猴急……”
打破她的東西固然是我不對,但她惡毒的咒罵讓我把更多道歉的話咽了回去:“我會賠的。”
本著構建和諧宿舍的原則,進入大學這一個月來,我努力讓自己融入這個陌生的環境,與大家相處得頗為融洽,除了季柯然。
不知是我和季柯然天生氣場不合,還是我上輩子和她有血海深仇,我第一次見到這個漂亮女孩,就因床位問題和她起了爭執。明明是我先到的宿舍,選中了靠窗的位置,她一進門便將行李一甩,點名要我的位置。
我并非一定要靠窗,但她的態度實在讓我不舒服,在我果斷拒絕后,我和她的梁子算是結下了。
這一個多月,我一直努力避免與她正面沖突,沒想到還是不小心碰倒了她放在桌沿的香水。
“你賠?你賠得起嗎?這是La Prairie的限量版,比你一個月生活費還貴,就是有錢也買不到了好嗎?全球都斷貨了,我讓代購找了大半個月才買到,你賠得起嗎你?”季柯然不依不饒,泄憤般踢了踢腳下的碎片,手指在我面前揮舞,幾乎戳到我臉上,“你賠得起嗎你!”
我把她的手撥開,努力壓制自己豁出去的沖動,畢竟是我有錯在先。
“喂,不就是一瓶香水嗎?有必要嗎?”一直躺在床上玩手機的周舟聽不下去了,翻身坐起。
我握緊的拳頭慢慢地松開了,內心充滿了感激。
季柯然和我起爭執那一天,也是她站出來為我說話。
她看似高傲冷漠,卻總在最關鍵的時刻發揮作用。
“反正你那么有錢,穿的、用的都是Chanel、Dior和Miu Miu,也經常有朋友往國外和港澳跑,讓他們下次再給你帶就好啦!這瓶香水對你來說算什么?談夏昕也不是故意的,她都道歉了,你還想怎么樣?”
周舟的聲音懶洋洋的,不像在緩和氣氛,更像火上澆油。
我伸出手在暗處扯了扯周舟,她卻輕輕地拍了拍我,表示別急。
宿舍里足足安靜了一分鐘,空氣中刺鼻的香氣也變成了硝煙味。
季柯然對我張牙舞爪,對著周舟卻有火不敢發,她瞪著我們,壓抑著火氣,許久后才咬牙切齒擠出一句:“那就找輔導員評理好了!”
季柯然憤憤地往外走,腳下的高跟鞋將地上的玻璃碎片踢得亂七八糟,摔門而出的時候還不忘嘟囔一句:“多管閑事。”
周舟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難以置信道:“她是小學生嗎,這點事也找輔導員?”
“婊子。”我幾乎脫口而出。
“什么?”周舟懷疑自己聽錯了,“季柯然是挺讓人冒火的。”
我也沒想到自己會這樣罵出來,一時有些尷尬,忙低頭打掃以掩飾自己的不自然。我當然不是在罵季柯然。她固然可惡,但也沒犯下什么滔天大罪,我怎么可能那樣罵她。
我想象著季柯然去找輔導員張詩詩時的情形:季柯然氣急敗壞地去找她,而她聽到我的名字后應該會臉色蒼白地將季柯然打發回來吧,就像開學第一天我們相遇時一樣。
我想到這里,報復的快感油然而生。
我的本意是:張詩詩惡心。
好在,周舟沒有再追問。
第二天傍晚下課后,周舟接了個電話就出去了,回來后,她把一個漂亮的銀色盒子扔給我:“拿去,還給季柯然。”
“這是什么?”
問這句話的不只是我,當我把盒子放在季柯然的桌子上的時候,她也問了出來。
“賠給你的香水,銀之雨。”
她拆開包裝,看著與之前一模一樣的瓶子,噴了一點在試香卡上,翻來覆去聞了好幾次,還是帶著懷疑:“不是假的吧?現在市場上假冒偽劣產品可多了。這是哪里來的?”
我正想回答,卻聽到周舟的聲音:“我以為,你用過那么多我們都沒用過的,是不是正品你分辨得出。”
不知為何,每次季柯然在面對周舟時總是顯得底氣不足,她咬著唇,將香水放進了她的LV購物袋,換上她新買的菲拉格慕小紅鞋,出去的時候又“嘭”的一聲用力摔上了門。
“周舟,真的謝謝你。錢等我下個月拿到生活費再還你。”
“不用。”
“這怎么可以,它很貴啊!”我已經在網上查過價格,季柯然說得沒錯,的確比我一個月生活費還要多。
“真的不用。上次有人送我的,我忘記拿了,扔在他家大半年都不記得,今天剛好想起,便讓人給我送來了。”周舟輕描淡寫道。
這是我第一次明白人和人的不同。同樣的東西,有的人擁有了恨不得昭告天下,有的人卻不曾言語,因為,別人夢寐以求的,對他來說太過稀松平常。
這也是我第一次清楚地察覺到周舟和我們不同。
她站在我面前,微卷的中長發隨意地披著,牛仔褲與襯衫沒有logo的加持也能看出高級的質感。
我和周舟一起住了一整個月,她向來沉靜,心情極少有大起伏,即便面對令人惱火的季柯然,也總是波瀾不驚,四兩撥千斤。
這一天,我卻明顯感覺到她心情的變化,輕松又愉悅。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告訴我:“其實我是感謝你摔破了季柯然的香水,否則,我想不到還有什么理由讓我多見他一面。”
只是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只當她是因為挫了季柯然的銳氣而高興。對她來說的舉手之勞,對我來說卻遠沒有那么簡單,我也不知怎么表示我的感謝:“我覺得謝謝說多了顯得虛,我還是請你吃飯吧。但是周舟,以后你有什么事要找我幫忙,一定不要客氣。”
“真的?”
“當然,我們可是朋友。”我拍了拍胸口。
周舟盯著我看了許久,我以為我臉上有什么臟東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臉。
“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她說。
那個時候,我還以為她是和我開玩笑。
我并不知道,在她來到南澤大學之前,她上的一直是私人貴族學校。那里的學生非富即貴,同學之間的交往也帶著利益的牽扯,分成了不同的小圈子,在他們的世界里,朋友是建立在對方有價值的基礎上的。
我對她的情感簡單而直接。
她看似高傲冷漠,不可接近,卻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冒頭,像超人一樣拉我出困境,所以,我愿意在她需要幫助的時候伸手,就算她深陷沼澤。
(2)
這家名為“水煮三國”的川菜館此時氣氛凝重,就連上菜的服務員都感受到了,上完菜后迅速離開,順帶絆倒了旁邊的椅子,我甚至聽到他在問老板:“他們不會打起來吧?”
我看著表情嚴厲的彭西南,頭痛不已:“你能別這么嚴肅嗎?看著你這張撲克臉,大家都吃不下飯了!”
話音剛落,就像與我抬杠一樣,周舟舉起了手,筷子直接戳向那盤紅得妖艷的水煮魚,接下來是酸辣土豆絲、麻婆豆腐、剁椒胖魚頭。
周舟的動作像按下了開始鍵,彭西南的室友們也按捺不住,紛紛對餐桌上的食物出手了,進行狂風卷落葉式的掃蕩。
彭西南按兵不動,我先發制人,著力準備對付離我最近的川辣蝦,誰知下一秒川辣蝦卻變成了番茄炒蛋。我萬萬沒想到,彭西南這小人會放暗器,直接轉動轉盤。在水煮牛肉變成蛋花湯、紅三剁變成豆腐丸子之后,我憤怒了。
“你還讓不讓我吃飯了?!”
“這不是吃著嗎?”
“我想吃什么你轉走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你明明知道你不能吃辣,你還進川菜館!”此時的彭西南完全沒有他在女孩們面前的溫文爾雅、陽光帥氣,就像老太太一樣絮絮叨叨,“你胃不好,不能亂吃東西。我答應老師要好好照顧你,所以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休得胡鬧。”
提到談老師,我失去了和彭西南大戰的興致,低頭猛扒著碗里的白飯,心里學著容嬤嬤的樣子拿著繡花針對著他扎了無數遍,他夾過來的豆腐丸子我也丟到盤子里,碰也不碰。
半個小時前,我和周舟歡快地推開了川菜館的門,并沒有想到彭西南和他的一幫室友也在。我想悄悄拉著周舟落座,他卻已經發現了我。
“談夏昕同學吃飯嗎?一起坐吧,你看,只剩下這幾個位子了。”彭西南皺著眉,嘴角卻帶著一點笑意。
他的室友們看見周舟,哪有說不好的可能。
我給周舟使了個眼色,表示走人,她卻看熱鬧不嫌事大,直接坐下:“那就一起吃吧。”
“你怎么坐下了?”
周舟一頭霧水:“你那眼神不是同意?”
我揉了揉眉心,騎虎難下。我發誓,周舟是故意的。
“你男朋友?”
“不是,發小。”
周舟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眼中有著調侃。
事實上,我沒有說謊,我和彭西南的感情單純得日月可鑒。
我和彭西南認識已有十余年,從小學到大學我們都在同一個學校,初中、高中還同班。他是每個老師都引以為傲的學生,包括我爸——他的談老師。
初中時,我爸對彭西南說:“西南,你是老師最值得驕傲的學生。談夏昕性格乖張,若她以后在外面闖禍或者胡鬧,你多看著點。她不聽話,你直接拿這抽她!”說完,他揚了揚他上課用的教鞭。
從那一天起,我便開始了被彭西南壓迫的暗無天日的日子。
這餐飯,除了我,大家都吃得挺愉快。晚餐結束后,彭西南本想送我們回宿舍,被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后,訕訕地停了腳步,在飯館里的強勢氣場消失殆盡。
一個小時后,我正慷慨激昂地和周舟控訴彭西南狐假虎威的可惡過往,我的手機響了。
“談夏昕,你下來。”
我氣還沒消,粗聲粗氣道:“下去哪里?我不去。”
“就樓下,我在你們樓下。”
我一頭霧水地掀開窗簾。
夜色迷茫,彭西南就像樹一樣筆直地佇立在路燈下,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他低著頭,似乎感覺到我在看他,猛地抬起頭來。
明明知道他看不到我,我還是往后一縮。
“談夏昕,你下來。”他的聲音帶著笑意,“你看到我了對嗎?”
和彭西南對峙,我總是敗陣的一方。
我頹唐地趿著拖鞋往樓下跑,我不下去,估計他會在那里站到地老天荒。
他一見到我,臉上就掛上了勝利的笑容:“我就知道你會下來。”
“有事不能電話說?”
“還真是不能。”
他把手中的袋子遞給我,我接過來的時候沒注意,被燙了一下:“這是什么?”
“你晚餐吃得少,我怕你餓,給你買了你最喜歡的蟹肉粥。”
路燈下的彭西南眼睛很亮,像極了夜空中閃爍的星,我不敢再看,匆忙上樓。
我拎著外賣盒回到宿舍,周舟見了,朝我投來打趣的眼神。
就連一直埋首于電腦前看視頻、沉迷于追星的林朝陽也調侃我:“喲喲喲,愛心餐呀!可羨慕死我了!”
“我和他,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我解釋。
“我們想的是哪樣?”
我知道越解釋越復雜,索性不理會,打開了外賣盒,結果又是一愣——白白胖胖的米粒混合著飽滿的蟹肉與瑤柱,卻沒有半點蔥花與姜絲。
我是不吃蔥和姜的,有時候出去吃飯點餐時都會忘記交代,他卻始終記得。
我的睡眠質量向來好,可這天晚上,我失眠了,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宿也沒有睡著。待到天蒙蒙亮,我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可鬧鐘又響了。
早上第一、二節課是電影賞析課,剛好老師放的是一部黑白文藝片,枯燥的色彩,乏味的劇情,看得整個教室里哈欠連天,也有同學直接趴在桌上補眠。
在我打了第七個哈欠之后,原本還認真看電影的周舟也犯困了。她眼淚汪汪地給了我一個眼神,我們默契地一拍即合。
我和周舟弓著身子往后門緩緩前行,可在我們即將勝利的時候,敵人的炸彈一下子就炸毀了我們的碉堡:“后門的兩位女同學,你們去哪里?叫什么名字?”
我背影一僵,頓住了腳步,周舟卻推了我一把,將我推出教室,不忘喊:“季柯然,你等等我呀!”
我這才反應過來,捂著臉往外跑,將老師氣急敗壞的罵聲甩在了身后。
一直跑到大禮堂門口,我才氣喘吁吁地對同樣喘著粗氣的周舟道:“你陰了季柯然一把!”
周舟一臉不認同:“怎么能這樣說?她今天本來就沒有來上課嘛,我那是替天行道。”周舟性格成熟也沉悶,一點不像十八歲的女孩,很少像這一刻這么淘氣。
雖然我也是女孩,可大笑著的周舟真令人心動。
但她臉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因為有一只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們還以為老師來了,迅速而整齊地站直了身體回頭,看到的卻是一張帥氣的臉。
陳川穿著跆拳道服,腰間的紅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似乎剛運動完,衣服有些臟,臉上卻干干凈凈,連一滴汗水都沒有。
“師兄。”我們又一次齊聲道。
“你們已經很久沒有來參加社團活動了。”陳川的臉微微發紅,他看了看周舟又看了看我,“是訓練太辛苦呢,還是不喜歡跆拳道?”
“不不,”我擺擺手,“是因為最近課太多了,很忙。”
周舟扯了扯我的袖子,朝我使了眼色,我用力地拍了拍腦袋:“師兄,我們這會兒還要上課,先走了哈!”
不等陳川回話,我和周舟又一次落荒而逃。
陳川是我們同系師兄,是學校的學生會會長、跆拳道協會會長,拿過獎學金,扶過老人過馬路,給孕婦讓過座,更重要的是,他長得十分帥氣,在學校吸引了一大批迷妹。我和周舟初來報到,還是他領著我們去報到繳費的。
在新聞學院這個陰陽失調的學院,這樣五講四美的男生是很受歡迎的,我和周舟卻避之不及。
開學時,我們在他的熱情邀請下興致勃勃地加入了跆拳道協會,但我和周舟都是三分鐘熱度且不能吃苦,在每天跑步幾公里和被摔了一個星期之后,我們毅然做了逃兵。可我們誰也不敢去對他說,所以只能見他一次躲一次。
我們逃課回了宿舍,陳川師兄的短信卻鍥而不舍地發了過來,仍舊圍繞著跆拳道的話題,我卻從中讀出了深意。
“周舟,我覺得陳川師兄對你好像有那么一點意思。”雖然我和周舟形影不離,陳川師兄每次逮人都是兩個一起,但我能感覺到,他看我的眼神與看周舟的不同。
周舟對我的調侃一直有免疫力,她充耳不聞,繼續低頭看手機。
事實上,開學至今,已有不少男生向周舟示好,但她的目光從未在他們任何一人身上停留,她從未駐足。
陽光從外面照進來,透過樹葉的間隙投在她的臉上,我看著她臉上的斑駁光影,只覺得這一刻的她與我離得很遠,雖然她就站在我一米開外的地方。
(3)
我的成績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差。
當初選報志愿的時候,我媽更希望我能留在官塘,以我的成績完全可以上更好的學校,但我最終還是離開了官塘,來到南澤。
在此之外,我對南澤這個城市一無所知,我來到這里,單純只是為了與過去做個了斷。
但很多東西,你越想舍棄,它越是緊緊跟隨著你,如影隨形。
比如這個夜晚。
彭西南是在黃昏時分給我打來電話的,他約我看電影。那部電影我僅在一個月前和他提過一次,他卻不知怎么就記住了,還買好了票。
原本我是想拒絕的,卻沒想到他已經等在了樓下。
我手忙腳亂地換好衣服下去的時候,就看到彭西南等在那里。
他穿了白色Polo衫和牛仔褲,簡單的搭配卻吸引了無數的目光。和他站在一起的,還有我的室友——季柯然。
見我下了樓,季柯然和他揮了揮手:“你們去看電影吧,我先上去了。”她換了另外一款香水,風一吹,帶來了一絲清甜的香。
我沒有與她打招呼,而是皺著眉頭看彭西南:“你們認識?”
“嗯,之前一起參加社團活動,見過幾面。”彭西南壓根沒意識到我情緒的變化,反倒問我,“你和她不是室友嗎,怎么連招呼也不打?”
“哦,她挺漂亮的對吧?”我陰陽怪氣道,“要不,你把電影票給她,和她一起看電影吧?”
彭西南臉上的笑容終于垮下來了,他有些無奈地看著我:“夏昕,你為什么總在生氣,總是這么尖銳?”
他這句話,像一桶冷水,狠狠地朝我潑了過來。
他出生在小康家庭,父母恩愛,生活美滿,成績也優異。一直以來,他就是大家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他這十八年來過得順遂又自在,也未曾受過什么委屈,所以,他眼中的世界始終是美好的。
他和我不一樣。
我在這一刻陡然明白,我對彭西南總是如此尖銳,是因為我在嫉妒。
我嫉妒彭西南,嫉妒他的美好。
可他美好得無法令我討厭。我每一次和他起了爭執,都會很快后悔,因為他從來不會與我計較,更顯得我像無理取鬧的孩子。
“走吧,看電影吧。”我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兀自走在前面。
電影院離學校并不是很遠,坐公交車兩站的距離。
十月份的南澤,仍舊沉悶而熾熱。
因為是周五晚上,電影院里的人很多,彭西南取了票,又去買爆米花和可樂,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尋覓了很久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直到有人撞到了我的后背。
“哎,不好意思。”
我回過頭,那句“沒關系”卻在我看到身后的人后,忽然哽在了喉嚨里。
我看見了張詩詩。
她的目光與我的碰撞在一起,很快就移開,此時她的臉上是精致妝容也無法掩蓋的蒼白。
撞到我的是和她站在一起的男人,高高瘦瘦,其貌不揚,他們的手交握在一起,不難看出是什么關系。
男人看看我,又看看張詩詩:“你們認識?”
我點點頭:“張老師,和男朋友看電影呀?”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但我知道,一定不是那么好看。
張詩詩和男人交握的手指關節發白,似乎很用力。雖然她掩飾得很好,但我還是看到了她眼中的恨意與恐懼。
她皺著眉頭朝我點頭,僅點了一下頭,便迅速拉著男友從我身邊撤離,朝電影院里面走去。
“那不是你的學生嗎?你怎么表現那么冷淡?”
“電影要開場了,走吧。”
他們并肩而行的背影慢慢遠去,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把胃里翻騰著的酸水往下壓。
彭西南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他把可樂和爆米花一股腦地往我懷里塞,但塞到一半便頓住了:“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的臉色很難看,是不是不舒服?”
我搖了搖頭,忍住了內心的波濤洶涌:“走吧,電影開場了。”
這是我一個多月前就想看的電影,是我喜歡的科幻題材。
可是,我一個畫面也沒有看進去,因為我的腦海中一片混亂,不停地閃過張詩詩那張惹人垂憐的臉。
我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的手正在用力,直到手中的可樂杯被捏爆,可樂濺了自己一身。
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看的彭西南被我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給我遞紙巾,不小心又打翻了手中的爆米花。
一時間,場面有些混亂,連身后的觀眾都忍不住出聲譴責。
我一邊小聲地道歉,一邊心不在焉地收拾殘局,沒注意到黑暗中彭西南一直在看我。
直到電影散場,他才忍不住又問了一次:“夏昕,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
他看著我的目光專注又深情,有那么一刻,我幾乎就要說出口。
“彭西南,你還記得張詩詩嗎?”
他眼神迷茫,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張詩詩,是不是張依依的姐姐?我在你家見過一次。”張依依是我爸爸的學生,從前一直在我家補習。
“對,就是她。”
“怎么了?”
“我見到了她,而且她成了我們輔導員。剛剛,我又看見了她,還有她的男朋友。”我的每一句話都帶著咬牙切齒的恨。
可彭西南沒有接收到我傳遞過去的信息:“這不挺好的嗎?你們是舊識,她一定會好好關照你的!”
我忍不住冷笑:“她一直很關照我,以前是,我想以后也會是。”
我永遠記得,五年前,我上初中的時候,她是怎么關照我,怎么關照我的家庭,怎么親手摧毀我所擁有的一切的。
我一直記得,也說過,她給我帶來的一切,我會毫無保留地奉還給她。
從遇到張詩詩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的大學生活不會太平。
就算我可以放下,她也不可以。我們在彼此眼中,都看見了清楚明白的恨。
張詩詩是我們的輔導員,而我是班里的團支書,所以我們的交集并不少,避也避不開,譬如現在。
我拿著那份入黨申請書與她對峙了半個小時,她還是那句話:“入黨申請時間已經截止了,申請書已經不能再往上交了。”她頓了頓,“原本就是你不夠細心。作為團支書,你應該把所有的申請書收齊了再往上交,不可能讓所有的人都來等你這一份!”
“我前幾天交的時候明明是二十三份,誰知道怎么就變成了二十二份!”
“但事實上,到我手上的只有二十二份。”她也提高了聲音,“老師會騙你嗎?”
我在內心冷笑,沒有再與她糾纏下去,連招呼也沒打就離開她的辦公室。
事情是這樣的,一個星期前,我收齊了班里的二十三份入黨申請書并上交,但是,今天班里的一個女同學齊悅找到了我,說輔導員打電話問為什么入黨申請的名單上有她,卻沒有收到她的入黨申請書。
但在一周前,齊悅已經將入黨申請書給了我,我也上交了。
我在課室和宿舍以及老師辦公室找了幾次無果之后,只好讓齊悅重新交一份,可當我找到張詩詩時,她告訴我已經過了截止日期,不能再往上遞交了。
從開學到現在始終風平浪靜,以至于我疏忽大意,落入別人的陷阱。
我又氣又急,打電話給齊悅解釋,卻被她一頓冷嘲熱諷:“談夏昕,雖然我和你是競爭關系,但你也不用這樣對我吧!那么多份申請書,就不見了我的那份,你自己的怎么不會丟?”說完,她撂了電話。
入學時競選團支書,齊悅就是我的競爭對手,最后因為兩票之差,她輸給了我,但她一直對我不怎么服氣。
我知道,所以對于班級的任何事務都不敢掉以輕心,沒想到會在這里出差錯。
被齊悅掛了電話,我心情糟糕至極,就連周舟給我打電話都聽出了我的情緒:“你這是怎么了,這么低落?”
我有太多的苦要和周舟訴,周舟一定會和我同仇敵愾,但是我忍住了:“沒有,就是班級的一些瑣事。你找我什么事?”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們一起吃個飯吧,叫上彭西南,我也沒什么朋友。”
在接到周舟電話之前,我并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所以我什么禮物都沒有準備。一時間也來不及買禮物,我只能派遣彭西南去買蛋糕。他跑了好幾個店,才買到一個顧客跑單的卡通蛋糕。
在等待彭西南的間隙里,我和周舟遇到了陳川。大熱天的,他抱著一只巨大的玩偶熊朝女生宿舍的方向走。我們對視了一眼,正準備撤離,他卻眼尖地發現了我們。
“夏昕,周舟。”
我們只好停下來:“師兄,你這是做什么?”
陳川師兄將近一米八的身高,抱著一只僅比他矮一個頭的白色玩偶熊站在我們面前,顯得十分滑稽。他自己估計也有點不好意思,紅著臉,好一會兒后才支吾道:“今天不是周舟的生日嗎?我也不知道女孩子喜歡什么,隨便買的。”
話音剛落,周舟灼熱的目光就掃了過來,我忙擺手表示自己不知內情。
周舟并沒有伸手接:“師兄怎么知道我生日?”
“之前你們加入跆拳道協會時不是填了資料嗎?上面不是有寫嗎?”
可這些女孩子喜歡的毛茸茸的玩意兒,周舟并不喜歡。她有輕微的鼻炎,她盯著他手中的東西看了許久,最終也沒有接過來。
陳川似乎也覺得尷尬,臉越來越紅。
“師兄,周舟有鼻炎,會過敏。”
季柯然的床上堆了不少毛絨玩偶,周舟每次經過她的床邊時都退避三舍。
陳川“啊”了一聲,更加局促不安:“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場面一度十分尷尬,好在彭西南來了,我們可以離開了。
我們和陳川道別,周舟說了“謝謝”后就拉著我走了,沒有邀請他與我們一起吃飯。
我有錯覺,就算沒有過敏性鼻炎,她亦不會接受陳川的禮物。
我們離開的時候,陳川仍在那里沒有走。他抱著那只與他差不多高的熊,垂頭喪氣,可憐兮兮。
(4)
“談夏昕,你看什么?”彭西南忽然出聲打斷我的思緒,“陳川,學生會會長嘛,人氣挺高的。你們這些小女生都喜歡這樣的?你和他很熟?”
他的語氣酸溜溜的,我不甘示弱:“也不怎么熟,跟你和季柯然的關系差不多吧!”
我和彭西南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周舟就在一旁聽著,也不插話。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我們在學校附近的火鍋店吃了晚餐,又分吃掉了那個可憐兮兮的小蛋糕。但周舟情緒似乎不是特別高,也沒吃多少東西,說是給她慶生,但她始終心不在焉,時不時低頭看手機。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從來不會和我說。
我因白天張詩詩的事情,心情也有些沉悶,所以,當路過商業街新開的酒吧,周舟提議進去玩的時候,我當即給予響應。
“我還沒去過酒吧呢!”
“談夏昕。”彭西南像背后靈一樣幽幽地出聲,“你確定你要進去嗎?”
“你如果有事,可以先走。”
周舟沒理會我們的抬杠,率先進了煙花。
這是我第一次進酒吧。
我對酒吧的印象還停留在電影里——震耳欲聾的音樂、迷幻的燈光以及激情熱舞的男女,但這些,煙花都沒有。
煙花坐落在南澤大學東門附近的商業街上,鐵藝招牌上用銅絲燈隨意拼成煙花的形狀,彩色的光芒乍一看真的像暗夜中炸開的煙花,輕工業風的裝修讓它在一系列北歐小清新中顯得有些特別。
一如它的裝修,煙花的氣氛顯得輕松散漫,就連臺上的歌手都顯得自在隨意。
我們才坐下,周舟便點了一打啤酒。
可酒還沒開始喝,周舟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或許是不想接,她關了聲音后任由它在桌面上振動著。她不想接,卻也不掛斷,任由它鍥而不舍地振了十分鐘,才按下通話鍵。
她接電話的時候并沒有避開我們,拿起電話便喊了一聲“路放”。
“是,我知道,但是我不想去。”周舟單手接電話,另一只手把桌面上的啤酒開了一半,眉頭緊皺,語氣煩躁,聲音猛地拔高,“我這邊還有朋友,我不去不行嗎?!”
我被嚇了一跳,她輕輕地捏了捏我的手以示安撫。電話那頭的人又說了什么,她最終還是妥協了:“好了。我知道了。”
掛了電話,她一口氣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對我們抱歉地說:“我爸的朋友幫我開了生日party,我可能要先走。”她頓了一下,“夏昕,不是我不邀請你們,而是那樣的場合,我想你不會喜歡。”
看,她真是特別特別好的女孩,看似清冷,卻能照顧到我們的心情。
她匆匆忙忙地走了,手機卻忘在了桌面上,彭西南忙追在她身后幫她送去。
回來的時候,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周舟的家庭條件應該特別好。”
我不明所以。
“剛剛來接她的車,是蘭博基尼Aventador。”
“然后呢?”
我不明所以,彭西南看著我傻乎乎的模樣,微微笑了:“也是,她家庭條件好不好和你們是不是好朋友沒什么關系。”
的確如此,最初我只以為周舟是有錢人家的女兒,那個時候還不知道她的家世那么顯赫,和我們有著天與地的差距。
但就像彭西南所講,無論周舟有著什么樣的家庭,無論她身處哪個位置,都不影響我們成為朋友。
周舟剛走,我和彭西南就吵了起來。
周舟叫了一打啤酒,僅喝了一瓶,人就走了。
我沒有喝過酒,但本著不要浪費的原則,伸手去拿桌上的酒瓶,結果彭西南伸手就把我攔下了:“你今天心情不好?”
我沒忍住,一股腦將今天的事情倒了出來。
“張詩詩一定是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抽出齊悅的入黨申請書。”說到最后,我幾乎咬牙切齒,“我不會善罷甘休的!”
彭西南卻沒有附和我,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深邃的眸子里閃過不明的情緒。好一會兒后,我才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像在嘆氣:“夏昕,你為什么會這樣想?或許,真的是你自己疏忽了呢?”
“不可能,一定是她。我和她有過節。”我篤定道,“以前,她還在官塘的時候,我們之間發生過一些事。”
“那也已經過去了。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么,但事情過去好幾年了吧?”
“不,在我這里,永遠過不去。”
彭西南深深地看著尖銳的我,仍舊不肯放棄說服我:“她這么做有什么意義呢?她為難你,自己又有什么好處?你們之間有什么過節,值得她犧牲職業道德去為難你?她至少是老師,是你的輔導員,你就算不喜歡她,也沒必要和她針鋒相對。”
“職業道德?她連道德都沒有,談何職業道德!我們之間沒有血海深仇,但我們彼此厭惡,彼此憎恨!你是我的朋友,你不站在我這邊,你還為她說話?因為她長得漂亮,因為她總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嗎?所以,無論她做什么事,你們都會為她找借口開脫?她對我做過的事情,我會還給她,加倍地還。”
他根本不知道我經歷了什么,憑什么這樣輕描淡寫地對我妄下定論?
“夏昕,你變了。”
“我沒有變,是你從來都沒有真正地認識我。”我就像一把機關槍,毫不留情地將槍口朝向彭西南,“你對我的所有看法,都來自你的主觀臆想,那不是我。我從來都是這樣的錙銖必較。”
彭西南猛地站起來,動作很大,椅子發出巨大的聲響,引得周遭的人頻頻朝我們側目。但我毫不在意,比起來,彭西南的目光更讓我不舒服。
他的眼中交織著震驚與失望,最后,他不發一語地大步朝門口走去,沒有回頭。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有些后悔。
每每提到張詩詩,我總會變得刻薄和尖銳,將身邊的人傷得淋漓透徹。
但我還是沒有追上去,因為周舟點的啤酒和小食幾乎沒有動,更因為我不知道怎么去挽回,畢竟從目前來看,我更擅長把關系搞僵。
來的時候是三個人,最后卻只剩我一個。
我很少喝酒,并不知道自己酒量如何,但在這個悶熱的夜,冰涼的啤酒讓我舒適了不少,連帶火氣也慢慢地平息。
我才喝到第三瓶,臉便熱得像火燒。喝到第四瓶的時候,我已經頭重腳輕。
我意識到不妙,雖然還剩下許多酒,但浪費總比醉倒強。
只是,當我站起身的時候,那眩暈感更加明顯,胃里也拼命地翻騰,讓我幾乎站不穩。
好在,有只手扶住了我。
我回頭一看,是個戴著眼鏡的男生,二十來歲,他身后還有一群男生,在笑嘻嘻地起哄。
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只覺得他臉上的笑容不懷好意,他身上的酒氣熏得我更難受。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不用,我可以。”
我想要推開他,但他的手攥著我手臂,十分用力。
我頭疼得厲害,連拒絕也沒有多大的力氣,加上我們的位置在角落,他拉著我離開的時候,并沒有人攔住他。
我就這樣被拉到了酒吧外,其間,他不停地和我說著話。他貼在我的耳邊,熱氣呼在我的臉上,讓我作嘔。
“你是南澤大學的學生?和男朋友吵架了?我剛剛看著他走了……”
我的意識是清醒的,行動卻有些不受控制。我喊了好幾句“救命”,卻沒有人聽見。
就在他將我往旁邊的小巷子里拉的時候,終于有人聽到了我內心的吶喊。
“你放開她!”
“你是誰?我和女朋友說話,關你屁事……”眼鏡男搖搖晃晃地就想拖著我走,話還沒說完,便被人從背后猛地一踹,整個人跌倒在地。
我一個沒站穩,差點摔下去,好在有人迅速地將我拎起,對,就是拎。
他拉著我衣服的一角,帶著一點嫌棄,拎著我站直了:“你還好嗎?”
他說話的時候,眼鏡男已經爬起來,搖搖晃晃地撲了過來,卻又被一腳踹飛,摔得滿臉是血。
“要做這齷齪的事,在我的地盤,也不問問我同意不同意。”男人冷哼了一聲,又問了我一句,“醉鬼,你能不能自己站好?”
他很高,在昏暗的燈光中,他姣好的眉目卻尤為清晰,睫毛又密又長,大而明亮的眼睛里盛了一點嫌棄。
我被他看著,不知怎么覺得有點難堪。
“我可以。”我認真地說,“我走直線給你看!”
話音剛落,他便“撲哧”一聲笑了:“你可真逗。”
“笑什么,你走著瞧。”
“不,我瞧著你走。”他的聲音像在憋笑。
我莫名覺得有點惱怒,冷哼了一聲,努力站直了身體,搖搖晃晃地往前邁步,誰知腳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整個人狠狠地朝前栽去。
此時我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我要和眼鏡男一樣頭破血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