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青石板路在露水里洇出墨色。苔蘚從磚縫里攀上來,覆住半面石墻,像昨夜殘夢的碎片。門扉上的銅環銹成了暗綠,推開時“吱呀“一聲,驚醒了蜷在瓦當上的麻雀。
檐角懸著的水珠要墜不墜。老人掃地的竹帚沙沙劃著青磚,苔痕便在他腳邊裂成細碎的翡翠。拐角處斜出一枝白木香,花瓣簌簌落在石階的裂罅里,竟像是特意填補那些時光的傷口。
茶寮的老門板被歲月腌漬成深褐色,木紋里嵌著幾代茶客的絮語。穿藍布衫的婦人往粗陶罐插野姜花,花莖上的水珠滾進青苔叢中,驚醒了沉睡的菌子。天井漏下的陽光在磚地上織出菱花格,老貓蜷在光影交界處,尾巴尖輕輕掃著墻根的蕨草。
老槐樹的年輪里藏著六朝煙雨。我數著枝椏間漏下的光斑,忽見新芽頂破蒼老的樹皮。藤蔓從斷墻磚縫里探出頭,蜿蜒攀過雕花漏窗,在玻璃裂紋處開出淡紫的朝顏。茶館里的老茶客仍在爭論四十年前的棋局,茶煙裊裊漫過他們的白發,又在梁木間結成新的蛛網。
墻根苔蘚層層疊疊,最底下的早已化作深褐的塵泥。我俯身細看那些潮濕的綠,忽然明白人生的答案原就寫在磚縫的蕨草里,在門環的銅綠中,在檐角將落未落的水珠上。像茶盞里浮沉的葉片,終將在某個晨光里徹底舒展,沉入琥珀色的光陰深處。
暮色漫過雕花槅扇時,檐角的銅鈴開始吞吐晚風。百年藥鋪的抽屜格上褪了金漆,老郎中把曬干的忍冬藤鋪在竹匾里,苦香便順著木紋爬上屋梁。油紙燈籠在穿堂風中搖晃,燭光在青磚地上澆出幾團溫黃的釉,驚得蟋蟀從磚縫中躍出,蹬碎了滿地鎏金。
石橋拱背馱著最后一縷霞光,浣衣婦人攪碎河面的胭脂色。棒槌聲蕩開漣漪,搖醒了倒映在水中的馬頭墻。烏篷船貼著橋洞滑過,老艄公的櫓搖碎月亮,銀鱗便順著木紋爬上他的皺紋。岸邊老柳垂下發絲,蘸著河水書寫無人辨認的狂草。
打更人的梆子聲漏進深巷,苔痕在月光下泛起幽藍。褪色的酒旗卷著楊梅熟透的甜腥,酒壇泥封里封存著去年的梅雨。醉客踉蹌踢翻矮凳,驚起瓦當上棲著的白鷺,翅膀掀翻的月光落在墻根,凝成霜色露珠。
子夜的天井盛滿星斗,青苔在石臼邊織出絨毯。守夜的貓兒輕巧地踏過苔痕,露水沾濕的腳印蜿蜒成銀河。老宅的呼吸沉在木柱的裂罅里,蛀空的梁木仍托著未墜的晨昏,風穿過空心的房椽,吹響一支斑駁的骨笛。
我拾起階前完整的蟬蛻,蟬聲卻從四十年前的盛夏傳來。瓦當上的裂痕又深了幾分,檐角的銅鈴突然噤聲——原來歲月才是最耐心的苔蘚,終將把所有的吶喊都釀成沉默的青綠。茶煙散盡時,墻根的蕨草正在月光下舒展新葉,每一道葉脈都通向黎明的裂隙。
晨鐘撞碎薄霧,石臼里昨夜積的雨水泛起漣漪。賣花人擔著兩筐茉莉經過,露水從竹篾縫隙滴落,在苔痕斑駁的磚地上種出轉瞬即逝的珍珠。藥鋪門前的鐵碾子還粘著蒼術的殘香,螞蟻們排著隊,把碾碎的星光搬進石縫深處。
茶館灶臺上的銅壺開始嗚咽,水汽漫過窗欞新結的蛛網。老茶客用長指甲蘸著茶水,在八仙桌上畫出消逝的戲臺。水漬被陽光曬成淡黃的印痕,倒像是百年桐木自帶的紋理。天井漏下的光束里浮塵游弋,恍惚間化作前朝書生懸腕練字的殘墨。
藤蔓終究攀過了西墻,細須纏住風化的磚雕牡丹。深紫的漿果跌進墻根苔蘚,爆裂的汁水染出點點醉意。穿藍布衫的婦人掃起零落的花瓣,轉身時發髻擦過廊柱,震得梁間燕巢簌簌落下經年的呢喃。
我坐在老槐盤虬的樹根上,看青苔順著樹皮褶皺攀援。年輪里滲出的樹脂裹住迷路的草籽,琥珀般凝固著某個春天的悸動。茶盞已涼,沉底的葉脈在釉色里舒展成鳳凰尾羽。瓦當承接的雨水忽然傾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宮商角徵——原來苔痕深處藏著五音十二律,須用百年晨昏來慢慢校弦。
風起時,整座古鎮開始褪色。磚雕牡丹的裂痕、門環上的銅綠、檐角殘缺的瓦當,都在暮光里化作深淺不一的墨跡。唯有墻根新生的苔蘚愈發鮮亮,仿佛大地終于捧出珍藏的翡翠。打更人的燈籠掠過巷口,我看見自己的影子斜斜印在百年磚墻上,與歷代旅人的剪影層層疊合,最終融進磚縫里那抹永恒的蒼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