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危機
- 與卿行(姚筱筱、程相、何明翰等主演同名網劇原著)
- 安妮薇
- 5894字
- 2022-03-25 16:33:13
太后的話雖然是個問句,但蘇陌憶知道,她根本就沒有詢問自己的意思。老人家生辰,這滿朝文武、皇室宗親看著,他又不能真的拔腿就跑。于是,他只能挺著后背,弱弱地應了聲是。
太后這邊剛得了他的點頭,那邊就向坐在一旁的皇后使了眼色。
這所謂的姝表妹,就是陳皇后的小女兒,太后嫡親的孫女嘉定公主,與蘇陌憶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由于她幼時體弱,時常風寒伴身,太醫便建議將她送去比盛京溫暖一些的江南養著。時間一晃兒過去十多年,小姑娘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美人。上個月太醫診脈之后覺得她的身子已經養好,大抵是可以回京了。陳皇后便派人將她接了回來。
這邊恰逢太后聽說皇上又給蘇陌憶派了個棘手的案子,正唉聲嘆氣地數落皇上只想著自己的江山社稷,對這個外甥一點都不關心的時候,嘉定公主或許是為了給自己的父皇解圍,便對她這位蘇表哥的情況略問了一二。
太后和皇后都是久居深宮的婦人,對這些小兒女心思一向敏銳,三言兩語就問出了她的想法。兩個人見她低頭斂目,一張俏臉緋紅的模樣,只覺得若是能親上加親,這樣的安排真是再好不過了。于是,便有了剛才的那一出。
太后緊緊地抓著蘇陌憶的廣袖,生怕他落跑,生生將他那身上的月白織云紋緞子都揪出一團皺。蘇陌憶不自在地扯了扯袖子,覺得自己像是被押送的犯人。
蘇陌憶正在思忖之間,一陣輕緩的腳步聲伴著悅耳清脆的玉石擊響,他耳邊響起一個嬌軟的女聲。
衛姝對著蘇陌憶伏了伏身,低著頭羞怯地道:“見過表哥。”
蘇陌憶面前的女子穿了一身藕粉色宮裝。這本是再平常不過的打扮,但她白皙的皮膚和發髻上恰到好處的幾支粉玉步搖,一步三晃,將她整個人都襯得像極了四月枝頭上的一朵桃花,灼灼夭夭,隨風輕搖,倒算是得體又順眼的。可是這過于嬌柔的音色和身段,與記憶中的那個驕縱任性的小表妹,倒是有了些差距。
蘇陌憶不禁蹙了蹙眉,可有可無地“哦”了一聲。那只被太后扯住的袖子,好像更歪了些,蘇陌憶穩住心緒,憋出一個笑。
“見過嘉定公主。”蘇陌憶的聲音生硬得就像是在審問疑犯。
“哎!”太后牽過衛姝的手,打趣道,“你們打小相識,如今見了怎么這般生分?祖母可記得你小時候可是成天跟在你蘇表哥身后,像個小尾巴。”
小姑娘低著頭,羞紅了一張臉,囁嚅著:“祖母可別笑話姝兒了。”
軟綿綿、嬌滴滴的聲音,任哪個男人聽了都會丟心丟魂,可蘇陌憶的眉頭卻偏偏越蹙越緊,都快成了個“川”字……但這也怪不得他。自他入大理寺以來,見過的幾乎所有謀殺親夫、通奸奪產的女犯人,都是這般美艷惑人、嬌軟無害的樣子。因為這樣的女子,才懂得利用自身的優勢,獲得男人的錢財、情愛、憐憫,以及性命……
袖子又歪了一截,蘇陌憶回過神,發現太后沉著一張臉,一副“你要敢不接話,就給我等著”的表情。他無奈,撫額回了一個禮貌的笑。
太后這才松了手,將蘇陌憶往衛姝那處一推,道:“別看你姝兒表妹溫柔可人,她去江南的這些年,私底下也是鉆研了一些刑獄奇案,前幾日還找了本驗傷集要與我討論呢。”
蘇陌憶十分疏離地點了點頭,沒有開口。
衛姝順著太后的話見縫插針地道:“是的,那書中說可用滴骨法驗親,這可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因為那是假的。”蘇陌憶冷著一張臉,打斷了衛姝的話,絲毫不給面子。
衛姝一時語塞,只能強笑著道:“可……我看書上說……”
“液體會浸入骨骼,是因為骨骼之中的細微縫隙,跟有沒有血緣無關。”蘇陌憶雙眼平視前方,隨手撫著被太后揪皺的袖子,沉聲道,“若是喜歡刑獄驗傷,不妨多看看醫書,也比輕信這些坊間流傳的無稽之談要強。”
眾人皆是啞口無言。饒是衛姝再寬心,此刻她已經僵硬的一張臉也繃不住了。小姑娘才回宮不久,就是對著親生母親都還帶著些膽怯。被蘇陌憶這么一說,她直接從兩頰紅到脖子根,十只瑩白的手指無助地攪著手里的絲帕,下唇都快被咬出一片血色來。
“你給我過來!”太后再也看不下去了,再次拽住蘇陌憶的袖子,將他拉得一個踉蹌。一邊的皇后也不好摻和什么,她領著被羞辱得眼泛淚光的衛姝避遠了些。
“你這張嘴到底怎么回事?”太后氣得一直喘氣,又害怕被人聽到,再讓衛姝難堪,她便壓著聲音厲問道,“你就不會順著人家的話往下接嗎?”
蘇陌憶還是一本正經的表情,嚴肅地道:“我是刑獄之官,錯了就是錯了,這錯的事情要如何順著接?”
“你……咳咳……”太后被問得無語,一時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撫著胸口咳嗽,看著蘇陌憶一臉痛心疾首地道,“之前替你相看的月安縣主,你嫌人家虎牙不整齊。找個牙齒齊整的吧,你又嫌人家淚痣生得不對稱。現在這姝表妹你又嫌棄人家什么?”
蘇陌憶想了想,平淡地道:“走路太晃,還有些高低眉。”
太后聞言差點吐出一口血來。一旁的宮女、嬤嬤手忙腳亂地端茶遞水,蘇陌憶借機稍微退遠了些。
太后緩了一會兒,接著埋怨道:“要我說,我就不該管你這事,早知道來來去去就是這么個結果,我還不如省點時間多看幾頁書。”
“外祖母說的是。”
“你……”太后又是一噎,逮著宮女遞來的茶水再灌了一口。她煩躁地擺著手道:“走走走!我短期內不想再見你。”
看來又有一段時間不會被逼婚了,蘇陌憶遂了意,心里松泛了些。便又恢復了方才乖巧的模樣,他轉身準備對著太后拜別。
余光不經意間瞥到臺階下那個空著的位置——宋正行。或許是因為宴會場里的燈被風吹得晃了一下,蘇陌憶也跟著有一瞬間的晃神。對啊。若是早知道會有什么結果,為什么有的人還是會不惜鋌而走險呢?太后是因為子孫大事不甘心,那他們呢?
思緒一旦撩起,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宋正行為官幾十年,為什么會傻到要王虎去頂替一個嚴重,但卻很容易不攻自破的罪名?就算王虎被判了死罪,那也得走過漫長的流程,刑部復核后,是要呈交皇上批閱的。在這個過程中,奸殺案的真兇隨時都會再次犯案。那么,王虎的冤案便會不攻自破。宋正行做過刑部尚書,這件事他不會想不到。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呼吸一滯,蘇陌憶被自己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念頭驚得背脊一涼。
那個還沒拜完的揖禮就這么僵在了原處。
“皇外祖母,外孫兒還有要事在身,恐不能陪您用膳了。”話音剛落,蘇陌憶甚至沒有等太后的回復,便從后殿一路小跑著出了御花園。
到了宮門口,蘇陌憶袍裾一揚,翻身上馬,沉聲吩咐葉青道:“快!去大理寺叫人!跟我去一趟京兆府死牢!”
春夜的風雖涼,但不刺骨,帶著一些白日里潮濕的水汽,悶沉沉地壓得人喘不過氣。
梁未平看著面前那個小白臉,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才讓自己不至于暈厥,連問話的聲音都止不住顫抖:“你……你說什么?”林晚卿藏在廣袖下的拳頭,拽得死緊,跟誰斗氣似的回了一句:“我說我要去審一審王虎。”
話音甫落,他的袖子就被梁未平攥緊了。
“祖宗……算為兄的求你,別再作死了……”
林晚卿看了眼梁未平聲淚俱下的樣子,卻好似沒有聽到他的話,只抽回自己的袖子,朝著京兆府的方向快步走去。
“林、林晚卿!林晚卿你給我站住!”梁未平在后面追,氣急敗壞的。可是她根本沒回頭,連腳步都沒有一絲遲疑。
梁未平覺得額角青筋突突地跳:“你可知這擅闖京兆府死牢是個什么罪名?”
“我本就是京兆府的人,算什么擅闖?”林晚卿倒是反問得理直氣壯。
“可你被停職了。”
“李京兆讓我明天停職,那也就是說,今夜子時之前,我都還是京兆府的人。”
“……”梁未平一噎,好像在說理這件事上,他永遠都扯不過林晚卿。
“你就一定得去嗎?”梁未平氣息微弱,問得近乎絕望。
“嗯。”堅定的一個字,落入黑夜,顯得分外鏗鏘有力。
夜沉如水,周遭的事物影影綽綽。在一片不甚明亮的晦暗街燈下,梁未平看著林晚卿過于清瘦的側臉,眼里映著的微光流轉,他突然覺得什么東西變得清晰起來。算了吧,這個人的犟驢脾氣一上來,真是十匹馬都拉不回來。她這人,就這一點不惹人愛,可也就這么一點,最惹人愛。
梁未平兀自停了腳下雜亂的步子,看著那個淺灰色的身影越走越遠,漸漸沉入夜。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我在清雅居。”他不想跟著她去送死,但若是出了事,林晚卿得知道去哪里找他來收尸。
前面的林晚卿一路小跑,耳邊都是水漬飛濺的聲音。青石板路上積攢的雨水混著泥,很快就沾染了她的袍角,留下深一塊淺一塊的印記。
蘇陌憶說她不懂王虎的案子,她還真的不懂了。什么案子是要以冤枉人為代價才能查下去的?況且這被冤枉的人除了王虎,還有她。搭上了十年的努力和光陰,若是要她放棄這一切,那一定得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總歸不能被一句“你不懂”就打發掉的。誰都不能甘心。
林晚卿思緒紛飛,腳下生風,轉眼已經到了京兆府門口。腳步一轉,她便從側門走了進去。
京兆府衙役小廝眾多,獄卒雖然跟他們文官平日里并無過多交集,但林晚卿經常幫著錄口供,往牢里跑的次數也多,故而與一些獄卒也有一些同僚之誼。如今她還穿著京兆府的官服,身上也有顯示身份的木牌,再說早上也是她跟著李京兆去見了蘇陌憶。就說之前有些卷宗不齊,現在要進去再補錄一份口供,應該也不算太困難。況且,趕在夜里的一次換班時間去,人若是少一些,會更好糊弄。
果然,不出所料,大牢門口的獄卒看了木牌,見她一身狼狽,便覺得必定是上頭安排的急事,所以也不敢耽誤,就放了她進去。
幽暗逼仄的死牢內,油燈燃出絮絮黑煙,在墻上留下斑駁的痕跡,一圈一圈地如同鬼魅。稍顯空蕩的空間里空氣凝滯,呼吸間都是干草的霉臭和淡淡的腥氣。空闊的腳步聲響在耳邊,一聲一聲,讓她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死牢盡頭的一盞半暗的油燈下,頹然地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人。鬢發凌亂地遮擋住他的面容,與周圍污濁一片的情形形成對比的是他衣服上半干涸的血跡。血跡太過顯眼,將素白的囚衣染成紅褐色。
“王虎?”林晚卿試著喚了一聲。
首先回應她的卻是一串鐵鏈的驚響。那人像一只受驚的獸,驚慌失措之間只顧得抱頭躲躥。林晚卿沒料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躊躇著往后退了幾步才見他在墻角處安靜下來,低低地拿眼覷她。他的嘴角不停地蠕動著,窸窸窣窣地發出些聲音。
走近一些,林晚卿才聽到,他絮絮叨叨地念著的是:我招了,我全都招了……
林晚卿怔了一下,半晌才輕聲問了句:“你都招什么了?”
眼前的人一愣,聲音大了幾分,里頭帶著不安的惶恐和滿腔的怒怨:“是我殺的,趙姨娘就是我殺的,就是我殺的……”
聽到這里,她總算是明白過來為什么王虎會承認這莫須有的罪名。天下所有的冤案,無外乎兩種情況,有口難言,或是屈打成招。眼前這位,想必就是后者。他自知被擒獲在現場,死者又是朝中三品大員頗為寵愛的姨娘。他想要全身而退,已經十分困難。想必李京兆一定跟他說了什么,應該是斷了他所有的希望和念想。再加上嚴刑拷打和施壓,暗無天日的這么一關,原本就驚慌失措的人很容易心理失防,變得人云亦云、予取予求。
林晚卿只得順著問下去:“你說你殺了趙姨娘,那你可還記得自己用的是什么兇器?”
對面的人恍惚了一陣,像是努力在腦海中搜尋著什么,然后才道:“刀,一把……一把短刀。”
林晚卿微蹙了眉,冷著臉反問道:“你夜巡時分明帶著劍。”帶著劍,卻要用刀,這不符合情理。
王虎果然被問住了,支吾著沒了聲音,一雙沾滿血污的手死死地摳住鐵鏈,泛起冷白。
“王虎,你聽我說。皇上已經把這個案子交給大理寺卿蘇大人處理了。蘇大人知道你被冤枉,可苦于你自己認了罪,他無法再插手。”林晚卿向前走了幾步,聲音越發輕柔,“只要你實話實說,蘇大人一定能為你翻案。”話音甫落,面前的人終于抬起頭來。一雙充滿驚恐和無措的眼睛,透過凌亂的頭發,將信將疑地看著她。那干涸的嘴唇張開了又合上,囁嚅著。
林晚卿走上前去,蹲在地上與他平視:“王虎,你可知道你這罪一認,必定是一死,甚至都不用等到秋后就會被處以極刑……”
“什么?”王虎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一雙晦暗的眼睛瞪著林晚卿,不可置信地回道,“可是……可是李大人說,只要我認了此案,他會保我不死。甚至還可以將我送出盛京,宋大人也斷不會尋我麻煩……”
林晚卿再湊近了些,浸著冷汗的手攀上圍欄:“王虎,蘇大人是你現在唯一的希望了。”眼前的人沒了聲音,像是落入了一場看不見的天人交戰。頭上的油燈明明滅滅,偶爾炸出呲啦輕響,火星濺出來,很快又滅下去。周圍很安靜,卻也喧雜。林晚卿聽見自己胸腔里那咚咚的亂撞,將目光鎖死了王虎,仿佛要把他盯出兩個窟窿來。
良久,王虎終于開口道:“我沒有殺人。我去的時候,趙姨娘就已經死了。”
林晚卿心下一凜,追問道:“你半夜去女子閨房做什么?”
王虎苦笑道:“她是我青梅竹馬的遠親,在她嫁入宋府之前,曾許給我為妻。可惜天意弄人……”
“你是去與她幽會的?”
王虎搖頭,無奈地道:“自她嫁入宋府,我們便再也沒見過。直到幾日前的一天,我在街上偶遇了宋府的馬車。她借機向我遞來一張字條,求我帶她出城。我只當是她回心轉意,想要與我重修舊好,便允了。可那晚我在宅外無論如何都等不到人,擔心她的安危,我這才想去探一探……”
“沒承想,你一去便發現了她的尸體。”
“正是……”王虎似是自嘲,苦笑道,“她幼年喪母,接著又是喪父,好不容易認了侯府的表親,轉眼卻被嫁到那樣的地方。早知如此……”他的語氣中帶著難以掩飾的自責和惋惜,最終還是吞下了后面的話。
林晚卿知道現下不是觸景傷情的時候,便繼續問道:“那你可有在附近發現什么可疑之人?”
王虎埋頭想了想,猶豫著道:“似乎,在我進門之前,見到一個女子。”
“哦?”林晚卿來了興趣,“什么樣的女子?”
“隔得有些遠,瞧不真切。她大致身量不高,穿著看來像是宋府的丫鬟,似乎患有腿疾,走路的時候有些跛腳。可她只是在周圍逗留了一會兒,并沒有進去就離開了。”
林晚卿蹙眉,一雙靈動的眼也失了幾分光澤。看來,王虎并不能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好歹證實了他真的是被冤枉的。至于那個女子,不管有沒有干系,總歸是不能放過的一個線索。
林晚卿思忖了片刻,對著王虎道:“我去取紙筆來,給你錄一份口供。你得再簽字畫押,這份口供我會想辦法遞到蘇大人手上。”
見王虎沉默了片刻,又點頭應允,林晚卿轉身跑著出了大牢。月亮不知什么時候探出個頭,在寂靜、清冷的春夜投下點點銀輝,仿佛將林晚卿的心情都照得敞亮起來。風中飄著點點暗香,林晚卿動了動鼻子,是京兆府里的那棵春桃。月華流光,那棵桃樹儼然月下一捧粉霞,微風一吹,清淡的甜味,帶了點暖意。
林晚卿愉快地抬眼去瞧,余光里,一抹胭脂色極快地流轉,伴著點點冷冽的白。林晚卿下意識地愣了一下,再轉身去尋之時,卻只見漫天粉雨飄然而下。哪有什么胭脂色,想必是空中紛飛的花瓣迷了她的眼而已。
她安了心,繼續往最近的卷宗室跑。半路上她遇見兩個結伴巡邏的京兆府衙役,正在月下嬉笑著比畫手中的長劍。或許是月色太好,那抹銀輝被劍上的鋒刃一轉,晃到眼中,就成了點點寒芒。等等……快要觸到木門的那雙手,就這么懸在了半空。
林晚卿眼前全是方才煙霞下的那抹冷白的光。那不是月,而是……而是……一把冷劍!
她呼吸一滯,背脊處騰地升起一股戰栗。她顧不得拿上筆墨,只撩起袍腳,就朝著死牢一路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