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鞭刑
- 與卿行(姚筱筱、程相、何明翰等主演同名網劇原著)
- 安妮薇
- 6780字
- 2022-03-25 16:33:13
月色冷凝,風吹樹影,無聲地流轉。
林晚卿從未覺得周圍如此安靜過,仿佛整個京兆府都被沉進了一方暗湖,深不見底。耳邊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凌亂的腳步,一顆心被拽住往下,越來越沉。
大牢外本應該看守的一隊衙役不見了。本應緊閉的牢門微敞,被夜風撩動,發出詭異的吱呀聲。
林晚卿的腳步似乎一瞬間被什么攫住,怔怔地釘在了地上。空氣里,是清淡的甜味,帶著些暖意,像六月的水蜜桃……微風吹來,甜香散盡,清冽的月光里,卻漫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血腥味,還是熱的。
“王……王虎……”林晚卿怔忡間,方才脊背上的那股涼意直躥而上,變成腦子里的嗡鳴,突然炸開。她的眼前白了一瞬,連出口的聲音都變了調,聽得出明顯的嘶啞。
她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進的那間血洗過的牢房。地上四處橫陳著當值衙役的尸體,儼然一個屠宰場。他們個個都是一劍封喉,干凈利落。空洞的眼睛無神地注視著前方,臉上的表情只停留在驚訝的那一刻。
林晚卿推開半掩著的牢門,看見王虎躺在地上。他無措地捂著自己快斷成兩截的脖子,全身抽搐,唇舌嚅動。他看著林晚卿的眼神帶著哀求和急切,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王虎……王虎!”林晚卿失語,除了反復重復這個名字,其他的話都像長了刺,卡在喉嚨里,轉眼就變成了破碎的音調。
浸滿冷汗的手摁住了王虎脖子上的傷口,黏膩溫熱的血就順著指縫流下,濕了袖口,濕了前襟……
“別、別死……沒、沒事的……”林晚卿手忙腳亂地安慰著,說著毫無意義的話。
方才的那股甜味又來了,悄無聲息地縈繞著。林晚卿怔住,察覺到手下摁著的那雙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松開了,垂落到干草垛上,發出嚓嚓的輕響。不對,這響聲分明更像是從身后傳來的……
“鏗——”眼前是一道冷白的光,耳邊是金屬相擊的脆響。林晚卿只覺得臉側一涼,像冬天里被突然貼上一塊冰凌。緊接著便是“咚”的一聲。那道冷光射入她眼前的墻縫,在躍動的火光下晃著森冷的白。她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臉,才發現鬢邊發絲凌亂,指尖上,是殷紅的顏色和溫熱的腥濕。
身后適時地響起紛亂的腳步,林晚卿怔忡著轉身,只見大牢從入口到盡頭次第亮起火光,像一條火龍在眼前展開身體,原本火光幽暗的空間霎時燈火通明。牢房的門被誰重重地推開,拍擊在木欄上哐當作響。周圍霎時變得很安靜,只剩下火把和油燈的嗶剝聲。
火光的背后,遠遠走來一個人影,他不疾不徐,月白的衣袍如霽月清風。待走到她跟前,看清她的相貌后,他一對劍眉肉眼可見地蹙了起來。
蘇陌憶薄唇微動,神色復雜地看著她道:“林錄事,怎么又是你?”
“咚——咚——咚——”子夜的更鑼拖著綿長的尾音,散落在寂靜的街道,隨風漫入京兆府燈火通明的大堂。
晃動的燭火下,林晚卿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上,一雙沾滿干涸血跡的手相互拽著,指尖一遍遍地摩挲,像是要蹭掉一層皮。不知是凍的還是受了刺激,她沾了血的下頜一直在發抖。王虎的血跡干掉之后變成紅褐色的一塊,襯得她本就蒼白的臉色,愈發顯得沒了血色。
蘇陌憶跟著李京兆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了這樣一幅景象。他端的是一派云淡風輕,撩袍坐在了李京兆身旁的位置上。
林晚卿一直沒什么反應,就算被薄毯兜頭罩下,她也只是晃了晃身子,緩緩抬頭覷向端坐正堂的李京兆。燈火下,她的半張臉都藏匿在薄毯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而半夜被人從被窩里拖起來的李京兆,此刻正一臉的疲倦和慍怒,看向林晚卿的眼神自然就帶著點不善。他沉聲一哼,將手里的案卷往桌上一砸,便指著林晚卿道:“你可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事?”
堂下的人恍若未聞,只悠悠地抬起頭,與他的目光對視。那雙早時還澄澈靈動的眸子此刻竟是從未見過的晦暗、堅定。她就這么看著李京兆,不言不語,李京兆卻沒來由地腳下一軟,偷偷咽了咽口水。
李京兆扯了扯身上有些緊束的官服道:“你……你越權審問罪犯,導致王虎被殺,還平白無故搭上獄卒的幾條人命,你……”
“你想說什么,說便是。”堂下的人突然張了口,漠然的聲音響起,讓在場的人都怔了一下。
林晚卿回了神,那雙原本還有些迷茫的眼睛霎時澄澈起來,映著瑩動的火光,格外熠熠生輝。
李京兆一驚,噎住了,一時也忘了回話。他顫抖著一只手,指向林晚卿道:“你,你……越權在先,失職在后……干涉案件不說,還害死了疑犯!你竟然……”
“重要的根本不是我害死了王虎,而是他死了。被誰殺的?為什么要殺他?你不去過問這些事情,卻抓住這點細枝末節,是妄想從這里揪出兇手嗎?”
“大膽!”李京兆瞪著一雙睡意惺忪的綠豆眼,聲音洪亮,身子卻不自覺地往后靠了靠,“兇手分明就是跟著你找到死牢的!你利用職權之便,讓守衛的獄卒放松了警惕,這才釀成大禍。你竟然還敢理直氣壯地歪曲事實辱罵本官……”“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林晚卿拽著鮮血浸透的廣袖,掀了身上的薄毯豁然起身道,“王虎無論如何都會死的!殺他的人顯然是有備而來,就算不跟著我,他自己也會找過去。兇犯手法凌厲,下手利落!除了刺客和豢養的死士,有誰能做到在短短半盞茶的工夫里潛入大牢,并且接連殺掉幾個手持利刃的獄卒?無論我去不去,王虎都活不過今晚!”
林晚卿質問著,三兩步就到了李京兆跟前。她一身的血漬,有干涸的,有未干的。混著燈油的氣味,腥悶得讓人頭暈。也不知是被血腥味沖的,還是被林晚卿嚇得,李京兆一時慌張,連連后仰,險些從椅子上摔下去。他趕緊揪住桌角,慌忙吩咐衙役將林晚卿攔住。
李京兆這才松了口氣,強打精神坐正了,還虛虛地用手扶了扶頭上的烏紗帽:“重點是王虎死了,因為你……”
“重點根本是你錯了!”林晚卿瞪著李京兆,分毫不懼,白皙的額角隱約可見冒起的青筋。
“王虎不是奸殺案的兇手,甚至趙姨娘都不是他殺的!然而你從頭到尾除了屈打成招,貪功冒進之外還做了什么?要是早日查明王虎的冤屈,那是不是他就不用被關在大牢?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你……你……”李京兆辯不過,被林晚卿這么一頓吼,就連氣勢都被壓得弱了幾分。他只能無能地狂怒道,“你藐視公堂,辱罵朝廷命官,按律笞刑三十!來人!給我……”
一聲令下,然而還沒等李京兆的那個“打”字出口,一句清冷的“等等”適時地打斷了他。
李京兆這才想起靜坐一旁,看了半天戲的蘇陌憶。只見他月白的廣袖一揚,骨節分明的長指揮了揮,方才還聽令要蠢蠢欲動的衙役,霎時都跟蔫了的白菜一樣,退了回去。
“蘇大人……”李京兆還想說些什么,卻被蘇陌憶制止了。堂上就這么安靜了一剎,火光躍動下,他蹙眉看向那個渾身是血的小錄事。
林晚卿的發髻散了一邊,烏發凌亂地搭在肩上。一邊臉頰有明顯的利刃擦傷,血珠已經凝固,掛在面前像一串紅珊瑚。淺灰的官服上滿是污漬、血跡……真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可是……
心里的某一塊地方忽然不可抑制地動了動,蘇陌憶也說不清為了什么。為了她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魯莽?為了她洞察事實的敏銳?抑或只是為她這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的執拗。
蘇陌憶忽然笑了,僅僅是嘴角一絲弧線的挑動。這一刻,他覺得這個小錄事有意思,很有意思。
“蘇大人?”這一回,李京兆換了詢問的語氣,大約是他也察覺到了蘇陌憶的反常,一時不敢妄動。
蘇陌憶沒有搭理李京兆,依舊看著林晚卿。他不疾不徐地問道:“你方才說,王虎沒有殺趙姨娘?”堂下的人愣了一下,仿佛是沒想到蘇陌憶會問這個問題。她反應了片刻之后才堅定地道:“沒有。”李京兆聞言嗤笑著,一臉的不屑:“你怎么知道他沒有?”
“因為他沒有殺人的理由。”李京兆又想說話,剛要開口,卻被蘇陌憶一個眼風給掃回去了。
蘇陌憶繼續問道:“那他半夜潛入女子閨房做什么?”
林晚卿沉默著,用牙齒輕咬著嘴唇里的嫩肉,虛弱地道:“若我說王虎告訴我,是他青梅竹馬的趙姨娘給他遞了紙條,要王虎帶她私奔,大人信嗎?”
心里懸著的疑問被證實了。蘇陌憶不語,晃動的火光下,他的影子落在腳下的一尺二方地,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反復捻弄,發出細碎的沙沙聲,眼神也遙遠地不知落在了何處。
“蘇大人?”李京兆揣著顆心,弱弱地問,“蘇大人可是有什么指示?”
蘇陌憶怔忡了一瞬,牽起一絲疏離的笑:“沒了。”“那……這小錄事……”為官多年,李京兆自然是慣會看人臉色。既然蘇陌憶已經出面阻止,那下一步要怎么做,自然還是先問過他的意思。
蘇陌憶似乎才反應過來,順著李京兆的目光看向堂下的林晚卿。幾乎沒有任何的遲疑,他收回反復摩挲的手,輕緩地置于膝上,道:“她是京兆府的人,怎么責罰,自然輪不到我大理寺來做主,李京兆決定就好。”
李京兆臉上原本諂媚的笑容一冷,半晌才回過神來。身邊的這位蘇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冷性冷情。別說這么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錄事,就算是盛京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但凡犯事,他都一視同仁,絕不護短包庇。他方才那么一問,倒是有點徇私枉法的意思。
弄巧成拙了,李京兆覺得懊惱,油膩膩的臉上又慌忙堆起點點笑意。他將蘇陌憶恭維了一番,才對著堂下冷聲道:“還愣著干什么?給我拖下去,打!”
林晚卿聞言一怔,原本直視著李京兆的雙眸一閃,眼睛里流露出難得的憂色。僅僅一瞬,這抹神情卻很快被蘇陌憶捕捉到了。她……似乎是在害怕?呵呵!看樣子靠一口氣就能懟天懟地的林錄事,居然也有害怕的時候?
蘇陌憶壓住上翹的嘴角,心里的驚詫很快就被細微的喜悅所取代了。知道害怕就好。知道害怕,就可以被掌控,能被掌控,就可以為他所用。
心思飛轉之間,旁邊的兩名衙役已經上前將林晚卿架起,作勢就要拖走。蘇陌憶冷冷的聲音打斷了兩個人的動作:“蘇某方才想了一下,這三十板子的笞刑,是不是太重了些?”
“嗯?”李京兆一愣,一頭霧水地看著蘇陌憶。
或許是對自己疑似徇私行為的掩飾,一向秉公執法的蘇大人有些不自在地以拳抵唇,輕咳道:“林錄事藐視公堂是真,可半夜去調查王虎也算是分內之事,況且,王虎一案確有蹊蹺。”末了,一個眼風不重不輕地掃過李京兆,蘇陌憶又補上一句,“倒是比李大人上心,也比李大人敏銳。”
殺人誅心,就算是顛倒黑白,蘇陌憶也是一貫的理直氣壯,一句話就讓李京兆的那口氣憋到了嗓子眼兒,兩股戰戰。
“是是是……”李京兆一邊揩汗,一邊附和道,“蘇大人說得對,說得對。那……”“就笞刑十杖以示懲戒吧。”蘇大人下了令,在場之人自然不敢忤逆。他們紛紛低眉順眼地點頭,就連拉人的力道都輕了許多。
然而林晚卿卻依舊是一副擔憂的神色。躊躇良久,林晚卿才看著蘇陌憶弱弱地開口道:“可……不可以不打板子?”
“什么?”蘇陌憶幾乎給林晚卿問笑了,看她的眼神染上了點輕蔑。難得這人才智過人,雖然難馴,但良駒更是難尋。他不介意為了馴服林晚卿,先屈尊替他求個恩情。卻不想,這人竟然蹬鼻子上臉,看樣子不過也只是個貪生怕死的貨色。
堂下的人似乎也猜到了他的婉轉心思,像是在澄清什么,急著擺手道:“大人別誤會。屬下并非貪生怕死之輩,只是幼時家貧,雙腿在冬日里留下了隱疾,害怕不能承受笞刑,這才有了這么個請求。”
“哦?”蘇陌憶不屑,畢竟這些借口,他審犯人的時候已經聽濫了。食指和拇指又藏在月白的廣袖之下摩擦了起來,發出沙沙的響動。
“可是根據《南律》,這刑法之中除了笞刑,就只剩下鞭刑了。”說完蘇陌憶故意停頓了一下,抬眼觀察林晚卿的神色。
南朝鞭刑,一般是用來責罰犯了大過錯的奴籍賤民。刑如其名,要將人吊起來,用牛皮扎成的鞭子在背上抽打。但那鞭子卻不是普通的鞭子,上面布滿倒刺,每一鞭下去,都是皮開肉綻、血肉模糊。作為京兆府的錄事,林晚卿不可能不知道,蘇陌憶這是在給她下馬威。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林晚卿只是平靜地笑笑,仿佛還在心里默默地松了口氣一般,對著他一拜道:“謝大人恩典。”說完,就跟著兩位衙役走了。
這倒是把震驚又拋給了蘇陌憶。她害怕挨板子,卻愿領受人人聞之喪膽的鞭刑。林晚卿這個人,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月上中天,春夜的空氣里漫著一層薄霧,將眉眼都染上水漬。
蘇陌憶從京兆府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丑時。葉青跟著他從京兆府沉寂的正門走出,將手上的一件大氅搭到了他的肩上。
蘇陌憶一面系著帶子,一面抬頭看了看天色。他忽然沒頭沒腦地吩咐葉青道:“你現在去太醫令白大人府上走一遭。”
“什么?”葉青幾乎以為自己聽岔了,也不知所措地抬頭看了看天。這丑時三刻,正是萬戶夢沉的時分,就這么跑去人家府上……為了什么?
蘇陌憶卻對葉青的疑惑渾然不覺,俯身鉆入馬車,將身子往車廂上懶懶地一靠,駕車走遠了。
葉青:“……”這位祖宗能把話說完再走嗎?
林晚卿已經很久沒有做夢了。
夢里,她回到了四歲那一年,盛京大雪紛飛。她看見自己站在人群擁擠的街口,奮力地攀住身側的一個石碑,怔怔地看向遠處的父母。
記憶中的那場雪大得驚人,小小的她只看得見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吸進去的每一口空氣,都是扎心扎肺地疼。像一把利刃,從喉嚨一路滑下,最后跌進胃里,變成沉甸甸的一塊。
那是一個半人高的木臺,上面不僅有她的父母,還有蕭家上下二十一口人。是的,她不姓林,她姓蕭。
這是她為數不多的關于童年,關于父母的記憶。她記得那天身著鎧甲的官兵沖進蕭府的時候,母親將她藏在了廚房里荒置的舊灶下,告訴她,等下她看到的一切只是一場游戲。如果她能不被發現,就贏了。之后她可以從后門出去,父親的摯友林伯父會獎勵她,帶她去從未去過的地方,吃從未吃過的東西。小孩子一旦起了玩心,是很好騙的,哪怕是一個漏洞百出的解釋。
林晚卿是在離開盛京的路上發現不對勁的。一向守諾的父母沒能跟她一同去那個他們口中好玩的地方。
也許是直覺,也許是小孩與生俱來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孤勇。她找借口偷偷又逃回了盛京,才從街頭巷尾的議論中知道,她的父親被三司會審,判了滿門抄斬。她并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只是從百姓們的語氣中直覺這不是什么好事。然后她便渾渾噩噩地跟著人群去了西市的路口。
僅僅一眼,她嚇得幾乎失聲。高高的木臺上,蕭家二十一口人一字排跪。他們身后,都是手持大刀的劊子手。不辨周遭的大雪中,她看見森涼的刀鋒,晃得她眼睛生疼。
一個身著華服的男子從刀光之后走出來,拿出一張明黃色的錦卷,朗聲讀了些什么東西,可惜她聽不懂。那是她第一次覺得后悔,早知道應該聽母親的話,好好地跟著先生念書。
群眾嘩然。他們紛紛前向推擠,差點將她攀著的石碑也推下來。林晚卿只能死死地摳住那塊冰冷的石頭,渾然不覺指甲斷了,戳進肉里,幼嫩的指尖涔涔地流下血來。
高高的木臺上,那個華服男子做了個手勢,劊子手上前一步,將所有人都按在了石板上,露出脖子。屠刀被高高舉起,鋒利的刀口上寒芒躍動。她終于知道了什么,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眼淚順著被凍到麻木的兩頰流下,連依稀的視線都被遮蔽了。
“爹,爹爹……”她囁嚅著,聲音干涸而嘶啞。
一只手從人群中飛快地伸出,將她緊緊拽住,力道之大,她整個人都被拉離了石碑。一個帶著風雪濕意的懷抱貼了上來,將她緊緊抱住。
“別看!”她記得林伯父對她說。林晚卿說不出話,只是哭。大雪窸窸窣窣地飄落,沾上她的睫毛,又匆匆地化成水,濕淋淋的一片。
“閉上眼睛!”仿佛被抽離了最后一絲的力氣,林晚卿照做,看向林伯父的身后,一雙大手撫上她的小耳朵。隱隱約約,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她似乎聽見一聲悶響,萬籟俱寂……“從今往后,你是我林向矣的女兒,叫林晚卿。”林晚卿……
林晚卿。
夢里的那一聲聲林晚卿,漸漸虛幻,又慢慢疊加,變成耳邊一聲夾著熱氣的林晚卿。她昏沉沉地睜開了眼。入目的是梁未平那張半是惱怒、半是擔憂的臉。昏暗的燭火從他背后映過來,將他本就不怎么出眾的五官,再度模糊了幾分。
林晚卿這才想起來,昨日受完刑,被人扶進了京兆府留給他們臨時暫住的小間。因為白日的勞累奔波,再加上幾道新傷,她一沾床就暈了過去。
梁未平應該是聽說了什么,自己找來的。她動了動手,才發現自己還趴在床上。昨日穿的那件灰袍沾滿血跡,現在干了,粘在背上,一動就拉得疼。被子虛虛地掩在她的身上,一點也不頂用。有傷就有寒。
這傷口昨日沒來得及處理,又這么將就地睡了一晚,林晚卿現在只覺得頭暈發冷,四肢乏力。應該是發熱了。
她看向梁未平,嘴角牽起一個虛弱的笑,喉嚨里擠出一句干啞的話:“梁兄。”梁未平一愣,趕快取了杯水來。
十二年了。她的執念帶她走到這里,卻也終結在這里。林晚卿以為,自己早已不是那個無助的小姑娘。可如今才發現,一切又都回到了原點。就連這不輕不重的傷口,都找不到一個能幫自己清理的人。她看著梁未平苦澀地笑,伸手輕輕揮開了他遞來的水。
林晚卿喚他,依然是啞著嗓子:“梁兄,若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能替我保守住嗎?”
梁未平手上的水抖了抖,掙扎了一會兒才試探著問道:“什、什么……”
林晚卿知道他是個膽小的人,也無意將他拉入任何危險的境地。可如今除了梁未平,她找不到第二個可以信任的人。她將身子從床榻上半撐起來,那一頭烏黑如瀑的長發帶著淡淡的光,從肩背垂落。將她原本就秀氣的面容襯得更柔了幾分。就這么短短的一個瞬間,梁未平便有些慌了。一個縈繞在他心頭千百遍的荒唐念頭突然躥起,像關不住的流星蛺蝶。
林晚卿從容地扯下脖頸處那塊粘上去的假喉結,將遮住視線的頭發往后攏了攏,仰頭看著梁未平道:“梁兄可曾懷疑過我的身份?”
手里的水再也端不住了,手一軟,就灑了一地,濕淋淋地到處淌。
“你,你是……你是……”
林晚卿沉聲接過他的話:“我是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