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顯示,所有精神衛(wèi)生疾患中,抑郁癥是青少年疾病和殘疾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國內(nèi),心理健康藍皮書《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fā)展報告(2019~2020)》顯示,青少年的抑郁檢出率為24.6%。也就是說幾乎每5個孩子中就有一個可能抑郁。
但“青少年抑郁癥”依然沒有得到廣泛的重視與討論。和成人抑郁癥患者不同,孩子們與社會連接微弱,難以有效求助,甚至無法意識到自己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們的痛苦隱沒在學校和家庭的方寸之地,無聲地蔓延。
01 孩子厭學崩潰 父母后悔不迭
對初一學生孟秀來說,等待考試排名,就像等待一場判決。
上學期,孟秀的成績是全班第一名。一直以來,他是班里學習最好的孩子,也是最聽話的孩子,老師喜歡他,爸爸媽媽也視他為驕傲。至于“學習壓力”,那原本就平等地落在每個學生頭上,不管怎樣,他一直都是第一名。
孟秀說不清自己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的痛苦幾乎侵入了他身體的每一寸。可無論他如何嘗試傾訴,換來的都只是勸慰和鼓勵。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壓力,早已經(jīng)越過了能夠承受的極限。
在學校里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孟秀就讀于全市最好的初中,這所學校奉行應(yīng)試教育:學生們每天、每周、每個月都要考試。而每逢考試,他就緊張得心跳加速、頭暈,腦袋里只剩下一個念頭:自己寫的答案全錯。
說出那句“不想上學”,是孟秀最艱難的決定。那天是父親的生日,恰好也是婦女節(jié),母親買了蛋糕,炒了兩個菜,想給兒子一個溫馨的夜晚。孟秀放松下來,準備和父母講講心里話。他告訴父母,他很怕考試,這已經(jīng)讓他難受到無法上學了。他記得父母當時坐在自己的對面,他們哄著自己說:“你是學生,你的任務(wù)就是學習。”
那晚,班主任竟被父母請了過來,在老師的威嚴面前,除了點頭,孟秀做不出其他動作。在他的理解里,班主任一條一條地列出上學的必要性,背后隱藏著一個不可更改的答案:孟秀必須上學。
“他們覺得一切似乎只是學習的問題,他們只在乎學習。”孟秀說。他覺得,家長和老師其實根本沒明白他的感受。他們都覺得他是學習壓力大,或者稍稍理解,他的壓力比其他人都大,但是他們不懂,其實他根本就是在深淵里。
孟秀媽媽記得,初一開學不久,兒子幾次在家里大哭,說心里煩得很。可每次發(fā)泄完壓力,他又會默默地拿起書本開始學習,成績從未下滑過。這讓媽媽覺得很心疼,想方設(shè)法帶他下館子、看電影、唱KTV,“怎么也要幫他減輕點壓力”。可對孟秀來說,很多壓力就是來自媽媽。
他隨口說出一段回憶,小升初考試結(jié)束后,媽媽帶著他逛商場。本意是想讓他放松,可當媽媽刷朋友圈的時候,看到別的家長已經(jīng)曬出來孩子錄取的喜報,而他還沒有,媽媽以為他沒考中,于是在商場里面突然發(fā)火,當著路人的面踢他:“別人都考上了,為什么你沒考上?你是不是都在假努力?”其實,他考了一個很優(yōu)異的成績,兩千人中,他排在前幾名。
第二天早上,孟秀走出房門,在沙發(fā)上靜靜地坐著。父母遠遠地看著他,不敢吭聲,似乎在等待他的決定。一瞬間,這個14歲的男孩大哭著跑回房間,又從房間里走出來,告訴父母:“我上學去了。”說完,他突然穿著拖鞋沖出家門,快速爬到六樓樓道的窗臺上,作勢要往下跳。媽媽死死抓住兒子,語無倫次地喊他:“媽媽同意你休學了,你先休學吧。”而孟秀的爸爸則冷眼站在一邊,說出口的都是嘲諷:“他是故意的,就讓他跳。”一直到后來,爸爸都沒能理解,要說學生苦,哪個學生不苦,怎么偏偏自己的兒子遇到困難就往回縮。
兩段生活,一段是白晝,一段是黑夜,一段充滿希望,一段是無邊的絕望。這其中是每一個抑郁癥患者的家長無法接受、耿耿于懷的落差。而切開兩段生活的那個瞬間,聽起來無比殘酷,卻總是那樣毫無征兆地到來。
當抑郁癥落在未成年人身上,孩子和父母都將面臨少有人知的處境。
在我們接觸的多個抑郁癥患者的家庭中,父母大都后悔不迭:為什么當初完全沒有捕捉到孩子的求助信號?他們嘗試描述一些模糊的“征兆”,卻都和“學業(yè)壓力”“青春叛逆”這些平常詞匯攪雜在一起,無從分辨,無法拾起。
郭彤媽媽反復(fù)回憶的“那一天”,開始于一個從學校打到她手機上的電話,老師說,郭彤在學校身體不舒服,讓她趕緊來接女兒。老師正說著,女兒就自己拿過電話,親口說:“我心里真的很難受,很難受,很難受。”聽到這句話時,郭彤媽媽正在開車。她把車停在路邊,從腳尖到手指,她突然不能動了,一種非常不好的預(yù)感兜頭籠罩過來。
這個電話打過來的前兩周,郭彤幾次在家里哭鬧,要求父母送自己去看心理醫(yī)生。他們?nèi)チ吮臼幸凰褡稍冊\所。在走廊里,郭彤媽媽呆呆地坐著,聽見一墻之隔的屋子里女兒大哭的聲音,隱約聽到女兒在說,她想自殺。咨詢師告訴郭彤的父母,孩子情況很危險,建議送到精神專科醫(yī)院就診。
那天晚上,郭彤被醫(yī)院確診為“重度抑郁”,醫(yī)生建議她住院六周。當時,郭彤的父母已經(jīng)震驚得沒了感覺,他們不了解什么是“重度抑郁”,但他們堅決無法接受孩子近兩個月不上課——“天要塌了”。
在他們對抑郁癥模糊的了解里,封閉加上遠離人群,病只會越來越重,何況還有最重要的前途……最后,他們給孩子拿了一盒抗抑郁的藥——“舍曲林”,哄著她休息兩周,隨后返校。他們以為,或者說,他們祈禱著,在藥物和同學陪伴的幫助下,女兒會好起來。她沒想到,才剛剛返校,女兒就在電話里告訴她,真的堅持不了了。
郭彤見到女兒的那一刻,看著女兒絕望的樣子,她明白女兒說的是真的,于是帶她回了家。
在陪伴女兒的日子里,郭彤媽媽一直在想為什么會走到這一天。不是沒有線索,每一個畫面都在事后才清晰起來:女兒一直抗拒上學。上初二以后,女兒曾在穿過馬路時,說出自己不想上學的愿望。望著馬路對面的校門,郭彤媽媽一口回絕。女兒眼圈變紅了,卻不再回嘴。隨后,哪怕是對于本該是休閑放松的事情,女兒也失去了積極性。比如,女兒原來十分期待每個周末的羽毛球課。可后來有幾次,臨上課前,她幫郭彤梳起辮子時,女兒的表情總是會無端變得失落,并央求自己取消羽毛球課。郭彤媽媽對此非常氣惱,她摸不著頭腦,但也只能順著女兒。她勸自己說,這個年齡的女兒青春叛逆,心里藏事,父母應(yīng)當尊重,給空間,不多問。
郭彤的診斷結(jié)果顯示她已經(jīng)拖延至重度抑郁。原來那種痛苦早已超過這個孩子的身心極限,但她就這樣沉默著堅持了很久。她發(fā)出的每一個信號,爸爸媽媽都沒接收到。想到這一點,郭彤的媽媽總會心如刀絞。
“他人即地獄”,這句話道出了抑郁癥患者最大的生存困境:誤解和偏見。也正如伯頓所說:“所有這些瘋狂皆源于我們自己,但最能使我們遭受重創(chuàng)的還是他人。”抑郁癥患者的康復(fù)依賴于周圍世界的溫度。
瑞莎第一次被診斷出抑郁癥,是同學陪著她去的醫(yī)院。去之前,瑞莎曾經(jīng)懇求父母給自己聯(lián)系心理咨詢師,她已經(jīng)痛苦了很久很久,總是感到恐懼,卻不知來由。父母的回應(yīng)卻都是:小小年紀看什么咨詢師?
那天,瑞莎拿到了那一紙診斷:她得了抑郁癥。這個事實,是同學的家長打電話告訴瑞莎父母的——瑞莎那時已經(jīng)不信任父母了。
在瑞莎確診“重度抑郁、輕度焦慮”一周后,瑞莎媽媽也一直在糾結(jié),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使得女兒患上了抑郁癥?女兒該怎么辦?要不要繼續(xù)上學?直到另一位學生家長給自己打來電話,對方在自己孩子的微信聊天記錄里看到,瑞莎頻繁在學校里哭,一直哭。瑞莎媽媽說,那一刻像是“當頭棒喝”,她那時才意識到女兒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痛苦。
當天晚上,她問瑞莎:你想要休學嗎?瑞莎馬上回答:是的。
02 孩子離校休學后陷入迷茫
瑞莎以為離開學校自己會逐漸好轉(zhuǎn),卻漸漸發(fā)現(xiàn),其實只是陷入了另一種困境——稍稍松弛的痛苦和更加深刻的迷茫。“不知道該去向何方。”
之前,瑞莎習慣在情緒失控時用小刀割傷上臂、小腿,然后裝作無事發(fā)生地放下衣袖,仿佛這樣就變回了正常人。住進精神專科病房后,刀具是不被允許帶的,正規(guī)治療也緩和了瑞莎的焦慮情緒。身體上的傷痕漸漸褪去,心里的傷卻越來越深。她發(fā)現(xiàn),最無法面對的,是她自己是個病人這個事實本身。
有一次,電休克治療之前,瑞莎逃了。不是怕疼,她無法接受這種叫作“精神治療”的手段:我難道是精神病人嗎?尤其是,精神漸漸穩(wěn)定下來,她不得不承認:抑郁癥已經(jīng)慢慢將她脫離了同齡人的軌道。別人都在向前走,而她只能在原地看著他們。曾經(jīng),朋友想要到醫(yī)院看望瑞莎,瑞莎回復(fù)說:“那你幫我?guī)О训秮怼!蹦俏慌笥炎罱K沒有前來看望。
住院半個月的時候,有個朋友來看瑞莎,她當時剛完成鎮(zhèn)定藥劑的注射,有些站不穩(wěn),被護工攙扶著走回病房,正巧被朋友看到。瑞莎說,她一下子就煩躁起來,剛注射的藥劑也壓不住。后來瑞莎知道,這種感覺叫作“病恥感”,是生病的一部分,她必須學會接受。盡管心里翻江倒海,但瑞莎盡力維持著臉上的微笑,像從前那樣和朋友寒暄,謝謝朋友給她帶的課堂筆記。
瑞莎就讀于全國前十名的國際高中,上一屆,有近三十位同學拿到了牛津、劍橋的入學邀請。本來,她想著只要跟上大家的步伐,別被丟下,就自然有一個不錯的未來。可隨著狀態(tài)不受控地滑坡(最初瑞莎不知道自己是得了病),她漸漸無法集中注意力,但被關(guān)乎前途的憂慮逼著,再怎么痛苦,她也沒真的撂挑子。
即使在病房里,瑞莎也天天做題,看筆記,只要情緒稍稍平靜,她就會拿起書本。一個療程過后,瑞莎出院了,正好有一場階段性的大考,她主動要求回學校考試。這一次,學校為她開設(shè)了一間單人考場,心理老師坐在她旁邊看著她寫完試卷。成績出來了,瑞莎仍然退步了很多,她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以前的分數(shù)卻仿佛回不來了。
原本,所有人在一條求學軌道中齊行并進,可那些患有抑郁癥的青少年,在痛苦超過了身體極限之后,只能慢慢從原有的位置離開,離開熟悉的集體生活。無法選擇,只能消失。那之后,瑞莎從所有同學的朋友圈里隱身了,但也一直關(guān)注著他們的動態(tài)。
休學一年后,瑞莎看到一個同學在朋友圈抱怨某所國外知名高校的申請流程過于煩瑣。那位同學諷刺道:在申請計劃里,這所大學只能當保底的,為什么要搞出這么多破事?“保底”兩個字深深刺痛了瑞莎,好不容易維持的平靜在那一刻徹底崩潰了。
青少年抑郁援助者鄒峰在采訪中說,這種“被拋離”的迷茫,是懸在所有抑郁癥孩子頭上的一把劍。每個抑郁癥患兒家長都擔心孩子的未來,可家長往往不知道,孩子自己其實更擔心,只是不想說,不敢說。
2019年,鄒峰參與組織了一次青少年抑郁群體親子營活動。孩子依次自我介紹,一個女孩微笑著宣布,自己將在20歲生日那天自殺。鄒峰當場愣住,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另外兩位孩子接過話筒,附和著說自己也有同樣的計劃,只不過沒有確定到具體哪一天。
當時鄒峰問女孩:如果在20歲之前,有一個特別優(yōu)秀的男孩追求你,你會改變你的計劃嗎?女孩回答,他們追求是他們的事情,我自殺是我的事情。鄒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他一直記得這個女孩。直到女孩20歲生日的那一天,鄒峰看到女孩在群里自嘲:我還是下不去手。
后來,鄒峰慢慢了解到,女孩說想要自殺,恐怕是因為她以為只有自殺,才可以解決對未來的恐懼——父母都是高知,她卻休學數(shù)年。關(guān)于未來,她已經(jīng)沒有別的答案可找。
在三年的心理援助經(jīng)歷中,鄒峰感受到,病中的孩子急切地需要一個容許自己正常生活的環(huán)境。在現(xiàn)實世界,孩子們始終在尋找著那間屋子。然而,對很多孩子來說,總是不知道那間屋子在哪里。
休學后,孟秀一度處于低能量狀態(tài)。那時,他總是緊閉著臥室房門,僅在去廁所和取餐時才會走出自己的小世界。暴露在臥室之外時,他極力避開父母,因為害怕看到他們滿臉同情,更害怕在他們的眼睛里看到不堪的自己。
他買了一大瓶叫作“白苔”的香水,味道像雨后的青苔。他找到了唯一讓自己稍微舒服的方式:只需要躺在床上吸一吸鼻子,就能感受到大自然的清新。
在一年多的獨居生活中,孟秀把微信通訊錄中的同學逐一刪去,不顧白天黑夜地不停刷美劇,希望能把大腦放空,什么都不必想。
但他還是本能地做著嚴肅思考,他衡量過應(yīng)試教育這個體制,他的結(jié)論是:對于社會而言,這個體制是相對公平而低成本的,甚至是高效的,但副作用是給予個體的壓力過大。他勸自己不要把所有問題怪罪給外界,自己也要學著改變,學會抗壓。
一度,孟秀嘗試從臥室走出來,并提出要讀一年初三,然后去參加中考。母親得知后欣喜若狂。可是復(fù)學前兩天,壓力就排山倒海般回彈,熟悉的痛苦和恐懼再次襲來。孟秀不愿放棄,還是堅持上了兩天學。他說,那兩天,他連吃早飯時都在思考要不要活下去。
第三天,孟秀徹底放棄了。
03 父母被孩子的抑郁癥拉入深淵
幾位抑郁癥孩子的媽媽都覺得,即使搜索所有的經(jīng)驗,她們還是無法完全共情孩子,她們不知道孩子為什么會那么痛苦,也不能理解孩子為什么會陷在莫名的東西里難以自拔,總想著“做點兒什么”,讓那個會笑、知上進、懂生活的孩子回來。可所有的努力,在短時間內(nèi)(以年計),幾乎注定像投進深淵里的石頭,沒有回響。而往往她們用力過猛,又會反過來傷害到孩子。
很多家庭在這種惡性循環(huán)里搏斗、消磨,最終,父母和孩子一起墜入一種無能為力的狀態(tài)——孩子連命都不要了,我還能拗過他嗎?
孟秀休學后,每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看上去毫無生氣。正好有個親戚說孩子可能中了邪,要不要試試做一場法事,孟秀媽媽病急亂投醫(yī),就同意了。
那時候她自己身體也很差,就找了一個給自己祈福的理由,帶著兒子去拜廟。車開到廟門口,法師招呼兒子進廟里接受儀式,孟秀突然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他跳下車,朝著來時的方向狂奔,完全不顧身旁車輛飛馳。
幾個小時后,孟秀媽媽才追上孩子。孩子的情緒驟然爆發(fā),大喊大叫。那天之后,孟秀對父母徹底沒了信任,他把自己臥室的門關(guān)了一年多,這一次父母說什么都沒用了。
兒子生病的第五個月,孟秀媽媽也確診了雙相情感障礙。醫(yī)生建議她住院,但她只拿了藥。因為丈夫一直不肯接受兒子生病這件事,她無論如何也不放心把兒子單獨留給丈夫照顧。母子倆每天的日常就是,媽媽回家做好晚飯,端到客廳,又躲到自己的房間,不多時,孟秀會悄悄出來,把飯端回自己房間,客廳里永遠一片寂靜。
此前,在單位里,孟秀媽媽和幾個同事閑聊,提及有個朋友圈里公認的“出息孩子”得了抑郁癥,那孩子在香港大學讀書。有人嘆氣,考上那么好的大學有什么用,一輩子還不是廢了。更多人附和,是啊!這輩子都廢了。后來,自己的兒子也出現(xiàn)了抑郁癥狀,孟秀媽媽沒和任何同事說。每當難過的時候,她會找個沒人的地方,有時拿手機反復(fù)往自己臉上砸,有時用指甲使勁掐自己的胳膊,留下一道一道傷痕。
郭彤媽媽把女兒從學校接回來那天,女兒一下子倒在床上,背對著自己看起了手機。幫女兒關(guān)上房門后,郭彤媽媽悄悄趴在門上偷聽,發(fā)現(xiàn)她剛出去,女兒在房間里一會兒坐起來,一會兒躺下,不知道在做什么。但她一進去女兒就又不動彈了。
郭彤媽媽忍不住質(zhì)問女兒:“你到底有沒有病?”郭彤情緒一下子爆發(fā),她走到客廳里,開始歷數(shù)父母從小對自己的傷害,情緒漸漸失控。當天晚上,女兒沖出家門,坐在樓道里的窗臺上,牢牢盯著地面,像是在考慮要不要跳下去。想辦法把女兒勸回來后,郭彤媽媽再也不敢提上學的事。
女兒不上學以后,郭彤媽媽這么形容她的感受:“天都塌了。”
女兒在家的第一個月,郭彤媽媽一直盯著班級大小群的各種消息,包括哪個孩子被老師提醒穿校服,她都記得。隨后,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郭彤媽媽每天按照群里的要求打印講義、作業(yè),到女兒房間外一板一眼告知她網(wǎng)課安排。在她固執(zhí)的思維里,女兒還是像一個普通學生那樣在生活。無奈房間里始終沒有回音。為了尋求幫助,郭彤媽媽加入了一個由家長組成的線上微信社群,很快成為群主。她發(fā)現(xiàn),群里的近500名家長每天發(fā)上千條信息,全都在歷數(shù)孩子的“不正常”:孩子不做作業(yè),日夜顛倒,不洗澡,不出門……他以后怎么辦?這些都沒有人能夠給出回答。
一個工作日的下午,郭彤媽媽忍不住推開女兒房門,發(fā)現(xiàn)女兒正在睡覺。她質(zhì)問女兒為什么不上網(wǎng)課,女兒說自己頭痛。她想戳穿女兒,于是讓她穿戴好準備開車去醫(yī)院,她期待女兒半路上能給自己解釋一下,但女兒一句話都沒說。最終,她沒等來那句解釋,也沒有真的去醫(yī)院,一路沉默,只能掉頭回家。
瑞莎躲在自己的空間里兩年多,她感覺自己在一個無盡黑暗的地方,她需要緊緊抓住什么理由,好讓自己活下去。比如,一件網(wǎng)上淘的裙子尾款還沒付,她告訴自己裙子到貨之前不能死。裙子到貨后,她給自己化了妝,染了頭發(fā)。她說,那一刻的自己是嶄新的,這個念頭如同一道亮光照進黑暗中,讓她有了活下去的動力。但在大多數(shù)時候,她的情緒還是只能通過割傷自己才能釋放。
她一直極力尋找讓自己感覺快樂的事情,寫日記、畫畫、做公眾號,這些事情成為她的生活里也許會頃刻熄滅但畢竟存在的微小光芒。在朋友圈看到同學紛紛曬出入學通知之后,瑞莎決定一邊吃藥,一邊在父親的陪同下出國讀預(yù)科。如果順利,一年以后就能拿到大學的入學申請。走出房間,回歸所謂的“正常”生活,究竟是什么樣子的?瑞莎和父親都無法預(yù)料,畢竟離開太久了。她對此有期待,卻因陌生而恐懼。
某天,瑞莎的父親聽見女兒在電話里讓自己趕緊回家,到家后,他看到家里的碗碟碎了一地,原來是新環(huán)境再次帶給瑞莎痛苦和壓力。看女兒這樣,父親難過,又感到釋然,他明白這也是女兒釋放痛苦情緒的一種方式。事后,瑞莎父親獨自去附近的樹林里散步,讓心情平靜下來,回到家里,他只讓女兒看到他的笑臉。
作為唯一一個確診過抑郁癥的學生,瑞莎成了全班的焦點。在學校,幾乎每個月她都要被叫出教室,去心理咨詢室做輔導(dǎo)。她的每一個訊號,比如趴在桌子上幾分鐘,都會被老師和同學解讀為某種危險征兆。為了不被當作一個病人,瑞莎開始學著開朗、健談,避免流露低落情緒。在日記里,她把這種感覺描述為“擠在人群之中,被人推著走”。
瑞莎的專業(yè)是心理學。預(yù)科末尾,有一個長篇論文作業(yè)。瑞莎撰寫的《在中國,抑郁癥病人受到哪些歧視》獲得了滿分。查到分數(shù)的那一刻,瑞莎感到久違的快樂,可她還是會在反復(fù)通讀全文后,覺得自己的文章不夠格。雖然自我否定的習慣一時難以抹去,但比起從前,她確信自己已經(jīng)不一樣了。
2020年12月,瑞莎拿到了大學的正式入學通知。
孟秀不時梳理著自己“向前走”的阻礙。在不上學的日子里,他嘗試學編程、視頻剪輯、日語和繪畫,努力想讓自己成長得快一些。他說,自己的第一個困難是很久沒有回到學校,難免會有不舒適的感受。另一個困難是父親雖然也照顧著自己,但他至今不能接納自己的孩子患有抑郁癥。
父親的脾氣并不火爆,通常會把所有怒氣壓縮成嘲諷。可在孟秀的記憶里,父親總是會重復(fù)一個觀點:自己同事天天打孩子,那個孩子都沒出現(xiàn)問題,孟秀為什么就會出現(xiàn)問題呢?孟秀告訴他,自己和他同事家的小孩不一樣,每個家庭的情況也不盡相同。每次說到這一點,父親總是試圖終止話題。
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孟秀學著不再關(guān)注父親的反應(yīng)。他決定再一次改變自己,試著去接納這樣的父親,接納父親無論如何也不接納他患病的事實。只有這樣想,他才能說服自己平靜下來。
在收拾女兒的房間時,瑞莎媽媽發(fā)現(xiàn)女兒在一本名為《活下去的理由》的書中做了大量標注。女兒畫選了和作者共有的癥狀,在作者列舉出的書單和音樂下方,她也一一注明自己的興奮,似乎每一次被書中的觀點吸引,都給了自己希望。
那時,瑞莎已經(jīng)就讀于一所環(huán)境相對寬松的私立學校。母親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很懂孩子了,但在那一刻,她發(fā)現(xiàn)女兒在病中走過的路遠比自己想象的艱難。同樣,隔著校門口的伸縮門,郭彤媽媽也看到了女兒的另一面。
從開學第一天起,郭彤每天給母親打電話至少一次,每次至少一小時。對郭彤來說,這所國際高中充滿挑戰(zhàn),她時常失去信心,隔著聽筒流淚。有一次,學校保安破例打開校門,郭彤一下子沖進母親懷里。
還有一次,郭彤一定要請父母吃午飯,轉(zhuǎn)身去食堂打包外賣。郭彤媽媽站在門口,從人群里看到女兒的肩膀上,似乎同時綁著幾件外套,這是流行的穿法,但又顯得潦草。女兒拿著打包好的食物走出食堂門口,在人群里四處張望,搜尋著父母的身影。郭彤媽媽一陣心酸,之前覺得女兒在家里總和自己作對,此刻才意識到她也一直在被迫成長。女兒把飯給他們之后就走了,她和丈夫舍不得浪費女兒的心意,在學校對面的公交車站尋了一塊空地,坐下來把飯吃了。
過了兩個月,郭彤每隔幾星期給家里打一次電話,她開始不再為疾病煩惱,逐漸融入了同齡人的世界。
孩子的抑郁癥,也是父母的一堂課。有些父母在漫長的掙扎中“畢業(yè)”了,懂得了醫(yī)學意義的“抑郁癥”是怎樣的狀態(tài),以及如何和這樣的孩子相處;也有些父母一直徘徊在里面。
撰文:石潤喬
醫(yī)生說:
據(jù)WHO統(tǒng)計,全球約有3.5億人患抑郁癥,中國已確診抑郁癥患者超過5000萬。
抑郁癥以顯著而持久的心境低落為主要臨床特征,抑郁發(fā)作時一般表現(xiàn)為情緒低落、興趣減退、精力缺乏等。
大家首先要先學會區(qū)分抑郁癥和抑郁情緒的不同。抑郁情緒是人的正常情緒,一般由社會因素、環(huán)境因素導(dǎo)致,是暫時性的。當環(huán)境或其他因素發(fā)生改變后,抑郁情緒也會隨之消失。而抑郁癥則會導(dǎo)致患者持久的、毫無緣由的心境低落,并且很難進行自我調(diào)節(jié)。患者往往對任何事物都提不起興趣,就算環(huán)境等相關(guān)影響因素發(fā)生改變后癥狀也仍然會持續(xù)下去。
目前抑郁癥的發(fā)病呈現(xiàn)出逐漸低齡化的現(xiàn)象,越來越多的青少年出現(xiàn)抑郁癥狀。青少年發(fā)病的主要原因大多是學習壓力過大。在同樣壓力下,那些有精神疾病遺傳因素和有創(chuàng)傷經(jīng)歷的孩子們發(fā)病概率更大。
青少年抑郁癥患者的情緒通常以易怒而不是悲傷為主,經(jīng)常會伴有找不到病因的軀體疼痛。相對于成年患者會自我孤立,青少年患者一般疏遠父母,但會擁有親密的伙伴。
青少年抑郁癥的病因中,有生物學的原因,比如他們正處于身體急速發(fā)育的過程中,可能會因為體內(nèi)激素的急速變化,造成內(nèi)分泌紊亂,從而感到非常不適。
還跟青少年的性格有關(guān),比如有的青少年比較孤僻、固執(zhí)。還有的青少年雖然看上去活潑外向,但實際上內(nèi)心敏感、脆弱。
社會環(huán)境因素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面,原生家庭、學業(yè)壓力以及同伴關(guān)系都是非常重要的致病因素。比如青少年被同學和老師霸凌,無法應(yīng)對和處理這些關(guān)系,又或者父母關(guān)系不和,經(jīng)常吵架,或是青少年經(jīng)常被父母訓(xùn)斥、指責和批評等,都會成為不利于青少年成長的負面環(huán)境。
青少年抑郁將來有可能演化成雙相情感障礙。年紀越小,患雙相情感障礙的概率就越大。據(jù)國外臨床研究,14歲以前出現(xiàn)抑郁癥癥狀,有50%到70%的人最后會被診斷為雙相情感障礙。13至19歲之間患上抑郁癥,患雙相情感障礙的概率大約50%左右。
雙相情感障礙是一類既有躁狂發(fā)作,又有抑郁發(fā)作的精神障礙。躁狂發(fā)作的表現(xiàn)為情感高漲、言語活動增多、精力充沛等,跟抑郁發(fā)作時正好相反。雙相情感障礙患者的癥狀會在躁狂發(fā)作和抑郁發(fā)作之間交替轉(zhuǎn)換。
抑郁癥對于青少年成長有著非常負面的影響,輕微的會影響他們的人際關(guān)系和學業(yè)進程,嚴重的則有可能會導(dǎo)致患者自殘或自殺。所以對于抑郁癥我們一直都提倡早發(fā)現(xiàn)早治療。
抑郁癥的治療主要包括藥物治療、物理治療和心理治療三方面。較輕的抑郁發(fā)作或許能夠受益于心理治療,但中度以上的發(fā)作通常建議首選藥物治療。能否在孩子的生活中建立支持性的環(huán)境是抑郁癥治療的關(guān)鍵,這就需要家庭、學校和社會都能夠通過自己的力量,為孩子提供更加安全、健康的成長環(huán)境,也需要三方之間緊密合作,一起為孩子編織一張心理健康的保護網(wǎng)。
精神科醫(yī)生和心理咨詢師們表面上是在救治一個孩子,其實背后是在推動一個家庭的自我修正,從而一步步影響整個社會的內(nèi)在健康發(fā)展。
就目前國內(nèi)青少年抑郁癥的現(xiàn)狀來說,看見和了解就是改變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