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戰后日本思想界的對外認識與國家轉型:以北一輝和吉野作造思想為例
- 趙曉靚
- 4212字
- 2022-04-02 11:25:44
緒論
縱觀自明治維新以來的日本近現代史,在并不漫長的150多年時間里,改變國家命運的重大社會轉型就發生了三次。明治維新是第一次轉型,在西方列強兵臨亞洲的外部壓力刺激下,士族出身的中下級武士發動“倒幕運動”,推翻幕府統治,結束了德川幕府260年的封建割據狀態,建立起以天皇為中心的中央集權國家,同時仿效歐洲的君主立憲制和現代征兵制,通過一系列推動國家體制現代轉型的舉措凝聚全國力量,克服民族危機。在新政府的領導下,日本迅速走上“富國強兵”之路,不僅一舉擺脫了被西方殖民的危險,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簡稱一戰)結束時,還作為五大戰勝國之一成功躋身世界強國之列,實現了“與歐美列強比肩”之夙愿。第二次轉型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一戰是人類歷史上首次爆發的現代工業化條件下的大國持久戰,戰爭的慘烈過程以及兩敗俱傷的結果不僅大大改變了19世紀以來的歐洲政治版圖,還刷新了西方大國關于國際秩序的根本理念。因此,大戰后當美國取代英國問鼎世界霸權寶座時,美國總統威爾遜提出了以“十四點和平原則”為基礎,埋葬帝國主義外交、建立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的改革方案。威爾遜的政治構想經過種種曲折,最終演變成維護世界和平的“國際聯盟”以及規范戰后國際秩序的凡爾賽-華盛頓體制。大戰后國際環境的巨大變化對于躊躇滿志、希望以帝國主義方式攫取更多霸權的日本無異于當頭一棒,明治維新以后一直奉行模仿、追隨歐美列強路線的日本不得不面臨是否調整以及如何調整國家發展路線的轉型考驗。而轉型的結果是:日本走上了以法西斯體制埋葬憲政體制,從而以舉國之力投入戰爭,挑戰歐美列強主導國際體系的不歸路。這一“以小博大”的賭博以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簡稱二戰)中的慘敗而告終,日本喪失了明治維新以后積累的所有現代化成果和國際聲譽。對此,美國前駐日大使賴肖爾曾評價說:“日本用它的一切賭注去冒險,結果失去了一切。80年來的巨大努力和非凡成就化為烏有。在日本土地上,有史以來第一次響起外國征服者的腳步聲。”[1]于是,第三次轉型就在二戰的廢墟以及美國占領軍的主導下拉開了帷幕。“戰后改革”促成了日本的民主化和非軍事化。二戰后日本的國家發展路線也由戰前的窮兵黷武轉變為經濟立國,在冷戰的國際大格局中,日本重新加入西方陣營,借助美國的庇護和支持,其經濟迅速走向復興,明治維新100周年之際,日本再度崛起為經濟實力僅次于美國的經濟強國,譜寫了成功轉型的“神話”。短短一個世紀,日本國運由盛至衰,由戰敗到崛起,充滿戲劇性的大起大落使這個小小的島國成為充滿魅力的世界史研究對象,而對上述三次轉型的探究無疑是把握其盛衰規律不可缺少的環節。
本書以第二次轉型期日本內政、外交的變動為考察對象,通過思想家北一輝和吉野作造的對外認識及行動選擇來展開分析。之所以聚焦第二次轉型這一“失敗的案例”,并且以思想家為視角進行考察,原因在于以下兩點。
首先,世界各國現代化轉型的歷史實踐表明,各民族的文化傳統、當代國情以及轉型發生的時代背景各有不同,即便是同一民族在不同歷史階段所面臨的國內外環境也往往迥然有異,因此,照搬他國或是自身以往的成功經驗往往并不可行;相反,各民族在發展中遭遇挫折和失敗的教訓,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重演,也不可不為后來者引以為戒。
其次,體現某一時代精神的思想家,其主張和行動不僅在同時代具有引領作用,其價值取向和政治理念也往往會沉淀為民族文化傳統的一部分,對后世產生深遠的影響。因此,以思想家為視角的考察不僅可以揭示轉型失敗的歷史動因,也有助于從歷史延續性的角度出發,深層次地認識當代日本。
其意義主要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探尋當代日本人歷史認識形成的文化根源,厘清日本人歷史認識演變的內在邏輯;第二,通過分析轉型失敗折射出的民主、和平、人權價值觀在日本遭遇的困境,揭示日本政治右傾化和社會總體保守化形成的深層動因,把握在后冷戰時代,日本依舊推行“親美脫亞(抑中)外交”的思想根源;第三,從日本近代史中深入挖掘現代日本塑造價值觀的歷史資源,揭示“戰后改革”[2]背后包含的本土歷史經驗,可以有力地批駁日本統治集團和右翼保守勢力否定“和平憲法”的錯誤言論,為制造擁護憲法的國民輿論提供歷史依據。
之所以選擇北一輝和吉野作造作為考察對象,是因為兩者是日本公認的最能代表第二次轉型期不同戰略取向的思想家和社會活動家。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圍繞日本國家未來發展應當何去何從的根本問題,各派勢力開出了不同的“藥方”,其中最具影響力的便是吉野作造領銜的“大正民主主義”,以及以北一輝為代表的“昭和超國家主義”(日本式法西斯主義)。“大正民主主義”在國家的內政構想上主張以英式君主立憲制為楷模,通過確立“普通選舉制度”及“政黨內閣制”,實現國家政治生活的民主化。其價值取向和制度模式均取法西歐,因此在外交戰略層面也主張深化與西方列強的合作關系,積極融入凡爾賽-華盛頓體制,是明治維新后形成的“國際協調主義”外交路線的延續。與之尖銳對立的“昭和超國家主義”在對外認識上繼承了明治時期的“大亞細亞主義”思想,對于西方列強主導下日本在國際秩序中的從屬地位自始就懷有深刻的不滿和敵視,一戰后隨著日本國家實力的膨脹,以及戰后國際環境對日本擴大侵略野心的限制,敵視西方的情緒進一步發酵,并且在戰后經濟不景氣和社會矛盾激化的條件下迅速擴散,最終形成了以法西斯體制取代明治憲政體制,進而實行“國家總體戰”戰略,與西方列強一決雌雄的國家構想。“昭和超國家主義”并非對狹隘民族主義的“超越”,相反,它要“超克”的對象是明治憲政體制和一戰后的國際秩序,目的是建立以日本為中心的霸權體系。近代日本第二次轉型的方向就是由上述兩條路線激烈斗爭的結果所決定的。因此,深入剖析最能代表這兩條路線的思想和行動是解讀第二次轉型的重要視角。
關于第二次轉型期的研究,中日學界已有相當多的積累,代表性的研究有:日本國際政治學會編《走向太平洋戰爭的道路》8卷(朝日新聞社,1962~1963年),入江昭《對遠東新秩序的摸索》(原書房,1968年),酒井哲哉《大正民主主義體制的崩潰》(東京大學出版會,1992年),大石嘉一郎編《日本帝國主義史》3卷(東京大學出版會,1994年),三谷太一郎《日本政黨政治的形成:原敬政治領導權的展開》(東京大學出版會,1995年),湯重南等主編《日本帝國的興亡》3卷(世界知識出版社,2005年),楊棟梁主編《日本現代化歷程研究叢書》10卷(世界知識出版社,2010年),武寅《從協調外交到自主外交——日本在推行對華政策中與西方列強的關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周頌倫《近代日本社會轉型期研究》(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楊寧一《日本法西斯奪取政權之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等等。上述研究從政治、經濟、社會、外交乃至國際政治等各個層面對第二次轉型期的過程和特點進行了分析,為思想史研究提供了史料基礎和理論參考。從思想史的角度考察第二次轉型期的研究大致有兩類。第一類是對各種政治思潮的綜合性闡述,如陳秀武《日本大正時期政治思潮與知識分子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這一類研究重在對某一歷史階段的思想狀況做全景式把握。但是,對各類龐雜的社會思潮平均著力,不利于抓住主要矛盾,突出核心問題,同時在對具體問題的史料挖掘及深入探討方面也存在提升的空間。第二類是對某一種思潮的考察,如三谷太一郎《大正民主主義論——吉野作造的時代及其后》(東京大學出版會,1995年),松尾尊兊《民本主義與帝國主義》(筑摩書房,1997年),崔新京等著《日本法西斯思想探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林慶元等著《“大東亞共榮圈”源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等等。然而,社會和政治轉型絕非單一思潮發揮作用的線性過程,而是相互對立的思潮所展開的斗爭過程。因此,只有通過對相互對立的思潮展開比較研究,才能更加鮮明地揭示轉型期的思想特質。本書正是基于上述考量,將研究對象設定為北一輝和吉野作造。
本書采用歷史學實證研究與政治思想史理論分析相結合的方法,通過活用思想家的原著和先行研究的理論成果推進研究:首先,分析一戰后日本所面臨的新型國際、國內矛盾,因應上述矛盾產生的兩種主要思想和政治綱領,以及兩種思想、兩條路線的斗爭對第二次轉型的影響;其次,將第二次轉型放置于近現代日本建構現代國家、追求民族崛起的歷史過程中加以審視,從失敗的轉型所包含的問題和所遭遇的困境中,梳理出近現代日本國家建設及社會轉型整個過程所要面對的、具有歷史延續性及現實啟示性的問題,包括天皇制意識形態的制約、亞洲視角的缺失、缺乏主體意識(相對性與易變性)的歷史認識,以及如何協調傳統文化資源與外來西方政治經驗的斷裂與張力等,為深層次認識日本政治文化及解讀當代日本提供歷史依據和理論參照。為此,本書一方面采取文本分析的手法,通過細致解讀思想家的原著,深入思想的內部,揭示思想形成的根源和發展軌跡;另一方面立足于思想的外部,關注政治思想與政治實踐的雙向運動,把握思想的社會政治效用以及與時代的互動關系。
本書包括正文六章和附論一章。第一、二章考察北一輝和吉野作造內外認識形成的思想原點,通過對兩者青年時代思想軌跡的研究,探究其對外認識和政治綱領的哲學基礎。第三章聚焦一戰期間的中日關系,通過闡述兩者圍繞“對華二十一條要求”交涉主張的異同,勾勒出近代日本在推行侵略亞洲的帝國主義外交中處理對華關系和對西方列強關系的互動關聯,以及兩種不同的外交取向和外交實踐。第四、五章考察一戰后北一輝和吉野作造的對外認識與內政改革主張,從外交與內政緊密聯動的視角把握兩種相互對立的政治思想和行動綱領,透析在兩條路線的尖銳斗爭中走向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歷史過程,進而從歷史延續性的視角出發,分析轉型失敗給戰后日本留下的歷史教訓。第六章考察吉野作造對“九一八事變”的認識,針對先行研究意見對立的狀況,從處理與西方列強關系的視角出發展開分析,為把握吉野作造對外認識的演變提供一個具有整合性的解釋視角。附論部分考察吉野作造的明治文化研究成果,并通過與梁啟超文化觀念的對比,揭示中日知識分子對文化現代轉型的不同認識,為思考現代化轉型的深層動因提供歷史參照。
[1] 埃德溫·O.賴肖爾、馬里厄斯·B.詹森:《當代日本人:傳統與變革》,陳文壽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15頁。
[2] 指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推行的一系列改革措施,確立了以民主、和平、人權為基本價值支撐的“憲法體制”,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戰后體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