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吐魯番地區民族交往與語言接觸:以吐魯番出土文書為中心
- 曹利華
- 5769字
- 2022-04-02 11:22:13
第二節 吐魯番歷史沿革
前文已述,本書所言之吐魯番出土文書年代最早為前涼升平十一年,即東晉海西公太和二年(367),最晚為唐大歷十四年(779)。吐魯番地區的歷史沿革與之相對應,范圍也限定在這一歷史時期。不過,鑒于歷史發展的延續性和繼承性,敘述過程中對這一歷史時段有所跨越。我們借鑒前輩研究成果,略做梳理如下。
吐魯番地區,在先秦至西漢時期屬于姑師國范圍,西漢時期姑師國一分為八,居姑師國舊地且統領其他七國者為車師前國,一般稱為車師國。車師國地處西域當道,其交通地位直接決定了西漢對西域的開發與經營。于是,漢武帝與匈奴“五爭車師”,最終車師歸漢。四爭車師勝利后,即公元前67年,西漢開始在車師屯田;五爭車師勝利后,于公元前60年置西域都護;公元前48年置戊己校尉,主要負責屯田事宜。西漢王朝設置戊己校尉的同時或稍后,在此設置了諸多軍事壁壘,“高昌壁”是其中一個,且為戊己校尉治所,高昌便逐漸發展,魏晉之際已初具城市規模。
其后,高昌又經歷了高昌郡、高昌國、唐西州三個時期。高昌郡時期(327~460):東晉咸和二年(327),前涼張駿于此置高昌郡,郡治高昌城,其后前秦、后涼、西涼、北涼因之。高昌國時期(460~640):北涼承平十八年(460),柔然滅沮渠氏北涼殘余政權,立闞伯周為“高昌王”,此后,張、馬、麹諸姓相繼稱王,史稱“高昌國”,王都皆為高昌城。唐西州時期(640~9世紀中):唐貞觀十四年(640)滅高昌,以其地置西州[28]。
唐咸通七年(866),北庭回鶻攻克西州,建立以高昌為中心的高昌回鶻王國,國都高昌城。史稱“西州回鶻”或“高昌回鶻”。元大德十年(1306),回鶻高昌滅亡,火州(吐魯番地區)歸元朝直接管轄。至順元年(1330),元朝復立總管府于火州。元末,火州分為柳城、火州、吐魯番三部,皆設萬戶府達魯花赤,吐魯番地名第一次出現。
可見,關于這一地區的稱謂主要經歷了姑師→車師→高昌壁→高昌郡→高昌國→唐西州→高昌回鶻→火州→吐魯番等階段。
根據對吐魯番出土文獻和吐魯番歷史時期的限定,以下我們重點闡述高昌郡、高昌國、唐西州三個歷史時期吐魯番地區的歷史發展、政權更迭及各個歷史時期的政治狀況等,為交代歷史淵源附帶介紹先秦至高昌郡時期的吐魯番地區。
一 車師國至高昌郡時期
(一)車師國時期
吐魯番地區,在先秦屬姑師國。考古發現,早在西周晚期姑師即已存在[29]。關于“姑師”的記載,始見于《史記·大宛列傳》:“樓蘭、姑師,邑有城郭,臨鹽澤”,“樓蘭、姑師,小國耳,當空道,攻劫漢使王恢等尤甚”[30]。“空道”,指漢通西域之道。以上可知姑師國與樓蘭相距不遠,且地處漢通西域之要道。
漢通西域后,曾擊破姑師,姑師分裂出車師前國,即通常所稱的車師國。
漢通西域始于張騫,“是時天子問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無與共擊之。漢方欲事滅胡,聞此言,因欲通使”[31]。張騫以郎應募,于武帝建元年間(前140~前135)第一次出使西域,公元前126年返國。漢武帝元朔五年(前124)、元狩二年(前121)分別派衛青、霍去病大破匈奴,匈奴撤出隴右,漢專心經營隴右,同年置酒泉、武威二郡,徙民充實之。又分別于公元前111年、前88年置敦煌、張掖二郡,合稱“河西四郡”,西域之道始通。
在此基礎上,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前121~前115)。元鼎四年(前113)西域使者朝漢,西域“始通于漢”。《史記》有詳細記載:
拜騫為中郎將,將三百人,馬各二匹,牛羊以萬數,赍金幣帛直數千巨萬,多持節副使,道可使,使遺之他旁國。騫既至烏孫……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窴、扜鳁及諸旁國。烏孫發導譯送騫還……騫還到,拜為大行,列于九卿。歲余,卒……其后歲余,騫所遣使通大夏之屬者皆頗與其人俱來,于是西北國始通于漢矣。(《史記·大宛列傳》)
此后,中西交通絡繹不絕,“漢率一歲中使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輩”[32]。后漢朝使者引西域諸國不滿,且匈奴在北方勢力尤大,匈奴騎兵常遮擊漢使,樓蘭、姑師攻劫漢使尤甚。《史記·大宛列傳》載:
自博望侯開外國道以尊貴……故妄言無行之徒皆爭效之。其使皆貧人子,私縣官赍物,欲賤市以私其利外國,外國亦厭漢使人人有言輕重,度漢兵遠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漢使。漢使乏絕積怨,至相攻擊。而樓蘭、姑師小國耳,當空道,攻劫漢使王恢等尤甚。而匈奴奇兵時時遮擊使西國者。(《史記·大宛列傳》)
元封三年(前108),西漢出兵“擊姑師,破奴與輕騎七百余先至,虜樓蘭王,遂破姑師”。
就在姑師被擊破的同年或稍后,姑師國一分為八:車師前國、車師后國、東且彌國、西且彌國、卑陸前國、卑陸后國、蒲類前國、蒲類后國[33]。《漢書·西域傳》載:“及破姑師,未盡殄,分以為車師前后王及山北六國。”[34]《后漢書·西域傳》對“車師八國”的治所、戶口、王治、地理、距長安里數均有詳細記載。大致講,車師前國為姑師國之正宗,獨處山南,且當空道,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主要為今吐魯番地區(包括鄯善、吐魯番、托克遜三縣)。其他七國居天山之北。
關于車師前國,《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魏書》《北史》各正史的《西域傳》均有記載。車師前國治所為“河水分流繞城下”的交河城,戶口、設官、領土多居車師八國之首,位居西域南北二道之起點,中原政權要控制西域,征服車師至關重要。故自武帝天漢二年至宣帝神爵二年(前99~前60),西漢與匈奴進行了長達40年的“五爭車師”之役。
第四次爭奪車師,于公元前67年,結果車師王“乃輕騎奔烏孫”[35],侍郎鄭吉“始使吏卒三百人別田車師”[36],具體在交河城附近。中原統治者“田車師始此”[37]。
五爭車師,于公元前64年,結果“漢召故車師太子軍宿在焉耆者,立以為王,盡徙車師國民令居渠犁,遂以車師故地與匈奴”[38],漢得其民,匈奴得其地,實以失敗告終。但是,四年后局勢斗轉,匈奴負責西域事務的日逐王“不自安”而降漢,車師及北道控制權歸漢。漢趁此置西域都護,全面負責西域及南北二道。《漢書·西域傳》載:
至宣帝時,遣衛司馬使護鄯善以西數國……時漢獨護南道,未能盡并北道也。然匈奴不自安矣。其后日逐王畔單于,將眾來降。護鄯善以西使者鄭吉迎之。既至漢,封日逐王為歸德侯,吉為安遠侯。是歲神爵三年也。乃因使吉并護北道,故號曰都護。都護之起,自吉置矣。(《漢書·西域傳》)
至此,車師前國退出歷史舞臺,進入“高昌壁”時期。這里要特別交代,此時車師國并未徹底消亡,在交河城仍然殘存著一個極小的車師前部王國(史書上亦簡稱之為前部國)。直到北魏太平真君六年(445),占據高昌的沮渠安周攻陷交河城[39],車師國在歷史上才徹底消亡。
(二)高昌壁時期
“高昌之建置凡三變,其始也為戊己校尉屯駐之所,始漢初元元年(前四八)迄晉咸和二年(三二七),是為高昌壁時代”[40],歷時375年。
西漢宣帝神爵二年(前60),匈奴日逐王降漢,漢控制西域,置西域都護總管西域及南北二道,是為代表中央政府統轄西域的最高軍政長官,治烏壘城(今輪臺縣境),管轄范圍包括巴爾喀什湖和帕米爾地區。為進一步加強控制,元帝又于初元元年(前48)置戊己校尉,屯田車師故地,治所交河城[41]。《漢書》有明確記載:
戊己校尉。元帝初元元年置,有丞、司馬各一人,侯五人,秩比六百石。(《漢書·百官公卿表上》)
至元帝時,復置戊己校尉,屯田車師前王庭。(《西域上·總序》)
置戊己校尉的同年或稍后又在車師國設置諸多壁壘以屯集兵馬,高昌壁是其中之一[42],《漢書·西域傳》車師后國條記載陳良背叛漢庭殺戊己校尉刀護一事,出現“諸壁、諸壘”,同傳還出現“高昌壁”:
元始中,車師后王國有新道,出五北船,通玉門關,往來差近,戊己校尉徐普欲開以省道里半,避白龍堆之厄。車師后王姑句以道當為拄置,心不便也……即馳突出高昌壁,入匈奴。(《漢書·西域傳》)
“馳突出高昌壁”,這是史料中最早出現“高昌”一名。關于“高昌”之得名,正史認為該地“地勢高敞,人庶昌盛”故得名高昌,《北史·高昌傳》《魏書·高昌傳》記載略同:
昔漢武遣兵西討,師旅頓弊,其中尤困者因住焉。地勢高敞,人庶昌盛,因名高昌。(《北史·高昌傳》)
高昌者,車師前王之故地……昔漢武遣兵西討,師旅頓弊,其中尤困者因住焉。地勢高敞,人庶昌盛,因云高昌。(《魏書·高昌傳》)
而王素先生認為,高昌實得名于敦煌之高昌里,“高昌壁最初應為敦煌縣高昌里派出士卒之居地……為表示對故里的懷念,名之為高昌壁”[43]。高昌壁的設置時間應與戊己校尉相當,即公元前48年或稍后[44]。
東漢時期,西域“三絕三通”,其間戊己校尉曾實行分治,并且治所有所變動。明帝永平十七年(74)初置并分置西域都護、戊己校尉[45],章帝建初元年(76)罷。和帝永元三年(91)復置西域都護、騎都尉、戊己校尉[46]。安帝元初六年(119)復置西域副校尉,駐敦煌。安帝延光二年(123),班勇被任命為西域長史,屯駐高昌壁東約20千米的柳中,“高昌壁因此成為柳中附城,承擔起伺察敵情、保護主城的任務,并改名為高昌壘,逐漸成為敦煌郡或涼州刺史的轄區”[47]。魏晉之際,“高昌已經成為擁有自己定居人口的帶有軍事性質的邊疆城市”[48],并已產生了像索、張、馬、氾、闞、麹等本地的名門望族[49]。
西晉發生“八王之亂”,隨后“五胡亂華”,進入歷史的“東晉十六國時期”。這一時期高昌正式建郡,并先后成為前涼、前秦等八個割據政權的屬郡,就高昌而言,即進入了高昌郡時期。
(三)高昌郡時期
高昌郡時期,起于東晉咸和二年(327),前涼張駿于此置高昌郡,結束于公元442年沮渠無諱率北涼政權殘部攻取高昌,以之為都城,自立為“大涼王”。共115年,歷經前涼、前秦、后涼、段氏北涼、西涼、沮渠氏北涼、闞爽政權、沮渠氏流亡政權八個割據政權。
高昌建郡自前涼始。西晉惠帝時,張軌為涼州刺史,治姑臧,314年病死,長子張寔繼任,晉愍帝司馬鄴任命張寔為都督涼州諸軍事、涼州刺史、西平公。西晉亡后,自317年起,張氏世守涼州,長期使用晉愍帝的建興年號,雖名晉臣,實為割據政權,史稱前涼。324年張駿繼位,戊己校尉趙貞不附,咸和二年(327)“駿擊擒之,以其地為高昌郡”[50]。376年,前秦苻堅以步騎13萬大舉進攻,張天錫被迫出降,前涼滅亡。
前秦苻堅建元十二年(376),滅前涼,統一了中國北方。高昌郡自然為前秦所有,開始了高昌歷史上的前秦時代。394年,苻崇被西秦涼州刺史乞伏軻彈斬殺,前秦滅亡。
后涼建立者呂光,原為前秦將領,戰功赫赫。淝水之戰前夕,受命征討西域,降焉耆、破龜茲,威震西域,諸國盡皆歸附。384年占據涼州駐兵割據,389年稱三河王,改元麟嘉。396年,又稱天王,改元龍飛,國號大涼。399年,呂光卒,嫡子呂紹、庶子呂纂及侄呂隆先后繼位。403年,呂隆降后秦。后涼統治河西14年,統治高昌約10年。
段氏北涼,由漢族段業所創。呂光龍飛二年(397)段業被呂光叛將沮渠蒙遜等推為大都督、健康公,改元神璽。神璽三年(399),據張掖,稱涼王,改元天璽。天璽三年(401)五月,被沮渠蒙遜攻殺。段氏北涼統治河西5年,統治高昌約3年。
西涼開創者李暠,天璽二年(400),被推為敦煌太守、涼公,改元庚子,庚子六年(405)改元建初,建西涼。子李歆、李恂相繼繼位,均在交戰中被沮渠蒙遜所殺。西涼統治河西約22年,統治高昌約20年。
沮渠氏北涼,創建者沮渠蒙遜,臨松盧水胡人[51]。伯父沮渠羅仇、沮渠麹粥跟從呂光討河南,兵敗為呂光所殺;沮渠蒙遜以會葬為名,率宗親諸部反,推建康太守段業為王,建段氏北涼;段業天璽三年(401),沮渠蒙遜殺段業,改元永安,建沮渠氏北涼。義和三年(433),蒙遜卒,子沮渠牧犍繼位,永和七年(439)降北魏。沮渠牧犍之弟沮渠無諱逃奔,代表沮渠氏北涼流亡政權。漢族人闞爽于435年在柔然幫助下占據高昌,自任高昌太守,宣布脫離北涼統治,繼續沿用緣禾年號。442年沮渠無諱夜襲高昌,占據高昌。444年無諱死,弟沮渠安周繼位。450年前后又攻占交河,兼并車師前國,統一了吐魯番地區。460年,柔然攻高昌,殺沮渠安周,立闞伯周為高昌王,自此結束了高昌國時代。
我們將前后統治高昌的8個割據政權情況列表1于下。
表1 高昌郡時期統治高昌割據政權一覽

表1 高昌郡時期統治高昌割據政權一覽-續表

通過以上陳述可知,在高昌郡時期的115年間,吐魯番地區曾接受8個割據政權的統治,其中胡人政權2個,氐人政權2個,漢人政權4個,胡漢政權交互統治,可以想見當時民族成分之復雜,民族接觸民族交往之繁盛。
二 高昌國及唐西州時期
(一)高昌國時期
承平十八年(460),沮渠安周為柔然所殺,北涼流亡政權滅亡。同年,柔然立闞伯周為高昌王,“高昌之稱王,自此始也”[52]。《魏書·高昌傳》《北史·高昌傳》均有類似記載。高昌國歷闞氏(460~488)、張氏(488~496)、馬氏(496~501)、麹氏(501~640),至唐出兵滅高昌,共180年。
關于高昌國政權更迭,《魏書·高昌傳》《北史·高昌傳》《周書·高昌傳》《隋書·高昌傳》《元和郡縣圖志》《通典》均有記載,此移錄《隋書·高昌傳》于下:
蠕蠕立闞伯周為高昌王。伯周死,子義成立,為從兄首歸所殺,首歸自立為高昌王,又為高車阿伏至羅所殺,以敦煌人張孟明為主。孟明為國人所殺,更以馬儒為王,以鞏顧、麹嘉二人為左右長史。儒又通使后魏,請內屬。內屬人皆戀土,不愿東遷,相與殺儒,立嘉為王。嘉字靈鳳,金城榆中人,既立,又臣于茹茹。及茹茹主為高車所殺,嘉又臣于高車。屬焉耆為挹怛所破,眾不能自統,請主于嘉。嘉遣其第二子為焉耆王,由是始大,益為國人所服。嘉死,子堅立。(《隋書·高昌傳》)
我們將高昌國世系列表2于下。
表2 高昌國世系[53]

表2 高昌國世系-續表

(二)唐西州時期
唐貞觀十四年(640),唐太宗攻滅高昌,設西州,下轄高昌、柳中、交河、天山、蒲昌五縣,并同時設置了統轄西州以西,西達中亞、波斯的安西都護府。該地區完全在唐的統治之下,政治、經濟等系列制度一如唐內地。
以上為吐魯番地區先秦至唐西州的歷史沿革概況,而吐魯番出土文獻所記錄的歷史時期,即一般意義上的吐魯番出土文書所統轄的時期集中在高昌郡、高昌國和唐西州時期。①高昌郡時期(327~460):東晉咸和二年(327)前涼張駿于此置高昌郡,郡治高昌城,其后前秦、后涼、西涼、北涼因之。②高昌國時期(460~640):北涼承平十八年(460)柔然滅沮渠氏的北涼殘余政權,立闞伯周為“高昌王”,此后,張、馬、麹諸姓相繼稱王,史稱“高昌國”,臣屬中原及江南諸王朝,王都即高昌城。③唐西州時期(640~9世紀中):唐貞觀十四年(640)滅高昌,以其地置西州[54]。鑒于歷史發展的延續性和繼承性,敘述過程中對這一歷史時段有所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