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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一 研究緣起

吐魯番地區(qū)歷史悠久,自有記載以來便是民族往來交流之地。吐魯番地區(qū)在先秦至西漢時期屬于姑師國范圍,西漢時期姑師國一分為八,車師前國居姑師國舊地且統領其他七國,一般稱為車師國。西漢與匈奴“五爭車師”,后車師歸漢,中原漢族開始進入該地區(qū)。公元前48年西漢王朝設置戊己校尉,同時或稍后在此設置了諸多軍事壁壘,“高昌壁”是其中一個,且為戊己校尉治所。高昌便逐漸發(fā)展,魏晉之際初具城市規(guī)模。其后,高昌又經歷了高昌郡、高昌國、唐西州諸時期,直至回鶻、蒙元到清代的吐魯番至今。

公元4~8世紀是中國北方各民族最為活躍的一個時期,而吐魯番地區(qū)又是民族交流匯聚之地。該時期吐魯番地區(qū)曾存在過車師、匈奴、柔然、敕勒、吐谷渾、突厥、突騎施等漠北和西北游牧民族,還有龜茲、焉耆、鄯善等西域諸族,再有粟特、波斯、天竺等異域外族,民族構成非常復雜。尤其是高昌國與唐西州時期的吐魯番地區(qū),不同族屬民眾長期相處,房舍相望,田地相接,共享道路水渠,共同從事農業(yè)生產和手工業(yè)勞作,共同承擔賦稅徭役,甚至互相通婚,組建家庭。日常交往中他們的語言、思想、風俗習慣等必然相互滲透,相互影響,相互涵化,進而影響當地整個社會,并且在當時的應用文書中有所體現。所以,利用出土文書這種“同時資料”對該地區(qū)的民族交往和民族關系進行研究切實可行。

從目前情況看,吐魯番地區(qū)的民族關系研究,多從政治、人口、民族通婚等方面進行分析,而往往忽略語言這一民族重要特征,從語言接觸角度來考證民族關系尚屬空白。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和思維工具,是民族的重要特征之一。民族交往必然伴隨語言的接觸及相互影響;反之,語言又是民族交往的見證與化石。所以,語言接觸研究是民族交往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應該成為民族交往研究的重要內容之一,而事實上卻未引起足夠重視。

4~8世紀的吐魯番地區(qū)是民族交往融合之地,該地區(qū)的民族交往備受學界關注,民族史家多有討論,不過較之對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的研究,顯得相對薄弱;系統研究該地區(qū)民族交往中語言接觸的則更少,通過語言接觸反觀民族交往與民族關系方面尚屬空白。

我們選取這一獨特視角,聚焦民族接觸,從歷時和共時兩個維度,利用吐魯番出土文書并輔以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物,采用歷史學、文獻學、語言學的方法,對4~8世紀吐魯番地區(qū)的語言接觸與民族交往情況進行研究。首先,在梳理該地區(qū)地理條件、歷史沿革、民族構成與變遷的基礎上,從政治、經濟、民族雜居等方面考察該地區(qū)民族互動及語言接觸狀況;其次,聚焦語言接觸,一方面從語言學角度考察漢語與周邊語言的相互借用和影響,重點在詞語借用;另一方面從民族史角度解析語音、詞匯、語法尤其是借詞所折射的民族關系及其特點,這也是本書重點。最后,作者系統闡釋該地區(qū)民族交往的特點及原因,將該地區(qū)的民族關系放入更大的時空背景去考察,從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角度去思考。總之,在民族交往的歷史大背景下考察語言接觸,又從語言接觸反觀歷史,宏大敘事與細節(jié)描寫相結合,互為補充。

通過語言接觸對該地區(qū)民族交往與民族關系開展實證性研究,具有積極的學術意義。一是以語言接觸反觀民族交往與民族關系,一定程度上開拓了吐魯番地區(qū)民族關系研究的視野和范圍,為該地區(qū)民族交往研究提供更加深入而全面的支撐,甚至對民族關系史研究也有一定的借鑒意義。二是選擇吐魯番地區(qū)來研究具有典型意義,并且將吐魯番地區(qū)4~8世紀的民族交往放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形成的大背景中去考察,加深我們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形成的認識。

二 相關概念界定

(一)民族與語言

斯大林關于民族的經典定義,也是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民族的首個定義,明確了民族應該包含的四個要素,認為民族即“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wěn)定的共同體”[1]。費孝通先生認為“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即民族認同意識[2]。2005年中國對“民族”這一概念做出了自己的解釋,提出了民族構成要素的“6+1”模式,即民族在“歷史淵源、生產方式、語言、文化、風俗習慣以及心理認同等方面具有共同的特征”“有的民族在形成和發(fā)展的過程中宗教起著重要作用”[3]。可見,對“民族”的認識不斷深入,民族的內涵不斷深化,構成要素也有所調整,但是語言作為民族的構成要素之一必不可少。

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是人類思維和表達的手段,也是人類社會最基本的信息載體。語言是以語音為物質外殼、詞匯為建筑材料、語法為結構規(guī)范而構成的符號體系。語言又是一種特殊的社會現象,隨著社會的產生而產生、發(fā)展而發(fā)展。

有了人類就有了語言,民族是人類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比語言出現晚。不過“自人類社會形成民族后,語言就打上了民族的烙印,同民族發(fā)生了密不可分的聯系。從這時起,語言便從屬于每一個具體的民族,成為民族的一個重要特征……語言成為民族的特征后,二者在發(fā)展中互相影響,互相制約。一方面,語言的發(fā)展和變化受民族發(fā)展的影響和制約;另一方面,語言也影響民族的發(fā)展。一部語言史總是同一部民族史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所以,研究語言不能離開對民族的研究;同樣,研究民族也不能離開語言”[4]。所以,不管是民族史研究、民族關系研究還是民族關系史研究,都不能忽略“民族”的重要構成要素——“語言”。

(二)民族交往與語言接觸

1.民族交往相關概念

(1)民族交往。民族交往指不同民族之間在社會生活各個領域所進行的全方位、多層次的往來[5]。不同時期不同民族間的交往,在交往程度、內容、過程及結果方面是有差別的,學界用相應的術語來表示,如民族接觸、民族交流、民族融合及后來提出的民族交融。

(2)民族接觸、民族交流。二者的含義比較明確,民族接觸是不同民族接近并發(fā)生交往,是民族交往的初始階段;民族交流即不同民族之間相互往來,互通有無,在交往層次上比前者更進一步。

(3)民族融合、民族同化。“民族融合”是民族交往的最終結果或階段性結果,此概念最早由恩格斯提出[6]。民族融合包括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共產主義社會民族現象的消亡[7],即終結性民族融合;二是階段性的或歷史上已經出現過的民族融合現象,即過程性民族融合或階段性民族融合[8],具體指不同民族在長期交往過程中產生新的特征和認同,隨著共同性的逐漸增長,最終形成另外一種民族的現象和過程。

民族同化,指歷史上由于被迫或自愿原因,一個民族融入另一個民族的情況,分別稱作“強迫同化”和“自然同化”。不管是民族融合,還是民族同化,都伴隨著某一民族實體的消失。

史學界之“民族融合”概念所指較為寬泛,一般將“自然同化”劃為“民族融合”范疇[9],這也是民族史、民族關系論述的一般做法。本書涉及的民族融合也采用這種做法。也有學者將民族強迫同化、自然同化統統歸為民族融合。

(4)民族交融。民族交融是近來提出的一個概念[10],主要指不同民族在交往中共同性因素不斷增加,民族交流不斷深入但尚未達到民族融合程度的一種民族交往狀態(tài)和過程[11]。大致相當于費孝通先生所言的“融而不合”。民族交融繼續(xù)發(fā)展才能達到民族融合。

綜上所述,民族接觸、民族交流、民族交融、民族融合只是民族交往過程中的不同階段,各階段民族交往層次和深度不同。也可以說,民族接觸、民族交流、民族交融是民族交往的過程,民族融合是民族交往的結果。

2.語言接觸

語言是民族的重要特征,是任何一個民族最重要的交際工具和思維工具,語言接觸是民族交往的首要條件[12];民族交往交流也必然伴隨語言的接觸及相互影響。反之,語言是民族交往的化石,某些語言細節(jié)就能折射大的歷史事件和民族交往事實,“語言史是廣義文化史或文明史的一部分,一個民族的語言史就是這一民族文化史或文明史的折射與積淀”[13]

語言接觸指“講不同語言的人群由于交往所引起的語言在結構上和交際功能上的變化”[14]。語言接觸包括語言交流過程和語言相互影響的結果。關于不同民族間語言的交流及相互影響,一度被稱作“語言融合”“語言混合”等。直到1953年瓦茵萊赫(Uriel Weinreinch)專著《語言接觸:已揭示的和未解決的》出版(1966年再版)[15],“語言接觸”這一術語才正式問世。20世紀90年代該術語在國際語言學界被廣泛使用,逐漸取代“語言相互影響”“語言相互作用”“語言融合”等表述[16]。不過,目前非語言學界仍在使用這些概念。

語言接觸達到一定程度就走向“語言融合”。語言融合即一個民族放棄本民族語言而改用其他民族語言的現象。“通常是其中某一種語言成為勝利者,保留自己的語法構造和基本詞匯,并且按自己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繼續(xù)發(fā)展,另一種語言則逐漸失去自己的本質而逐漸死亡。”[17]一般而言,民族融合與語言融合是互相關聯的,但也存在語言已經融合,而民族實體尚存的情況,如我國的回族、滿族等。

三 重點材料及研究范圍

(一)重點材料

吐魯番出土文書,是我們研究所使用的重點材料,主要為以下5種,本書所列吐魯番出土文書的相關統計數字僅僅是以下前4種文獻的匯總統計。

(1)《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唐長孺主編,1992~1996),收錄文書2469件,除去“文書殘片”“殘文書”663件,古寫本、古抄本15件,還剩1791件,是我們的主要研究對象。

(2)《新出吐魯番文書及其研究》(柳洪亮編著,1997),此書收1975~1990年在阿斯塔那等地清理古墓葬出土的文書,亦即前者之繼續(xù)。為作者釋文,收錄文書82件,其中古寫本1件。

(3)《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榮新江主編,2008),圖文對照形式收錄1997~2006年吐魯番地區(qū)所出和征集之文書,共307件。

(4)《新疆博物館新獲文書研究》(劉紹剛、侯世新主編,2013),圖文對照形式收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2009年征集的吐魯番文書,其中高昌國與唐西州時期文書17件。

(5)《大谷文書集成》(小田義久主編,1984~2009),相較以上4種文獻,在詞語借用和語法現象的考察等方面對該文書未做到窮盡。

另外,還利用了《日本寧樂美術館藏吐魯番文書》(陳國燦、劉永增,1997),《斯坦因所獲吐魯番文書研究》(陳國燦,1994),《斯坦因第三次中亞考古所獲漢文文獻》(非佛經部分)(第2冊)(沙知、吳芳思,2005),以及吐魯番出土的相關碑銘墓志和相關考古成果等。幾乎每一批吐魯番出土文書整理刊布后,都會有學者提出校勘方面的商榷、匡正意見,以單篇論文呈現或在其他主題的行文中論及,在資料錄入分析時我們積極參考,同時也核對圖版,做相應校勘工作。

我們選用吐魯番出土文書作為重點分析材料,基于以下三點考慮:一是吐魯番出土文書較之其他材料的優(yōu)越性。吐魯番出土文書,多為東晉末至唐中期之“同時資料”,自寫就之日至20世紀出土,時隔千年,未經轉寫竄改,具有“絕對”的真實性。從內容上看,吐魯番文書多為社會文書,且數量眾多,可補敦煌文書中北朝隋唐世俗文書之不足。以唐長孺先生主編圖錄本《吐魯番出土文書》為例,初步統計收錄文書2469件,除去“文書殘片”“殘文書”663件,剩余1791件,其中佛經殘卷6件、古寫本9件、習字7件,其余均為反映當時社會生活的資料,包括契約150件、辯辭93件、家書25件、其他官私文書1523件。再者,文書整理者已據文書內容、墓葬形制、墓磚墓志等確定了大部分文書寫定的具體年份。時代關鍵、材料可靠、社會性強、寫定年份明確的吐魯番出土文書,是極其寶貴的史料。“它凸顯的是吐魯番社會進程中某個真實的、流動著的歷史細節(jié)。”[18]二是限定材料范圍,便于量化統計。三是語言接觸分析的需要。語言分析一般需要大量的反映當時口語的語料,而吐魯番出土文書作為歷史文獻進行解析的同時,還可作為語料進行分析。

(二)輔助材料

1.漢文史料

除以吐魯番出土文書為主要研究資料外,我們還利用大量的漢文史料。斯坦因曾言:“我們關于中亞的歷史知識之大部分皆來自漢文史料,而且所有關于中亞古代的基本事實也來源于漢文史料。”[19]勞費爾《中國伊朗編》講到古代伊朗人在溝通東西文化方面所起的作用時,特別強調“他們所從事的活動對世界和對于歷史都具有重大意義,但是若沒有中國人的記載,我們就無法了解當時的情況”[20]。我們對吐魯番出土文獻進行考察論證時,充分利用漢文史料予以佐證。主要有《史記》《漢書》《三國志》《魏書》《梁書》《周書》《舊唐書》《新唐書》等正史資料;《唐會要》《資治通鑒》《冊府元龜》等歷史著作;玄奘《大唐西域記》、義凈《大唐西行求法高僧傳》等行紀著作;《元和郡縣圖志》等方志資料。

2.考古資料

《吐魯番出土磚志集注》《隋唐五代墓志匯編·新疆卷》《1973年吐魯番阿斯塔那古墓群發(fā)掘簡報》《1973年吐魯番哈拉和卓古墓群發(fā)掘簡報》《1995年吐魯番交河故城溝西墓地發(fā)掘簡報》等墓志碑銘、考古簡報等。

3.相關語料庫

在討論語言借用、語言演變過程中還涉及大量的輔助語料,基本會涉及漢語史的各個時期。我們主要利用大型數據庫檢索例句,然后再借助出版原件核實原文。使用的數據庫主要有陜西師范大學開發(fā)的《漢籍全文數據庫》(第二版),臺北“中央研究院”在線《漢籍全文語料庫》《上古漢語標記語料庫》《近代漢語標記語料庫》《現代漢語平衡語料庫》,上海人民出版社和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合作出版的《文淵閣四庫全書》(全文網絡版),北京大學CCL語料庫等。例句核實方面,“二十五史”例句以中華書局1980年版為準,其他書籍有多個版本的盡量以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上海古籍、江蘇古籍等較為權威的出版社為準。

(三)研究范圍

1.時間范圍

在時間跨度上,一般意義上所講的吐魯番出土文書的時間界限為東晉末年至唐中葉,年代最早為前涼升平十一年,即東晉海西公太和二年(367),最晚為唐大歷十四年(779)[21]。相應的,我們的研究限定在4~8世紀這一歷史時段,文字上有時表述成晉唐時期。不過,鑒于歷史發(fā)展的延續(xù)性和繼承性、語言影響的層次性,敘述過程中對這一歷史時段會有所跨越,一般上溯至西漢,以助史實全貌。

2.空間范圍

在空間跨度上,以吐魯番地區(qū)為中心。不過,研究是以西域民族接觸和民族交流為背景的,故敘述范圍有時不得不隨西域民族活動范圍的變遷而擴大、延伸。所以在空間跨度上,并不僅僅局限于吐魯番這個地域概念,會擴及整個新疆(清朝以前狹義的“西域”),甚至涉及阿富汗、巴基斯坦和中亞甚至西亞的一些地區(qū)。正如池田溫所言:“敦煌吐魯番研究,從狹義上講,是指對敦煌莫高窟為主的敦煌地域的遺址和在莫高窟發(fā)現的古代文獻,以及對吐魯番地域的古代遺址和在遺址中發(fā)現的出土資料的研究。廣義上講,一般則是指對包括樓蘭、龜茲、于闐、黑城等甘肅、新疆和其鄰接地域的內陸亞洲地域(中亞)出土的古代文物的研究。”[22]

四 研究現狀述評

吐魯番地區(qū)的民族交往和語言接觸是我們的觀測點,吐魯番出土文書是我們的重要研究材料,故以下從民族交往與語言接觸理論研究和吐魯番地區(qū)的民族交往、語言接觸、出土文書研究四個方面,進行研究現狀的考察[23]

(一)民族交往與語言接觸理論研究

薩丕爾在其《語言論·言語研究導論》中指出:“語言,像文化一樣,很少是自給自足的。相鄰的人群互相接觸,不論程度怎樣,性質怎樣,一般都足以引起某種語言上的交互影響。”[24]但是,這一認識上升為理論并進一步研究始于20世紀。20世紀30年代,布拉格學派對歷史比較語言學的“譜系樹”理論提出質疑,雅各布遜《論音位的語言聯盟》最早提出“語言聯盟”(Sprachbunde)理論[25],特魯別茨科依指出“解釋語音的對應規(guī)律,完全用不著解釋這組語言有共同的來源,因為這種對應規(guī)律也可能存在于一種非親屬語言從另一種非親屬語言的大量的借用現象之中”[26]。語言接觸(Language contact)開始受到普遍關注。

就語言接觸的深度而言,有“有界說”和“無界說”兩種觀點,最后陳保亞提出“無界有階說”。

“有界說”主要受歷史比較語言學“同構必同源”的影響,認為語言接觸只會影響到詞匯層面,對語音、語法不會造成影響。如薩丕爾(E.Sapir)《語言論》認為,接觸只會影響語言表面的結構和一般詞匯;鮑厄斯(F.Boas)《種族,語言和文化》認為,在接觸達到一定深度時,同源和借用是很難區(qū)分的;梅耶(A.Meilet)、布龍菲爾德(L.Bloom-field)、雅各布遜(A.Jakobson)、馬丁內德(A.M artinet)也持類似觀點。他們的方法論是,一種新的語言現象,只有在該語言內部找不到變化的機制和動因時,才會考慮語言接觸和外借[27]。隨著大量語言接觸引發(fā)語言演變事實的發(fā)現,又產生了“無界說”。橋本萬太郎(2008)甚至提出:語言歷史上的演變大部分都是語言外部因素引起的。

國內學者在20世紀50年代開展的民族語言調查中記錄了語言的相互接觸和影響,羅常培《語言與文化》(1950)闡釋了古今漢語“借”(借進)“貸”(貸出)詞語的現象及其文化因素,以及詞語借貸需要注意的對音問題,并附梵、藏、漢對音表。喻世長撰文《應該重視語言互相影響的研究》(1984)指出語言的互相影響涉及語言的各個方面。既有詞匯的吸收,又有語音的滲透,還有語義的變動和語法結構的改變及語法成分的借用。江藍生《從語言滲透看漢語比擬式的發(fā)展》(1999)呼吁:“在考察和分析歷史語言現象時,應該跳出歷史比較法的框框,從語言滲透、語言融合的角度去把握。”在語言接觸理論方面,袁焱《語言接觸與語言演變——阿昌語個案調查研究》(2001)提出,語言接觸引發(fā)出語言影響、語言兼用及語言轉用三種結果,是語言接觸導致的一種語言變化鏈。洪勇明《論語言影響的若干規(guī)律——以新疆語言接觸為例》(2007)、羅美珍《論群族互動中的語言接觸》(2000),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陳保亞《論語言接觸與語言聯盟——漢越(侗臺語)語源關系的解釋》(1996)提出了“無界有階論”,即語言的任何結構都可以受到接觸的沖擊,區(qū)別在于越是核心的結構和核心的詞匯受到沖擊的量越小,時間越晚,呈現出不同的“階”。并且以此為基礎,提出了區(qū)分語言同源關系和接觸關系的“階”曲線模型,即考察兩種語言的關系詞(有同音或同構關系的詞),同源關系的語言,越是核心的詞匯,關系詞越多;而接觸關系則相反,越是核心的詞匯,關系詞越少。陳保亞的語言接觸理論基本走在了語言接觸研究前列,目前為多數人接受,我們也完全贊同其觀點。其“無界有階論”無論對各個歷史時期的語言接觸研究,還是對歷史語言研究,都有借鑒意義。陳保亞《從語言接觸看歷史比較語言學》(2006)申述“(歷史語言學)一個根本的改進就是要調整關于語言演化的觀念,即不能只從語言分化的角度來看問題,應該把分化和接觸看成是語言發(fā)展歷史的兩個方面”。語言接觸理論框架逐步成熟,托馬森、貝羅貝(Alain Peyraube)的接觸性演變機制理論,海涅和庫特夫(Bernd Heine & Tania Kuteva)的語言接觸而誘導的語法化學說等均引人矚目。

(二)吐魯番地區(qū)的民族交往研究

1.民族關系研究

姜伯勤《高昌文書中所見的鐵勒人》(1986)利用麹氏高昌時期的客館、客使文書論述了高昌國與鐵勒的關系。另有錢伯泉《從高昌主簿張綰等傳供狀看柔然汗國在高昌地區(qū)的統治》(1990),吳玉貴《高昌供食文書中的突厥》(1991)等,均利用出土文書中的傳供賬進行民族關系研究。王素《吐魯番所出武周時期吐谷渾歸朝文書史實考證》(1988)考察了10萬名吐谷渾人歸朝的歷史背景、時間及具體情況;錢伯泉《吐谷渾人在西域的歷史——兼談坎曼爾詩簽的族屬與價值》(1990)指出吐谷渾在唐和吐蕃之間反復搖擺,最終歸屬回鶻的歷史。馬雍《突厥與高昌麹氏王朝始建交考》(1900)利用《寧朔將軍麹斌造寺碑》討論了突厥汗國早期襲擾高昌后與高昌聯姻、結盟的歷史。郭平梁《魏晉南北朝時期車師—高昌一帶的民族及其相互關系》(1988),論列此期在吐魯番地區(qū)活動的鐵勒人、突厥人、匈奴人、粟特人、漢人等共15個民族的交往情況。周偉洲、李泰仁《公元三至九世紀新疆地區(qū)的民族及其變遷》(2007)分魏晉南北朝和隋唐兩個時期論述了該地區(qū)的民族及其變遷。崔明德《隋唐時期西域諸國的民族關系思想》(2007)在西域民族交往史實基礎上,上升到思想理論高度去考察。當然還有在更大范圍內研究民族關系而涉及吐魯番地區(qū)民族交往的,如費孝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1988),周偉洲《試論隋唐時期西北民族融合的趨勢和特點》(1990)等。

2.商貿往來及商業(yè)民族研究

程喜霖《唐代過所與胡漢商人貿易》(1995),著重考察過所和公驗文書,探討胡漢商人貿易狀況。姜伯勤《敦煌吐魯番與絲綢之路上的粟特人》(1986)將進入吐魯番的粟特人分為入籍者和未入籍的商胡兩類,對他們在吐魯番地區(qū)的生產生活情況進行分析,并對比了敦煌吐魯番兩地的粟特人。張廣達《唐代六州胡等地的昭武九姓》(1986)、陳國燦《魏晉至隋唐河西胡人的聚居與火祆教》(1988)等對粟特人及其文化傳播做過探討。榮新江在粟特人研究方面成績卓著,他嫻熟利用吐魯番出土文獻、漢文傳世文獻、中古伊朗語文獻,發(fā)表《西域粟特移民聚部考》《北朝隋唐粟特人之遷徙及其聚落》《北朝隋唐粟特聚落的內部形態(tài)》《隋及唐初并州的薩寶府與粟特聚落》等系列文章,后收入《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2001),系統建構了粟特聚落的遷徙路徑及網狀分布,翔實敘述了粟特聚落內部的政教首領、種族構成、婚姻形態(tài)、日常生活、喪葬儀式、宗教信仰及其與本地居民的互動,呈現了粟特民族的歷史原貌及對周邊國家的文化貢獻。主持編撰了《粟特人在中國:歷史、考古、語言的新探索》(2005),又與羅豐將第二屆絲綢之路國際研討會論文結集出版《粟特人在中國:考古發(fā)現與出土文獻的新印證》(2016),內容涉及近十年與粟特有關的考古、歷史及語言研究。西域地區(qū)波斯人、突厥人等其他民族及民族間接觸融合的研究也成果豐碩,此不列舉。

3.譯語人研究

在中國歷史上譯語人的存在見于正史者較多,目前所論也多為官方譯語人,民間譯語人則很少論及;材料使用上多利用傳世文獻,利用出土文獻者只見1篇。李芳《唐西州的譯語人》(1994)乃較早論述譯語人之力作,利用西州出土文獻分析邊州軍府及民間譯語人,認為他們多為西州本地少數民族,工作范圍廣泛,涉及軍事行動、商品交易、案件審理等。之后,多根據傳世文獻論述朝廷直接設置管轄的“譯長”,如〔俄〕瓊卓瑪《漢代西域譯長》(2006),論述了“譯長”在西域36國的數量、職責和作用。王子今、喬松林《“譯人”與漢代西域民族關系》(2013)在前文基礎上擴充介紹了西域“重譯”現象、漢朝“譯官”和西域的“導譯、譯道”等。香港大學龍惠珠(Rachel Lung)《中國古代的譯語人》(Interpreters in Early Imperial China)(2011)為口譯史專業(yè)書籍,內容也涉及漢唐譯官。朱麗娜《唐代絲綢之路上的譯語人》(2015)分述了長安、沙州、西州三地的譯語人活動及唐朝廷對譯語人態(tài)度的轉變,基本上是對以前研究成果的綜述。

4.宗教及文化藝術研究

陳垣《火祆教入中國考》(1922)勾勒火祆教的起源、興衰,同時將典籍上火祆教、大秦、摩尼三教混同記載的錯誤一一指出,予以辨證;《摩尼教入中國考》(1923)利用敦煌摩尼教經卷和其他材料,考明摩尼教始于唐武周長壽二載(693)傳入中國及歷唐、宋、元、明數朝在中國的流行情況。馮承鈞翻譯了沙畹、伯希和《摩尼教流行中國考》(1931),伯希和《景教碑中敘利亞文之長安洛陽》(1931),并著《景教碑考》(1935)。《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幾乎收錄了馮承鈞全部譯作。向達《龜茲蘇祗婆琵琶七調考原》(1926),在中西交通史大背景下,研究印度通過中亞對中原文化的影響。

5.綜合研究

一般都利用“紙上材料”和“地下之新材料”綜合考證。姜伯勤《敦煌吐魯番出土文書與絲綢之路》(1994)利用敦煌吐魯番出土文書分析絲綢之路上的突厥人、粟特人、波斯人在絲綢之路上所起的作用以及與高昌國的關系,闡釋了拜占庭、波斯、印度與高昌國的“金錢”“白銀”、香藥流通及高昌國的國際商業(yè)地位,最后還涉及文化、宗教等方面的交流。董永強博士學位論文《4~8世紀吐魯番地區(qū)的多民族問題探索》(2007)分析了該地區(qū)的人口姓氏、民族構成、民族雜居、多民族家庭等。余太山系列文章對正史中西域諸國的文化、宗教、習俗、制度、人種、語言、文字等做了分門別類的研究,并結集出版《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研究》(2003),為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有關西域的記載提供了系統注解。王素《高昌史稿·交通篇》(2000)綜合利用傳世、出土文獻,論述了高昌與四周的交通路線及交通歷史。

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1957)從流寓長安的西域人、西市胡店與胡姬、開元前后長安的胡化、西域傳來的畫派與樂舞、長安的打球活動、西亞新宗教的傳入六個方面闡述了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的接觸互動,是唐代中西文化交流史方面的力作。薛愛華(謝弗)《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The Golden Peaches of Samarkand),此書1995年初版中譯名為《唐代的外來文明》,2015年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第三版書名恢復直譯,該著作寫盛唐背景下唐與其他國家的物質文化交往流通,體例上與勞費爾《中國伊朗篇》類似,被稱為姊妹篇。〔日〕羽田亨《西域文化史》(1947)對西域的民族、宗教、文化、商業(yè)活動以及民族間的交流影響多有論及,雖然一些觀點為后來的研究所修正,但該著作在西域文化研究史上功不可沒。

(三)吐魯番地區(qū)語言接觸研究

吐魯番地區(qū)的語言接觸研究很少,偶有涉及一般也囊括在西域語言接觸研究。而西域語言接觸研究主要集中在語言接觸的背景闡釋和借詞考察等方面,語言接觸與語音研究、語法研究幾乎尚未涉及。

(1)綜合研究方面。牛汝極《西域語言接觸概說》(2000)詳列西域語言24種,做了譜系分類。徐彥《語言接觸的諸因素分析——以新疆民漢語言接觸為例》(2012)全面分析了政治目標、經貿往來、文化交流、移民雜居、戰(zhàn)爭征服諸多因素對新疆民漢語言接觸的影響。牛汝極《文化的綠洲:絲路語言與西域文明》(2006)論述了兩漢時期漢人與其他族群的聯系及語言接觸,重在語言接觸的歷史背景,而未討論語言接觸本身;同時,分析了清代已降漢語對維吾爾語的滲透和影響,還利用《突厥語大詞典》考證了突厥語的粟特語和希臘語借詞等。

(2)語言接觸現象及其文化背景方面。熱扎克·買提尼牙孜主編的《西域翻譯史》(1994)從翻譯視角論述了西域各時期語言接觸及翻譯盛況,對語言間詞語的借用有所涉及。趙江民《民族交往視域下的新疆民漢語言接觸》(2012)借助歷史文獻分別探討了先秦、秦漢至明清、新中國成立后三個歷史階段新疆語言接觸的文化背景及特點,指出語言接觸范圍不斷擴大、程度不斷加深,不過未曾分析具體的語言現象。趙江民、符冬梅《語言視域下的絲路文化變遷》(2014)按歷史脈絡,分別從印歐文化、突厥文化、伊斯蘭文化回顧了絲路文化變遷概貌,對絲路上的語言及語言接觸略有提及,重點在語言對文化的反映和體現,而非語言接觸及相互影響。

(3)語言接觸與詞匯借用方面。總體來看,突厥語系民族的漢語借詞研究比較集中。高莉琴《不同時期維吾爾語中的漢語借詞》(2005)從《突厥語大詞典》等七部字典辭書中系統梳理了維吾爾語的漢語借詞,為以后研究提供重要資料參考。牛汝極《阿爾泰文明與人文西域》(2003)概述了西域語言接觸,指出《突厥語大詞典》中記錄了大量的漢語、波斯語、阿拉伯語借詞。趙相如《突厥語與古漢語關系詞對比研究》(2012)認為漢突兩種語言的接近程度,遠遠超過阿爾泰語系和漢藏語系中任何一種語言,古漢語早已消失的一些重要特征,都能在突厥語族語言中隨處尋覓到蹤跡;書中揭示的大量漢突兩種語言對音的關系詞,對突厥語族各民族的語言史或詞源學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學術價值。另外還有零星考證,如王新青《中亞歷史語言文化研究》(2015)舉例分析了中亞突厥語的歷史借詞及其文化因素;趙相如《維吾爾語中的古代漢語借詞——從語言看歷史上維漢人民的密切聯系》(1986)考察了維吾爾語中的25例漢語借詞,并指出至今還保留著古漢語“無輕唇音”“無舌上音”的某些特點。又如陳宗振《關于維吾爾語中的早期漢語借詞的探討》(1982)、《〈突厥語大詞典〉中的中古漢語借詞》(2014)等。

(4)漢語的其他民族語言借詞研究。代表作如伯希和《漢譯突厥名稱之起源》(1915),勞費爾《中國伊朗篇》(1919),薛愛華(謝弗)《撒馬爾罕的金桃》(The Golden Peaches of Samarkand)(1963)等。王啟濤《吐魯番出土漢文獻的借詞》(2012)列舉了吐魯番文書所見的漢語外來詞,多數是音譯詞。張永言《輕呂與烏育》《“渾脫”語源補正》《漢語外來詞雜談》(1992)也很有價值。杜朝暉《從敦煌吐魯番文書看漢語音譯外來詞的漢化歷程——以“疊”“”“牒”“毪”“”為例》(2007),利用敦煌吐魯番文獻,揭示了“迭”“牒”的漢化過程,從語言接觸的角度來研究,很有啟發(fā)和借鑒意義。

當然,也有服務歷史研究而涉及語言接觸的。西域的語言接觸研究往往作為西北史地研究的必要部分而存在,主要為論述西北史地服務。黃文弼、馮承鈞等皆西北史地大家,他們研究成果中所涉語言接觸,一般是作為歷史研究的輔助論證。如岑仲勉《突厥集史》(1958)研究突厥史附帶推出了北朝末年至中唐所見突厥語與漢語的對音詞表《突厥語及其相關外語之漢文譯寫的考訂表》。

至于新中國成立后新疆地區(qū)的語言接觸研究及現象分析,雙語問題談得較多,如徐思益《語言的接觸與影響》(1997)、袁生武《50~80年代現代維語中漢語借詞的發(fā)展及借用形式》(1998)、趙江民《新疆民漢語言接觸及其對世居漢族語言的影響》(2013)等。

(四)吐魯番出土文書研究

1905年,清朝大臣端方赴歐考察憲政,在柏林博物館見《涼王大且渠安周造寺功德碑》,拓得數紙帶回國內,繆荃孫、楊守敬等紛紛做出跋語和評論,羅振玉校錄其文,并公開發(fā)表[28]。這應該是中國文化學術界對吐魯番出土文獻關注的開端[29]。然而,由于文物多被劫往國外,在20世紀的前半個世紀里研究甚少,“在此期間,如果說吐魯番學還存在著的話,也是靠羅振玉、馮承鈞、金祖同等先生從東、西方引進的資料,靠黃文弼等先生極有限的發(fā)掘資料,來做些研究”[30]

總起來講,國內吐魯番出土文書研究成果的大面積出現,集中在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全10冊(1981~1992)期間及其以后。臺灣地區(qū)和法國、英國等20世紀攫取吐魯番文獻、文物的國家研究較早,但涉及漢語言本體的不多。吐魯番出土文書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文獻整理、文獻詞語考釋和晉唐時期吐魯番地區(qū)社會、歷史、文化的考察。而這三者相輔相成:文獻整理是基礎,詞語考釋是必要條件,反過來,社會、歷史、文化的考察也為文獻整理、詞語考釋提供更多的實證支撐。

以下,我們從刊布情況、歷史文化研究、語言研究三方面做簡單梳理。

1.吐魯番出土文書整理刊布概況

19世紀末20世紀初,俄、德、法、日、英等國的探險隊,先后在吐魯番地區(qū)發(fā)掘出大量的文獻和文物,自此便揭開了吐魯番考古的序幕(侯燦,1989)。之后公開刊布的資料主要有〔俄〕克列門茲(D.A.Klementz)《吐魯番及其古跡》,〔俄〕馬洛夫《奧登堡考察隊所獲回鶻文寫本文書》,〔德〕格倫威德爾(A.Grunwedel)《1902~1903年在高昌古城及其臨近地區(qū)進行考古發(fā)掘的報告》,〔日〕小田義久整理的《大谷文書集成》(四卷本)。中國學者對流落國外的吐魯番出土文獻的整理成果主要有《日本寧樂美術館藏吐魯番文書》(陳國燦、劉永增,1997),《斯坦因所獲吐魯番文書研究》(陳國燦,1994),《斯坦因第三次中亞考古所獲漢文文獻》(非佛經部分)(第2冊)(沙知、吳芳思,2005)等。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榮新江《海外敦煌吐魯番文獻知見錄》(1996),詳細介紹了英、法、德、俄、日、美以及丹麥、瑞典、芬蘭等國重要收藏機構所藏敦煌吐魯番漢文和非漢文文獻的來源、藏量、最主要的整理工作和研究成果,為我們展示了世界范圍內敦煌吐魯番學的研究全貌。《吐魯番文書總目(日本收藏卷)》(陳國燦,2005),《吐魯番文書總目(歐美收藏卷)》(榮新江,2007),為我們提供了文獻檢索路徑和總體概況,是我們研究的基礎。

國內對吐魯番文獻的發(fā)掘整理,始自1927年黃文弼參與的中瑞兩國對中國西北之考古發(fā)掘,1954年黃文弼編輯出版了《吐魯番考古記》。1957~1975年,在吐魯番的阿斯塔那(Astana)和哈拉和卓(Khara-khoja)進行了13次考古發(fā)掘,清理晉唐時期古墓葬456座,出土文書2700多件。后來唐長孺主持,對這批文書做識讀、綴合、錄文、考訂,出版了《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全10冊(1981~1992)和《吐魯番出土文書》圖版本全4冊(1992~1996)。1975~1990年,在吐魯番新發(fā)現的全部墓葬文書及故城、石窟等遺址出土的部分漢文文書收入柳洪亮主編的《新出吐魯番文書及其研究》。1997~2006年吐魯番地區(qū)所出和征集之文書,由榮新江、李肖、孟憲實三人主持編定為《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2008)。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2009年征集到的吐魯番文書,收入劉紹剛、侯世新主編的《新疆博物館新獲文書研究》(2013),其中高昌國唐西州時期文書17件,與以往吐魯番文書年代相合。王啟濤《吐魯番出土文書研究》(2005)對唐長孺主編圖錄本《吐魯番出土文書》在標點、識讀、注釋方面的疏漏,多有更正。吐魯番歷來所出磚志已整理出版了《隋唐五代墓志匯編·新疆卷》(穆舜英、王炳華,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和《吐魯番出土磚志集注》(侯燦、吳美琳,巴蜀書社,2003)。

另有侯燦《吐魯番學與吐魯番考古研究概述》(1989),郭峰《敦煌西域出土文獻的一個綜合統計》(1991),陳國燦《吐魯番學研究和發(fā)展芻議》(2003),施新榮《百年來吐魯番出土文獻回顧》(2010),趙彥昌、李兆龍《吐魯番文書編纂沿革考》(上、下)(2013、2014)等,敘說較詳。

2.歷史文化研究

國內外學者充分利用吐魯番出土文獻,運用二重證據法,基本理清了這一時期吐魯番地區(qū)的歷史、政治、經濟、文化、軍事、法制等方方面面。

政治方面,主要有張廣達《唐滅高昌國后的西州形勢》(1995),劉安志《從吐魯番出土文書看唐高宗咸亨年間的西域政局》(2001),唐長孺《從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所見的高昌郡縣行政制度》(1978)、《魏晉南北朝の客と部曲》(1981)。經濟方面,主要有楊富學《吐魯番出土回鶻文借貸文書概述》(1990),姜伯勤《唐五代敦煌寺戶制度》(2011),趙志超《吐魯番出土文書所見唐代士兵借貸問題研究》(2009),宋家鈺《唐代戶籍法與均田制研究》(1988),楊際平《均田制新探》(1991),武建國《均田制研究》(1992),劉漢東《關于吐魯番出土文書中五涼時期的徭役問題》(1990),也有宏觀的《敦煌吐魯番出土文書與魏晉隋唐經濟史研究》(楊際平,1996)。軍事方面,主要有唐長孺《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所見的高昌郡軍事制度》(1982),程喜霖《從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所見的唐代烽堠制度》(1985),程喜霖《唐烽堠制度研究》(1990),孫繼民《唐代行軍制度研究》(1995)。法制方面,主要有王欣《吐魯番出土文書所涉及的晉唐法制》,王永興《唐勾檢制研究》(1991),榮新江《吐魯番文書唐某人自書歷官狀》(1987)等。

還有學者利用吐魯番出土文獻研究晉唐時期該地區(qū)的農業(yè)發(fā)展、藝術形式、文化交流、醫(yī)藥保健、家庭、姓氏等,取得了較為可信的研究結論。如柳洪亮《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所見十六國時期高昌郡的水利灌溉》(1985),唐長孺《吐魯番文書中所見絲織手工業(yè)技術在西域各地的傳播》(1985),王艷明《從出土文書看中古時期吐魯番地區(qū)的蔬菜種植》(2001)、《從出土文書看中古時期吐魯番的葡萄種植業(yè)》(2000),沙梅真《吐魯番出土文書中的姓氏資料及其文化意蘊》(2007),王珍仁《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所見祖國醫(yī)藥方研究》(1997)等。

關于吐魯番政治經濟研究的綜合性論著,也頗為豐碩。唐長孺主編《吐魯番文書初探》(1983)、《敦煌吐魯番文書初探二編》(1989),各收錄論文17篇,對西域政局、軍事、戶籍、借貸、賦役等有詳細考察。沙知、孔祥星主編《敦煌吐魯番文書研究》(1984)收錄“政治經濟方面”論文21篇。柳洪亮《新出吐魯番文書及其研究》(1997)第三編專題研究收論文9篇,論述了高昌時期機構運行機制、水利灌溉等。另有韓國磐《敦煌吐魯番出土經濟文書研究》(1986)。王素《吐魯番出土高昌文獻編年》(1997)、《高昌史稿·統治編》(1998)、《高昌史稿·交通編》(2000)主題明確。朱雷《敦煌吐魯番文書論叢》(2000)收錄論文23篇多為社會經濟研究。季羨林主編《敦煌吐魯番研究》(2005)收錄論文30篇主要涉及社會文化和語言方面。榮新江《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研究論集》(2010)收錄論文22篇,除《吐魯番新出〈論語〉古注與〈孝經義〉寫本研究》外,全部為社會歷史范疇的論文。陳國燦《吐魯番敦煌出土文獻史事論集》(2012)收錄吐魯番史事論文37篇。

國外學者,在吐魯番地區(qū)歷史文化考察方面,研究成果主要出于日本,茲列示如下:池田溫《中國古代籍帳研究》(1979)、《唐研究論文選集》(1999)。堀敏一《均田制研究》(1975)。日本東洋文庫作為以中國與中國文化為主要對象的專門性圖書館兼研究所,其下設機構敦煌文獻研究委員會已編印《西域出土漢文文獻分類目錄初稿》《敦煌吐魯番社會經濟文書集》(Tunhuang and Turf an Documents concerning Social and Economic History)。法國沙畹《西突厥史料》(1903)以突厥為中心涵蓋了對西域諸國的考證研究。

榮新江《敦煌學十八講》(2001)、王素《敦煌吐魯番文獻》(2002),對2000年以前敦煌、吐魯番兩地的歷史文化,兩地文獻的發(fā)現與盜掘、流散與收藏、整理與研究做了詳細的梳理總結,對我們了解吐魯番出土文獻研究現狀大有裨益。

3.語言研究

吐魯番出土文獻以漢文文獻為主,同時還有民族語言文獻,目前發(fā)現,在晉唐之際的主要有于闐語、粟特語、突厥語等語言文獻。所以吐魯番出土文書的語言研究應該包括兩個方面:漢文文獻研究和西域民族語言文獻研究。關于西域民族語言研究的狀況我們在第三章第一節(jié)介紹西域民族語言及古文字時會詳細論述,故以下只介紹漢文文獻語言研究現狀。

從語言學角度講,對吐魯番出土文書的研究至少應該體現在語音、文字、詞匯、語法四個方面。但是,目前所見,詞匯方面的研究成果較多,但多關注詞語考釋,對詞語的借用及文化意蘊涉及較少;語音和語法方面的研究十分薄弱,特別是語法研究,目前只發(fā)現吐魯番出土文書量詞研究和對虛詞“比”和“比爾”的討論,這只是整個語法系統的冰山一角,應該是學界今后努力的方向。以下分述之:

(1)語音方面。吐魯番出土文書保存了大量唐五代時期的方言土語以及別字異文,對漢語語音史研究有很大價值,但研究成果不多。廖名春通過文書中“別字異文”的考察探索唐五代時期的西北方音。其《從吐魯番出土文書中的別字異文看“濁上變去”》(1989)通過對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前七冊中別字異文的考察,歸納了全濁上聲字和全濁去聲字代用的例子,認為這是“全濁上聲系統地演變?yōu)槿珴崛ヂ暋边@一漢語語音規(guī)律在人們口語中不自覺的流露,進而將“濁上變去”的時間從通常所說的公元9世紀初(以韓愈《諱辯》為代表)上推至6世紀,而以西北方音為代表的北方方言最先呈現這一規(guī)律,極具學術價值。他的另一篇論文(1992),窮盡探究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前八冊的別字異文,從10個方面歸納了5~8世紀西北方音韻母特點,也頗有創(chuàng)獲。安徽大學謝友中碩士學位論文(2007)通過系聯和反切比較的方法整理了饒宗頤主編《敦煌吐魯番本〈文選〉》中的所有音注資料,總結了殘卷音注的語音系統。

近兩年,對敦煌吐魯番所出韻書及韻書殘頁在版本、內容、價值、歸屬等方面的研究比較集中,不過一般重在版本,而非音韻本身。2013、2014年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對敦煌吐魯番所出韻書殘頁多有討論,如秦樺林《吐魯番文獻TID1015號刻本韻書殘頁小考》(2013)、《德藏吐魯番文獻〈龍龕手鑒·禾部〉殘頁小考》(2010);范舒《吐魯番本〈玄應一切經音義〉研究》(2014),張磊《新出敦煌吐魯番寫本韻書、音義書考》(2014)等,對已著錄或新發(fā)現的敦煌吐魯番韻書殘片進行綴合、定名、對勘,據版式、行款、字體、內容等確定其版本歸屬,闡明版本校勘價值,糾正現行版本的某些謬誤,很見功力。另有張新朋《吐魯番出土四則〈切韻〉殘片考》(2015)發(fā)掘未著錄《切韻》殘片4件,將其與前人已認定的《切韻》抄本之關系加以研究,探討深刻。

(2)文字方面。主要集中在吐魯番出土文獻的俗字、異體字、通假字、疑難字方面。俗字方面,陸娟娟(2005)分析了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中俗字的類型、特點、產生理據,以及對吐魯番出土文書校讀、西北方音研究、辭書補正、文字學體系建立等方面的意義。楊朝棟(2013)探討了《上海博物館藏敦煌吐魯番文獻》中佛教文獻的俗字使用情況和特點。楊儀鳳(2014)對《上海圖書館藏敦煌吐魯番文獻》佛經寫本所有俗字做了相應研究。趙紅(2011)認為俗字產生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在漢字以形表意傳統的驅使下,人們按照自己對漢字部件的理解追求構字理據。

異體字方面,西南大學做了較集中的研究,如馬秋紅《吐魯番出土文書異體字研究》(2011),劉光蓉《吐魯番出土磚志異體字研究》(2012),在校勘基礎上對異體字進行分類描寫,并探求源流。張顯成(2014,2015)對唐長孺主編圖錄本《吐魯番出土文書》所有異體字全面分析,逐一論述通過構字部件增減和構字部件變換所形成的異體字。疑難字、通假字方面,主要有肖瑜《敦煌吐魯番出土〈三國志〉古寫本疑難字形四例》(2009)、《敦煌吐魯番出土〈三國志〉古寫本通假字例釋》(2010)等。總之,文字研究方面多碩士學位論文,研究的深度和影響力還不夠。

(3)詞匯方面。吐魯番出土文書詞語考釋方面成績斐然。對吐魯番出土文獻的俗語詞、名物詞、疑難詞、古語詞、術語詞等均有探求,基本涵蓋了吐魯番出土文獻絕大多數詞語,創(chuàng)獲良多。極個別如“催奸吏”(1-4)、“少適”(1-233)等,尚未涉及,各類工具書及學術論著也未見收錄。

從成果形式看,單篇論文數量眾多,如蔣禮鴻《〈吐魯番出土文書〉第一冊詞釋》(1988),張涌泉《〈吐魯番出土文書〉詞語校釋》(1989)、《吐魯番出土文書辨誤》(1992)、《〈吐魯番出土文書〉字詞雜考》(1990),廖名春《吐魯番出土文書語詞管窺》(1990),劉瑞明《吐魯番出土文書釋詞》(1999),余欣《吐魯番出土上烽契詞語輯釋》(2000),王啟濤《敦煌吐魯番法制文書詞語考釋》(2001)、《吐魯番出土文書詞語考釋》(2005)、《吐魯番出土文書疑難詞語考辨》(2007),黑維強《吐魯番出土文書所見“針氈”考》(2000),張小艷《吐魯番出土文書詞語考釋三則》(2013)等,此不贅舉。專著主要有劉俊文《敦煌吐魯番唐代法制文書考釋》(1989),黑維強《敦煌、吐魯番社會經濟文獻詞匯研究》(2010)等。王啟濤《吐魯番出土文獻詞典》(2012)收詞7000余條,“把迄今為止的歷史、語言文字學者的成果精選無疑,并下己意,解釋凝滯,集其大成”[31],具有里程碑意義。以上研究成果,多借助古典文獻利用傳統訓詁手段對吐魯番出土文獻中的相關詞語做出考證。

此外,有學者獨辟蹊徑借助現代漢語方言和其他民族文獻對吐魯番出土文獻詞語進行考證。如黃幼蓮《敦煌吐魯番文獻詞語校釋》(1991)借助閩南方言選釋敦煌吐魯番文獻中的“腰、量、兩、禮、領、具、知當、只當、抵當、之當、知、當”等俗語詞,在吐魯番出土文獻研究方面開啟了“古—方”互證之先河。雖然這一考釋角度,早在漢魏時期的訓詁實踐中就已有使用。黑維強《敦煌、吐魯番文獻詞語方言考補遺》(2015),利用陜北方言考釋敦煌吐魯番文獻詞語8個。這種詞語的考釋方式應該充分提倡。杜朝暉《從敦煌吐魯番文書看漢語音譯外來詞的漢化歷程——以“疊”“”“牒”“毪”“”為例》(2007),利用敦煌吐魯番文獻,揭示了“迭”“牒”的漢化過程,從語言接觸的角度來研究,很有啟發(fā)和借鑒意義。

(4)語法方面。與碩果累累的詞匯研究相比,語法研究就遜色得多。目前所見主要是吐魯番出土文書量詞研究和極個別的虛詞、詞綴的討論,其他尚屬空白。

漢語量詞豐富,加之吐魯番出土文獻存在大量的隨葬衣物疏、籍賬、契約等文書,量詞使用頻繁,且極具地域和時代特色,引起了學者較多關注。研究成果有廖名春(1990)以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前7冊為研究對象,就始見的或用法有所變化的“次、道、屯、節(jié)、貼、立、腰、顏”等18個量詞進行追源溯流和詳細闡釋。顏秀萍(2001)分析了“立、腰、顏”三詞的含義及來源,與廖名春(1990)觀點一致。張延成(2000)以柳洪亮《新出吐魯番文書及其研究》為基礎,分析了吐魯番文書量詞“交叉使用”和“省略使用”兩大特點,同時指出詞頭詞尾“阿、子、兒”都是由對人的稱呼發(fā)展而來的。胡繼明(2004)以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六冊的量詞為研究對象,歸納了吐魯番出土文書量詞使用的4個特點。敏春芳、馬有(2005)以《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為基礎材料,以敦煌、吐魯番文書為參考文獻,對其中一些衣物量詞做了溯本求源的考釋工作。另有高啟安《吐魯番高昌供食文書中的肉食量詞——以“節(jié)”為中心,兼說〈唐六典〉中的肉量詞“分”》(2010)等。在量詞方面做系統研究的是臺灣地區(qū)的洪藝芳,其《敦煌吐魯番文書中之量詞研究》(2000)在敦煌吐魯番量詞研究方面有很大突破,從語法角度分析論述了敦煌吐魯番出土文書量詞的名與義、語法特征,以及數量結構的語法特征、量詞與中心詞之搭配及演化。關于吐魯番出土文獻的虛詞研究,見葉愛國《時間副詞“比”的義閾》(2015)等極少成果。總體上講,吐魯番出土文獻語法研究還比較薄弱。

為什么不以吐魯番出土文書作為語法研究的對象,我們認為原因可能有以下幾點:一是吐魯番文書較敦煌文書殘損稍多,不利于系統關照,增加了研究難度;二是文體類型方面,主要為籍賬、契約、書信等,雖然口語性極強,但是較小說、散文等文學作品,無明顯修辭和語言技巧運用,句式相對簡單甚至程序化,語法現象不集中;三是吐魯番文獻的每一次發(fā)掘出土都會為歷史學研究提供新的信息,或者迫切需要對新的疑難詞語做出解釋,所以歷史研究和詞匯考釋的成果便大批涌現,但是新材料不一定立刻激起語法研究熱潮;四是一般語法研究都選用口語程度高、語法現象集中、重要性和典型性被歷來公認的語料。如楊榮祥《近代漢語副詞研究》以《敦煌變文》《朱子語類》《新編五代史平話》《元曲選》《金瓶梅詞話》為研究對象。學界研究普遍集中在典型文獻上是科學的、值得肯定的,但是這些文獻未必能涵蓋所有的語法現象。并且,隨著研究的逐漸深入,對材料全面性、立體性的要求也不斷提高,我們要不斷拓寬研究范圍,對那些有較大語料價值但尚未引起足夠重視的語料做專門考察,使?jié)h語史研究成果在完備性、系統性方面更進一步。吐魯番出土文獻以其數量龐大、材料可靠、口語性強、地域特色鮮明等特點,應該成為研究漢語語法史的必要材料。

從吐魯番出土文書自身的角度講,在解詞釋義之后,也必然要求從語法角度考察文獻語言的深層結構,考察當時口語的使用和語法規(guī)律,并與中古時期普遍的語言現象做比較,挖掘吐魯番地區(qū)晉唐時期的語言特點和特殊語法現象,同時,充分考慮該地區(qū)語言接觸過程中其他民族語言對漢語的影響,并追本溯源充分解釋。

(5)其他研究。語料庫建設方面,董志翹先生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漢語史語料庫建設研究”,子課題“中古漢語語料庫建設”中將收錄一批中古時期的吐魯番出土文獻,趙紅《吐魯番文獻與漢語語料庫建設的若干思考》論述了吐魯番文獻的語言文字學價值和語料庫建設方面應采取的做法。

較早關注體裁和語言關系的是王啟濤《中古及近代法制文書語言研究》(2003),指出屬于同一體裁的文獻,往往具有相同的語言特征;通過體裁語言的研究,既可更深入地把握這種文體語言的特點,又可彌補專書語言和斷代語言研究之不足。張小艷(2005)以敦煌吐魯番文獻實例論證了體裁語言學對辭書編纂的意義。王啟濤《試論敦煌吐魯番所出軍事文書在漢語史研究上的價值》(2010)呼吁從歷史語言學、體裁語言學、比較民族學三個方面對這一批文獻展開全面研究。其《吐魯番出土文獻語言導論》(2013)分體裁總結論述了吐魯番出土之語言、法制、行政、契約、書信、喪葬、賬簿七類文獻的語言特點,將吐魯番出土文獻體裁語言研究付諸實踐。陸娟娟《吐魯番出土文書語言研究》(2015)也分體裁討論了吐魯番出土文書的語言特點,論述細密。從深度和廣度看,體裁語言研究還有很大的發(fā)展空間。

歐美國家多從“絲綢之路”交通史、中亞文明交流史的角度做宏觀研究,直接以吐魯番出土文書為研究對象,而從語言學角度進行考察者甚少。據《法國學者敦煌學論著目錄》[《法國漢學》第五輯,(敦煌學專號),中華書局,2000],《歐洲敦煌學研究簡述及其論著目錄》[〔法〕戴仁(Jean-pierre Drege)著,陳海濤、劉惠琴編譯],并檢索國際權威漢學雜志《通報》自1890年創(chuàng)刊以來的全部目錄,未發(fā)現從語言學角度對吐魯番漢文文獻進行微觀研究的。涉及語言的一般是借助民族語言互勘、比對的方法研究文化,如美籍德人勞費爾《中國伊朗編》(1919),對“苜宿、葡萄、胡桃”等的考證,目的不在語言本身而是文化史的論證。

日本漢學淵源比較深厚,也有從語言學角度對吐魯番出土漢文文獻做語言本體研究的,如福田哲之《吐魯番出土“急就篇”古注本考》(1998),高田時雄《十世紀河西漢語方言考》(1990)、《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所見王羲之書體習書》(1998)等。高田時雄《敦煌·民族·語言》(2005)利用吐魯番出土《切韻》殘片,論證了漢語進入高昌的歷史情況、漢語對回鶻語等其他語言的影響及其相互間的影響。

綜上所述,我們對4~8世紀吐魯番地區(qū)民族交往、語言接觸、出土文書研究等方面對研究現狀做了系統梳理。吐魯番出土文書語言研究方面我們只陳述了漢文文獻的研究現狀,民族語言文獻研究情況將在民族語言部分詳述。

通過以上研究現狀可知:吐魯番地區(qū)的民族關系研究,多從政治、人口、民族通婚等方面進行分析,而往往忽略語言這一民族重要特征,從借詞、對音等語言接觸角度來考證民族關系的尚屬空白。吐魯番地區(qū)的語言接觸研究,往往限于語言自身的分析,而未挖掘語言接觸背后的歷史和民族關系。吐魯番出土文書研究,雖然集中在歷史領域,但是多利用出土文書對某一歷史現象如過所、戶籍、政治體制、軍事制度等進行研究,而對民族交往并未予以足夠關注。

五 研究思路、內容及方法

(一)選題提出

基于以上研究現狀的分析,我們將研究重點放在吐魯番地區(qū)的民族交往和語言接觸,通過語言接觸進一步論證民族交往。之所以有這樣的選題,一是可以彌補這方面研究之不足,二是選擇吐魯番地區(qū)來研究具有典型意義。該地區(qū)歷史悠久,自有記載以來便是民族往來遷徙、交流融合之地,經漢、唐到回鶻、蒙元,乃至今日民族交往交流絡繹不絕。

總體上講,我們的研究要將民族交往與語言接觸結合起來,一方面考察該地區(qū)民族交往的史實與特點,另一方面考察民族交往在語言層面上的折射,使二者互為補充,為該地區(qū)民族交往研究提供深入而全面的支撐。同時,要將吐魯番地區(qū)4~8世紀的民族交往放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形成的大背景中去考察,加深我們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形成的認識。

(二)研究思路與整體架構

根據上述總體研究思想,我們設計了如下研究思路。

以民族接觸視角,從歷時和共時兩個維度,利用吐魯番出土文書并輔以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物,采用歷史學、文獻學、接觸語言學的方法,對4~8世紀吐魯番地區(qū)的語言接觸與民族交往情況進行研究。首先,在梳理該地區(qū)地理條件、歷史沿革、民族構成與變遷基礎上,從政治、經濟、民族雜居等方面考察4~8世紀該地區(qū)民族互動、語言接觸盛況。進而聚焦語言接觸,一方面從語言學角度考察漢語與周邊語言的相互借用和影響,重點是詞語借用;另一方面從民族史角度解析語音、詞匯、語法尤其是借詞所折射的民族關系及其特點,這也是本書的重點。最后,系統闡釋該地區(qū)民族交往的特點及原因,將該地區(qū)的民族關系放入更大的時空背景去考察,從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角度去思考。總之,在民族交往的歷史大背景下考察語言接觸,又從語言接觸反觀歷史,宏大敘事和細節(jié)描寫相結合,互為有益補充。

基于以上研究思路,我們安排如下篇章結構。

緒論,對本書研究的對象、概念、時間跨度、材料選擇做了界定,對研究現狀做綜合述評,從而提出我們的研究內容、目標與方法。

第一章,吐魯番地區(qū)歷史沿革與民族構成。概述絲路開通至唐中葉吐魯番地區(qū)各民族生活的自然環(huán)境和歷史舞臺,重點分析吐魯番的區(qū)位優(yōu)勢和得天獨厚的水土資源。進而分析吐魯番及周邊地區(qū)的民族的構成與變遷,展示該地區(qū)民族交往的主體。

第二章,吐魯番地區(qū)民族交往的文獻學考察。從政治交往、客使往來、商貿往來、民族雜居、雙語人譯語人等方面考察4~8世紀該地區(qū)民族互動及語言接觸情況。

第三章,民族交往與吐魯番出土文書對音研究。梳理吐魯番出土漢文文獻中的突厥語、粟特語對音詞,從聲、韻兩方面做對音分析,歸納對音規(guī)律,探索當時該地區(qū)主體語言漢語的聲韻特點,及受北方民族語言的影響。

第四章,民族交往與吐魯番出土文書借詞研究。從民族史角度解析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漢語的突厥語、粟特語、波斯語、印度語借詞及其他語言借詞,以及漢語與周邊語言的合璧詞,進而分析借詞所折射的民族關系及多文化交融特點。

第五章,民族交往與吐魯番出土文書語法研究。將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新的語法現象置于民族交往背景下考察,尋求其產生的原因和理據,并分析與民族交往之關系。

結論,總括全篇,得出結論。

(三)研究理論與方法

本選題涉及民族學、歷史學、文獻學、語言學相關學科的交叉,那么在理論指導和研究方法上,也與之相應,主要有:

(1)民族學相關理論與方法。論文寫作前后我們多次到吐魯番實地考察調研、訪談;在探討民族接觸及相互影響的過程中,用到文化的“涵化”與“認同”等民族學理論。

(2)文獻學、歷史學相關理論與方法。對文獻的整理校勘和綜合運用是文獻學的基本方法,本書的研究要求,在材料使用上對基本材料的識讀、考證,對論題相關的材料廣征博采、辨析、整理和考證,必要時輔以計量學方法。在論述過程中我們盡量采用王國維先生開創(chuàng)的“二重證據法”。陳寅恪先生進一步總結了其具體運用:“一曰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二曰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三曰取外來之觀念,以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

(3)語言學相關理論與方法。主要有接觸語言學、結構主義語言學、歷史比較語言學、音韻學等理論與方法。

接觸語言學理論,前文已經詳述,我們的研究以薩丕爾“相鄰的人群互相接觸,不論程度怎樣,性質怎樣,一般都足以引起某種語言上的交互影響”[32]的觀點,以及陳保亞語言接觸的“無界有階說”為根本指導。

歷史比較語言學,以歷史比較法為基礎研究語言的親屬關系,最早歐洲語言學家發(fā)現梵語和拉丁語、希臘語之間存在著非常系統的對應關系,并且根據對應關系構擬了原始印歐語,具體分析了印歐語各語言之間的相互關系以及這些語言與原始印歐語之間的關系,完成了世界語言譜系分類。德國人類學家、語言學家洪堡特是歷史比較語言學的奠基人之一。歷史比較語言學代表性著作是安杜恩·梅耶《印歐語比較研究導論》(1903)及《歷史語言學中的比較方法》(1924)。20世紀以來,瑞典漢學家高本漢,中國語言學家羅常培、陸志韋、王力、李方桂等運用科學方法,構擬了上古和中古的漢語語音系統。歷史比較語言學對民族學研究產生過重要影響,既然有原始共同語言,那么應該有共同的原始民族,這一理論觀點對早期西域民族族源問題的探討有積極指導作用。

結構主義語言學,以美國結構主義語言學為代表,側重對語言結構的詳細描寫,所以又被稱作描寫語言學。代表人物和開創(chuàng)性著作主要有博厄斯(Franz Boas)《美洲印第安語手冊》(Handbook of American Indian Languages)(1911)、《種族、語言和文化》(Race,Language and Culture)(1948),薩丕爾《語言論》(Language)(1921)。他們同時也是人類學家,他們的研究被譽為人類語言學的奠基之作。

音韻學理論與方法。研究語言接觸,尤其是其中的借詞,對音分析是必然環(huán)節(jié),需要掌握古漢語音韻學的理論與方法,尤其是中古漢語的聲韻系統。我們以王力先生的《漢語語音史》(1982)[33]構擬的中漢語聲韻系統為標準,同時參考瑞典漢學家高本漢的《中國音韻學研究》(1994)[34],漢字擬音以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1986)為參照。

總之,以上理論體系及其研究成果將為我們的研究提供理論、原則及方法論的科學指導。

六 創(chuàng)新與不足

(一)創(chuàng)新之處

1.選題上:從語言接觸視角系統研究晉唐之際吐魯番地區(qū)民族交往與民族關系,在以往的研究中尚屬空白。本書力圖在這方面有所突破。通過4~8世紀吐魯番出土文獻所體現的語言接觸,考察和論證該時期該地區(qū)的民族交往與民族關系。

2.內容上:首先,吐魯番出土漢文文獻與西域民族語言文獻的對音研究,目前尚未發(fā)現,我們的對音研究雖然非常粗陋淺薄,也算是在這方面有益的探索和嘗試;其次,在前人個案研究的基礎上,比較全面地掌握相關材料,從民族接觸視角探討吐魯番出土文書所反映的民族間詞語借用問題,進而探討該地區(qū)的民族交往特點;最后,探討吐魯番出土文書反映的中古漢語新興語法現象并從漢語史及語言接觸角度努力尋求解釋,這在吐魯番文獻研究中也是非常少見的。

3.方法上:綜合運用了歷史學、民族學、文獻學、語言學相關理論與方法,呈現明顯的學科交叉特點。

(二)不足與反思

吐魯番出土文書語言接觸研究,需要研究者全面掌握吐魯番文獻漢語的使用特點,還需要熟悉西域甚至中亞文明史上突厥語、粟特語、焉耆語、龜茲語等方面的基本知識,而我們在這方面有諸多不足。雖然學習了梵文、突厥文的拼寫轉寫規(guī)則,但僅是皮毛,根本不能深入語言系統內部,不能歷時考察西域語言受漢語影響的狀況,只能利用已經轉寫的材料做粗淺的認識。

所以本書第四章“民族交往與吐魯番出土文書借詞研究”部分,我們重點分析了漢語的突厥語借詞、粟特語借詞等漢語的周邊語言借詞;而其他語言的漢語借詞則未做分析。語言的影響、詞語的借用是雙向的,但在這方面我們做得不夠。

對表達形式完全漢語化的借詞或語法現象也不能敏銳洞察。雖然我們有一定的音韻學基礎,但是在對音、借詞等方面的處理也多有不當。我們對本課題的研究只是粗淺的嘗試和探索,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喚起學者注意。為避免個人缺陷,在材料使用上以漢文文獻為主,在西域文獻研究上綜合利用前賢時彥的研究成果尤其注意利用已經考定的成果。


[1] 《斯大林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3,第294頁。

[2] 費孝通主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修訂本),《代序:民族研究》部分第9頁,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

[3] 吳仕民主編《中國民族理論新編》,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6,第25頁。

[4] 馬學良、戴慶廈:《語言和民族》,《民族研究》1983年第1期,第6~14頁。

[5] 金炳鎬:《論民族關系理論體系》,《中南民族學院學報》2001年第6期,第29~34頁。

[6] 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編《馬克思恩格斯論民族問題》(上冊),民族出版社,1987,第115頁。

[7] 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編《馬克思恩格斯論民族問題》(上冊),民族出版社,1987,第115頁。

[8] 馬克思:《路易斯·亨·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摘要》,《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人民出版社,1985,第445頁。

[9] 翁獨健:《中國民族關系史綱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第14頁。

[10] 2010年1月,胡錦濤在中央第五次西藏工作座談會上提出了“要把有利于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作為衡量民族工作成效的重要標準”。

[11] 楊須愛:《馬克思主義民族融合理論在新中國的發(fā)展及“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提出的思想軌跡》,《民族研究》2016年第1期,第1~14頁。

[12] 王云路:《中古漢語詞匯史》(下),商務印書館,2010,第847頁。

[13] 李葆嘉:《中國語言文化史》,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第524頁。

[14] 何俊芳:《語言人類學教程》,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第129頁。

[15] Uriel Weinreinch. Languages in Contact:Findings and Problems,London The Hague Paris:Mouton & CO.

[16] 張興權:《接觸語言學》,商務印書館,2013,第2頁。

[17] 斯大林:《馬克思主義和語言學問題》,人民出版社,1964,第19~20頁。

[18] 朱玉麒:《中古時期吐魯番地區(qū)漢文文學的傳播與接受——以吐魯番出土文書為中心》,《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6期,第182~224頁。

[19] 〔英〕斯坦因:《重返和田綠洲》,劉文鎖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第2頁。

[20] 〔美〕勞費爾:《中國伊朗編》,林筠譯,商務印書館,1964,第4頁。

[21] 唐長孺主編,中國文物研究所等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壹〕,文物出版社,1992,序言部分。

[22] 〔日〕池田溫:《有關近年來日本的敦煌吐魯番研究》,見池田溫著《敦煌文書的世界》,張銘心、郝鐵君譯,中華書局,2007,第268頁。

[23] 考慮行文因素,綜述部分陳述諸位前輩賢達均略去“先生”,多有冒昧,敬請海涵。

[24] 〔美〕薩丕爾:《語言論》,陸卓元譯,商務印書館,1985,第173頁。

[25] A.Jakobson. Travaux du Cercle Lingusltique de Prague,1931:234.

[26] 〔俄〕特魯別茨科依著,雷明譯《有關印歐語問題的一些看法》,《國外語言學》1982年第4期,為特魯別茨科依1936年12月14日在布拉格語言學小組所做報告的內容。

[27] 朱慶之:《語言接觸和語言變異——佛教漢語研究的新視角》,《北京論壇(2007)文明的和諧與共同繁榮——人類文明的多元發(fā)展模式:“多元文明沖突與融合中語言的認同與流變”外國語分論壇論文或摘要集》(下),第414~427頁。

[28] 鄧秋枚編錄《神州國光集》(第六集),上海:神州國光社,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7,第21圖。

[29] 陳國燦:《吐魯番學研究和發(fā)展芻議》,《西域研究》2003年第3期。

[30] 陳國燦:《吐魯番學研究和發(fā)展芻議》,《西域研究》2003年第3期。

[31] 王啟濤:《吐魯番出土文獻詞典》,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12,第1頁。

[32] 〔美〕薩丕爾:《語言論》,陸卓元譯,商務印書館,1985,第173頁。

[33] 王力:《漢語音韻學》,中華書局,1982。

[34] 〔瑞典〕高本漢:《中國音韻學研究》,趙元任、羅常培、李方桂譯,商務印書館,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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