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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淵與東突厥首次和親始末考

李淵與東突厥首次和親始末考[1]

劉興成

提要:長期以來,關于唐與東突厥和親問題,一直存在有無之爭,而且即便是在主張實現過和親的眾研究者中也存在和親多少次之爭。事實上,李淵父子曾與東突厥多次和親。早在大業十三年五月庚午(5月21日),李淵便給東突厥始畢可汗寫信,提出“遠迎主上,還共突厥和親,更似開皇之時”的和親方案。始畢可汗收到來信后,提出“唐公自作天子”以和親的修正方案。李淵因不愿“自作天子”,再次提出“廢皇帝而立代王”的折中方案。東突厥接受這一方案,雙方首次和親建立。此次和親關系的實質是李淵“詭臣”于東突厥,其類型是君臣和親。這一和親關系的建立,不僅為李淵父子穩定太原后方,起兵反隋、進軍關中創造有利條件,還爭取到了東突厥的兵馬支持,增強了李淵的信心和實力。更為重要的是,通過這次和親,李淵父子成功探索了與東突厥相處、相資之道,為其統一天下、重建東亞秩序創造了條件。

關鍵詞:李淵 東突厥 和親

一 問題的提出

長期以來,關于唐與東突厥和親問題,雖未見有人專門研究,但相關研究者在對唐代和親,尤其是唐與突厥和親的考察中,都或多或少有所討論。總的來看,關于唐與東突厥和親問題,學界一直存在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

一種觀點認為,唐與東突厥從未實現過和親。1929年王桐齡在《漢唐之和親政策》[2]中,在全面介紹漢、唐和親情況時,對唐與突厥和親也有所涉及,其在附表“突厥可汗尚主表”中列有16次和親,其中唐與突厥兩次,分別是唐睿宗以金山公主妻默啜可汗、玄宗以南和縣主妻默啜可汗子楊我支。默啜可汗和楊我支都是后突厥人物。這說明作者認為唐與東突厥沒有實現過和親。1993年,王壽南《唐代的和親政策》[3]一文統計了唐朝對外和親的次數,認為唐代以公主下嫁外族酋長共17次,有18位公主。但這些和親都與突厥無關。因此,作者明確說“唐朝與突厥始終未曾和親”。既然唐與突厥沒有和親,那么唐與東突厥也就沒有和親。此外,周佳榮、王雙懷[4]、古曉鳳[5]等研究者都先后表達了幾乎完全相同的觀點。

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唐與東突厥實現過和親。1935年鄺平樟《唐代和親公主考》[6]一文,雖然沒有能夠證明唐與東突厥實現過和親的確切材料,但作者斷言雙方必定實現過和親,只不過和親公主“其名不傳耳”。另外,作者還有兩個論斷,對此后唐與突厥和親研究產生了重要影響。1.作者將唐高祖給東突厥始畢可汗送女妓視為“和親政策之變相”,這為后來不少研究者將此事視為正式和親開了先河。2.作者明確表示不應將唐朝皇帝給突厥降將賜婚“以和親視之”。這對后來不少認為唐與東突厥沒有和親的研究者產生了重要影響。1970年臺灣學者林恩顯《隋唐兩代對突厥的和親政策研究》[7]一文認為唐與突厥共有五次和親,其中東突厥兩次,即唐太宗給阿史那忠、阿史那社爾賜婚。這是筆者目前所見最早明確將唐朝皇帝給東突厥降將賜婚視為和親的研究。1979年張效禹《略論漢唐的“和親”問題》[8]一文也將“唐太宗以衡陽長公主嫁突厥王子”視為和親。這是筆者所見首次將唐朝皇帝給外族降將賜婚視為和親的大陸學者。1983年崔明德《對唐朝和親的一些考察》[9]一文認為唐與東突厥雖未正式和親,但唐高祖給始畢可汗送女妓以及唐朝皇帝給東突厥降將賜婚,“也具有和親的性質”。后來,作者在《漢唐和親簡表》[10]《唐與突厥和親述論》[11]《中國古代和親通史》[12]等論著中逐漸將這些事件視為正式和親。在《唐與突厥和親述論》一文及《中國古代和親通史》一書相關部分,崔明德認為唐與突厥間有11次和親,其中6次發生于唐與東突厥之間,即:1.李淵結交始畢可汗;2.許婚頡利可汗;3.衡陽公主與阿史那社爾;4.淮南公主與突利可汗;5.定襄縣主與阿史那忠;6.九江公主與執失思力。崔明德是目前認為唐與東突厥和親次數最多的研究者。

可見,長期以來,關于唐與東突厥和親問題,不僅存在有無之爭,對究竟有沒有實現過和親的問題尚未形成統一意見,還存在和親多少次之爭,即在主張實現過和親的眾研究者中,對究竟實現過哪些和親,也沒有達成共識,如林恩顯僅將唐給東突厥降將賜婚視為和親,而崔明德等則還將唐給東突厥可汗送女妓視為和親,等等。這些問題的存在說明不同研究者所持判定政治聯姻的標準并不統一,對和親研究對象與范圍的劃分并不完全相同。對此,拙文《唐與突厥“和親”研究述評》[13]《試論判定政治聯姻的標準問題——以唐與突厥“和親”研究為例》[14]均有所討論。

不僅如此,長期以來,這一研究事實上還存在另外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即始終未能囊括唐與東突厥間所有“和親”史實。因為從文獻記載來看,除了研究者們一直討論的這些歷史事實之外,還有很多發生于唐與東突厥間的歷史事件也被稱為“和親”,如《舊唐書·李瓌傳》記載:

(武德四年四五月間)時突厥屢為侵寇,高祖使(李)瓌赍布帛數萬段與結和親。頡利可汗初見瓌,箕踞;瓌餌以厚利,頡利大悅,改容加敬,遣使隨瓌獻名馬。[15]

《新唐書·李瓌傳》記載:

(武德四年四五月間)高祖使(李瓌)持幣遺突厥頡利可汗言和親事。頡利始見瓌,倨甚。瓌開說,示以厚幣,乃大喜,改容加禮,因遣使隨入獻名馬。[16]

唐高祖派遣李瓌“赍布帛數萬段與結和親”,頡利可汗“大悅,改容加敬,遣使隨瓌獻名馬”,這就是唐高祖派人向東突厥請求和親,東突厥同意和親的完整過程,雙方建立了和親關系。

又《資治通鑒》記載:

(武德五年八月)丙子,突厥寇廉州;戊寅,陷大震關。上遣鄭元璹詣頡利。是時,突厥精騎數十萬,自介休至晉州,數百里間,填溢山谷。元璹見頡利,責以負約,與相辨詰,頡利頗慚。元璹因說頡利曰:“唐與突厥,風俗不同,突厥雖得唐地,不能居也。今擄掠所得,皆入國人,于可汗何有?不如旋師,復修和親,可無跋涉之勞,坐受金幣,又皆入可汗府庫,孰與棄昆弟積年之歡,而結子孫無窮之怨乎!”頡利悅,引兵還。[17]

鄭元璹給頡利可汗“不如旋師,復修和親”的建議,一方面說明在此之前,唐與東突厥是和親關系,另一方面透露出鄭元璹代表唐朝再次請求和親的消息。而“頡利悅,引兵還”一語則說明,頡利可汗聽取了鄭元璹的建議,接受了唐朝的和親請求,雙方再次恢復和親關系。

又比如《資治通鑒》記載:

(武德七年八月)頡利、突利二可汗舉國入寇,連營南上,秦王世民引兵拒之……世民乃帥騎馳詣虜陣,告之曰:“國家與可汗和親,何為負約,深入我地!……”頡利不之測,笑而不應。……(頡利)遣突利與其夾畢特勒阿史那思摩來見世民,請和親,世民許之。[18]

李世民對東突厥“國家與可汗和親,何為負約”的責備,說明戰前唐與東突厥是“和親”關系;頡利可汗臨陣再“請和親”,“世民許之”,則說明雙方再次恢復“和親”關系。類似記載還很多,無須一一列舉。

通過對長期以來學界唐與東突厥和親研究的梳理可知,研究者主要考察了唐與東突厥間政治聯姻交涉、唐給東突厥可汗送女妓以及唐朝皇帝給東突厥降將賜婚等事件,而將上述這些被稱為“和親”的歷史事件排除在研究范圍之外。從理論上來講,既然是和親史研究,就應以歷史上所有和親事件為考察對象,而不能只研究其中一部分,而將另外一部分排除在研究范圍之外。否則,這一研究就不是和親史研究,至少不是完整的和親史研究。具體到唐與東突厥和親研究上,應以唐與東突厥間所有和親史實為考察對象,而不應只考察唐與東突厥間政治聯姻交涉以及唐朝皇帝給東突厥降將賜婚、給東突厥可汗送女妓等。顯然,當前唐與東突厥和親研究還存在很多問題,有待進一步深入。

實際上,在太原起兵之前,李淵長期在河東北部地區任職,與東突厥接觸較多。在此期間,李淵不僅代表隋朝與東突厥展開了武裝對抗,還對如何處理好與東突厥的關系有過比較深入、成熟的思考,制定了明確的和親東突厥戰略。大業十二年(616),李淵就曾說過要對東突厥“和親而使之”[19]的話,也就是說,早在太原起兵之前,李淵就已經制定了和親東突厥戰略,而且在太原起兵過程中及其以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李淵父子一直都在按照既定戰略實施和親東突厥的政策,為其反隋立國、鞏固政權、統一全國,甚至最后消滅東突厥都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不過,在此過程中,和親局面一再受到破壞,因此,李淵父子從在太原起兵到唐滅東突厥這段時間內,曾多次實施和親東突厥政策,據初步研究,多達10次。拙文《李淵和親東突厥戰略探析》(未刊)已經詳細討論了李淵和親東突厥戰略的制定及其相關問題。本文將在此基礎上以歷史事實為依據,主要探討這一戰略的首次實施及其相關問題。

二 李淵與東突厥首次和親始末

隋煬帝大業末年,全國各地相繼爆發叛亂。用李淵的話說就是“當今天下賊盜,十室而九,稱帝圖王,專城據郡”。[20]當時,李淵主政河東北部地區,擔任太原留守一職,掌握著河東北部地區的軍政大權,所謂“握五郡之兵,當四戰之地”。[21]據胡三省注釋,所謂“五郡”是指太原、雁門、馬邑、樓煩、西河。[22]基于當時天下行將崩潰,各地紛紛割據獨立的現實,李淵也悄然謀劃以太原為基地起兵反隋,并進而南下爭奪天下。而當時,與隋朝局勢動蕩不安、國力急劇下降不同,北方草原上的東突厥政權正處在始畢可汗的領導下,實力不斷增強。隨著隋朝與東突厥關系的不斷惡化,一方面,東突厥不斷南下,侵擾、劫掠隋朝邊境地區,給邊境地區的老百姓帶來了沉重災難;另一方面,東突厥還聯合與扶持隋朝境內,尤其是北方邊境地區的割據勢力,這不僅給隋王朝中央政權造成較大壓力,也給地方社會造成較大破壞。

太原是河東地區政治、軍事中心,是當時抵抗東突厥南下的前沿重鎮。隋煬帝任命李淵為太原留守,就是希望他能夠擔當起抵抗東突厥南下的重任。現在李淵欲以太原為基地起兵反隋,首先需要考慮的就是處理好與東突厥的關系,爭取得到它的支持和幫助。對此,李淵實際上早已有了比較成熟的戰略考量,制定了和親東突厥戰略。關于這一問題,拙文《李淵和親東突厥戰略探析》(未刊)已有詳細探討,故不再贅述。

當時,還有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就是如何穩住劉武周。在李淵太原起兵之前,劉武周已在太原北部馬邑郡發動叛亂,建立了割據政權,并與東突厥聯合。《資治通鑒》記載:

(義寧元年二月己丑)(馬邑郡太守王)仁恭坐聽事,武周上謁,其黨張萬歲等隨入,升階,斬仁恭,持其首出徇,郡中無敢動者。于是開倉以賑饑民,馳檄境內屬城,皆下之,收兵得萬余人。武周自稱太守,遣使附于突厥。[23]

同書還記載,劉武周在東突厥的支持下勢力發展很快,短短幾十天的時間,就占領了馬邑、樓煩、定襄、雁門等四郡,也就是說,控制了太原以北隋朝疆域。

(義寧元年二月)雁門郡丞河東陳孝意與虎賁郎將王智辯共討劉武周,圍其桑乾鎮。壬寅,武周與突厥合兵擊智辯,殺之;孝意奔還雁門。三月,丁卯,武周襲破樓煩郡,進取汾陽宮,獲隋宮人,以賂突厥始畢可汗;始畢以馬報之,兵勢益振,又攻陷定襄。突厥立武周為定楊可汗,遺以狼頭纛。武周即皇帝位,立妻沮氏為皇后,改元天興。……武周引兵圍雁門……圍城百余日,食盡,校尉張倫殺孝意以降。[24]

在這種形勢下,李淵欲在太原起兵,并率軍南下奪取關中,進而爭奪天下,除了要妥善處理與東突厥的關系之外,還需要穩住劉武周,使其不要繼續南下攻擊太原。當然,劉武周已向東突厥稱臣,受其制約,故在某種層面上說,要處理好與劉武周的關系,實際上就是要處理好與東突厥的關系。

正是在此背景下,李淵在太原起兵過程中,實施了和親東突厥戰略,主動向東突厥提出和親請求,經過雙方反復討價還價,最終實現了第一次和親。對于此次和親的具體經過,《大唐創業起居注》記載得十分詳細:

大業十三年(617)五月“丙寅,而突厥數萬騎抄逼太原。……己亥(疑為己巳,筆者按)夜,(突厥)潛遁。明旦,……文武官入賀,帝(指李淵,筆者按)曰:‘且莫相賀,當為諸官召而使之。’即立自手疏與突厥書,曰:‘……當今隋國喪亂,蒼生困窮,若不救濟,總為上天所責。我今大舉義兵,欲寧天下,遠迎主上,還共突厥和親,更似開皇之時,豈非好事。且今日陛下雖失可汗之意,可汗寧忘高祖之恩也?若能從我,不侵百姓,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有之。必以路遠,不能深入,見與和通,坐受寶玩,不勞兵馬,亦任可汗,一二便宜,任量取中。’仍命封題,署云‘某啟’。”[25]

從這段材料記載來看,李淵在起兵之前親自寫信給東突厥始畢可汗,提出“遠迎主上,還共突厥和親,更似開皇之時”的和親方案。同時,李淵還提出了兩種和親情況下的合作方式供始畢可汗選擇:一是東突厥派遣兵馬幫助起義軍南下進攻關中,但是要求突厥軍隊“不侵百姓”,這樣“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歸可汗所有;二是如果東突厥不愿意出兵幫助,只要東突厥信守和親約定,也可以“坐受寶玩”。顯然,第一種合作方式是李淵極力爭取東突厥兵馬支持,而第二種合作方式則是在東突厥不能提供兵馬支持的前提下,李淵希望東突厥保持中立,不干預、不破壞其南下進攻關中的計劃。

同書還記載了始畢可汗收到來信后的態度及回信內容:

始畢得書,大喜。其部達官等曰:“我知唐公非常人也。果作異常之事。隋主前在雁門,人馬甚眾,我輩攻之,竟不敢出。太原兵到,我等畏之若神,皆走還也。天將以太原與唐公,必當平定天下。不如從之,以求寶物。但唐公欲迎隋主,共我和好,此語不好,我不能從。隋主為人,我所知悉。若迎來也,即忌唐公,于我舊怨,決相誅伐。唐公以此喚我,我不能去。唐公自作天子,我則從行,覓大勛賞,不避時熱。”當日即以此意作書報帝。[26]

從始畢可汗“大喜”的態度及其與大臣的討論內容來看,始畢可汗原則上是同意李淵和親請求的,只是反對李淵繼續擁戴隋煬帝。因此,始畢可汗提出“唐公自作天子”以和親的修正方案,并表示只要李淵“自作天子”,東突厥愿意派兵“不避時熱”以支持李淵進攻關中。顯然,始畢可汗不僅同意和親,還選取了李淵提出的第一種合作方式,愿意為李淵提供兵馬支持,幫助李淵進攻關中。

面對東突厥讓李淵“自作天子”的要求,李淵很是無奈和糾結,最后經過幾天時間的考慮,提出了“廢皇帝而立代王”的折中方案。于是再次寫信給始畢可汗,始畢可汗最終同意李淵提出的這一方案。據《大唐創業起居注》記載:

六月己卯,太子與齊王至自河東,帝歡甚。裴寂等乃因太子、秦王等入啟,請依伊尹放太甲、霍光廢昌邑故事,廢皇帝而立代王,興義兵以檄郡縣,改旗幟以示突厥,師出有名,以輯夷夏。……于是遣使以眾議馳報突厥。始畢依旨,即遣其柱國康鞘利、級失、熱寒、特勤、達官等,送馬千匹來太原交市,仍許遣兵送帝往西京,多少惟命。[27]

從這一記載來看,始畢可汗同意了李淵的折中辦法,不僅派人送馬來太原,而且許諾派兵幫助李淵進攻關中。這說明李淵首次實施和親東突厥戰略取得了成功,雙方第一次和親關系正式確立。

對此,《唐會要》《資治通鑒》等文獻均有記載。《唐會要》記載:

高祖初起義兵晉陽,劉文靜曰:“與突厥相結,資其士馬,以益兵勢。”從之。自為手啟,遺始畢可汗云:“欲舉義兵,迎主上。若能與我俱南,愿勿侵暴百姓。若但和親,坐視受寶貨,亦唯可汗所擇。”始畢得啟,謂其臣曰:“隋主為人,我所知也。若迎以來,必害唐公而擊我無疑。茍唐公自為天子,我當以兵馬助之。”即復書。將佐皆請從突厥言,帝不可。裴寂乃請尊隋主為太上皇,立代王為帝,以安隋室,旗幟雜用絳白,以示突厥。……遣使如北突厥。突厥遣康鞘利等送馬千匹,許發兵送帝入闕。帝受書,命劉文靜報突厥以請兵。[28]

《資治通鑒》義寧元年(即大業十三年,筆者按)六月己卯條記載:

劉文靜勸李淵與突厥相結,資其士馬以益兵勢。淵從之,自為手啟,卑辭厚禮,遺始畢可汗云:“欲大舉義兵,遠迎主上,復與突厥和親,如開皇之時。若能與我俱南,愿勿侵暴百姓;若但和親,坐受寶貨,亦唯可汗所擇。”始畢得啟,謂其大臣曰:“隋主為人,我所知也,若迎以來,必害唐公而擊我無疑矣。茍唐公自為天子,我當不避盛暑,以兵馬助之。”即命以此意為復書。使者七日而返,將佐皆喜,請從突厥之言,淵不可。……寂等乃請尊天子為太上皇,立代王為帝,以安隋室;移檄郡縣;改易旗幟,雜用絳白,以示突厥。……遣使以此議告突厥。……突厥遣其柱國康鞘利等送馬千匹詣李淵為互市,許發兵送淵入關,多少隨所欲。[29]

這些文獻記載,雖在細節方面與《大唐創業起居注》有一些差異,但整個事件的經過大體上是一致的。這說明在太原起兵之時,李淵將和親東突厥的戰略付諸實踐,主動向東突厥提出和親請求,而且這一請求得到了東突厥的積極回應,雙方經過多次商討最后建立了和親關系。這是雙方第一次和親。

對于這一和親關系,李淵曾在給李密的書信中談論過,據《大唐創業起居注》記載,李淵在給李密的信中說:

吾雖庸劣,幸承余緒,出為八使,入典八屯,位未為高,足成非賤。……但顛而不扶,通賢所責。主憂臣辱,無義徒然。等袁公而流涕,極賈生之慟哭。所以仗旗投袂,大會義兵,綏撫河朔,和親蕃塞,共匡天下,志在尊隋。[30]

《資治通鑒》也有“所以大會義兵,和親北狄,共匡天下,志在尊隋”[31]的話。根據當時的形勢推斷,“蕃塞”“北狄”實際上都指東突厥。李淵與李密的此次通信,發生在李淵率軍進攻關中途中,這時李淵早已與東突厥建立了和親關系。從“所以……和親蕃塞……,志在尊隋”的語氣來看,李淵不僅將和親東突厥作為其總體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更重要的是表明“和親蕃塞”這一戰略正在實施,并且取得了十分令人滿意的效果。

和親關系建立以后,雙方都曾積極落實和親約定。據《資治通鑒》記載:

(義寧元年六月丙申)突厥遣其柱國康鞘利等送馬千匹詣李淵為互市,許發兵送淵入關,多少隨所欲。[32]

(義寧元年六月己巳)康鞘利北還。淵命劉文靜使于突厥以請兵。[33]

(義寧元年七月)劉文靜至突厥,見始畢可汗,請兵,且與之約曰:“若入長安,民眾土地入唐公,金玉繒帛歸突厥。”始畢大喜,丙寅,遣其大臣級失特勒先至淵軍,告以兵已上道。[34]

(義寧元年八月)癸巳,淵至龍門,劉文靜、康鞘利以突厥兵五百人、馬二千匹來至。淵喜其來緩,謂文靜曰:“吾西行及河,突厥始至,兵少馬多,皆君將命之功也。”[35]

從這些記載看,李淵派人向東突厥請求兵馬支持,同時承諾“若入長安,民眾土地入唐公,金玉繒帛歸突厥”。東突厥則兌現“以兵馬助之”的諾言,派“突厥兵五百人、馬二千匹”支持李淵進軍關中。顯然,李淵和親東突厥戰略得到了很好的實施,李淵與東突厥的關系完全在朝著李淵、劉文靜等人所希望的“復與突厥和親”的方向發展,隨著東突厥兵馬加入,雙方和親關系得到進一步確立。

關于李淵給東突厥可汗寫信請求和親的時間,《大唐創業起居注》明確記載為大業十三年五月己亥(疑為己巳,筆者按)日之次日,即庚子(實為庚午,筆者按),而《資治通鑒》則系于義寧元年六月己卯條下。五月庚午即21日,六月己卯為初一,兩者相距9天。這一矛盾如何解釋?實際上,矛盾源于溫大雅與司馬光對事件敘述方式的不同。溫大雅敘述此事件時,將事件的全部經過系于事件發生之日,即李淵給東突厥可汗寫信之日,而司馬光則將事件全部經過系于事件結束之日,即李淵收到東突厥可汗回信后最終商量出對策的時間。誠如溫大雅所記,“使人往返,不逾七日”[36]。另外,李淵收到始畢可汗回信之后,猶豫了幾天,等到6月1日,李建成、李元吉回到太原以后,裴寂等人才與李建成、李世民等人一起,再次勸說李淵按照折中方案滿足了突厥的部分要求。

正是由于這種敘述方式的不同,兩者的時間相差9天,這看似矛盾,實則一致。

由此可見,唐與東突厥首次和親的具體過程大體如下:大業十三年五月庚子(實為庚午,筆者按),即5月21日,李淵親自寫信給東突厥始畢可汗,請求和親。始畢可汗收到信后,明確提出“唐公自作天子”以和親的修正方案。對此,李淵猶豫不決。等到六月己卯,即6月1日,李建成、李元吉回到太原以后,裴寂等人再次討論,最后提出折中方案——廢皇帝而立代王。李淵隨即再次寫信給始畢可汗,始畢可汗接受了這一折中辦法,于是雙方首次和親關系正式確立。和親關系建立以后,雙方都曾積極落實和親約定。李淵派人向東突厥請求兵馬支持,同時承諾“若入長安,民眾土地入唐公,金玉繒帛歸突厥”。而東突厥則兌現“以兵馬助之”的諾言,派兵與李淵一同進軍關中。雙方首次和親關系得到進一步確立。

三 李淵與東突厥首次和親的類型與實質

如上所論,在太原起兵過程中,李淵父子與東突厥確立和親關系。這是雙方首次和親。既然如此,那么李淵父子與東突厥此次和親的類型與實質是什么?

長期以來,學界研究者一般認為和親的實質和內涵就是政治聯姻。然而從文獻記載看,我國古代雖有不少和親事件確實含有不同民族或政權間的聯姻內容,具有政治聯姻性質,但也有不少完全沒有聯姻內容、與政治聯姻完全無關的歷史事件被稱為和親,即在我國古代既有政治聯姻型和親,也有非政治聯姻型和親。顯然,和親即政治聯姻并不能涵蓋歷史上所有和親史實,是一種片面的,甚至錯誤的和親觀。我們認為,對和親概念的界定必須要滿足以下兩點:1.從外延看,和親概念必須能涵蓋歷史上所有和親史實,即既要包括所有政治聯姻型和親,也要能涵蓋所有非政治聯姻型和親;2.從內涵看,對和親概念實質的概括,應源于對所有和親史實共性的總結和提煉。通過考察可以發現,我國古代絕大部分和親事件有這樣一個共同特點:當事雙方在和親過程中都要確立某種或某幾種親屬或親屬化關系。故所謂“和親”政策,實即不同政治實體間通過建立親屬或親屬化關系,將雙方政治關系親緣化、親情化,從而達到緩和或促進雙方關系的政治策略。顯然,政治關系親緣化、親情化才是和親的真正內涵和實質。對此,拙文《“和親”辨義——對“和親”即政治聯姻傳統觀念的質疑》[37]《政治關系親屬化才是“和親”的真正內涵與實質》[38]等均有所探討。由于在我國古代文化中,親屬關系比較復雜,種類很多,而且普遍存在一些非親屬關系親屬化的現象,比如師生、君臣關系被固定地親屬化為父子,等等。筆者在拙文《中國古代“和親”類型新論》[39]《中國古代“和親”類型及相關問題新論》[40]等文章中,根據當事雙方在和親關系過程中所確立的親屬或親屬化關系,將我國歷史上的和親劃分為父子和親、兄弟和親、政治聯姻和親、叔侄和親、伯侄和親、君臣和親等不同類型。

關于唐與東突厥的關系,長期以來,人們一直認為雙方是君臣關系,是李淵向東突厥稱臣。對此,《貞觀政要》《大唐新語》《舊唐書·李靖傳》《新唐書·突厥傳》等都曾明確記載。1951年,陳寅恪《論唐高祖稱臣于突厥事》[41]一文,通過文獻梳理“坐實”了李淵稱臣東突厥之事[42],并且進一步指出大多數傳世文獻之所以對此諱莫如深,主要是“史臣頗諱飾”的緣故。到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臺灣學者李樹桐先后撰寫《唐高祖稱臣于突厥考辨》[43]《再辯唐高祖稱臣于突厥事》[44]《三辯唐高祖稱臣于突厥》[45]等文章,對陳寅恪的觀點提出了質疑,認為在當時雖然東突厥趁機向李淵提出了稱臣的要求,但李淵沒有同意。而文獻中所謂李淵向東突厥稱臣的記載,實際上是受到許敬宗所撰《高祖實錄》《太宗實錄》影響的結果。許敬宗為了迎合太宗的歡心,“襯出太宗之美”,不得不“誣高祖之惡”,便移花就木,將太宗所說的“渭水之恥”改為高祖“稱臣于突厥”。至于李淵為什么沒有同意這一要求,作者主要基于所謂“人的常情”與“必然之理”而做出推論。如作者在《唐高祖稱臣于突厥考辨》中說:

稱臣之事,多處于不得已的情形下為之,最低限度也要交涉數次,抗不過敵人的壓力,迫于無可奈何之時,才肯接受。那時高祖既剛把突厥擊退,又是開頭提出交涉,采用啟字,高祖左右已表示其不可了,高祖怎能遽爾稱臣耶?[46]

在同書中,作者還說:

凡是不肯吃小虧的,必定更不肯吃大虧,這是人的常情,也是必然之理。高祖買突厥馬,還恐怕胡人貪利無厭,而故示貧弱;使劉文靜請兵,尚希望著數目盡量的少,以免擾民;都是高祖不肯輕易讓步的表現,他怎肯于未受壓力的初次致書突厥時即自動稱臣呢?[47]

李樹桐對這一問題的論證盡管十分詳細和深入,但始終缺乏有利證據,其結論完全是建立在所謂“人的常情”“必然之理”之上的主觀推斷,值得商榷。首先,作者認為李淵向東突厥請求和親之前“剛把突厥擊退”,這可能并不符合歷史事實,筆者在《李淵空城計巧退突厥兵事獻疑》(未刊)中已經做了比較詳細的闡述,李淵與東突厥在太原的這次戰斗,極有可能是雙方共同導演的一出戲,并不能說明當時李淵具有軍事上的優勢。故所謂李淵擊退突厥之事值得商榷。其次,從文獻記載來看,當時李淵與東突厥之間經過了反復討價還價,經過十分曲折,并不存在“初次致書突厥時即自動稱臣”的問題。對此,后文將做詳細論述。顯然,李樹桐的推論值得商榷。因此,我們傾向于認為李淵在太原起兵過程中稱臣于東突厥確有其事。而文章第二部分已經論述過,在太原起兵過程中,李淵與東突厥首次確立了和親關系。由此可見,李淵與東突厥首次和親是通過在雙方之間確立君臣關系的途徑實現的,屬于君臣和親這一類型。

盡管如此,李淵向東突厥稱臣與當時其他割據勢力向東突厥稱臣明顯不同。其他割據勢力稱臣的態度一般都十分明確,一邊自稱天子,另一邊又都接受東突厥的可汗封號,如劉武周自稱皇帝的同時,接受了東突厥“定楊可汗”的封號。《舊唐書·劉武周傳》記載:

突厥立武周為定楊可汗,遺以狼頭纛。因僭稱皇帝,以妻沮氏為皇后,建元為天興。[48]

《資治通鑒》記載:

突厥立武周為定楊可汗,遺以狼頭纛。武周即皇帝位,立妻沮氏為皇后,改元天興。[49]

又比如,梁師都、郭子和等人都是這種情況。《資治通鑒》記載:

梁師都略定雕陰、弘化、延安等郡,遂即皇帝位,國號梁,改元永隆。始畢遺以狼頭纛,號為大度毗伽可汗。……左翊衛蒲城郭子和……自稱永樂王,改元丑平。……始畢以劉武周為定楊天子,梁師都為解事天子,子和為平楊天子;子和固辭不敢當,乃更以為屋利設。[50]

這些割據勢力雖然都稱王稱帝,但同時都要接受東突厥的封號,對其稱臣。與此不同的是,李淵并沒有直接向東突厥稱臣。李淵首次給始畢可汗寫信時提出“遠迎主上,還共突厥和親,更似開皇之時”的和親方案。這里的“主上”指遠在揚州的隋煬帝。顯然,李淵最初的和親方案是起兵迎回隋煬帝,恢復隋與東突厥的和親關系,就像隋文帝時期一樣。當然,這只是從字面意思來理解,并不能代表李淵真實意圖。文帝時期隋與東突厥關系最為融洽,啟民可汗向文帝稱臣,雙方確立明確的君臣和親關系。隋煬帝時期雙方和親關系遭到破壞,即李密批評隋煬帝“和親絕于突厥”。[51]現在李淵提出恢復隋與東突厥間的和親關系,“似開皇之時”,這說明李淵最早是希望恢復東突厥向隋稱臣的君臣和親關系。

當然,從當時東亞國際形勢來看,李淵這一方案并不切實際,東突厥不可能同意這一和親方案。據文獻記載,始畢可汗收到李淵的來信后明確表示:“唐公欲迎隋主,共我和好,此語不好,我不能從。隋主為人,我所知悉,若迎來也,即忌唐公,于我舊怨,決相誅伐。唐公以此喚我,我不能去。”[52]顯然,李淵迎回隋煬帝,恢復隋與東突厥君臣和親關系的方案沒有得到東突厥的支持。為什么會這樣?從字面意思來看,始畢可汗只是不同意李淵迎回隋煬帝,不愿意讓隋煬帝重掌政權,因為他與隋煬帝有“舊怨”,若隋煬帝重掌政權,必不可輕饒他。當然,這只是一個原因,而且只是表面上的原因。

實際上,在當時東亞國際形勢下,即便始畢可汗與隋煬帝沒有“舊怨”,李淵恢復隋與東突厥君臣和親關系的主張和愿望也不切實際。當時隋王朝內部矛盾已經激化,各地分裂勢力紛紛抬頭,帝國即將土崩瓦解;而與此同時,東突厥汗國在始畢可汗的領導下,國力蒸蒸日上,逐漸成為東亞霸主。隋與東突厥實力對比關系已經發生了根本變化。在這種形勢下,東突厥不可能再向隋稱臣,雙方關系也不可能再“似開皇之時”。故始畢可汗收到李淵來信后,隨即否定了李淵的方案,進而提出“唐公自作天子”以和親的修正方案。

對于東突厥提出的“唐公自作天子”的條件,研究者們一般將其解釋為東突厥逼迫李淵向其稱臣。鑒于當時依附于東突厥的其他割據勢力都自稱天子的事實,這種解釋無疑頗有見地。李淵長期經營河東,現欲以太原為基地起兵反隋,這在東突厥看來與當時其他割據勢力并無太大差別。東突厥想把李淵這一反隋勢力也控制在自己手中,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于是東突厥建議李淵“自作天子”,實乃欲復制控制其他割據政權的模式,賜予李淵一個可汗稱號,使其臣服于己。顯然,始畢可汗這一修正和親方案,在內容方面與李淵的最初和親方案實際上已有較大變化,由原來的東突厥向隋稱臣變成了李淵向東突厥稱臣。

也正因此,李淵對始畢可汗的這一修正和親方案很是糾結,《大唐創業起居注》記載:“帝開書嘆息久之,曰:‘非有天命,此胡寧豈如此?但孤為人臣,須盡節。主憂臣辱,當未立功,欲舉義兵,欲戴王室,大名自署,長惡無君,可謂階亂之人,非復尊隋之事。本慮兵行以后,突厥南侵,屈節連和,以安居者。不謂今日所報,更相要逼,乍可絕好蕃夷,無有從其所勸。’”[53]故李淵收到始畢可汗回信之后,遲遲沒有回應。直到數天之后,李建成、李元吉回到太原,李淵才再次召集眾人商議,最后提出了“依伊尹放太甲、霍光廢昌邑故事,廢皇帝而立代王”[54]的折中方案。于是李淵再次“遣使以眾議馳報突厥”。[55]始畢可汗接受了李淵的折中方案,“始畢依旨,即遣其柱國康鞘利、級失、熱寒、特勤、達官等,送馬千匹來太原交市,仍許遣兵送帝往西京,多少惟命”[56]。從當時雙方反復討價還價的過程以及最終結果看,李淵頂住了東突厥的壓力,并未直接向東突厥稱臣。

李淵為什么不接受東突厥“自作天子”的方案?難道真是不想“自作天子”?顯然不是。他之所以拒絕東突厥的方案,主要是因為他非常清楚東突厥提出此方案的真實意圖,他不愿向東突厥稱臣,不想成其附庸,受其約束,但在當時的東亞國際形勢下又無法抗拒東突厥的影響和壓力。當時,不僅東突厥本身勢力強大,是東亞霸主,而且太原周邊不少地方割據勢力,如劉武周、梁師都等都已臣服于東突厥,太原已在東突厥及其附庸的包圍圈中,若李淵膽敢違抗東突厥的意志,必將遭到東突厥及其附庸的聯合圍剿。而當時李淵實力相對而言還十分弱。故李淵就有必要想出一個辦法,既能避免直接向東突厥稱臣,又能避免得罪東突厥,并獲得其理解和支持。“廢皇帝而立代王”的折中方案就是在此情況下產生的。

表面上看來,在這一折中方案中,李淵只是放棄了繼續擁戴隋煬帝的主張,代之以擁立代王為帝,而實際上可能并非如此簡單。始畢可汗之所以拒絕李淵初始和親方案,表面上看是他不愿隋煬帝重掌政權,實則是他不愿再向隋稱臣。不僅如此,他還希望控制李淵這一反隋力量,建立一個以李淵為首的傀儡政權。從始畢可汗“依旨”并遣使來太原交市,以及“許遣兵送帝往西京”的結果來看,李淵“廢皇帝而立代王”的折中方案,應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東突厥的稱臣要求。史稱李淵“詭臣”于東突厥。《新唐書·突厥傳》記載:

當此時,四夷侵,中國微,而突厥最強,控弦者號百萬,華人之失職不逞皆往從之,惎之謀,導之入邊,故頡利自以為強大古無有也。高祖初即位,與和,因數出軍助討賊,故詭臣之,贈予不可計。[57]

《歷代名臣奏議》卷三三五記載,孝宗隆興元年同知樞密院周麟之也說:

在武德之初則詭臣突厥,在貞觀之盛則生擒頡利。[58]

因李淵拒絕東突厥“自作天子”以和親的修正方案,李淵并未向東突厥直接稱臣,故“詭臣”一詞頗值玩味,它絕非史臣諱飾之詞,也并非“假裝稱臣”之意,而當別有深意。李淵拒絕“自作天子”,避免了直接向東突厥稱臣的局面出現,而又通過“廢皇帝而立代王”“詭臣”于東突厥。這說明“廢皇帝而立代王”這一折中方案的內容不僅僅是廢煬帝而立代王這么簡單,極有可能包含有代王登基之后需向東突厥稱臣的內容。李淵擁立代王,是代王的臣子,是有主之臣,一臣不事二主,因此,李淵拒絕向東突厥直接稱臣。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由于代王都要向東突厥稱臣,李淵作為代王臣子,名義上也可以說是東突厥的臣子。這樣李淵就間接稱臣于東突厥。這可能就是李淵“詭臣”于東突厥的實情。通過這種方式,李淵成功避免了直接稱臣于東突厥的局面,同時又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東突厥控制李淵的政治愿望,巧妙地化解了李淵當時面臨的諸多困境。當然,這只是一種推測,還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材料證明。

因此,李淵稱臣東突厥一事確實存在,但與其他割據勢力的稱臣有所不同。其他割據政權是接受東突厥的冊封,直接稱臣,而李淵則是通過“廢皇帝而立代王”“詭臣”于東突厥,是間接稱臣于東突厥。

那么,在當時各地割據勢力紛紛稱臣于東突厥的形勢下,李淵如何做到使東突厥接受他的折中方案?這除了艱難的外交談判之外,可能還與李淵對東突厥所采取的金錢收買政策有關。相關文獻中經常可以看到當時人們對東突厥“見利而動”[59]的貪婪“特質”的分析和描述。如《大唐創業起居注》記載,李淵初次給始畢可汗寫信時,關于“封題”有過一段爭論:

(李淵)仍命封題,署云:“某啟”。所司報請云:“突厥不識文字,惟重貨財,愿加厚遺,改啟為書。”[60]

又《資治通鑒》記載,武德七年七月,李建成在詆毀李世民時曾說:

突厥雖屢為邊患,得賂則退。秦王外讬御寇之名,內欲總兵權,成其篡奪之謀耳![61]

這些關于東突厥“惟重貨財”的看法,雖然不免有些詆毀與夸張,但大體上比較符合東突厥“以戰求賄”的社會特征。正是基于這一特征,李淵父子反復使用“賄以金帛”的金錢收買政策,屢試不爽。《舊唐書·突厥傳》記載:

高祖起義太原,遣大將軍府司馬劉文靜聘于始畢,引以為援。始畢遣其特勤康稍利等獻馬千匹,會于絳郡,又遣二千騎助軍,從平京城。及高祖即位,前后賞賜,不可勝紀。始畢自恃其功,益驕踞;每遣使者至長安,頗多橫恣,高祖以中原未定,每優容之。[62]

《資治通鑒》卷一八五記載:

帝以初起資其兵馬,前后餉遺,不可勝紀。突厥恃功驕倨,每遣使者至長安,多暴橫,帝優容之。[63]

在李淵與東突厥首次和親過程中,李淵同樣贈送了大量的財物。如《資治通鑒》卷一八四記載:

劉文靜勸李淵與突厥相結,資其士馬以益兵勢。淵從之,自為手啟,卑辭厚禮……[64]

不僅如此,在這次和親過程中,李淵還承諾給東突厥大量好處。如《資治通鑒》記載:

劉文靜至突厥,見始畢可汗,請兵,且與之約曰:“若入長安,民眾土地入唐公,金玉繒帛歸突厥。”始畢大喜,丙寅,遣其大臣級失特勒先至淵軍,告以兵已上道。[65]

后來東突厥派遣兵馬隨李淵進入長安,應該得到了大量的“金玉繒帛”,只不過文獻沒有記載而已。因此,可以想象在談判過程中,李淵派人給東突厥送去大量財物,以此換取東突厥有限的妥協和讓步,應該不是太困難的事情。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東突厥暫時接受了李淵的折中方案,雙方建立了一種間接的君臣關系。

由此可見,李淵與東突厥的首次和親是通過在雙方之間確立間接君臣關系,即“詭臣”的途徑實現的,屬于君臣和親類型。

四 首次和親的作用和意義

李淵在太原起兵之前就已制定了明確的和親東突厥戰略,并在起兵過程中首次實施了這一戰略,實現了與東突厥的首次和親。這次和親關系的確立,為李淵父子反隋建國、統一天下、重建東亞秩序都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和意義。

首先,首次和親關系的建立,使李淵這一反隋勢力得到了東突厥的認可和支持,為其壯大勢力、鞏固太原基地創造了有利的外部環境。自隋煬帝即位以來,隋與東突厥的和親關系逐漸遭到破壞,大業十一年,始畢可汗率大軍圍困隋煬帝于雁門。此后,東突厥頻繁入寇隋朝邊郡,尤其是河東北部各郡。與此同時,北方各地方分裂勢力逐漸抬頭,相繼建立依附于東突厥的割據政權。如大業十三年二月,馬邑郡斬殺郡守王仁恭,自稱太守,遣使附于東突厥。此后,劉武周在東突厥兵馬的支持下,迅速攻占雁門、樓煩、定襄等郡。其間東突厥立劉武周為定楊可汗,不久又改定楊天子。在這種形勢下,李淵決定以太原為基地起兵,實際上周邊形勢是極為不利的。

正是在此形勢下,李淵開始實施和親東突厥戰略,親自寫信給始畢可汗請求和親。經過反復討價還價,雙方終于實現首次和親。這次和親關系的建立,不僅改善了李淵與東突厥的關系,結束了長期以來的東突厥不斷南下騷擾的局面,還巧妙地化解了劉武周等割據勢力的攻勢,緩解了太原方面的壓力。這為太原這一新生力量的壯大創造了一個非常有利的外部環境。從當年五月己巳日東突厥退兵一直到李淵占領長安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東突厥,包括依附于它的劉武周等割據勢力都與李淵這一勢力保持相對和平與友好的關系。李淵正是抓住和利用了這一有利的外部環境,快速發展、壯大了自己的力量。《大唐創業起居注》記載:“自爾已后,義兵日有千余集焉。二旬之間,眾得數萬。”[66]隨著軍隊人數的不斷增加,李淵還創立了比較完備的三軍軍事建制。“孤今霸業,差擬晉文,可作三軍,分置左右。謀簡統帥,妙選其人。”[67]

隨著軍事實力的不斷增強,李淵開始消滅周邊一些頑固擁隋力量,《大唐創業起居注》記載:“太原遼山縣令高斌廉拒不從命,仍遣使間行往江都,奏帝主兵。煬帝惡李氏據有太原,聞而甚懼。乃敕東都、西京,嚴為備御。西河不時送款。帝曰:‘遼山守株,未足為慮。西河繞山之路,當吾行道,不得留之。’六月甲申(6月6日),乃命大郎、二郎率眾取之。”[68]義軍在李建成、李世民的領導下,“往還九日,西河遂定”。[69]

可見,李淵與東突厥首次和親局面的形成,為李淵壯大勢力、鞏固太原基地,創造了有利的外部環境,為進一步南下攻取長安,統一天下打下了堅實基礎。

其次,首次和親關系的建立,穩定了太原后方,為順利進軍關中創造了有利條件。李淵在太原起兵之時面臨的局勢非常復雜,不僅要面對隋朝擁護者的對抗和進攻,還要面對北方東突厥勢力與劉武周等割據政權。李淵與當時其他割據政權的建立者如劉武周、梁師都等不同,在起兵之前就制定了明確的占領關中、挾天子以令諸侯,進而一統天下的戰略決策,而不是以太原為中心建立地方性割據政權。故李淵在壯大勢力、鞏固太原基地之后,很快就制訂了進取關中的具體計劃。按照“往還九日”的記載,大約在6月15日,平定西河的大軍班師回到太原,大約20天以后,李淵便誓師進取長安,“秋七月,壬子,以四郎元吉為太原郡守,留守晉陽宮,文武后事并委焉。義師欲西入關,移營于武德南。癸丑,將引帝立軍門,仗白旗而大號誓眾”。[70]大軍出發以后,太原就成了李淵的后方基地,義軍家眷都留在太原。“太原一都之會,義兵家屬在焉。”[71]因此,能否確保太原這一后方基地的安全,成為李淵此次行動成敗與否的關鍵。

李淵非常清楚這一點,故在大軍出發之前,他已派劉文靜再次前往東突厥。劉文靜此次出使,一方面是為了請求東突厥兵馬支援,六月“乙巳,康鞘利等還蕃。乃命司馬劉文靜報使,并取其兵”[72]。另一方面是擔心東突厥會趁李淵進攻關中的時機進攻太原,這可從劉文靜臨行前李淵的叮囑中看出,“靜辭,帝私誡之曰:‘胡兵相送,天所遣來,敬煩天心,欲存民命。突厥多來,民無存理。數百之外,無所用之。所防之者,恐武周引為邊患。又胡馬牧放,不煩粟草。取其聲勢,以懷遠人。公宜體之,不須多也。’”[73]顯然,劉文靜請兵東突厥,固然有尋求幫助的意思,但是也不乏牽制東突厥,穩定太原后方,解決李淵大軍后顧之憂的用意。

正因如此,在李淵揮師進攻關中的過程中,由于東突厥承諾的兵馬遲遲未到,當時軍中傳言東突厥將聯合劉武周“乘虛掩襲太原”,一時間,人心惶惶,不少人主張回師太原。[74]后來,劉文靜以及東突厥兵馬到來,才穩定了軍心。這說明在當時的局勢下,處理好與東突厥的關系,對于穩定太原后方很重要。因此,李淵與東突厥首次和親關系的建立,穩定了太原后方,為順利進軍關中創造了有利條件。這也是李淵制定與最初實施和親東突厥戰略的主要目標。

再次,首次和親關系的建立,使李淵爭取到了東突厥的兵馬支持,增強了信心和實力,為順利占領長安提供了保障。當時東突厥勢力強盛,是東亞世界的霸主,爭取到其兵馬支持,對于李淵實現其進攻關中、占領長安的戰略目標也十分有利。因此,李淵在起兵過程中,也積極爭取東突厥武力支持。這也是李淵最初制定與實施和親東突厥戰略的另一目標。

為了處理好與東突厥的關系,李淵在起兵之前便開始實施和親東突厥的戰略,專門寫信給東突厥始畢可汗,請求和親,并提出兩種具體的實施方案,第一種方案是雙方和親,而且東突厥派兵馬協助進攻長安,第二種方案是雙方只是和親,東突厥不派兵馬,言外之意就是要東突厥不干預、不破壞李淵軍事計劃。兩種方案,看似平行,實為上、下兩策。前者為上策,是李淵積極爭取的方案;后者是退而求其次,不得已而為之的下策。最后,東突厥選擇了第一種方案,明確表示“我當不避盛暑,以兵馬助之”。[75]顯然,東突厥不僅同意了李淵的和親請求,還同意派遣兵馬參與李淵的軍事行動。在此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李淵與東突厥之間一直維持著和親關系,突厥派遣一支由500人、2000匹馬組成的軍隊協助李淵的軍事行動,而李淵則履行著相應的承諾。

通過此次和親東突厥戰略的實施,李淵爭取到了東突厥武力支持,增強了信心和實力,為順利進軍關中、占領長安創造了條件,在唐朝建國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最后,首次和親關系的建立,是李淵父子對與東突厥相處、相資之道的成功探索。隋煬帝后期,由于內外政策失當,社會矛盾激化,帝國逐漸衰落。李淵曾說:“當今天下賊盜,十室而九,稱帝圖王,專城據郡。”[76]而與此同時,北方草原上的東突厥帝國,在始畢可汗的領導下,勢力不斷壯大,逐漸成為東亞霸主。在此背景下,李淵長期在樓煩、馬邑等河東北部地區任職,與東突厥多有接觸。鑒于隋煬帝“和親絕于突厥”外交政策失敗的經驗和教訓,他提出和親東突厥戰略,并在太原起兵過程中將這一戰略付諸實踐,實現雙方首次和親。這一戰略的首次實施,不僅為李淵壯大勢力、鞏固太原基地,進而進軍關中創造了有利的外部條件,而且李淵借此爭取到了東突厥的兵馬支援,增強了信心和實力。由此可見,這是李淵在當時背景下,對與東突厥相處、相資之道的成功探索。這一成功經驗為李淵父子統一天下、重建隋末東亞秩序創造了條件,在隋末東亞政局中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和意義。

(劉興成:云南大學中國史博士后流動站博士后;貴州財經大學經濟學院副教授)


[1]本文系貴州省教育廳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唐與突厥‘和親’問題再研究”(項目批準號:2015GH10)階段性成果。

[2]王桐齡:《漢唐之和親政策》,《史學年報》1929年第1卷第1期。

[3]王壽南:《唐代的和親政策》,《唐代研究論集》(第四輯),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2。

[4]周佳榮:《唐代“和親”考略》,《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1期;王雙懷、周佳榮:《論唐代的和親公主》,《唐史論叢》第8輯,三秦出版社,2006。

[5]古曉鳳:《論唐王朝與突厥的和親》,《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A2期。

[6]鄺平樟:《唐代和親公主考》,《史學年報》1935年第2卷第2期。

[7]林恩顯:《隋唐兩代對突厥的和親政策研究》,臺灣《中華文化復興月刊》1970年第3期。

[8]張效禹:《略論漢唐的“和親”問題》,《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1期。

[9]崔明德:《對唐朝和親的一些考察》,《歷史教學》1983年第12期。

[10]崔明德:《漢唐和親簡表》,《歷史教學》1990年第3期。

[11]崔明德:《唐與突厥和親述論》,《中央民族大學學報》1992年第3期。

[12]崔明德:《中國古代和親通史》,人民出版社,2007。

[13]劉興成:《唐與突厥“和親”研究述評》,《中國民族學》第16輯,甘肅民族出版社,2015。

[14]劉興成:《試論判定政治聯姻的標準問題——以唐與突厥“和親”研究為例》,《中國邊疆學》2015年第2期。

[15]《舊唐書》卷60《李瓌傳》,中華書局,1975,第2350頁。

[16]《新唐書》卷78《李瓌傳》,中華書局,1975,第3525頁。

[17]《資治通鑒》卷190,中華書局,2014,第6067頁。

[18]《資治通鑒》卷191,第6103—6105頁。

[19](唐)溫大雅:《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第1頁。

[20]《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第8頁。

[21]《資治通鑒》卷183,第5841頁。

[22]《資治通鑒》卷183,第5841頁。

[23]《資治通鑒》卷183,第5827頁。

[24]《資治通鑒》卷183,第5831—5832頁。

[25]《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第7—9頁。

[26]《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第9頁。

[27]《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第10—11頁。

[28]《唐會要》卷94《北突厥》,中華書局,1955,第1687頁。

[29]《資治通鑒》卷184,第5845—5848頁。

[30]《大唐創業起居注》卷2,第25頁。

[31]《資治通鑒》卷184,第5851頁。

[32]《資治通鑒》卷184,第5848頁。

[33]《資治通鑒》卷184,第5849頁。

[34]《資治通鑒》卷184,第5850頁。

[35]《資治通鑒》卷184,第5857—5858頁。

[36]《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第9頁。

[37]劉興成:《“和親”辨義——對“和親”即政治聯姻傳統觀念的質疑》,《民族史研究》第11輯,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4。

[38]劉興成:《政治關系親屬化才是“和親”的真正內涵與實質》,《唐都學刊》2017年第6期。

[39]劉興成:《中國古代“和親”類型新論》,《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

[40]劉興成:《中國古代“和親”類型及相關問題新論》,《西北民族論叢》第10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

[41]陳寅恪:《論唐高祖稱臣于突厥事》,《嶺南學報》第十一卷第2期。

[42]張耕華:《陳寅恪、呂思勉治史風格的異同——以唐高祖稱臣突厥之考辨為例》,《學術月刊》2013年第2期。

[43]李樹桐:《唐高祖稱臣于突厥考辨》,《唐史考辨》,臺灣中華書局,1979。

[44]李樹桐:《再辯唐高祖稱臣于突厥事》,《唐史新論》,臺灣中華書局,1985。

[45]李樹桐:《三辯唐高祖稱臣于突厥》,《唐史索隱》,臺灣商務印書館,1988。

[46]《唐高祖稱臣于突厥考辨》,《唐史考辨》,第218頁。

[47]《唐高祖稱臣于突厥考辨》,《唐史考辨》,第219頁。

[48]《舊唐書》卷55《劉武周傳》,第2253頁。

[49]《資治通鑒》卷183,第5832頁。

[50]《資治通鑒》卷183,第5832—5833頁。

[51]《舊唐書》卷53《李密傳》,第2210頁。

[52]《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第9頁。

[53]《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第9—10頁。

[54]《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第10頁。

[55]《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第10頁。

[56]《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第10—11頁。

[57]《新唐書》卷215下《突厥傳下》,第6069頁。

[58]《歷代名臣奏議》卷335,第27頁,《文津閣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6096頁。

[59]《新唐書》卷215下《突厥傳下》,第6069頁。

[60]《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第9頁。

[61]《資治通鑒》卷191,第6101頁。

[62]《舊唐書》卷194上《突厥傳上》,第5153—5154頁。

[63]《資治通鑒》卷185,第5902頁。

[64]《資治通鑒》卷184,第5845頁。

[65]《資治通鑒》卷184,第5850頁。

[66]《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第11頁。

[67]《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第11頁。

[68]《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第12頁。

[69]《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第13頁。

[70]《大唐創業起居注》卷2,第18頁。

[71]《大唐創業起居注》卷2,第26頁。

[72]《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第14頁。

[73]《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第14頁。

[74]《資治通鑒》《大唐創業起居注》等文獻均有記載。

[75]《資治通鑒》卷184,第5846頁。

[76]《大唐創業起居注》卷1,第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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