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溫州這座浙南的港口城市,歷史悠久,風光秀麗,經濟發達,人文薈萃,地處浙江第二條大河——甌江入海的咽喉之地,是一座“東方威尼斯”式的水城。城池的平面接近長方形,東西七里,南北五里,甌江流經城市北側。舊城的建立肇始于唐宋,原有三十六坊,經過明清兩代的發展變化,民國時期仍然基本保持齊整的布局。城內街道與河渠結合,干線街、渠兩縱四橫,支線巷、渠則遍布全城,呈現“一坊一渠,舟楫必達”,“樓臺俯舟楫,水巷小橋多”的風貌。
1910年2月7日,即農歷宣統元年(己酉)的臘月二十八日戌時,夏鼐誕生在浙江溫州府城厝庫司前的老屋,譜名夏國棟,為溫州夏氏宗族的第三十三世(瑞安支派第十一世)。報考初中時改名夏鼐,字作銘,曾用筆名作民、竺敏、史為。出生后三天,便是兩歲。當時,父親夏文甫35歲,母親丁氏37歲,大哥夏鼎(字勛銘)比他大12歲,大姐夏鸞(字淑貞)比他大5歲。
1914年,夏國棟剛滿4周歲,便隨大姐夏鸞進夏氏自家私塾讀書,由曾以律師為業的五叔夏志范開筆。當時家塾設在六叔夏烈如家里,聘請湯壁垣(名作奎,字笑庵)先生執教。這是一位童生,獨身無家,光頭,嗜酒,調皮的孩子戲稱“湯圓頭”。當時國棟年齡幼小,塾師常常把他抱在自己的膝上施教。塾中所學,無非蒙學讀本《三字經》,也描紅仿影“上大人孔乙己”。大約這個時候,小國棟常在家中嬉戲,將女仆從門面房布店取回的用作布匹內襯之長條木板,自己放在地面上站立滑動、拖拉,高興地稱之為“撐船”“拉纖”。
國棟在家塾學習兩年,后因塾師移館遠處,家里不放心,便讓他暫時休學在家。這時住宅前面的店鋪是廣東人開設的“廣發源”號,他去玩的時候,常常見到一種英國人編印有中文說明的畫報——《誠報》,雖然看不懂其中的說明文字,但對各種異國風光圖像很感興趣。8周歲的時候,塾師湯先生回到離夏家不遠的縣后巷設館,國棟又與兩位堂兄一道前往就學,讀的課本是鮑東里編著的《史鑒節要便讀》,背誦“盤古首出,天地初分,三皇繼之,物有群倫”。
1919年,國棟9周歲時,開始進入學校讀書。當時家里的女仆,因曾在外國牧師家中傭作,勸說送國棟到瓦市殿巷基督教會的私立藝文小學,還曾領他去該校報名。可是父親并不贊成,認為教會小學是救濟失學窮苦孩子的慈善機構,雖然費用節省而教法不良。于是決定改送國棟進入瓦市殿巷公立的模范小學,即后來的康樂小學(今瓦市小學)。這時,國棟已經在私塾認識許多漢字,但算術還沒有學過,便插班到秋季班二年級讀書。這一年正值五四運動的風潮傳到溫州,國棟在日后多年仍清楚地記得有中學生結隊游行,散發勸導市民“抵制日貨”的傳單,看到五馬路一帶鬧市街頭公開燒毀查獲的日貨,又看到有的商家被責令穿上紅布衫、背負“漢奸”字樣標志游街示眾,但幼小的他尚不十分理解“抵制日貨”的意義。
1920年春季,國棟考入溫州府前街的浙江省立第十師范附屬小學(校址為今溫州八中后院),插班初小三年級,開始學作文。二三十年以后,老同學還記得他有個小動作,就是作文課上靜心思索的時候,常常咬鉛筆的筆桿,所以他的筆桿便比別人的短了一截,但他自己早已忘記了。當時小學的慣例,每個班級的級(班)長都由考試成績第一的同學來擔任,國棟就讀十師附小以后不久,便因“每試輒冠其曹”而被推為級長,以致被免去的原級長大哭一場。每天下午放學以后,他不時和小伙伴一道拍皮球,又常在路過倉橋宮的時候,聆聽那里的說書先生講述《三國演義》。開始是聆聽一段,回家再閱讀書上的那一段,日久不去聽講也能自己閱讀。后來又逐漸閱讀《水滸傳》和《紅樓夢》,養成課外看小說和閱讀其他書籍的習慣。1922年12歲升入高小以后,國棟擔任了兒童自治會的圖書館主任,更加方便地閱讀大量課外書刊,開始時很喜歡閱讀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各種童話,以及鄭振鐸主編的刊物《兒童世界》。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二十多年以后,自己會成為鄭振鐸的副手,領導全國的田野考古工作。后來,他的興趣曾轉移到新文學作品。他還常去位于府前街的日新書局,在其附設閱覽室免費閱書。他曾替附小的圖書室添購“文學研究會叢書”,先后閱讀了葉紹鈞(葉圣陶)的《稻草人》,以及落華生(許地山)、王統照的作品,又閱讀了創造社出版的書刊及《小說月報》等。
童年時代的國棟,與胞姊夏鸞朝夕相處,感情最為深厚。他剛到英國留學時,曾在給姐姐的一封信中寫道:
猶憶姊在閨時,以簪花格錄金陵十二釵詩,弟時無知,亦手一卷小說,依姊之傍伴讀。臨河之窗,雖不如何雅潔,而河畔清風,拂窗而入,輕翻書葉,亦極有佳趣;河畔小室,前通小弄修墻,夏季最涼,姊弟常聚其間,此情此景,仿佛若昨。[2]
故居的景色,童年的情趣,由此可見一斑。
1924年秋季國棟14周歲的時候,因學制變更,溫州的第十師范和第十中學合并為一個學校。正在附小就讀尚未畢業的國棟,改名夏鼐,借堂兄的文憑跳級半年報考十中初中部。暑假期間,他和同班同學金志莊為準備入學考試,時常跑到風景優美的九山旁邊的城墻下溫課。溫課累了,便爬到城墻上休憩片刻,再繼續溫課。在城墻上,可以俯瞰九山河和城內毗連的房舍,遠眺郊外的稻田和村落,青山綠水,景物宜人。傍晚時分,涼風習習,城墻上越發涼快。直到暮色蒼茫、萬家燈火,他們才從城墻上走下回家。不料臨近考期,金志莊卻突然說自己不去考了。這是由于金志莊的父親、原第十師范校長金嶸軒,被任命為十中校長。金校長感到,當時報考十中初一的考生多達八九百人,而招生名額僅有一百名,附小的大部分應屆畢業生都將落榜,倘若尚未畢業的校長兒子居然考上,將會被別人懷疑其中有弊而引起閑議,所以不讓他去報考。夏鼐應試后,以高居榜首第二名的成績被該校錄取。其實金志莊的學習成績一向很優秀,是完全有把握考取的,他卻無怨無悔地聽從父親的吩咐,等半年后高小畢業再行投考,晚了一年才進入該校初中部。后來,金志莊在初中畢業以后,赴日本鹿兒島第七高等學校讀高中,繼而考取日本九州帝國大學醫科,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溫州教育界備受尊敬的金嶸軒校長,在這件事情上充分表現了他的高風亮節。
現存夏鼐最早照片,14歲進初中讀書時
溫州的浙江省立第十中學(今溫州中學的前身),是國學大師孫詒讓創辦的一所名校,培育過鄭振鐸等諸多學術大師和英才。金嶸軒校長曾三度主持溫中校政,歷時26年,力聘名師執教,教學嚴謹有方,建樹尤多。夏鼐考入溫中初中部以后,經受良好的基礎教育,并開始接觸進步思想。當年的英文教師馬公愚,后來作為書畫名家享譽上海,所題匾額曾遍布上海街頭。國文教師周予同,則是后來執教于復旦大學等校的著名經學家和史學家,他曾為同學選讀陳獨秀的《新青年發刊詞》。大約1925年春天,夏鼐由《小說月報》或《中學生》雜志的新書介紹欄,得知魯迅《吶喊》這部重要的小說集在北京出版,上海有代售處。恰好父親去上海旅游,他便把代售處的地址抄下來,請父親順便前往代為購買。他考慮書名二字稍為冷僻,還括注了讀音“吶(音納)喊(音咸)”。夏鼐十分喜歡父親從上海帶回的這本紅色封面的名著,一有空暇便拿起來,很快從頭到尾閱讀了一遍,覺得遠勝于以前所有讀過的書。夏鼐極其欽佩魯迅的奮斗人格,傾倒于他的犀利筆鋒,最喜歡《阿Q正傳》,對于《狂人日記》及《風波》也尚能欣賞,但是對最末一篇寫共工氏作亂、女媧補天,卻并不覺得怎么好,因為看不懂用意所在。這是夏鼐收藏的第一本課外書,很是愛惜,特地在書的封面寫上“1925年父親游滬的紀念品”。1936年11月初在留學英國時獲知魯迅逝世的信息,還在日記中追述這段往事,并且說自己對于魯迅“始終欽佩他的人格與筆調”。
隨后,夏鼐又閱讀創造社的許多小說,以及孫中山《三民主義》、范壽康《哲學初步》等書,開始對政治和哲學發生興趣。1925年“五卅”慘案以后,夏鼐以班級代表的身份,參加了街頭宣傳活動。1926年任溫州十中初中部學生會會長,曾代表初中部充任溫州學聯的暑期駐會人員。當時十中高中部的駐會代表,是后來曾任華東師范大學教授的史學家蘇淵雷。但在“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以后,夏鼐對國民黨感到失望,決定不再過問政治。
夏鼐為溫州中學八十周年校慶題詞
夏鼐就讀時的浙江省立第十中學初中部校址在侖橋(今溫州實驗中學),那里是原中山書院舊址,校內有一池塘,相傳為南朝詩人謝靈運任永嘉太守時作《登池上樓》中的名句“池塘生春草”所指,因而不少溫中校友追懷母校的詩文每有“春草池塘”字句。夏鼐曾三次提及,1962年溫中六十周年校慶時,撰文題為《春草池邊的舊夢》[3];1979年為金嶸軒校長補開追悼會時,致送挽聯有“絳帳返思春草池塘猶昨夢”;1982年溫中八十周年校慶時題詞又有“春草池塘憶往年,春風化雨仰先賢”,可見其感情至深。夏鼐夢中童年時代景物,重現最多的就是溫州十中。夏鼐對老校長金嶸軒本人尤為崇敬,每有機會必定趨前晉謁。
夏鼐家居時也有收藏的癖好。一是收集香煙盒里附贈的小畫片,當時自己家中沒有人吸香煙,但舅父的煙癮很大,由舅父那里弄到一些;門前“廣發源”商號常備香煙用于招待顧客,可以討來;父親再替他另外收集一些。其中,有英美煙草公司強盜牌香煙的《三國演義》人物,其他品牌香煙的《水滸傳》人物及“百美圖”等。雖然似乎都沒有湊成全套,但是空暇時加以瀏覽,對于小孩子仍是極大的樂趣。這些小畫片后來都贈給了親友家的孩子們。再是收集古錢,不求珍品,也不求湊成全套,主要靠父親幫忙。最初是從自己家中舊存的幾串制錢中選出一些,父親又從謝義興銅錫鋪的廢銅中揀出一些。夏鼐在出國留學前夕將所存131枚古錢裝訂成冊,并逐一寫出說明,1952年舉家遷居北京時將這錢幣冊贈送給溫州文管會,現藏溫州博物館。[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