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燕園和清華園的歲月
燕京大學一年
1930年暑假夏鼐由光華附中高中畢業時,考試成績優異,本來可以免試升入光華大學本科,但他并不以此為滿足,整整一年都在加緊準備功課,要么投考交通大學工科,要么投考清華大學文科,以期走向更高的目標。然而事與愿違,他在畢業考試之后突然發現患有沙眼,交大和清華都不能報考,感到無限的失望。于是退而求其次,改變為既在上海報考燕京大學,又去南京報考中央大學,結果兩個大學都被錄取。夏鼐經過慎重考慮,決定長途跋涉,遠赴向往已久的中國文化中心——古都北平,先行就讀燕京大學社會學系。
8月30日恰逢“七夕”女兒節,夏鼐辭別了日漸衰老的雙親和懷抱不滿周歲愛女的嬌妻,由溫州乘船去上海,次日到達。由于正值蔣、馮、閻中原大戰,津浦鐵路不通,只得再乘海輪北上。9月2日清晨,在上海外灘登上英商怡和公司的“定生號”輪船,9時起錨遠航。2日當天,風平浪靜,輪船行進在萬里碧波之上,雖不啻一葉扁舟,但飲食起居尚較正常。第二天(3日),風浪頗大,顆粒未進,僅食數枚去皮橄欖,偃臥床上將林紓譯本小仲馬的《茶花女遺事》閱讀完畢。第三天(4日),早晨略進咖啡及餅干,8時抵達威海衛時,輪船沒有靠岸,停泊海上一小時許,倚欄眺望威海衛和劉公島;午餐后在煙臺停泊約4小時,輪船繼續航行,風浪更大,略進晚餐后又偃臥床上。第四天(5日),早餐后赴艙面閑眺,四顧茫然,并無片帆孤嶼,朝陽為叆叇黑云遮掩,僅射微光于海面;少頃微雨紛紛,天空陰霾,只好仍下艙偃臥。午間船進大沽口,下午4時抵天津。第五天(6日),晨8時乘北寧路火車,于12時許終于到達北平前門車站。夏鼐面對巍峨的正陽門和箭樓,感到雖然沒有前門牌香煙盒上的圖畫那么優雅,長時間的風吹雨打已使它們顯得越發古樸,但這才是真正的東方藝術。車站門口有燕京大學的新生接待站,接待人員熱情地引導他在附近用餐、領取行李,后乘黃包車經東交民巷去東安市場購物,再去南池子搭乘燕大校車。車行半個多小時,穿過遍布高粱、玉米的田野,夕陽西下時分進入秀麗的燕園。
燕京大學的校舍,是在明代米萬鐘“勺園”、清代和珅“淑春園”等園林的基礎上,于1921年開始營建的(1952年夏全國高校院系調整后,燕園成為北京大學的校址)。夏鼐入學時校舍全部建成不久,看到各處都是嶄新的面貌,心中非常愉快。二三十幢雕梁畫棟的宮殿式樓房,大小不同,功能各異,分布在茂密的樹林之中,襯托著綠茵般的草坪,產生無限的美感。進入燕大校門,跨過校友橋,便是全校的中心。迎面為雄偉的“貝公樓”(現稱“辦公樓”),樓前草坪上聳立一對原置圓明園安佑宮前的蟠龍石華表,左右兩側分列文、理學院教學用的睿樓和穆樓(現稱“大雅堂”和“外文樓”)。穆樓右后方往東,有男生第一、二、三、四宿舍樓(1952年后曾改稱“德齋”“才齋”“均齋”“備齋”,現稱“紅一”至“紅四”樓),及夾在其間的第一、第二兩個食堂樓(現稱“紅五”和“紅六”樓),迤邐羅列至未名湖畔。未名湖東岸有男體育館(現稱“第一體育館”),及仿通州燃燈佛塔的遼式“博雅塔”(水塔),南岸則有花神廟。睿樓以南有圖書館(現為北大檔案館)、適樓(現稱“俄文樓”)和姊妹樓(現稱“南閣”“北閣”)、作為女生宿舍的四個院落(1952年后增建兩個院落),以及女體育館(現稱“第二體育館”),等等。
就讀燕京大學社會學系時的夏鼐,及其當時居住的第一宿舍樓(現北大紅一樓)
夏鼐在燕京大學注冊的社會學系,屬于法學院,學號30040;入住的宿舍是鄰近貝公樓的第一宿舍樓上層北頭東側的229號房間[1]。出該宿舍樓北門右轉,有復道與第一食堂樓連接。宿舍樓的墻體很厚,夏季頗為涼爽,冬日輔以暖氣也很舒適;內部的生活設施相當完備,樓上和樓下中部的西側,各有一間兼供沐浴的寬大衛生間。每個房間的面積將近20平方米,住兩位同學,鋼絲床上墊以厚厚的草墊,二人合用一個寬大的書桌,兩面各有一屜,南北兩壁各有一個用以放書的擱板,另外還有一個二人合用的立柜或五斗櫥。與夏鼐同住第一宿舍樓229號房間的,是光華附中同學、經濟系的劉古諦。由于所住房間不久前曾有人在其中自縊身亡,膽小的同學往往聞而卻步。有一次幾位光華附中時期的同學來訪,其中兩位女同學聽說后嚇得連忙逃走,而他始終安之若素。有時劉古諦進城未歸,他獨自睡眠也無所畏懼。劉古諦后來畢業于清華大學經濟學系,繼而赴美留學,歸國后曾任廣西銀行行長等職。
夏鼐當時接觸較多的同班同學,主要有蔣旨昂和瞿同祖。蔣旨昂后來是社會學家,執教于華西大學,曾在四川汶川、理縣一帶進行民族學調查。瞿同祖系清末重臣瞿鴻禨的嫡孫,后來是歷史學家,曾任西南聯大教授,后長期執教于美國哈佛大學,“文革”前夕回國,1978年起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1980年作為夏鼐率領的中國歷史學家代表團成員,出席在布加勒斯特舉行的第15屆國際歷史科學大會。中國國民黨榮譽主席連戰的母親趙蘭坤女士,也是他們的同窗。
夏鼐在燕京社會學系一年級所修基礎課有國文和英文。國文老師錢穆原是蘇州的中學教師,經由顧頡剛鼎力推薦到北平,應聘為燕京大學國文系講師。據回憶,錢穆終年身穿長袍,用曾國藩選編的《經史百家雜鈔》作教材,“以臨時機緣,或學生申請選授一篇”;講課時,他左手執書本,右手拿粉筆,在講臺上踱來踱去,講到得意處則突然停步,笑對臺下同學,談吐風趣,興味盎然。[2]考試的方法較為活泛,或者出一兩個作文題目,或者由同學自定作文題目,按預定時間交卷即可。第一學期末的作文題目是:(一)“到校半年之回顧”;(二)“《史通·疑古篇》書后”。第二學期末自定作文題,夏鼐寫了《五四運動發生原因之探究》。[3]夏鼐在光華附中已有良好的英文基礎,為追求更高的目標,他要求自己每天閱讀英文書100頁,做到“與其讀快而不入腦筋,寧可慢讀而領會每句話、每個字的意義”,堅信“讀書沒有一蹴便到的捷徑”,“不能太取巧以貽后悔”。夏鼐在課外認真閱讀了英國詩人丁尼生(Tennyson,A.)《亞瑟王之死》、英國作家狄更斯(Dickens,C.)《雙城記》以及威爾斯(Wells,H.G.)《史綱》《莎氏樂府本事》等名著。他讀書時堅持的良好習慣是,對于有中文譯本的外文書,無論部頭大小,總是相互對讀,在加深理解中訂正中譯本的誤譯。例如,閱讀歌德(Goethe,J.W.)的《浮士德》時,將郭沫若中譯本與英譯本對讀,并作札記。他還參加過英語辯論會,題目是“Resolved:Environment Has Greater Influence upon a Person than Heredity”(毫無疑問,環境比遺傳對人的影響更大),持反方意見,即主張“遺傳對人的影響更大”。
當時的專業課主要有政治學、經濟學和生物學,都由早年留美的名師講授。政治學教授蕭公權,曾任教于十多所大學,主講中外政治思想史,1948年當選為中央研究院首屆院士。經濟學教授任宗濟,從事中國近現代社會經濟問題研究。他們指定的課外參考書很多。夏鼐在這一年閱讀的中文參考書有:漆樹芬《經濟侵略下之中國》、朱新繁《中國革命與中國社會各階級》、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陶希圣《中國社會之史的分析》、河上肇《經濟學大綱》(陳豹隱譯本)、波格達諾夫《經濟科學大綱》(施存統譯本)。英文書有:黑斯(Hayes,Carlton J.H.)《歐洲近世政治社會史》(A Political and Social History of Modern Europe)、威洛比(Willoughby,W.F.)《現代國家的政府》(The Government of Modern States)、加納(Garner,J.W.)《政治學與政體》(Political Science and Government)。他還陸續閱讀了不少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著作,其中包括:馬克思《資本論》《哲學的貧困》《費爾巴哈論綱》,恩格斯《反杜林論》《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與恩格斯合著《共產黨宣言》,列寧《唯物論與經驗批判論》《國家與革命》,斯大林《列寧主義問題》,普列漢諾夫《論一元論歷史觀的發展》,等等。夏鼐也曾詳細閱讀若干大部頭英文社會學論著,如索羅金(Sorokin,P.A.)《當代社會學學說》(Contemporary Sociological Theories),上下兩冊合計1400多頁。該書詳細闡述了當代社會學各個學派的主要觀點,并進行適當的批評。他邊讀邊作札記,因而對當代社會學的流派了如指掌。
生物學的授課老師李汝祺,是美國遺傳學家摩爾根(Morgan,T.H.)的弟子,曾任中國動物學會理事長和中國遺傳學會理事長。夏鼐一度對生物學很感興趣,感到既不像數學、物理學那樣枯燥,又不像文哲學科那樣虛浮。他曾認真閱讀英文原本伍德羅夫(Woodruff,L.L.)《生物學基礎》(Foundation of Biology),并將書末的索引譯成中文,又曾閱讀克羅伯(Kroeber,A.L.)《人類學》(Anthropology),其中講到人類化石、先史時代與考古學。他還注意到楊鐘健、裴文中關于周口店遺址和北京猿人化石的論文。這與夏鼐后來以考古學為自己的專業,不無一定的關系。
另外,專業課還有林東海的“社會問題”,夏鼐不感興趣。至于選修張爾田的“中國史學概論”、俞平伯的“小說研究”,雖然都是為了湊學分,但也曾認真撰寫張氏所著《史微》的讀后感,及頗有見地的《小說與話本之比較》一文。夏鼐在課余時間,還收集資料,準備撰寫鄉先輩葉適(水心)的年譜。葉適是南宋時代的思想家,永嘉學派的代表人物,提倡“功利之學”,反對空談性命。令人遺憾的是,夏鼐未能將這部年譜寫成。
夏鼐在課外,與同學有時去體育館打乒乓球,有時在宿舍打橋牌或下象棋,偶爾也會為輸贏爭執得面紅耳赤。但他更喜歡鉆進圖書館的書庫,信手翻閱書架上的書刊,往往待上大半天,深感廣泛涉獵是增長知識的有效途徑,可以取得意想不到的收獲。后來,燕大圖書館為避免書刊丟失,改變為閉庫制,他感到很不方便,認為圖書館為閱讀者方便起見,應該將書庫開放,增強書刊流通的效率,縱使有不肖之徒私竊書刊出外,也只好忍痛耐受。他主持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工作以后,所內的圖書室始終堅持有限制的書庫開放制度,使所內研究人員受益匪淺。夏鼐在每天午休以后,照例從第一宿舍樓南行數十步,去圖書館瀏覽各種報紙,北平出版的《北平晨報》《京報》《民國日報》《華北日報》《全民報》《世界日報》《英文導報》,天津出版的《大公報》《益世報》《庸報》,上海出版的《申報》《時報》,十幾種報紙逐一翻閱。他還經常閱讀綜合性大型刊物《二十世紀》《東方雜志》,以及英文刊物《美洲評論周報》和《當代歷史》,密切關注各方面的社會新聞,并不時與同學進行坦誠的討論。他自認為是“天生的讀書種子”,曾在當年的日記中述說自己“念書成了癮,用功這字和我無關,要克制欲望以讀書才配稱用功,上了癮的人便不配稱用功。不過我的讀書癮是喜歡自己讀書,不喜歡有教員在后面督促著。”[4]
夏鼐初到北平游北海時手繪的瓊島景觀速寫
那個時候,夏鼐還不善于交際,特別是由于不大會講普通話,遇到北方人往往一句話也不敢說,所以經常在一起閑談的主要是溫州老鄉或者光華附中的老同學,大家也不時在假日出去郊游。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們一道遍游北平的諸多景點。城內的故宮、北海、瀛臺,西郊的頤和園、圓明園、萬牲園(今動物園)、香山、八大處,遠郊的妙峰山、八達嶺,都留下了夏鼐的足跡。1931年清明前往八大處時,十人同行,八人騎驢(另二人膽小,乘黃包車),浩浩蕩蕩,時而馳驅,時而緩轡,穿行在新柳夾道的郊野之中,但見淡淡的嫩綠色襯著藍天,像薄霧,又像輕紗,感覺分外的新鮮,由此也領略到古人所謂“柳如煙”的妙處。5月24日與幾位同學遠道參觀妙峰山進香活動。事前進行資料準備,他特地借閱《民俗周刊》的“妙峰山進香調查專號”(1929年出版)。當天清晨6時許乘黃包車從燕京大學出發,兩個小時車行40里抵達山腳小憩,9時許由山腳步行40里上山,正午到達金頂的娘娘廟(碧霞元君祠),飽覽香會的各種民俗風情,還曾在神殿戲求一簽。往返160里,歷時14個小時,回到燕大已是晚8時許,勞頓得精疲力竭。
經過一段時間的親身體驗,夏鼐覺得燕京大學社會學系并不適合自己,決心離開環境優美的燕園,轉學插班到向往已久的清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