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駐廬城辦事處位于一座高檔賓館內,賓館大廳的水晶吊燈足有三層樓高,頗有氣勢,趙寧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穿過大廳,上電梯到十樓,穿過一段鋪著厚厚織花地毯的走廊,趙寧不住地琢磨:市里該花多少錢在旅館費上。見狀,何磊微微笑了笑,“八項規定以后,咱們駐廬城的辦事處只有三個房間了。”
進了門,何磊給王副校長和田教授介紹:“這是我大學同班同學趙寧,國家理工大學的博士,粒子物理泰斗江繼川院士的得意門生。”
然后給趙寧介紹:“這是咱們學校的王校長。”
又指著田教授說:“這是咱們學校物理系主任田教授。你應該認識,咱們都上過田老師的課。”
王副校長五十左右的樣子,中等身材,穿著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打著絳紅色領帶,黑皮鞋锃明瓦亮。王校長上前一步和趙寧握手說:“久仰久仰,趙博士真是年輕有為啊!”
田教授穿著一件黑色夾克和一條細條紋深藍色長褲,腳上穿著一雙棕色牛津鞋。他身材矮胖,圓圓的腦袋上,碩果僅存的頭發被精心保養,梳成個地方支援中央的發型。田教授熱情地說:“趙博士,你是我們物理系的校友,這是我們系的驕傲啊。”
趙寧一介書生,哪里聽過這樣的奉承話,禁不住臉皮發燒,趕緊上前去和他們握手,“很高興見到王校長和田教授,母校的培養我一直銘記在心。我是零九屆畢業生,王校長我沒機會見,但田教授我很熟悉,我上過您的電磁學和電動力學兩門課,好像還有物理實驗課。”
何磊插話,“王校長是一三年來咱們學校的,你當然沒機會見。田老師的話,我記得咱們一起上過田老師的大課。田老師的電磁學和電動力學可是咱們江安師范學院最經典的課程。你這個高材生,那時候老是考九十九,一百,搞得我們這些后進生很難過。”
王校長打哈哈說:“小何同志太客氣了,這幾年咱們學校團委的工作做的有聲有色,市教委的領導也很滿意。前途不可限量!何市長教子有方啊!”
田教授也指著何磊對王校長說:“何磊那個時候的確比較淘氣,但是腦子很靈活,為人也很正派。在班級里面給同學們做了好榜樣,老師們都很喜歡。這不,留校以后的表現更加出色!咱們學校團委,那可是連續五年的市級優秀單位。何市長的言傳身教功不可沒!真是虎父無犬子啊!”
何磊打趣道:“我本來準備給您二位隆重推薦我的鐵哥們趙寧博士,結果卻成了我的表彰大會。那好,我今天晚上無論如何都要陪二位喝幾杯,要不然對不起您二位的金玉良言。”
王校長和田教授相視一笑:“現在年輕人長江后浪推前浪,不服不行啊。”
王校長招呼趙寧坐下談話,趙寧應了一聲,斜簽著坐了大半個屁股。瞄見趙寧的樣子,何磊斟了一杯茶,親手給趙寧捧過來,慢條斯理地說:“王校長,趙博士的基本情況我已經和您匯報過了,今天就不再細說了,呆會您要是有什么具體問題,可以和趙博士核實。關于咱們學校引進趙博士的事情,我之前也和趙博士簡單溝通過,趙博士想聽聽學校這邊具體能提供什么條件。王校長,您看是您給介紹還是田老師來介紹?”
王校長靠在沙發背上,手搭著扶手,揚著頭對眾人說:“還是先請田老師來介紹吧。”
何磊關切地看向田大勇,田教授大刀金馬地坐在沙發上,清清嗓子準備說話,余光瞟到正襟危坐的王校長,田教授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稍微收了收肩膀和肚子,舒舒服服地靠在沙發背上。
何磊面色如常,心里卻暗自懊惱,沒有事先跟趙寧交代一下田大勇的背景。
田大勇是江安本地人,他的父親田茂生原本是江安機械廠的八級鉗工,為人精明能干,在十年動亂中一直沒有站錯隊,最后當上了廠子里的革委會委員,他雖然沒什么文化,但是腦子很靈活,人民日報上的意思領悟得明明白白。
田大勇是他的唯一的兒子,走仕途或是當工人,有文化肯定比大老粗強。田大勇十五歲初中畢業,下鄉插隊,經田茂生多方運作,沒兩年,田大勇便被推薦回城,去新安大學上大學。田大勇是七六級的工農兵大學生,家庭成份好,又紅又專,一時間風頭無兩。但好景不長,田大勇才上了大學沒幾個月,田茂生在廠子里才風光了幾個月,就聽說鄧小平再一次復出。緊接著鄧小平恢復了停止了十年的高考,給全中國所有牛鬼蛇神黑五類的子女打開了上大學的大門。
一九七八年春天,許多年近三十歲的老三屆和大批黑五類子女通過高考,成為了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工農兵學員和通過高考上考進大學的大學生在數理化基礎上不可同日而語。田大勇沒有上過高中,初中三年大半時間在學農、武斗、當紅衛兵。不過他繼承了田茂生的精明能干,眼見著國家的形勢有變化,對知識分子越來越重視,大學三年,他倒也認真學習了。
七九年大學畢業以后,田大勇被分配到江安師范學院當老師。那個時節,正經大學生輪不到江安師范學院,田大勇這樣的工農兵學員也能有個好位置。這一晃,田大勇在江安師范學院待了三十多年,熬油般地從助教、講師、副教授升到了教授,當了好幾年的系主任。
老實說,田大勇算是一個兢兢業業的老教師,課上得也不錯,奈何他基礎太差,沒受過系統的訓練,做科研,實在是難為他。如今市里和學校鐵了心要申請碩士點,要引進高端科研人才,他不得不執行。但即便是申請到碩士點,他也沒機會帶學生了。就算學校能升上大學,哪怕能升上一本,211,在職的人漲工資,于他這個即將退休的人關系不大。這一番折騰,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罷了。
但是校長就在身邊,工作還是要做的,新引進的人再高端,還是要服他這個系主任管才行,還是得要讓他認清位置,自己這個系主任總是要有點領導的樣子。田大勇笑瞇瞇地對趙寧說:“趙博士,你的科研成果我只知道個大概,要不你再給我們簡單介紹一下?畢竟我這里沒有第一手資料。再說,我也想聽聽國際上最前沿的研究進展。”
趙寧便老老實實地把自己這幾年做的工作,發表的一區文章數量,影響因子,和在其他國際期刊和會議上發表的文章做了個大致總結。
王校長聽了個大概,插話問道:“聽說你的博士導師是江繼川院士?”
聽了問話,趙寧實誠地回答說:“我入學時的博士導師是彭敏章教授,我的博士論文大部分工作也是彭老師指導的,彭老師二零一四年三月因病去世,當時離我畢業就只有幾個月了。江繼川院士是物理學院的院長,也是粒子物理實驗方向的專家,所以江院士就做了我的博士導師。”
見趙寧太老實,何磊心底里暗自嘆氣,不得不插話:“彭敏章教授也是粒子物理界的大牛,如果不去世的話,現在肯定也是院士了。”
趙寧便老老實實地補充:“對,彭老師是零三年的國家杰青,做過973首席,也拿過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1]。一三年院士遴選,他也進了第二輪,但可惜他一四年去世了,否則一五年院士增選還是很有競爭力的。”
王校長和田教授看了一眼對方,極力掩飾眼睛里的失望。王校長向田教授微微抬頭示意了一下,田教授會意,關切地問:“彭教授去世是一大損失啊,江院士也失去了一名干將吧?”
想起慈父一樣的彭老師,趙寧心里一陣難過,眼眶開始發熱,“是啊,彭老師是江院士親自去美國引回來的人才,也是江院士看好的接班人,彭老師的去世對江院士打擊很大。其實,他的去世,對我們整個學院,乃至全國粒子物理界的打擊都很大。”趙寧說著說著,有點控制不住情緒,低下頭,緩了一會兒。
王校長和田教授互相看了看對方,田教授起身給大家道個歉:“對不起,我去抽顆煙。”王校長也借機去上了一趟廁所,他們找了個房間碰頭,“田老師,你覺得他和江院士關系如何?”
“我分析,這個彭敏章應該是江院士的親信。江院士對趙寧這個掛名學生,多多少少也應該有點感情,不過應該比不過正經學生。”田大勇一時間拿不準王校長的意思,他抬眼觀察著王校長的表情,模棱兩可地回答。
王校長抱著胳膊在屋子里踱步,沉吟了一會兒,他沉聲說道:“我還有一個顧慮,我們還是要充分尊重何磊的意見,因為何磊的背后是何市長。”
“您說得太對了!何磊其實知道趙寧是彭敏章帶出來的,江院士只是個掛名導師。但是他這么推薦的,咱們還是要尊重何磊和何市長的意見。”田大勇原本對趙寧的背景有點失望,聽到王校長的這句話,他忙不迭地說:“何磊很明顯是想讓趙寧來咱們學校。再說了,目前看來,趙寧是我們最便捷的一條途徑。”
“我昨天和校長書記吃飯的時候聊過這件事。現在回想起來,校長和書記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咱們繼續往下走吧。”王校長拍板。
注釋
[1]大家不要小看國自然二等獎。國家自然科學獎有一等獎和二等獎,國自然一等獎要求非常嚴格,全國每年最多一個,很多年份空缺。國自然一等獎的第一完成人一般都是業內最有名的院士牽頭的重大科研項目,做出具有重大突破的成果。拿了國自然二等獎,再加上其他成果,就可以夠條件評院士了。此外,國自然理論上有特等獎,但是歷史上從來沒有頒發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