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噩耗(二)
- 象牙塔之下
- 李曼
- 4202字
- 2022-04-28 20:09:11
關山領著朱櫻坐上車,點了火,打開暖氣,撲面的涼風吹得朱櫻直發抖。關山瞟了一下朱櫻身上的短款棉服,微皺眉頭,“車還沒熱,所以暖氣有點冷,一會兒就好了。”他從后備箱拿出撣子,將前后窗的積雪大致掃了一下,驅車前往省軍區醫院。
關山在冰天雪地的新英格蘭地區開過三年車,廬城的雪層較薄,在這樣的雪天開車,對他來說,不是什么難事。
路上基本沒有行人,出租車也基本看不到,零零星星的幾輛公交車還在忠誠地履行著職責,為數不多的私家車慢騰騰地走著,在這個城市的某一個角落里,總有一盞燈是為他們而亮。
朱櫻癡癡地凝視著前面的道路,不哭也不說話。等紅燈的時候,關山終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還有沒有厚一點的衣服?這里的冬天又濕又冷,沒有羽絨服可不行。廬城的冬天其實比燕京的冬天更難熬。”
朱櫻回過神,將理智從紛雜的思緒中拉了回來,略帶悲音,“還有一件長羽絨服,放在外婆家了,本來準備明天去拿的。”
朱櫻的手機又響了,電話那邊的人好像在叮囑朱櫻注意安全,打不到車就別來了。朱櫻回答:“已經在路上了,老師開車送我,我不冷……嗯,他們明天早上到?嗯,知道了……謝謝你小梅阿姨,我還有十分鐘大概就能到。”
再次等紅燈的時候,關山側過頭打量了一下朱櫻。她抿著嘴,木然地注視著前方,小臉上沒有一點光彩,但眉宇間仿佛陡然多了點成年人的莊重成熟。關山有點心疼,“通知家里的大人了嗎?”
朱櫻側過頭,快速窺視了一下關山清俊的側影,“小梅阿姨已經通知我爸媽了,不過他們的火車明天上午才能到。”關山思索了一下:“今天全國大部分地區都有大雪,明天飛機起降可能會受影響。不過雪對鐵路應該影響不大。”
說話間,車子到了醫院的露天停車場。關山把車熄了火,朱櫻急著開門下車,關山喊住了她,將圍巾摘下來遞給朱櫻,“圍上吧,外面風大。”朱櫻怔了一下,連聲拒絕,“關老師謝謝您,您自己戴吧,一會兒就進屋了。”
關山將圍巾放到朱櫻手上,“聽話,老師的羽絨服有帽子。”說著便下了車。朱櫻遲疑了一下,將帶著體溫的圍巾圍在了脖子上,灰色的羊絨圍巾,質地很柔軟、很溫暖、很舒服。
兩個人循著標識,找到二樓西側的ICU。看見朱櫻,一個中年婦女迎了上來,朱櫻連聲問道:“小梅阿姨,外婆在哪里?她怎么樣了?能進去看嗎?為什么會這樣?”
看見朱櫻心急如焚的樣子,中年婦女面帶懊惱地說:“周一開始有點流鼻涕,門診說是感冒,開了點藥,我們就回家了。前天晚上開始發低燒,38度。昨天來看,醫生說是肺炎,昨天上午就住院了。外婆怕影響你考試,不讓我跟你說。掛了兩天的鹽水,今天下午,醫生說是什么重癥肺炎,所以就轉到這里來了。我打電話給你媽媽,她說買不到飛機票了,她和你爸現在在火車上,明天早上能到。剛剛護士說,外婆現在高燒一直不退,叫她也聽不見。”
正說著,醫生拿著病歷夾子,推門出來,“十二床李軍,家屬在嗎?”朱櫻和小梅阿姨忙不迭地湊上去說:“在,我們在。”
醫生的聲音鎮靜平和,“需要病人家屬簽字,你們誰是家屬?”
朱櫻急忙說:“她是我外婆,我可以簽字。”
醫生上下打量著朱櫻,“你多大了?你爸媽在嗎?”
朱櫻皺著眉頭,連珠炮般地說:“二十二,我都上研究生了,我爸媽在燕京,明天才能到。”
醫生憐惜地看了一眼朱櫻,“跟我到辦公室來。”
朱櫻疾步跟在醫生的后面進了醫生辦公室,小梅阿姨也跟了進去。關山稍稍遲疑了一下,走到醫生辦公室門口,左右看了看,見醫生辦公室里面挺空曠,沒有旁人,也沒有人詢問,便也走了進去,站在醫生的背后。
朱櫻面色蒼白,神情專注地聽著醫生介紹病情,“重癥肺炎……病人現在呼吸衰竭……意識昏迷……多器官衰竭……我們正在盡全力搶救……我們準備給她上呼吸機……”
說完之后,醫生拿出薄薄的一張紙:“這是病人的病危通知書,請你在這里簽個字。”然后,將手中的筆遞給朱櫻。朱櫻仿佛終于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她抬起眼,盯著醫生的眼睛,遲疑不定地問道:“病危通知書?前兩天不還只是感冒嗎?肺炎也會病危嗎?”
中年醫生耐心地把要點復述一遍,“病人因為長期體質較弱,本來各個器官的功能都不太好。這一次的肺部炎癥很嚴重,導致了嚴重的低氧血癥和急性呼吸衰竭,再加上她本來的心肺和腎功能都不好,你看這是上個月的實驗室檢查結果……和正常人相比……需要呼吸機……”
朱櫻好似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她深吸了一口氣,接過醫生手中的筆,噙著淚顫抖著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看著朱櫻慞惶的神色和稚嫩的面孔,醫生面有不忍,低聲寬慰道:“你外婆是我們醫院建院時的第一代老護士長,是我們大家的老前輩,也是國家的功臣,我們一定會全力以赴。”
醫生轉身出去了。小梅阿姨急切地跟在醫生的后面,好像在問什么問題。
關山輕輕走到朱櫻的面前,沉聲說道:“咱們還是出去吧,這里是醫生辦公室,咱們到走廊上椅子那邊去坐著等吧。”朱櫻沒有答話,默默地站起身來,抬腳往外走,不知道為什么,她身體趔趄了一下。關山連忙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肘,“別著急,稍微歇一下再走吧。”
朱櫻仿佛終于意識到了關山的存在,她側過身,抬起滿是淚痕的小臉看向關山,“關老師,我外婆病得很嚴重。醫生要用呼吸機,她會不會很痛?”關山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不由得伸出手,撫了撫朱櫻的肩膀,“她不會痛的,醫生會照顧她。”
兩個人的距離太近,少女如蘭似麝的發香鉆入關山的鼻子。他感到不妥,悄悄退后了一步,轉身出了醫生辦公室。朱櫻也木然地走了出來,坐到長椅上,不言不語、目不聚焦地看著前方的墻壁。
關山從背包里掏出筆記本電腦,將成績匯總了一下,算出排名。打開手機熱點,將筆記本電腦連上熱點,把成績發給了院里的教學秘書。又查了一遍郵件,合上電腦時,已經快十二點了。
醫院的中央空調溫度好像不太足。朱櫻抱著胳膊蜷成一團,頭靠在阿姨的肩膀上,阿姨摟著朱櫻的肩膀輕輕地拍著。聽見關山合上電腦的聲音,兩個人都把頭轉過來,看著關山。
“怎么樣,醫生有說什么嗎?”朱櫻和小梅阿姨都沒精打采地搖搖頭。
這時候,護士長從ICU里面出來,幾撥病人家屬涌上前去,將她團團圍住。護士長回答了半天問題,家屬們依然圍著她不放。她皺著眉:“都半夜了,你們不需要這么多人都在這里等著。我們科室二十四小時有人值班,有什么事情會馬上通知家屬的。再說你們要到明天下午四點才能探視,都回家去等吧。在這里坐著也沒有什么用,也影響大家明天的工作。”
聽了護士長的勸誡,有些家屬便離開了。關山見朱櫻和小梅沒有動的意思,斟酌一番,鄭重地說:“ICU二十四小時都有醫生護士值班,也不讓家屬陪床。老人家的病情也不是一兩天能好得了的,你們看是不是先回家休息,到能探視的時候再來?”
小梅阿姨和朱櫻注視了一下對方,都搖搖頭。
關山想了想,“那要不你們輪流回家休息?這應該是長期的事情,你們可能需要長期看護病人。別到時候病人好了,你們反而又累病了。”
朱櫻蹙著眉頭,對小梅阿姨說:“小梅阿姨,你先回家睡一會兒吧,你都十幾天沒好好休息了,明天早上再來換我吧。”
小梅搖著頭,滿臉的不愿意。朱櫻哀切拉著她的手,“小梅阿姨,你再熬病了,我可怎么辦呀?我這幾天都在學校,晚上睡得可好了。我的課也都結束了,試也考完了,我明天不用去學校。你就聽我的,回家吧,明天早上你再來。有事我打你的手機,晚上不要關機就好了。以后說不定還要熬很多天呢,你已經連著好幾個禮拜沒有睡好了,怎么能堅持下去?”
小梅思前想后,點點頭,“那也行。”
關山轉過頭和朱櫻商量:“那我先送阿姨回家,從家里給你拿件厚衣服來,好不好?”朱櫻依舊有點呆呆的,但臉色看上去比剛剛鎮定了許多。她對著關山點點頭,還記得將嘴角上提,仿佛要安慰小梅阿姨和關山。
關山開著車,拉著小梅阿姨回了外婆家。醫院離省軍區大院很近,開車只要幾分鐘。一路上,小梅心思恍惚,除了給關山指路之外,沒怎么說話。
到了家,小梅給關山倒了杯水,招呼關山在客廳坐著休息,她自己上樓收拾東西。
客廳高大闊朗,除了一角的鋼琴和琴凳,屋子里的硬木家具看上去都已經很有歷史了。南窗前的木架上擺著一盆碩大的米蘭,花期將過,尚留一縷幽幽殘香。關山端著水杯,細細地端詳起墻上的字畫和照片。行草對聯是佛學家,書法大家趙居士的手筆,蒼勁渾厚,頗有禪意,關山參詳了許久。那幅勁竹幽蘭的國畫,筆意縱橫,意境悠遠。
對面墻上并排掛在兩個大相框,里面鑲著兩張軍人相片。從年紀和軍裝的制式看,應該是朱櫻的外公和舅舅。老爺子看著很端正威嚴,眉眼中帶著一絲倔強。朱櫻的舅舅硬氣俊朗,英氣勃發。聽朱櫻的意思,他犧牲時才二十三歲,估計還沒有結婚。朱櫻說他犧牲在對越自衛反擊戰的戰場上,不知道他是埋在了廣西還是云南?如果還活著的話,他大概也是六十左右,兒孫繞膝的老人了。朱櫻的眉眼和舅舅約莫有三四分相像,她大概是這個早逝的年輕軍人唯一的晚輩。
一只黑色大貓悄無聲息走到關山面前。它喵了一聲,左右打量了一下關山,又把腰背在關山的腿上蹭了蹭。但是等關山蹲下去,準備摸它的時候,它卻又傲慢地踱走了。
順著大貓離去的方向,關山瞄了一眼通往內室的走廊,注意力不知不覺地被一排有規律的數字吸引。那是一個成人高度的豎長條,上面畫著一條條橫線,每個間隔一厘米。走近一看,旁邊還有一串串日期和數字。最上面的那兩條橫線旁邊寫著,2008.7.23 161CM,2009.7.24 163CM。
老屋窗明幾凈,纖塵不染,四壁的白墻上除了字畫和照片,沒有印記和劃痕,唯有這一串突兀的數字和日期。
朱櫻的舅舅沒有孩子,她也沒有姨,那么,她是她外公外婆唯一的外孫女。關山突然意識到,那串數字可能是記錄朱櫻身高發育數據用的。她是93年生人,所以她15歲到16歲之間長了兩厘米,以后就再沒有長高了?那就是她高一那一年的生長軌跡?
關山的耳朵沒來由地開始發燙,好像突然闖入了她的私人領地一樣,感覺和她有了一絲隱秘的勾連,這種陌生的認知讓他莫名地胸口發熱。
小梅把朱櫻的長羽絨服、帽子、圍巾和手套包了起來,還拿了雙UGG放在另外一個袋子里,朱櫻的洗漱用品也用塑料袋包起來,裝到袋子里。她將兩個袋子拿下樓,客客氣氣地說:“麻煩您了,關老師。我們櫻櫻在學校沒給您添麻煩吧?”
關山心中一凜,“啊,這是我學生的家,她是我的學生。”他放下茶杯,接過袋子,微微一笑,“不麻煩,朱櫻成績在全班排名第一,她性格也好,老師和同學們都非常喜歡她,助教也做得非常出色,很受本科生的歡迎。”
正準備出門,那只黑貓又踱了過來,在關山的腿上蹭了兩下,還沖著關山“喵”了一聲。
“好可愛的貓,它叫什么名字啊?”
“它叫張飛,就是三國演義里的黑張飛。”
關山蹲了下來,撫了撫張飛,告辭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