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噩耗(三)
- 象牙塔之下
- 李曼
- 5492字
- 2022-04-28 20:09:11
回到醫院,朱櫻依舊蜷縮在原來的位置上,一對黑眸幽幽地注視著ICU那兩扇時開時合的大門。見關山拿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回來,朱櫻把自己從沉沉的思緒中拔了出來,站起身,輕輕地叫了聲關老師。
關山將袋子遞給朱櫻,讓朱櫻把厚衣服穿上。朱櫻接過袋子,把羽絨服翻出來,側過身,把羽絨服套在棉服的外面。
見朱櫻面帶些微羞澀,關山裝作不在意地閑聊,“我看到你家的貓了,叫張飛是吧?挺有意思的。一般寵物貓不都叫什么咪咪、大黃、豆包、來福什么的嗎?”
“是這樣的,它不是黑色的嗎?再加上它生氣的時候睜大眼睛,和三國演義電視劇里的那個黑張飛挺像的,胡子也是翹著的,所以就叫它張飛。”
見關山在旁邊的椅子上靜靜地坐了下來,朱櫻也跟著坐了下來,她理了理思緒,定了定神,終于下了決心,轉向關山,“關老師,您也累了一天了,快回去休息吧,您明天還要上班呢。”
關山正組織語言,ICU的大門從里面打開,醫生護士把一張活動床從里面推了出來,上面躺著一具蒙著白布單,生氣全無的軀體。醫生向等在ICU大門旁的一撥家屬說了句什么話,一幫人呼天搶地圍了過去。關山也站了起來,遠遠地看著悲切的人群。一會兒,哭聲跟在活動床的后面,慢慢地走遠了。
關山回過頭,見朱櫻一只拳頭握得緊緊的,堵著嘴巴,眼眶紅紅的,不過倒是沒有落淚。關山暗自嘆了口氣,坐了下來。朱櫻見關山又坐了下來,不說走,也不說不走,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突然間,電梯口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后更響的一串腳步聲從遠處涌來。伴隨著醫生護士急促的跑步聲,幾張活動床被推進了ICU,然后一整個晚上,ICU的大門開開合合,各種醫療器具,血袋氧氣瓶被推進去,各路醫生護士進進出出。過了一會兒,幾撥家屬從不同方向聚過來,抽泣聲、勸慰聲、電話聲,不絕于耳。
朱櫻怔怔地看著幾撥家屬打電話、抽泣、交頭接耳。又一會兒,幾個交警過來,將一群人帶到旁邊問話,嘈雜聲漸漸平息了。原來是高速路上大雪路滑,造成好幾輛車連環相撞。
朱櫻被一陣低沉的聲音喚醒,“朱櫻,朱櫻,我要回學校上班了,你起來吃點東西。”朱櫻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關老師坐在自己旁邊的座位上,手里拎著了一杯豆漿和一個塑料飯盒,里面是幾個熱乎乎的包子。
朱櫻耳朵開始發燒。她居然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坐在關山的身邊,睡著了。關山沒有發現朱櫻的異樣,自顧自地說:“八點我有個會,必須要去參加。你趁熱吃點東西,下午如果有時間我再來看你,有事給我打電話。”
關山站了起來,跟朱櫻揮揮手,轉身走了。到了停車場,見一對中年男女從出租車上下來。女子看上去四十許人,皮膚白皙,衣著素雅。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面帶憂色,走得飛快,不小心被馬路牙子絆倒,單膝跪地,正在后備箱拿行李的中年男子急忙放下行李去扶她。關山的車就停在附近,他便沒急著上車,伸手將女子扶了起來。
女子筆挺的黑色西褲上染上不少雪水,中年男子連忙翻口袋找紙巾。關山把車里的紙巾盒遞給那個男子,中年男女忙不迭地感謝。關山不以為意,微笑著擺擺手,開車走了。那個中年男子衣著低調大方,氣質儒雅,關山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他。
關山整個上午的日程排得滿滿的,各種會議和討論,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他收到朱櫻的微信:“關老師,我和爸爸媽媽準備去殯儀館,外婆上午十點五十分走的,謝謝您的照顧。”
“節哀順變,保重身體。”關山在對話框里修修改改半天,到最后,只發了這八個字給朱櫻。那張蒼白的小臉卻一直在眼前縈繞,心房里好像被塞進了一顆阿司匹林緩釋膠囊,酸酸苦苦的感覺從心底里持續不斷地滲了出來。
第二天,關山和楊光明教授一起去香港理工大學開了幾天學術會議,放寒假前,他便再也沒有見到過朱櫻。
楊光明教授是美國杜克大學的博士,芝加哥大學和日本KEK做的博士后。他回國七八年了,組建了一個大型粒子物理團隊。他的小組招了七八個博士后,十幾個本校學生,好幾個聯合培養的學生,還有兩個講師和一個副教授,算得上人才濟濟,兵強馬壯。他的小組參加了國內外相關領域所有的熱點實驗,文章無數,引用率也特別高,在國內粒子物理界頗有名氣。他代表江院士做了個華人粒子物理國際合作提案的報告,反響很好。茶歇期間,有不少海外華人學者圍著他問問題,交換名片,一時間風頭無兩。
關山一直跟在楊光明教授身邊,有人以為關山是楊光明的學生,“小伙子,你們老師去哪里了?”
“楊老師去衛生間了。”
“那你幫我把這個材料給你老師。”
楊光明從衛生間回來,帶著點歉意說:“小關,剛剛碰到東山大學的蔡老師,他說把材料給我的學生了,我猜他以為你是我的學生,不好意思啊。”
關山倒是不在乎這些,“這有什么啊。”
晚宴的時候,蔡老師和關山楊光明一桌,緊著給關山道歉:“小關老師,沒想到你這么年輕有為。二十幾歲就是特任教授。和您比起來,我們真是老朽了!”
楊光明也跟著湊趣,“關老師是我們學校自己培養的本科生,少年班的,十四歲就上大學,系里的老師們看著他長大。江老師更是一直器重他,看好他,他申請青年千人,也是一次就過了。”
蔡老師連聲說:“那是應該的,自己的學生,放心!”
關山想解釋少年班的學生都是由少年班學院統一管理,2+2的教育模式,大三下實驗室,他的本科導師已經退休,以前在校時和江老師并不熟悉,轉念一想,解釋這些做什么,楊老師也沒有惡意。
蔡老師、楊光明和同桌的幾個教授說起各個學校的秘辛掌故,一時間氣氛火熱。關山插不上話,拿起手機回復消息。趙寧開了個小群,在群里問張博和關山:聽說朱櫻外婆去世了,要不要問問她,需不需要組里給她幫忙?
關山連忙說:你考慮得很周到,她外公和舅舅早就去世了,她是她外婆唯一的孫子輩。你幫忙問問她,需不需要組里幫忙。另外,你代表我,以組里的名義送個花籃吧。接著,他給趙寧轉了五百塊錢。
趙寧把朱櫻拉進群里交流,不一會,朱櫻回復:外婆早就說過喪事從簡,不搞遺體告別,也不開追悼會。謝謝你們的好意,花籃我們家心領了。
外婆的骨灰盒回家后,一撥一撥的醫生護士們來和外婆告別。櫻櫻木木地幫著小梅阿姨給客人泡茶,叫爺爺奶奶們好,叔叔阿姨們好,哥哥姐姐們好。
外公外婆的積蓄捐給外公老家的希望小學,縣里的教育局要來祭奠,爸爸媽媽也一并婉拒。外婆和外公葬在了一起,站在墓前,朱櫻恍惚地想著:最疼愛自己的兩個人就在身前,可為什么自己感覺不到他們的氣息?
辦完喪事以后,爸爸先回了燕京,媽媽和櫻櫻在廬城又多呆了幾天,兩天后,張慧放假回來了。張慧的爺爺奶奶不喜歡張娟張慧這對賠錢貨,她和她自己的外公外婆相處得也不多。張慧小時候有一多半的時間待在朱家,李軍算是她的祖母。
進了屋,張慧對著外婆的遺像鞠了幾個躬,然后飛快地捂著嘴跑上二樓。見朱櫻坐在床邊,手里拿著外婆的照片,但一對黑眸卻沒有聚焦。張慧摟著櫻櫻的肩膀坐下,朱櫻轉過頭,遲疑地說了句:“小慧你知道嗎?外婆不在了,咱們再也沒有外婆了。”
張慧心中的絞痛越發劇烈,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抱著朱櫻號啕大哭。朱櫻反倒安慰起張慧來,“別哭了,外婆最喜歡大家都開開心心的。我們老是哭,她會傷心的。”見朱櫻有點癡癡呆呆的,張慧更是心痛難忍,可到底沒敢大聲哭泣,只是一個勁地流眼淚。
朱櫻見張慧收不住淚水,便伸手去幫她擦,沒成想,她自己的淚水卻悄悄流了下來。姐妹倆擁在一起,流了半晌淚。小梅和朱若梅也沒去管她們,過了好一陣子,兩個人才紅腫著眼睛下樓吃飯。
晚上,姐妹倆照例睡在一起。到了半夜,張慧夢中驚起,嗓子干痛,坐起來擰開床頭燈,端起桌邊的涼茶喝了幾口。櫻櫻還在沉沉的睡夢中。昏黃的燈光下,她眉頭緊鎖,臉上淚痕半干,手里握著一個灰色的織物。
早上起來,張慧留意了一下,那是條灰色的男式羊絨圍巾,外婆的嗎?沒見過外婆戴這條圍巾啊。要是在平時,張慧早就忍不住要拷問櫻櫻了,但現在家里氣壓那么低,朱阿姨又睡在隔壁,張慧也就沒好意思去追問這個圍巾的來歷。
年二十八,張娟帶著男朋友高旭回到廬城。高旭是張娟的大學學長,又都是廬城老鄉。畢業后,兩個人都留在金陵發展。兩個人認識了四年,偷偷好了兩年,終于可以回來見家長。
年二十九,媽媽和櫻櫻飛回燕京,留下小梅阿姨和張娟張慧在家里過年。廬城風俗,家里有老人過世,前三年春節不需要開門應酬,省了很多麻煩。
年三十,所有人都在在櫻櫻大伯家吃團圓飯。櫻櫻照例收到奶奶、大伯父大伯母和叔叔嬸嬸的紅包。奶奶給了兩千,其他每家給了一千。爸爸媽媽照舊給了三千元的壓歲錢。大伯家的堂哥方思遠和姑姑一家也從San Jose視頻連線,給大家拜年。
白天的時候,除了食欲不太好之外,朱櫻和媽媽看著倒還正常。晚上回到家,媽媽站在陽臺上,怔怔地看著遠方,櫻櫻湊上前去抱著媽媽的腰,朱若梅伸手將女兒攬到懷里,濕濕的臉頰蹭著女兒軟軟的小臉,“櫻櫻啊,媽媽再也沒有媽媽了。”
朱櫻忍著心疼,低聲問:“媽媽,你說外婆現在在哪里?”
“天上吧。”朱若梅凝望著遠處天際閃亮的星星,有點不確定。她是醫學碩士,做了幾十年醫生,見慣了生死,也不相信神鬼,可是到底還是希望逝去的親人還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以某種形式存在著。
母女倆擁抱著,遙望遠處的地平線。燕京城區五環內不允許放煙花,站在十二樓的陽臺上極目遠眺,遠處的煙花此起彼伏,一片祥和安寧,可是這個世界到底還是不一樣了。
年初二,堂妹方楚楚拉著朱櫻逛了一次西單大悅城,請櫻櫻看了一場周星馳的美人魚,朱櫻倒也配合,不過一直也沒什么表情,一副懨懨的樣子,吃飯的時候,略略動了幾筷子就放下了。楚楚知道她思念外婆,就也沒有多想。楚楚比櫻櫻小十一個月,姐妹倆小時候不對付,但長大以后就好了。
櫻櫻在家里呆到初六就回了廬城。張娟已經回金陵上班,張慧還沒有開學,她去高鐵站接櫻櫻回家。朱櫻看著還正常,只是瘦了一大圈,小臉黃黃的,兩只黑眸沒了光澤,眼窩也摳了。
出租車在小院門口停下,張慧把第二件行李卸了下來,拉著往家里走,朱櫻卻在門口駐足不前。張慧回頭,見朱櫻面帶猶疑地看著院門上黃紙黑字的“守”“孝”兩個大字。張慧心中一緊,緊著幾步推開門,拖著朱櫻進了小院。
小梅和張慧幫著安頓好行李,朱櫻下到外婆的房間。房間里纖塵不染,日光映照之下,老舊的木家具閃著紅褐色的微光。大衣柜的鏡子貼著幾張褪色的貼畫,海爾兄弟、黑貓警長、葫蘆娃,都是朱櫻小時候的最愛。
小梅阿姨微笑著說:外婆的鋪蓋洗曬了一遍,還原樣鋪在床上。朱櫻摸了摸,被褥軟軟的,和以前一模一樣。
床頭柜上擺著雅霜牌雪花膏,擰開綠色金屬蓋,白瓷瓶里,大半瓶潔白的膏體散發出濃郁的香氣,那是一種混合著桂花和檀香味的特殊香氣,那也是外婆的味道。
桌子上放著外婆的放大鏡和老花鏡,還有幾本常看的相冊,最上面的一本最厚最大,里面放著朱櫻各個時期的照片。從幾個禮拜大被抱在外公外婆懷里,到大學畢業的學士服照片都有。暑假里,外婆拿著放大鏡,吃力地看著櫻櫻學士袍照片的細節,“櫻櫻啊,你什么時候才能博士畢業?外婆恐怕看不到這一天嘍!”
當時,朱櫻抱著外婆的胳膊說:“五年,五年就可以了。博士畢業,再做幾年博士后,然后去申請一個當教授的永久職位。當上教授我就有錢了!我帶你去周游世界,你最想去哪里啊?外婆?”
外婆離開這二十三天里,朱櫻一直渾渾噩噩的,但卻一直沒有痛哭過。可不知為什么,今天,她突然控制不住情緒。坐在外婆的老藤椅里,攥著外婆的面霜,翻看著那本相冊,眼淚如開了閘的洪水般涌了出來,氣也喘不過來。聽到響動,張慧進去抱著她,拍著她的后背,給她順氣,陪著她流淚。
痛痛快快地哭過一場以后,朱櫻頭昏昏的,心里卻清明了不少。外婆沒法和自己周游世界了,但她一直希望能看到自己穿上博士服的那一天,那就好好地實現外婆的愿望吧。
晚飯前,朱櫻破天荒地對小梅阿姨說:“肚子餓了,小梅阿姨,咱們晚上吃什么呀?”小梅和張慧見朱櫻知道喊餓,很是欣慰,她大概走出來了。
晚上,朱櫻在屋子里收拾行李,準備明天返校,初七了,老師們都該開始回學校上班了。張慧在一邊幫忙,看見了行李箱里那條灰色圍巾,自然要拷問一番,“櫻櫻姐,這條圍巾哪來的?”
“呃,”朱櫻抬起頭,見張慧一臉八卦的樣子,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熱,“這是關老師的。”
張慧睜大眼睛大呼小叫,“關老師的?你們已經開始互換禮物,私定終身了?”
“去你的!”朱櫻啼笑皆非,面帶羞澀地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又賭咒發誓,說那天晚上,自己和關山連手指頭都沒碰一下。
“這樣啊?”張慧有點失望。朱櫻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拉著張慧去了馬路隔壁的購物中心。
聽不到勁爆消息,張慧沒過癮。第二天一大早,她旁敲側擊地問媽媽,有沒有見到一個年輕老師。外婆去世后,小梅一直心思恍惚,辦完喪事以后,也一直提不起精神,早把見到關山的事情給忘了。見女兒提起這件事,便給女兒描述了一番。
吃完早飯,張慧陪著朱櫻去學校。到宿舍放下行李后,張慧又撒嬌賣乖,纏著朱櫻帶她去辦公室,她要偷偷看一眼關山。關山正在和張博、趙寧討論問題。張博在白板上畫圖,推導公式。關山坐在桌沿上,不時對著白板指指點點。
辦公室里暖氣很足,關山脫了毛衣,白襯衫的袖子卷到肘部,露出兩條結實的小臂。
三個人非常專注,沒注意到有人進了屋。張慧只看到背影和半個側臉,心里癢癢的,但她又沒敢依著朱櫻,上前去給幾位老師打招呼。
朱櫻買了和關山那條一模一樣的圍巾,拆了包裝,拿袋子包好,放在關山的辦公桌上。關山以為是自己原來的那一條,就圍上了。朱櫻主要是覺得關老師的那一條,自己戴了好幾天了,臟了,再還給老師,有點不太合適。
朱櫻回廬城以后,朱若梅和丈夫商量了半天,拿不定主意,到底該怎么處理這座老房子。外婆雖然沒有明說,但房子肯定是留給櫻櫻的,櫻櫻和這座房子感情很深。這孩子是個死心眼,小時候外婆買的一條小毛毯,用了十幾年,舊得不成樣子,還不讓換。最后,夫妻倆決定還是請小梅繼續看著房子,等朱櫻想通了以后,再來商議怎么處理這座老屋。